试论张爱玲小说中的蒙太奇手法
2009-11-17孙昕
孙 昕
关键词:张爱玲 小说 蒙太奇
摘 要:本文从表达方式与修辞手法入手,对张爱玲小说中蒙太奇手法的娴熟运用展开梳理并进行分析,在感受作者独特感受力、文学修养,以及对语言文字敏感的同时,感受其小说独到的艺术美感和文学性,为后世文学创作者探寻一种积极的启示。
文学是以语言文字及口头语言为媒介和手段塑造形象,以反映生活、表现小说审美意识的一种艺术。蒙太奇是法文montage的译音,原本是建筑学上的用语,意为装配、安装。文学蒙太奇就是作者把创作元素按照生活逻辑、推理顺序、观点倾向及美学原则连接起来的手段、技法。它的形象思维是基于语言文字的间接的想象的。可以充分发挥想象与理性思维的优势,突破时空限制,刻画人物的复杂心理。蒙太奇手法的应用产生连贯、呼应、悬念、对比、暗示、联想、烘托及快慢不同的节奏,能使文章简洁明快,主线清晰,显示出作品的想象力,创造出超凡的意境。
张爱玲小说中蒙太奇手法的运用,不仅形式多样、游刃有余,而且精雕细琢、灵动得体。主要特点是:能细致、多角度、多层面地刻画人物;有生动、完整的故事情节;能具体、形象地描绘人物活动环境。
一、表达方式蒙太奇
1.叙述蒙太奇:张爱玲在对小说中的人物、情节、场景进行介绍与说明中,采用了顺叙、倒叙、插叙等手法体现蒙太奇。
《金锁记》中:“风从窗子里进来,对面挂着的回文雕漆长镜被吹得摇摇晃晃,磕托磕托敲着墙。七巧双手按住了镜子。镜子里反映着的翠竹帘子和一副金绿山水屏条依旧在风中来回荡漾着,望久了,便有一种晕船的感觉。再定睛看时,翠竹帘子已褪了色,金绿山水换了一张她丈夫的遗像,镜子里的人也老了十年。”这段叙述中自然简洁的时空转换方式,充分表现光阴流转中七巧凋零变态的生命形式,无需作者再叙说,这十年的等待该是多么漫长多么煎熬。
《金锁记》中:曹七巧有着强烈的情欲,她渴望被占有,但命运却偏偏让她整日面对着那有痨病的丈夫。小说道:“七巧立在房里,抱着胳膊看小双祥云两个丫头把箱子抬回原处……。从前的事又回来了:临着碎石子街的馨香的麻油店,黑腻的柜台,芝麻酱桶里竖着木匙子……隔着密密层层的一排吊着猪肉的铜钩,她看见肉铺里的朝禄。朝禄赶着叫她曹大姑娘。难得叫声巧姐儿,她就一巴掌打在钩背上,无数的空钩子荡过去锥他的眼睛,朝禄从钩子上摘下尺来宽的一片生猪油,重重的向肉案一抛,一阵温风直扑到她脸上,腻滞的死去的肉体的气味……她皱紧了眉毛。床上睡着的她的丈夫,那没有生命的肉体……”张爱玲在这段中用插叙蒙太奇手法把人物从现实推向过去,又从过去拉回到现实,类似于电影中的镜头“闪回”,通过独特的主客观的视野,进入和淡出人物的意识世界,在主观视点和客观视点之间交叉切割,使读者由此进入到曹七巧的灵魂深处。潜意识中的猪肉与眼前丈夫的身体通过蒙太奇的方式做了奇妙的联结,从而使读者感受到她生命的悲凉。
《金锁记》开头:“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金锁记》末尾七巧行将去世时:“她摸索着腕上的翠玉镯子,徐徐将那镯子顺着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年轻的时候有过滚圆的胳膊。……十八九岁做姑娘的时候,高高挽起了大镶大滚的蓝夏布衫袖,露出一双雪白的手腕,上街买菜去。喜欢她的有肉店里的朝禄,她哥哥的结拜弟兄丁玉根,张少泉,还有沈裁缝的儿子。喜欢她,也许只是喜欢跟她开开玩笑,然而如果她挑中了他们之中的一个,往后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对她有点真心。七巧挪了挪头底下的荷叶边小洋枕,凑上脸去揉擦了一下,那一面的一滴眼泪她就懒怠去揩拭,由它挂在腮上,渐渐自己干了。……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倒叙蒙太奇的应用,使读者在时空变换中感受作品人物的心灵意境。
