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影子
2009-11-13北董
北 董
A
天上还是那个太阳。
地上还是那个人。
可是,让人吃惊的事出现了——
“贝兰同学,请出列!”年轻的教官威严地发出口令。
那个叫做贝兰的女孩并不知道自己出了什么错,怔怔的,可是脸红了。她仿佛记得,刚才教官盯了一下她的脚底。
军令如山。全班同学都替这个漂亮的女孩紧张。军训伊始,她怎么招惹了那个兵呢?他可是连你的腿都敢踢的——如果你出错脚的话。同学们不止一次地发现,这个兵发火的时候,额头上一道浅浅的疤会发亮。不过,口令里怎么多了个“请”字呢?这又让人不解。就因为她漂亮啊?
“贝兰同学,请出列!”教官把口令重复了一遍,口气却明显软和下来。
“报告!”看得出,女孩在努力镇定自己,“我想知道,我有什么错!”
“你——没有什么错。”教官平和地问道,“你的影子呢?”
女孩赶紧看看脚下,是啊,别人都有影子,自己没有!
此时,单排的队伍弯成了一道弧,大家都来观看女孩,观看女孩的脚底。
女孩向前跨了出来,不论怎么走,前后左右都没有影子。
她的脸白了——一个人怎么可以没有影子?
她的影子到哪里去了呢?
B
10年前。
外婆家附近的蚕豆田里开满了花儿,那里是蝴蝶和蜜蜂的天堂。
正是午后的光景,外婆忙着在里屋织彩格枕布,贝兰一个人悄悄地出门了。她想采些蚕豆花儿,因为她在城里只吃过蚕豆,油炸的,水煮的……却从没见过蚕豆怎样生长。她要带上几朵花儿回去,让班上的同学开开眼界。她当然要说是外婆家的蚕豆,这样她的暑假之旅就更有味道。
不过她知道,外婆家今年根本没种蚕豆,一棵都没种,外婆家种的全是水稻。她不知道那一片一片的蚕豆是谁家的,绿油油的,微风一吹,一股难以描述的清新气味扑入鼻孔,沁人心脾。
她见四周没人,快步来到一块蚕豆田的边上,连花带叶采了起来。
忽然,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嗨!你干什么呀!”
是一个男孩。刚才怎么就没看见他呢?贝兰吓了一跳,加上羞愧,魂都差点丢了。
更为糟糕的是随着“汪汪”两声尖叫,冲过来一条大黄狗!它的动作像旋风,眼睛里喷射着不怀好意的冷光。
贝兰一下子就被扑倒了。
男孩立刻跟黄狗打了起来,解了贝兰的围。
狗的骁勇和男孩的无畏绞作一团,男孩跌在地上,额头淌下血来。不知什么时候,他脱下鞋子,迅疾而有力地朝着狗脸狗鼻猛掴乱打。狗终于逃掉了。男孩过来扶贝兰,问:“你没事吧?”
望着男孩额头上的血,贝兰哇的一声哭了。
男孩就来哄她。
原来,黄狗并不是男孩家的,蚕豆田也并不是黄狗主人家的,黄狗纯属“多管闲事”。惊魂未定的贝兰非常感激男孩,她连忙说:“谢谢你!谢谢你!”
男孩笑笑,露出两排雪白整齐的牙齿,说:“我不知道它图的什么,白讨我打!”
男孩看出小客人是城里人,问了不少城里的事情,样样感到新鲜。当他听说女孩想要蚕豆花的时候,就慷慨地折了两大株蚕豆给她:“带去带去!改天来吃蚕豆吧!我妈妈烧的五香蚕豆全村最有名!只是现在蚕豆还没有熟。”
这时候,贝兰发现男孩的褂子被狗咬破了,额头上流血的地方是一条大约两厘米长的口子。她想,如果这条口子落在自己额头上,那不就糟了么?她跟男孩说你额头破了,男孩说:“没事,额头没有什么重要,又不是眼睛!”
听他说得多轻松!难道有些傻?
“我会记住你的!”贝兰说,“你叫什么名字呢?”
