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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瀚”与“真诚”灵魂的窥探

2009-11-17潘水萍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09年10期
关键词:宗白华意境

关键词:三叶集 宗白华 意境 白话新诗

摘 要:学贯中西的宗白华是中国现代美学的一位重要学者。《三叶集》书信所收集到的宗白华与田汉①、郭沫若②精神来往信件中,透露出他对己身的内省与奋进,对友人的真切与坦诚,对学问的斟酌与不苟和对待青年的扶植与热望,尤显宗白华“浩瀚”而“真诚”的灵魂。笔者正是借着《三叶集》浩淼而莹洁的笔调来细读,来窥测和深究宗白华“浩瀚”而“真诚”的灵魂及其美学思想启悟。

宗白华(1897-1986),江苏常熟人,曾用名宗之(木魁),是一位颇受学界敬崇的中国美学家和诗人。宗白华于二十二岁时成为《少年中国》月刊的主要撰稿人,同时也是《时事新报》副刊《学灯》的编辑。他感应时代脉搏并积极投身于新文化运动,将白话新诗论、哲学、美学和新文艺的新鲜血液注入到“五四”时期著名学刊《学灯》之中。也就是在《学灯》中,他惊喜地结识并扶植了诗人郭沫若。由上海亚东图书馆于1920年5月出版的《三叶集》③是一本精巧矍铄的书信集子,其中主要收集了宗白华先生致田汉、郭沫若的信件。细细品读,书信中处处透着三人契然无间的情谊和宗白华体验宇宙世界的细腻心曲和对厚重的生命灵光的召唤,流动出宗白华那种无人可及的睿智与融艺术于一生的哲思。清丽淡远的文字深处,流露着宗白华先生对待学术谦虚谨慎和认真负责的高贵品格;表写着他对学者友人互助互学、坦诚相敬和勤勉常励的灵魂。同时,更现出他于学术中有着孩童般的活泼直率的个性及智者般思幽闲和的境界。正是深湛的学识修养使他远离功利纷争,成就他散步、审美和悟道的一生。他于生活中以身悟道,洞察世间真情,窥测宇宙幽微。这于当下喧嚣纷扰的社会中,能做到潜心学术、醒世悟道和静观散步的澄明高逸的精神境界确实弥足珍贵!毋庸置疑,他那“浩瀚”与“真诚”的灵魂无疑依然指引着当今学者。

著名美学家朱光潜先生在谈“艺术与实际人生的距离”时指出:“要见出事物本身的美,我们一定要从实用世界跳开,以‘无所为而为的精神欣赏它们本身的形象。总而言之,美和实际人生有一个距离,要见出事物本身的美,须把它摆在适当的距离之外去看。”作为淡逸挚厚的学者,宗白华安分于自身的喜好,始终以一种超然的人生态度追求着无拘无束的审美及散步的境界生活。即使于庸常人生低谷,他也能在自觉静观中时刻警醒,远离机械式的拘牵生活。他是这样说的:

我现在烦闷得很,无味得很,上海这个地方同我现在过的机械的生活,使我思想不得开展,情绪不得着落,意志不得自由,要不是我仍旧保持着我那向来的唯美主义和黑暗的研究……研究人类社会黑暗的方面……我真要学席勒的逃走了。

人只有在自由之中,才能保持精神的自然恬淡和清静。人,可怕的就是陷落于机械的陋习或习惯于生活局限与束缚中,但更可怕的是人对自身这种机械而不得自由的处境没有丝毫的危机意识,被眼前的得失或琐事纠缠和遮蔽。朱光潜曾这样强调:“一般人迫于实际生活的需要,都把利害认得太真,不能站在适当的距离之外看人生世相,于是这丰富华严的世界,除了可效用于饮食男女的营求之外,便无其他意义。……这些人都是不能在艺术品或自然美和实际人生之中维持一种适当的距离。艺术家和审美者的本领就在能不让屋后的一园菜压倒门前的海景,不拿盛酒盛菜的标准去估定周鼎汉瓶的价值,不把一条街当做到某酒店和某银行去的指路标。他们能跳开利害的圈套,只聚精会神地观赏事物本身的形象。他们知道在美的事物和实际人生之中维持一种适当的距离。”幸运的是,作为现实生活中的求美者,宗白华尽管有着他的“烦恼”——不甘心于都市机械的生活。他仍然醒悟到自身处于机械式的无味无趣的生活中时,思想、情绪与意志都得不到一个学者所要的宁静、着落与自由。他于苦闷中挣脱那种非人的不自由,执著于那求美、研学和意趣的追求。他于研读著述中才不迷失自己,找到了灵魂情绪得以栖居着落的方向,以一颗无功、无名、无己的心境进行文字创作。

