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文字
2009-11-17何述强
何述强(仫佬族)
我时常会注意到那些或新或旧的坟碑。在通常情况下,石头上面的文字总能唤起我那种幽古的想象和回忆。我喜欢阅读它们,咀嚼它们,揣摸它们,甚至伸出手去轻抚它们,那样子,就像是把手放在某人宽阔而冰冷的额头上。我知道,每一块坟碑都具有思想者深沉的魔力,我敬畏它们,尊重它们。
清明节,或者其他一些时候,只要有机会置身荒野,我就靠近一块块坟碑。太荒芜的坟墓,我还得拨开荆棘和杂草,找寻它们的真面容。尽管我和远逝的他们素昧平生,但你知道,坟碑的文字是展示给人看的。真正的文字,不必担心没有人看。坟碑像一本书的内容提要,只那么一页纸、数行字,却试图呈示整本书的精神和魂灵。书可以再版,内容提要可以重新修订,而坟碑往往难以再版,它的文字几乎一产生就凝固了,凿子把它们凿入石头的内部,凿得不留情面,惊心动魄,凿得不再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我喜欢轻轻地蹲在坟碑前,或者干脆坐下来,坐的动作也是小心翼翼的。这世上有许多东西是不能惊动的,坟碑就是其中的一样。就好像晨路上碰见一位老成的长者,你不能过于热情,太热情他吃不消,也不能大喊大叫,大喊大叫会破坏他固有的平衡。你只能悄然驻足,轻呼一声,点头微笑。
我拜阅坟碑的姿势像是与一位故知亲友交谈。这种交谈有时候没有语言,只有一种十分默契的对视。我在交谈中得知,他是清代故去的,他是民国故去的。这个人进过县学,是个庠生,这个人是个贡生。这个人为人淳朴敦厚,貌似乡儒,恂恂然有长者之风。那个人勤俭持家,操劳一世,闾里咸知。在我阅读过的坟碑中,有一些留下深刻的印象,偶尔会忽然记起。有一个人民教师,“文革”时被推入河中,含冤而去,尸骸无寻。整块坟碑满怀悲切。我记得那副碑联是:“课堂犹有教诲语,江河尚留悲涛声”。这是给我留下极深极深印象的一块坟碑。这块面积不大的坟碑伫立在桂西北一座小有名气的山之西麓,是一座衣冠冢。我在一座无名的山上还读过一块民国初年立的碑。那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前清贡生,他自幼颖悟,弱冠游泮邑庠,名动儒林,后来做到某县训导,惜天年不永,哲人命薄,离世匆忙。碑文中有句云:人若不能实现其胸臆,虽百岁犹夭。这里面是颇有些人生思考的。
不知怎的,读碑的我总摆脱不了一丝时淡时浓的悲伤。这悲伤倒不像是为那些丧失形体、永远逝去的人们,而是为那些文字,那些沉浸在阴暗、潮湿、凄冷的石头上的文字。它们面容沧桑凝重,它们顾影自怜,悄无声息。它们与泥土最为近切,它们当中的一部分甚至已经潜入泥土,不拨开一些泥土,你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完整地读懂它们。杂草掩盖它们,青苔攀附它们,牲畜磨损它们,它们毫无还手之力。
这些可怜的文字当初是在热闹的地方被镌刻的。完成之后就被抛置在荒无人烟的野地里。这恰如人之生死,热闹与冷清相追随。试想,在山野之一隅,四处充溢着蛮荒、愚昧、凄清的气息,还有浓得化不开的寂寞,你在这种境地里忽然发现象征着文明和进步的文字——在一块块坟碑上文字被丢弃和冷落了,文字的境遇十分不幸。这有点类似囚犯,被关押在一个无比荒蛮的地方,终生不得逃脱。这一情景,难道唤不起你些许怜悯,动不了你的恻隐之心?有时候我听到那些古老、疲惫的文字深情地向我倾诉,倾诉它们的沉沦和寂寞。它们一头顶入冷漠的天空,另一头永远潜入荒凉的泥土。我疑心,文字的本质和内核是寂寞的,并没有热闹的成分。文字负载的东西和传承的东西也是寂寞的。它随时都有被遗弃到荒野之中的危险。文字的处境不是安逸的,而是漂泊流离的。与文字结缘的人,自然也与寂寞,孤独,荒凉结缘。
贴近一块块竖起的坟碑,我还听到一丝丝历史的涛声。当涛声渐次隐去、渐次消失的时候,我的眼前只剩下一层坚硬的石壳。真实的,鲜活的,有生命力的东西隐去了,坟碑无神,木然地僵立,像死去一样。除了凭借风雨,它们是无法挪动自己一步的。这很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