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阻挡的追求
2009-11-13汤加
汤 加
【导言】
《河的第三岸》的作者若昂•吉马朗埃斯•罗萨生于1908年,从小就对语言和大自然有浓厚兴趣。他曾在军队担任军医,1934年进入巴西外交部工作,业余坚持文学创作。1956年他出版短篇小说集《舞蹈团》和长篇小说《广阔的腹地:条条小路》,引起轰动,随后被译成多国文字,为他赢得了国际声誉。1967年11月16日,罗萨当选为巴西文学院院士。三天之后,他因心脏病突发在巴西首都里约热内卢逝世。
【原文】
河的第三岸
(巴西)若昂•吉马朗埃斯•罗萨
父亲是一个尽职、本分、坦率的人。在我的印象中,是母亲在掌管着我们家。
有一天,发生了一件事:父亲竟自己去订购了一条船。
父亲对船要求很严格:小船要用含羞草特制,牢固得可以在水上漂二三十年。母亲牢骚满腹,父亲什么也没有说。
我总忘不了小船送来的那天。父亲并没有显出什么特别的神情。他像往常一样戴上帽子,对我们说了一声再见,没带食物,也没拿别的什么就要出门。母亲脸色苍白,说:“如果你出去,就待在外面,永远别回来。”
父亲再没有回来。其实他哪儿也没去。他就在附近的一条河里划来划去,漂来漂去。家里每个人都吓坏了。从未发生过,也不可能发生的事现在却发生了。
每个人都猜想父亲疯了。母亲觉得受了羞辱,但她几乎什么都不讲,尽力保持着镇静。
从河上经过的人和住在两岸附近的居民说,无论白天黑夜都没有见父亲踏上陆地一步。他像一条被遗弃的船,毫无目的地在河上孤独漂流。人们一致认为,对于父亲而言,食物是一个大问题,他一定会离开那条河,回到家中。
他们可是大错特错了。父亲有一个秘密的补给来源,那就是我。我每天偷了食物带给他。父亲离家的头一天,全家人在河滩上燃起篝火,对天祈祷,朝他呼喊。我感觉到深深的痛苦,想为他多做点儿什么。
第二天,我带着一块玉米饼、一串香蕉和一些红糖来到河边,焦躁不安地等了很久很久。终于,我看见了那条小船,父亲坐在船板上。他看见了我,却不向我划过来,也没做任何手势。我把食物远远地拿给他看,然后放在小石穴里。从此以后,我天天这样。
后来我惊异地发现,母亲知道我做的一切,而且总是把食物放在我轻易就能偷到的地方。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姐姐生了一个男孩,她坚持要让父亲看看外孙。那天天气好极了,我们全家来到河边。姐姐高高地举起婴儿,姐夫为他们撑着伞。我们呼喊,等待。但父亲始终没有出现。姐姐哭了,我们都哭了。
后来,姐姐和姐夫远远地搬走了,哥哥也到城里去了。时代在不知不觉中变了。母亲最后也走了。她老了,和女儿一起生活去了。我一个人留了下来。
我从未考虑过结婚。我留下来独自面对一生中的困境。父亲,在河上孤独漂流的父亲需要我。我知道他需要我。尽管他从未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责怪父亲。
我的头发渐渐地灰白了,越来越爱谈论疾病和死亡。他呢,为什么要这样?还是没有答案。终有一天,他会精疲力竭,让小船翻掉,或者听任河水把小船冲走,直到船内积水过多而沉入激流之中。哦,天哪!
我等待着,等待着。终于,他在远方出现了,那儿,就在那儿。我庄重地指天发誓,尽可能大声地叫着:
“爸爸,你在河上漂得太久了!你老了,回来吧!你不是非这样下去不可,回来吧,我会代替你,就在现在,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会踏上你的船,顶上你的位置!”
他听见了,站了起来,挥动船桨向我划过来。他接受了我的提议。
我突然浑身战栗起来。因为他举起他的手臂向我挥舞,这么多年来这是第一次。我不能……我害怕极了,毛发直竖,发疯似的跑开了,因为他像是另一个世界来的人。我一边跑一边祈求宽恕。
极度恐惧给我带来一种冰冷的感觉。我病倒了。
从此以后,没有人再看见过他。从此我还是一个男人吗?我不该这样,我本该沉默。但明白这一点又太迟了。我不得不在内心广漠无际的荒原中生活下去。我恐怕活不长了。在我临死的时候,我将要别人把我装在一只小船里,顺流而下,在河上迷失,沉入河底……
【赏析】
读这个情节有点荒诞的小说,你或许会略感沉重,或许会在心里试着揣摩,如果把这个永不上岸的“父亲”放在全世界任何一个家庭里,他都不能算是一个称职的父亲。
几乎没有任何征兆,也几乎找不到任何理由,“父亲”便突然离开陆地,开始在船上生活。“父亲”的这种选择显然代表了他的一种人生态度,一种人生追求,一种精神上的自我满足。可能人们认为“父亲”是一直待在船上没有上岸,但在他的心中,他肯定早已经登上了河的第三岸。这岸即“父亲”所追求的一个理想,虽然这个理想并不为人们所理解和接受。
在现实生活中,有些人的理想同样并不为人们所认可。但他们未必都有这个小说中的“父亲”那种不可阻挡的对理想的追求,以及在被否定后依然执著的勇气。小说中的“母亲”是一个善良、勤劳、想过幸福生活的普通家庭妇女,她无法理解“父亲”。面对“父亲”的行动,她只有一句“如果你出去,就待在外面,永远别回来”。“父亲”始终无法被人理解,最后连唯一的希望——他的儿子——头发灰白的“我”,也“害怕极了,毛发直竖,发疯似的跑开了”。
读完《河的第三岸》,我想到了几个与之类似的文艺作品。如加缪的小说《鼠疫》、卡尔维诺的小说《树上的男爵》以及电影《海上钢琴师》。《鼠疫》虚构了一群长期与外界隔绝的人的生活,主人公里厄医生面对荒谬的世界,一直在不懈地挣扎和斗争;在《树上的男爵》中,卡尔维诺虚构了一个人在树上的一生,主人公柯希莫在树上成长、恋爱、读书……虽然最终在孤独中死去,却比许多人更有意义地走完了一生;在电影《海上钢琴师》中,一个名叫1900的人一生都生活在一艘船上,从来没有踏上陆地。在影片中,当1900站在舷梯上,思考他到底要不要走向陆地后,他的选择是潇洒地把礼帽扔向大海,又回到了船上。
掩卷沉思,我情不自禁地想向“父亲”的勇气致敬。我想到了三毛、海子以及凡•高。他们坚持自己的方向,走自己的路,在某一个时期都难以被人们所理解。但最终,他们还是赢得了大家普遍的认可与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