李泽厚曾对宗白华这种主体自觉把握人生的态度持这样的看法:“它实质上标志着一种人的觉醒,即在怀疑和否定旧有传统标准和信仰价值的条件下,人对自己生命、意义、命运的重新发现、思索、把握和追求。这是一种新的态度与观点。”从其深层看,人于生活中能做到处乱而不自迷、处困而不自弃,能于现实中自省自悟,足以显现一个学者执著的非凡意志与学识修养。宗白华正是这样,他在自己人生困境中觉醒观照,永远是以年轻活泼的心境,从精神上对世界审美和流动的生命进行把握,感悟自然身心的快乐。“人对世界,并不只是被动适应,而且还能主动掌握。人只有在实践中才能掌握世界。但是,人在实践中掌握世界的同时,也单独发展了从精神上掌握世界的不同方式。”面对过于片面、无序、机械的生活时,宗白华选择了对人生审美与散步的态度,在精神深处高度把握着自己的追寻。由此可见一斑:他逃避无味与无趣,远离统制与无聊,鄙薄烦琐与迂腐。他追求心灵深处的清静境域,寻求超脱世俗的束缚与琐闷,从精神上把握生命。诗人注重的是个人体悟和灵感的感性捕捉,侧重于个人直觉世界的情感涌动,重视心灵中意境的呈现与表写。宗白华是一位以身悟道的学者。他曾这样表述道:

……平日多在“概念世界”中分析康德哲学,不常在“直觉世界”中感觉自然的神秘,所以虽偶然起了这种清妙幽远的感觉,一时得不着名言将他表写出来。又因为我向来主张我们心中不可无诗意诗境,……你有lyrical④的天才,我很愿你一方面多与自然和哲理接近,养成完满高尚的“诗人人格”,一方面多研究古昔天才诗中的自然音节,自然形式,以完满“诗的构造”,则中国新文化中有了真诗人了。

宗白华任《学灯》编辑时,正应着“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昭示,当时的白话新诗创作正待大力发展。透过《三叶集》书信中这些映现的文字,不难发现在其简洁而虔诚的话语中,突显出才华横溢的宗白华内心深处隐涵的诗学观。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宗白华对“五四”新文化时期的白话新诗论内容往往因流于肤浅直白而郁闷及不满,并大力呼吁重建白话新诗理论。每每读到一首称心如意的新诗或“真诗”,宗白华总是掩不住心中的欣喜雀跃。“心中不可无诗意诗境”,正是吻合了他的新诗主张。宗白华洞识到己身常常沉浸于康德哲学中的“概念世界”,少了几分诗意的直感。他更是发现并欣赏到郭沫若“真诗”所带来的神舒体畅的惊喜。诗毕竟是世界于诗人心境的自然流露。如宗白华这样爱“真诗”的人,一定也是深深地热爱生命、珍视生活和拥抱大自然的人。他是一位名副其实的诗人,爱读“真诗”而且也爱表写“真诗”。他心中的自然世界是一个“诗意诗境”、时时飘香、处处逢春的至境世界。宇宙万物永远是鲜活盎然且充满诗情画意的。他深情于诗中意味深远的境界,好奇于大自然的神秘,同时,也心悦于清妙幽远的哲思。宗白华此一判断很有见地地指出:人应在“直觉世界”中感悟到大自然的神秘可爱,重视直觉中的思想见解,尊重内心深处的感触。感性的“直觉世界”的人身体验对诗人的意境构建是非常重要的。