作者运用叙述蒙太奇手法直接而生动地展示出曹七巧的心理活动和精神状态,推动了情节的发展,表现人物的闪念、回忆、梦镜、想象、遐想、思索甚至潜意识的活动。对“曹七巧”这个悲剧的制造者在批判中透露着一丝的温情、渗透着无限的伤感。
2.描写蒙太奇:描写是重在运用形象化的语言对人物情节、环境进行具体的生动的描绘中体现蒙太奇手法。张爱玲小说中的描写有多种,有人物描写、情节描写、环境描写。
《沉香屑 第二炉香》中,罗杰与愫细在教堂里举行婚礼,梦想变为现实:“他前生所做的这个梦,向他缓缓地走过来了;裹着银白的纱,云里雾里,向他走过来了。走过玫瑰色的窗子,她变了玫瑰色;走过蓝色的窗子,她变了蓝色;走过金黄色的窗子,她和她的头发燃烧起来了。……”罗杰新婚的喜悦通过梦幻般的色彩描写体现出来。结婚之后,愫细因不能忍受正常的夫妻之爱而临阵逃脱,但心里仍想着罗杰:“她采了一朵深蓝色的牵牛花,向花心吹了一口气。她记起昨天从教堂里出来的时候,在汽车里,他那样眼睁睁地看着她,她向他的眼睛里吹了一口气,使他闭上了眼。罗杰安白登的眼睛是蓝的——虽然很少人注意到这件事实,其实并不很蓝,便是愫细每逢感情冲动时,往往能够幻想它们是这朵牵牛花的颜色。”这里由牵牛花转换到罗杰的眼睛,由眼前的实物联想到心中的虚像,这样的蒙太奇手法运用是非常绝妙的。
3.抒情蒙太奇:抒情蒙太奇的使用是张爱玲小说的精湛之处。张爱玲是心理描写的高手,既能娴熟地运用中国传统文学特有的意境营造手段,又吸取了西方小说善于进行心理分析的技巧,常常以真实可见的意象为依托,使心理刻画灵动活泼。作者借月亮、镜子等景物进行间接抒情,使感情表达有所依附,从而表达得更细腻、更巧妙、更完美、更充分。如:“今天晚上有月亮,稍带长圆形的,像一颗白净的莲子似的月亮,四周白蒙蒙地发出一圈光雾”(《十八春》)。这是《十八春》中曼桢眼中的月亮:白净的,带着白蒙蒙的光雾;是初恋时少女眼中的月亮——喜悦、朦胧幸福地恋爱着。在《倾城之恋》中:流苏发现了柳原只想让她做情人的时候,心里失望而伤感,她眼里的月亮便是“仅仅是一钩白色,像玻璃窗上的霜花”。
二、修辞手法蒙太奇
张爱玲的小说中,修辞手法蒙太奇的运用,使得作品在一定语境中体现了强烈而生动的表意功能,提升了语言的表达效果。
1.比喻蒙太奇:小说中的比喻蒙太奇手法,造就了其作品的意象特性,鲜亮的色彩比喻,透彻地昭示出了人物的心理和命运。
《茉莉香片》中,作者将聂传庆的母亲冯碧落比做是“绣在屏风上的鸟——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的白鸟”,真实的画面感让人具体地感受到她的生存环境和状态,暗示了她无法逃脱“死也还死在屏风上”的命运。而传庆不过是“屏风上又添上了一只鸟,打死他也不能飞下屏风去”,暗示了聂传庆精神上的残废,即使给了他自由,他也“跑不了”。这里运用的比喻蒙太奇手法,升华了作品的文学性和艺术性。
2.隐喻蒙太奇:作者运用隐喻蒙太奇,以极度简洁的手法,通过对环境、景物的刻画,挖掘人物内心世界,昭示人物命运,增强了作品的厚重感。