“名字还不就是叫孙秋。”男孩说,“记不记都是孙秋。”
“我们可不可以相约一下。”贝兰说,“10年后,我们来这儿相见?”
“10年后?哈,那得多久啊!”孙秋捻着褂子上被狗撕破的布条说。
“10年就是10年,我一定来看你,保证,孙秋!”
孙秋觉得这根本就是个笑话,可是他也答应了,说:“好,看看10年有多长!”
“说了就一定的!”女孩说,“不许轻诺寡信啊,记住没?来,击掌!”
两只小手掌“啪”一声——击在了一起。
此时,太阳西斜,他们的影子长长的,印在蚕豆田外面的空地上。应该说,他们怎样,影子也怎样;两个影子同样高兴地相约,10年后,来这儿相会。
贝兰的妈妈听女儿讲了孙秋为救她挨狗咬的事,非常感动,她托外婆捎来水果、点心和一双运动鞋给孙秋。孙秋的妈妈则捎去煮好的五香蚕豆做答谢。这些事,贝兰和孙秋不会忘记,他们的影子也不会忘记。
C
蚕豆花儿开了谢,谢了开;蝴蝶蜜蜂儿来了去,去了来。10年,3 000多个日夜像流水一样逝去了,他们的影子跟主人一起不声不响地长高了……
同样是午后的光景,孙秋在蚕豆田旁边等候着那个城里的女孩。太阳晃动他矫健的影子,影子同主人一样翘首以待,渐渐变得焦急,它担心女孩把10年前的约定忘记了。
其实,贝兰记得清清楚楚,不过她想,还去那儿干什么?我忙着呢!
是的,衣服还没买够,行李需要整理,头发总该有个新样子啊!还要和几位同学聚聚呢!如果时间充裕,也应该跟班主任老师再告别一下。
“兰兰你还去不去外婆家?你不是说要跟那个孙秋见一面吗?”
“算了算了!”贝兰不耐烦地说,“没准那小子把这事早忘脑袋后头去了!10年可不是10天!再说,见面不见面有什么意义呀?”
太阳晃动着孙秋染着蚕豆花香的影子,时间煎熬着男孩的心。她真的不来了?为什么呢?她病了无法出行?那可真糟糕啊!
就在男孩深感失望的时候,一条影子逆风而来。
男孩看见了它。风虽然不是很大,但是影子很难自主,走得飘飘悠悠,踉踉跄跄,每一步都很艰难。
男孩赶紧迎上去,就在他即将拉住影子的手的时候,影子仆倒了。
男孩慌得手足无措,不知道那影子是否经得起他拽一下。
那影子身子一弓一弓地喘息。
男孩已经分明看出那是一个女孩的影子,苗条的身材,好看的马尾巴,颀长的腿——是贝兰。
“贝兰,你来啦!你是贝兰啊!”孙秋喊起来。
贝兰的影子点点头,不说话。
孙秋这才想到自己的影子,赶紧说:“我的影子啊,你听着,贝兰的影子累坏了,我要守着她,你赶紧回家叫妈妈!”
孙秋的影子竟离开主人,迅速地朝村里跑去。
须臾,妈妈来了,她带来一张轻便的小竹床。孙秋和妈妈一起,把贝兰的影子抬到小竹床上。
“孩子,咱们回家歇!”妈妈对贝兰的影子说。
贝兰的影子躺在竹床上,回到孙秋的家里,一进门,锅里扑出的美妙的蚕豆香,忽然就让她振奋起来。
孙秋问贝兰的影子:“你的主人好吗?”
贝兰的影子不说话。
“啊,看我,影子怎么会说话呀?”孙秋拍拍额头说,“谢谢你了,谢谢!你跑这么远,累成这样,好辛苦啊!”
妈妈对贝兰的影子说:“孩子啊,婶婶喜欢你,却不知道该怎样招待你,想留你住下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合适。如果你愿意住下,就朝婶婶点点头吧!”