如何才能使诗人心中有诗意诗境呢?宗白华认为:一方面人应多与自然和哲理接近,于大自然静穆观照、沉思人生哲理,养成完满高尚的“诗人人格”。另一方面人应多研究古昔天才诗中的“自然音节”和“自然形式”,以完满“诗的构造”。纵观这两方面,诗人的人格修养和学习天才先贤诗的结构,对构建心中诗意诗境的世界、成就真正诗人是非常关键的。要成为真正的诗人,首先,人应该热爱大自然、亲近大自然,在大自然中发现美、欣赏美与体验美。其次,诗人要有一定的哲学理论修养,以助自身更好地融入大自然的美,看得更远,思得更深,培养诗人高尚的品格及应有的潇洒气质。

宗白华是中国20世纪初新诗运动的领军人物。他对新诗诗人的人格素养要求体现深刻的艺术精神。新诗往往都是创作意象新颖、风格清新芬香和情感纯真自然。诗人心中的诗意诗境是很关键的。一首好诗让人品阅的感觉应该是自然、有趣、悦心并悦神的。诗歌的自然、清芬一直是宗白华所追求的境界。他对友人学者永远敞开心境,没有任何羞怯得难以启齿的奥秘。他曾指出:“我很希望《学灯》栏中每天发表你一篇新诗,使《学灯》栏有一清芬,有一种自然Natur的清芬。你是一个Pantheist⑤,我很赞成。因我主张诗人的宇宙观有Pantheismus的必要。”诗要有一种清芬的自然境界气息。清芬境界是一种“natur”(自然)的清纯与香芳。清芬而有趣的文字如心灵的一片脱俗晶秀的绿洲,可以益心润肺和悦神强志。宗白华以犀利而敏感的洞察力,发现了郭沫若那诗人般的胸襟所蕴藏的惊人的天才气质。宗白华强调诗要有诗的清新盎然的清迥幽旷。诗境有了“清芬”,于内心深处就能吟出的一种沁人肺腑的微笑,于身心就能体悟到悠然意远般畅神的快感。宗白华坚信:真正的诗人应具有的一种泛神的“宇宙观”。神无疑就是存在于自然万物之中,自然世界本身,万物都是有灵性的,神性的。诗人应把握大自然赋予万物的神性与灵性的宇宙观,赋予诗以自然清芬的风格。胸怀天宇,情系万物,思贯千载的诗人方能体验宇宙的奥秘与真相。如何才能把情感涌动所体验到的“宇宙诗”表现出来呢?他明确地说:

因我已从哲学中觉得宇宙的真相最好是用艺术表现……因我从小就厌恶形式方面的艺术手段,明知形式的重要,但总不注意到他。……虽有一刹那顷的向上冲动,想从无机入于有机,总还是被机械律所限制,不能得着有机的“形式”(亚里士多德的Form)化成活动自由的有机生命,做成一个“个体生流”的表现。我正是因为“写”不出,所以不愿去“做”他。

宗白华在较早的哲学科学研习中就意识到宇宙的真相最好用艺术表现。认识到形式方面的艺术手段尤其关键,尤其重视艺术形式表达的重要性。诗人有了“诗的冲动”或是Inspiration(灵感),但如果缺少艺术表现形式,不知如何来表写那种诗的冲动和捕捉瞬间的灵感,一切都将因无从入手而流失。当找不到理想的艺术表现形式来表现自由的有机生活的生命流动时,宁愿不去写它,也不勉强写出那些让自己不满意的劣质粗糙的文字。由此可见,宗白华对待学问的个性往往是一丝不苟的态度与认真负责的学术精神。宗白华明白:一个真正诗人的任何艺术作品都应该集批评和欣赏两种态度于一身。朱光潜也曾严肃地强调:“批评的态度是冷静的,不杂情感的……欣赏的态度则注重我的情感和物的姿态交流。批评的态度须用反省的理解,欣赏的态度则全凭直觉。批评的态度预存有一种美丑的标准,把我放在作品之外去评判它的美丑;欣赏的态度则忌杂有任何成见,把我放在作品里面去分享它的生命。”宗白华很欣赏郭沫若的诗学才华。他谈道:

你的凤凰正还在翱翔空际,你的天狗又奔腾而至了。你这首诗的内容深意我想用Panthdistische Inspiration(泛神论的灵感)的名目来表写,不知道对不对?你的自然环境我羡慕极了。我在这里,即没有自然的美可接近,又不能深入社会的中心,窥人性的表现,又没有什么朋友来往,真有点烦闷,只还有拿文学名著来翻读……那后段描写的Resignation(退隐),给了我一种解放超脱的安宁。我现在也正渴想到一个寥无人迹的森林中去,忏悔以前种种无意识的过分的热望,再来专心做一种稳健的适宜的狭小而有实效的小事业。……你的凤歌真雄丽,你的诗是以哲理做骨子,所以意味浓深。不像现在有许多新诗一读过后便索然无味了。所以白话诗尤其重在思想意境及真实的情绪,因为没有词藻来粉饰他。