《沉香屑 第一炉香》中:薇龙第一次去姑妈家“一抬眼望见钢琴上面,宝蓝瓷盘里一棵仙人掌,正是含苞欲放,那苍绿的厚叶子,四下里探着头,像一窠青蛇;那枝头的一捻红,便像吐出的蛇信子。花背后门帘一动,睨儿笑嘻嘻走了出来。薇龙不觉打了个寒噤”。这当薇龙离开姑母家走到山下时:“薇龙站住了歇了一会儿脚,倒有点惘然。再回头看姑妈的家,依稀还见那黄地红边的窗棂,绿玻璃窗里映着海色。那巍巍的白房子,盖着绿色的琉璃瓦,很有点像古代的皇陵。”把仙人掌比做“一窠青蛇”、姑妈的家像“古代皇陵”。这两段文字,表面上看起来和人物没有关系,实际是采用了隐喻蒙太奇手法,让几个连接的画面间显示出深层含义。随着情节的发展,我们逐渐地了解了薇龙本是清白善良的女孩子,她到姑妈这里需求帮助,要继续完成学业,姑妈却利用少女的虚荣心和她幼稚的爱情,让她一步步地变成了高级娼妓。细细琢磨这段文字,简洁的语言,富于象征性的意象预示了薇龙被引诱一步步的走向堕落,最终被吞噬的命运。
3.反讽蒙太奇:反讽是文学作品的修辞手法之一,张爱玲对反讽蒙太奇的巧妙运用,把人物性格、命运刻画得鲜明透彻,从而增强了作品的犀利性和厚重感。《倾城之恋》里,在浅水湾一边山的高墙下,范柳原对流苏说:“这堵墙,不知为什么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类的话。……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的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流苏,如果我们那时候在这墙根底下遇见了……流苏,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在香港遭到日本的轰炸,人人有生命之虞时,“流苏拥被坐着,听着那悲凉的风。她确实知道浅水湾附近,灰砖砌的一面墙,一定还屹然站在那里……她仿佛做梦似的,又来到墙根下,迎面来了柳原……在这动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
《倾城之恋》结尾:“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跟着是惊天动地的大改革……流苏并不觉得她在历史上的地位有什么微妙之点。她只是笑盈盈地站起身来,将蚊烟香盘踢到桌子底下去。”
“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是作品最后给流苏的结局,香港是作品中的一个城,地理上的城。可是,成全了她什么呢?她和范柳原的婚姻,只是名义上的。这婚姻里缺乏的是爱情,将恋情倒出后,城是空城。反讽蒙太奇的运用,表达了作者对那个时代爱情神话的嘲讽。
张爱玲小说中蒙太奇手法的运用,极大地增强了操纵时空的能力,使作者根据自己对生活的分析,撷取她认为最能阐明生活实质的,最能说明人物性格、人物关系的,乃至最能抒述作者自己感受的部分,经过分解与组合的创作,摒弃大量无关轻重的琐屑,去芜存菁地提炼生活。蒙太奇手法的运用,使得小说华美而哀婉,富丽而苍凉,充满缤纷的意象和朦胧的暗示,不仅没有削弱小说的文学性,反而在手法的融合中强调启示和联想,展现出了众多幽丽、迷人的景观值得发现和欣赏,创造了成熟的现代小说范型,对后世的文学创作者产生了积极的启示意义。
作者简介:孙昕,山东大学文学院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硕士,山东工业职业学院基础部讲师,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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