贝兰的影子摇了摇头。
妈妈说:“不愿意住就不住,我想送你一些蚕豆,也不知道你能不能拿。”
贝兰的影子又摇了摇头。
孙秋说:“谢谢来和我见面,既然不住,就回去吧!替我问贝兰好!她应该上大学了吧!”
苗条的影子跟壮硕的影子握了握手,转过身走了。
在村口,孙秋发现,它朝着宽阔的蚕豆田深处走去。
“这边,路在这边,你会迷路的!”孙秋扯着嗓子喊。
孙秋壮硕的影子追过去,却没有追上苗条的影子,它只好回来,归附到主人身上……
D
贝兰坚持完队列练习,已经汗流浃背。聪明的她警觉地推测出教官可能就是孙秋。尽管他已经高大魁伟得非当年所能比,但那疤痕那牙齿,那一颦一笑,都证明他是那个与狗搏斗的娃娃。没错!一种愧疚让她满脸通红。
军训完,教官回去了。这边只剩下贝兰在寻找自己的影子。她从教室到操场,到街上,试图在强烈的灯光下找到自己的影子。然而,她始终没有找到。
同学们问她,影子是怎么回事。她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
第二天一早,孙秋打来电话说:“你一定为影子的故事烦恼着,我应该把知道的告诉你。”
他跟她讲了影子践约的故事。
贝兰听得痴迷而感动。
“难道你的影子没回来吗?”
“那……一定是没有呀!如果不是你提醒我没了影子,我到现在也许还不知道丢了影子。我这人,马马虎虎的……”
“后来怎样我也不清楚了。”孙秋说,“记得它出了村就进了蚕豆田。我的影子曾经追过它,没能追上……”
这天晚上,贝兰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她非常希望找到自己的影子。影子,好像什么都不是,但是一个人没了它就明显与人不同;而且,自己影子的丢失有一个故事,这个故事记录了自己的轻诺寡信。
她悄悄起来,轻轻走出宿舍,来到学校外面,试探地拨通了孙秋的手机。
“没睡呀?我想问问你,我的影子它是不是迷路了?”
“这……我们都不了解影子的特点……”
“此刻,你在干什么?”
“我在街上贴启事。”
“是吗?什么启事?”
“寻找影子启事。”
“为我?”
“是的。如果当初我不喊那一声,那黄狗也许不会去扑你;狗不扑你,我也不会跟它打架;我不打架,我们也许不会有十年之约,那么,你也不至于丢了影子……”
女孩听了十分感动。孙秋本来没错,但他却揽了所有的责任。
“结束吧!”忽然谁说了一句。这不是电话里的声音,是身旁的极其微弱和陌生的声音。
贝兰吓了一跳,左右寻找也没见人。
“我在你的发卡里。”那个声音说。
贝兰的发卡是一朵水晶蚕豆花,造型新颖别致。
突然,一个虚虚淡淡、若有若无的东西飘落在她脚边。
是一个小小的人儿。小人慢慢变大了——是贝兰的影子。
奇怪的是,它是白色的。
“我是你的影子,快叫孙秋停下来,我们不要再折腾人了!”
惊诧不已的贝兰怔在原地动弹不得。难道影子会是白色的?难道影子会说话?难道影子可以藏在发卡里不出来?
她约来了孙秋。
“我有影子,可是它变了!”她指着自己的影子请孙秋看。
“孙秋你好!”白影子说,“感谢你,你是个好人!”
“影子你好!”年轻的军人对白影子说,“我很想知道你的故事。”
“很简单。”白影子说,“那天,我穿过蚕豆田以后掉进了一片池塘,由于力气耗尽,我爬不上去,整整泡了一个夜晚。一早,我发现水中有一面丝网,就抓着网缰慢慢爬上岸来。我当时就发现自己的颜色变了,是褪色了……”
两个年轻人被故事所吸引,等候着听下文。
“不要说那么多,事情到了火候,就有奇迹发生。后来,我找到了我的主人,我一直藏在她的发卡里。现在我要问的是,主人还想不想要我,我已经与众不同了。”
两个人都还没来得及说话,两个影子的手已经握在一起了。是孙秋的影子和贝兰的影子,一个更黑一些,一个更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