宗白华始终冰心玉壶一片,对艺术作品的赏评始终操持一种批评的态度与欣赏的态度相结合的思维方式。当宗白华读到好的作品时,则往往恨不得融入其思想“意境”中去;但当他看到用“词藻粉饰”的新诗时,则往往感到“索然无味”的厌弃。宗白华认为:“真诗”应该是以“哲理做骨子”,更应该是“意味浓深”。白话新诗应重视思想“意境”。蒋孔阳在谈意境时也曾说:“意境愈深远,蕴含愈丰富,作品就能愈臻于上乘。”宗白华常常沉醉在郭沫若的“凤歌”意境中获得超脱的安宁和宁静至美的灵魂享受。宗白华更是徘徊于外国文学名著中,追求宁静稳健的灵境以陶冶性情、忏悔热望而得以潜心学问。宗白华尤喜欢郭沫若的雄丽“凤歌”中蕴藏着“意味浓深”的哲理,让人读后如饮美酒般的齿唇留香,回味恒远。他更是意味深长地指出:没有哲理的新诗,读来则味同嚼蜡般的“索然无味”。新诗贵在思想意境的创建及诗人真实的情绪流露。唯有“真诗”情感的自然流露,方显出一个诗人的“浩瀚”与“真诚”的灵魂,这种灵魂也一直贯穿于宗白华整个的美学思想,更是宗白华人格、诗品的真实写照。宗白华强调诗人最重要的品格在于“真诚”:

你那封长信我竟不得你的许可就发表了。当不怪我罢。因我想诗人是世界上第一讲真诚的,没有不可公开的文字的。你《天狗》一首是从真感觉中发出来的,总有存在的价值,不过我觉得你的诗,意境都无可议,就是形式方面还要注意。……你的诗又嫌简单固定了点,还欠点流动曲折,所以我盼望你考察一下,研究一下。你的诗意诗境偏于雄放直率方面,宜于做雄浑的大诗。你从西洋文艺……中养成一种真诚底精神,忏悔底勇气,很是可喜。

宗白华是一位饱润文墨、蕴涵极高的大诗人,他的骨子里永远流着一股自然、大爱、真挚、乐观、浪漫而不失活泼的气质。他清新的文字流淌着恒久弥香的诗意至境和“真诚”的情泉。“……比较严肃的诗人,描述高尚的行为和高尚的人所做出的行为;而比较轻浮的诗人,则描写人们的卑劣行为。前一种人写赞美诗和颂诗的时候,后一种人却开始了恶语谩骂。”的确,没有严肃“真诚”的诗人则如同没有灵魂的人,是难以抒写出情感真切的诗。拥有一颗“真诚”的心境来观四时之变、悟宇宙之道、赏四季更替之美,才能写出富有灵知与情真意切的文字。“真诚”的文字应是率直敞怀的,是可“公开”的,能让读者品阅到见字如见心般的喜悦。从文艺中吸取“真诚”的精神,以“真诚”的态度来写作是真正诗人的人格修养。同样,诗人有忏悔的勇气往往也是诗人真诚地剖析自身所行所为的体现,能忏悔自身不足的人,才是对宇宙世界与生命有所敬畏而不断创造进步的人。

宗白华是个追求完美的学者,在学问的钻研中不断地内省与奋进。宗白华认为,诗的意境构造很重要。拘泥于生活的日常逻辑、结构过于复杂或意境构造过于简单都会显得无趣和乏味。因此诗的意境应以“曲折优美”为佳,也即是好诗往往是“意简而曲”和“词少而工”。读宗白华的《三叶集》书信,让人心喜的是字里行间少了那些怪诞苦涩、世故冗长和枯燥抽象概念堆积的流弊,多了纯真自由、灵知优美和博大精湛的蕴涵。他微言大义、飞扬灵动和理清意透的文字气息正如清泉一泓、心香一瓣、毓秀一片,滋养着学者饥渴的心田,温润着无数人焦虑的心灵。他在与郭沫若的通信中披肝沥胆地写道:“……只是构造方面还要曲折优美一点,同做词中小令一样。要意简而曲,词少而工。……我反对直觉,而我自己实在是个直觉家,可笑。……然对于他们发生的直觉感想独多,也很奇怪,此所谓中国人遗传的文学脑筋了。不过我平生的深心中的快乐还是在此。所以我那句打破文学脑筋的话是对那中国旧式文人头脑的流弊……笼统,空泛,武断……而言。”宗白华怀着一颗静观寂照的好奇心,思悟与窥测着大自然中不可思议的神秘,他很重视个人直觉中的思想见解:诗无非是用一种美的文字表写人情绪中精微深邃的意境。“直觉”的感性的认识对于一个诗人来说是很重要的。重视“直觉”写作,捕捉瞬间灵动的思绪之作往往是真情天然流露的佳品。在重视哲学理性思考的同时,诗人则更应重视个人“直觉”见解,自然情感的流露。宗白华极反对旧式文人那种“笼统,空泛,武断”,又显得假饰、呆滞、苦涩而缺乏“真诚”的文字。

宗白华一生都在力求读好书、求真诚和析哲理,以一种远离功利名望而接近大自然的体态,置身于体验与感悟生活中,边悟道边研学。他对待学问总是坚持一丝不苟、热忱不减而又孜孜不倦的崇高精神。他在信件中讲述道:“……因觉得参考太不完备,分析太不精密,不愿草率的写出,想待德国书籍能来时,多研究些……我今天草率的做了一篇《新文学底源泉》,很不满意,没有把我心中真实的意思说明白,后悔得很。自己修养与研究太少,非急速猛进不可。”宗白华道出另一重要观点:“草率”不是做好学问的态度,表写出来的文字要自己“满意”方可发表,要对自己的文字负责。假如写出的文字连自己都不满意,没有把心中的真实意思说明白,那么这些文字是远远要不得的。宁可重读著述,重研学科知识,从头再来表写。宗白华对待文字从不草率、不急功、不苟从、不贪利。陈望衡曾这样描述:“宗白华在德国留学多年,受康德、叔本华、歌德的哲学和美学影响很深。他的美学思想明显地见出上述哲学家、美学家的痕迹。但宗白华并不像王国维那样基本上照着上述西方学者的观点去说,而是将他们的观点融化进自己的学术思想中,形成自己的观点,按自己的想法。此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宗白华的美学思想也融入大量的中国古典美学特别是老庄美学玄学的思想资料。但是,同样地不露痕迹,同样地化为自己的思想。”诚然如此,宗白华学识精湛,对中西文化融会贯通,对自身的研学要求是极认真严谨的。他一生都以这种勤勉、笃实、内省、纯真、浩瀚而真诚的灵魂态度索求真知,找寻卓见。

身为学者,宗白华始终心系社会的命运,情系求学的青少年健康成长,始终以一颗大爱之心及敏锐灵动的笔尖关注弱势群体,以真情、素朴的笔调谱写着最有价值意义的文字,泽润着最干渴的灵魂。他说:“我觉得中国民族现代所需要的是‘复兴,不是颓废;是‘建设,不是‘悲观。向来一个民族复兴时代和建设时代的文学,大半是乐观的,向前的。……所以我极私心祈祷中国有许多乐观雄丽的诗歌出来,引我们泥涂中可怜的民族入于一种愉快舒畅的精神界。从这种愉快乐观的精神界里,才能养成向前的勇气和建设的能力呢!”宗白华身历动荡社会,深知现代社会所需要的不是“悲观”与“颓废”,而是“复兴”与“建设”,身处泥涂的民族需要的就是一种愉快舒畅的精神熏陶与振奋。作为诗人,唯一能做的就是用抒怀、雄放、伟大、乐观的文学激励青年志士。通过挥己之笔,谱写乐观文学颂扬光明、散布快乐和振兴民气,鼓舞人们保持着一种舒畅的精神境界投身于社会建设。他曾指出:

没有爱力的社会没有魂灵……要从民族底魂灵与人格上振作中国,不得不提倡纯洁的,真挚的,超物质的爱。我愿多有同心人起来多作乐观的,光明的,颂爱的诗歌,替我们的民族性里造一种深厚的情感底基础。我觉得这个“爱力”的基础比什么都重要。“爱”和“乐观”是增长“生命力”与“互助行动”的。“悲观”与“憎怨”总是减杀“生命力”的。……文学底责任不只是做时代的表现者,尤重在做时代的“指导者”。我们青年作者底眼光,宜多多致意于将来……时代造成了烦闷,我们应当打破烦闷,创造新时代。何必推波助澜,增加烦闷,以减杀我们青年活泼的生命力?这是我的一点文化上的观察和热忱的期望。

没有爱的社会是危险的,遗忘了爱的民族是颓废不振的。有爱则如人有魂灵。这种爱是纯洁、真挚与超物质的爱,非机械的爱。宗白华一直关注社会要发扬这种爱,用乐观、光明、真爱的诗歌打开人们的心扉,荡起彼此的热情与爱力,激漾生命力以共建和谐美好社会。

从中可以明显看到:宗白华的笔尖永远关注着时代“青年作者”的健康成长,表写着时代青年的心声,关爱着年轻一代的精神灵魂倾向。努力创建乐观文学鼓励着年轻人致意未来、高瞻远瞩,不盲目于时代不正之风,不被憎恶与烦闷所困扰,不迷失自我,不沉沦于烂污,时刻保持着青年人应有的活泼、奋发、跃动的生命力。“……这种纯洁天真,活泼乐生的少年气象是中国前途的光明。那些事故深刻,悲哀无力的老气沉沉,就是旧中国的坟墓。”宗白华最崇尚的是“天真”的情感自然地流露及诗人纯洁活泼的人格。推崇年轻人特别是童稚全真的情绪口吻,欣赏他们那一尘不染、晶明透亮、清真可爱的精神世界。同时,宗白华更是咏赞如涓涓细流、芙蓉出水和清纯脱俗般的“真诗”。他认为这正是社会光明的前途,那“老气沉沉”、脂粉饰染或愤愤不平的杂音诗更是一堆泼烦的文字吧。

结 语

作为中国现代美学的践行者的宗白华,被学界誉为“融贯中西艺术理论的一代美学大师”。他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积极的响应者。他于1920年至1925年间赴德国研习古典历史哲学和美学。他对康德、叔本华和尼采的生命哲学美学思想情有独钟,并以思辨的态度加以吸纳,这使宗白华的创作始终贯入了深刻的生命意识体悟。可从其自然而灵性的文字透着他对美学精湛的独见。其著作包括《美学散步》《歌德研究》《流云》《三叶集》和《艺境》等,大部分都被收录在《宗白华全集》中。宗白华的《美学散步》《艺境》等著作美文得到无数好学者的青睐、拜读与精藏。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谈道:“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宗白华正是以其赤子之心和散步的姿态融入到敞开的世界中。走进宗白华的美学就如同与一位学识渊深的智者谈话交心,他是那么真诚、热忱、直率和博远。

《三叶集》无疑是田汉、宗白华和郭沫若正值青春年华时期的生活与思想的映照,它集录了面对着“五四”动荡时代潮流的那种种冲击而彼此诉说人生苦闷、对人生的坚信、对白话新诗理论的执著和追求高尚的日常往来书信。“几乎当时所有的中国知识分子都游离于移植模子中的‘民主化与‘人性机械化的威胁之间,游离于传统意识形态的摒弃与肯定之间。”正是《三叶集》中这些书信,融会了对彼此人生价值追求和创造作品的理解、感受和思悟,更是对“五四”时期传统文化与外来文化的一种摒弃与接纳。这些书信文字于怡然间浅斟慢酌地读来,往往获得一种言默心照的宁静感。仿佛让读者亲聆宗白华专注于美学观照的流变轨迹中所凸现的灵气与睿智。他那裸露的浩瀚魂灵、年轻火辣的激情、坦荡而又感人至深的文字,处处现出他对自身的内省与反思;对友人的忏悔与真诚;对待学问的认真负责与一丝不苟;对待青年的超越己身般的殷切大爱与循循善诱。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很精辟地提出:“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宗白华正是一位这样的诗人。他澄明透晰的思维里涵藏着那颗渊然幽深、真诚无比的心境。读其《三叶集》书信,让人读出了自然而然的诗意、细腻、谐和、神韵、敬仰、喜悦的同时,也读到了一代诗人学者真情实感的率直和俯仰自得的胸襟。他何以可能拥抱如此广阔的诗心境界?他这样动情地写道:“纯真的刻骨的爱和自然的深静的美在我的生命情绪中结成一个长期的微渺的音奏,伴着月下的凝思,黄昏的远想。”孩童般纯真的刻骨铭心的爱和清莹自然的美的记忆纹理,正是“纯真的刻骨的爱”和“自然的深静的美”早早开启了他那凝思远想、灵境澈透的诗心。

宗白华隐潜在一个心灵脉动的观照世界里,他在生命流衍中仰渴澄明无碍又空明超然的承合,也在生命孤寂感中直寻自然生命的自觉本真,更是在沉冥凝神中体验悠情逸致又怡然自足的心境。他那自然坦诚的文字读来又是这般悠然自足和旁通弥贯。“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词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王国维这段文字用在宗白华的身上则是最恰当的表述了。不可否认,宗白华著述中的文字正是“沁人心脾”般的情怀真挚而又高洁脱俗;清净超然而又胸罗万境;思接千古而又灵气流转。他以无限的心量和宇宙般的情怀关注社会命运,以浩瀚而真诚的灵魂与友人倾诉苦闷与追求,更是以虚怀坦荡的真情关爱着社会青年最干渴的心灵。

应该强调的是:与其说《三叶集》是宗白华与友人彼此间发泄自己愤懑和倾诉苦闷的精神往来书信,毋宁说是宗白华与友人间互勉互助、交心吐芳和窥探真学的思想交融互摄碰撞天地。万物于他皆能得妙于心,他始终以一颗最纯真的心接近那最高的美。细读《三叶集》中的书信确实是件快乐的事,它会使人领悟到一个“浩瀚”而“真诚”的灵魂和重要美学思想的启示。透过《三叶集》中宗白华对友人那倾肝披胆的文字,掩卷沉思,或许总能时常窥见那么一位真诚恬淡、浩瀚睿智而又不乏风流洒脱的灵魂,他以散步的态势与思辨的风神款步而至于身边,宛如一位纯真无惧的精神顽童,语默而悠然地朗现于眼前,永远是那样的笃实与旷远,那样的浩瀚与真诚……

作者简介:潘水萍,暨南大学文学院文艺学博士生,研究方向为文艺美学。

① 田汉(1898-1968),湖南人。原名寿昌,其笔名曾用伯鸿、陈瑜等。著名的话剧作家,文艺批评家。

② 郭沫若(1892-1978),四川人。作家。诗集《女神》等作品曾在学术界引起震动。

③ 《三叶集》作为宗白华与郭沫若、田汉青年时期的书信通讯集,常被比做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用“三叶”代表三个人的真切的友情。据资料考究,此书信集子于1920年出版。2001年由安徽教育出版社修订出版。而本文为了使参考的信件更齐全,主要是参考收录在《艺境》和《宗白华全集》中的《三叶集》书信。

④ lyrical,英文中指充满丰富感情的或热情的,也含有热情奔放的意思。宗白华译为:抒情诗调的(表示诗人天赋的抒情与诗调)。

⑤ Pantheist,指泛神论者。宗白华很钟情于称郭沫若的拟称,于信件中也称郭沫若是一个很Pantheist的诗人,并认为诗人有Pantheism(泛神论)的宇宙观是很好的。

参考文献:

[1] 朱光潜.谈美[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7版(2001年5月重印).

[2] 宗白华.艺境[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3] 李泽厚.美学三书[M].天津: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

[4] 胡经之.文艺美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

[5] 蒋孔阳.美学新论[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7.

[6] 亚里士多德,贺拉斯.诗学·诗艺[M].郝久新译.北京:九州出版社,2007.

[7] 陈望衡.中国美学史[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2006.6重印).

[8] 宗白华.宗白华全集.第2卷[M].安徽:安徽教育出版社,1996.

[9] 王国维.人间词话[M].吴洋注释.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3.

[10] 叶维廉.中国诗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责任编辑:张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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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朵花的意境
论宗白华的艺术意境观
论宗白华美学体系的建构思想
环境——雕塑意境的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