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史随笔:济天下与善其身
2009-11-10罗克岩
罗克岩
后人谈起陶渊明,最乐道“不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彭泽扔印归田。无独不仅有偶,中国古代有那么一批士人,因与陶公有相似的际遇,被后世推崇备至,称作“笃志”的“大贤”。
大贤们传记主线基本相似:开初既有猛志,亦有高趣。猛志必定要救天下苍生;高趣必定向往安贫守节饿死不仕的古人。然后步入或称误入仕途,被认为是要“兼济天下”。这个仕途必定如柏杨说的“酱缸蛆”。因耻于为蛆,厌于染酱,几番挣扎呕吐,愤然出缸,“独善其身”去了。终局时候,大多有诗文有字画,告诫后人要学前人的高洁,其实也是学他自己。事属万族,统归一叙。
《论语·阳货》载有孔子这样三件事:阳货、公山弗扰、佛肸三位家臣想谋反,招揽谋士,先后都向孔子伸出了橄榄枝。家臣背叛主公,按孔子倡导的周礼,是谮越行为,是有罪的奸贼,阳货就曾被孔子指责是“陪臣执国命”。面对将欲谋逆的乱臣贼子的召唤,孔子三次却都动了非贤之心“子欲往”,欣然回答阳货:“诺,吾将仕矣。”
历史上有很多人对这些事都作过分析,唐司马贞,清崔述,日本泷川龟太郎,至于汉司马迁、孔安国、董仲舒,宋二程兄弟、朱熹等大儒,莫不有其真知灼见。
孔子常常放言:“如用我,其为东周乎!”只要用了他,那是没有前提地被拯救。然而天下的王公君主,偏偏就都聋了耳,孔子都50岁了,还没人相信这句广告词。《孔子世家》司马迁的解说带点心理分析色彩:“孔子循道弥久,温温无所试,莫能己用。”夫子是憋不住了,迫不及待了。面对学生子路的质问,孔子的辩解却很是有趣:“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匏瓜即瓠子,有两种,一种味苦不能吃,古人把它系在腰间。浇水、施肥辛辛苦苦护育出来的瓠子,却是个不中吃的另种,想想这是什么样的感觉?
既然大家都猜,我何不也狗尾续貂:冲动一过,孔子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并非真是天上星宿下凡,也无神授仙书。在这些实力并不强大的人手下,不但不能“为东周乎”,还会落到一个可怕的下场,夫子惊出一身冷汗,好在贼子们并未把尖刀顶上腰眼,也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再说,孔子尊“道”,不去的台阶也是现成的。再说,这事传出去不正好说明,本夫子已经有人请了,不算苦瓠子了,而且差点就去了,要不是为了这个“道”,哼……再说……哎呀,说到这里,我已经觉得自己的嘴皮子刻薄了,再说下去就“不道”了,算是一笑啊,莫怪。
换些说法也许会令人矍然惊心。孔子曾对子贡说“我待贾者也”,等的就是好买主。他心目中好买主就是国君或者当国者,并不真的就是什么“道”。如果不是等得苦了,他决不会对阳货说“诺”。所以,51岁时,季桓子给了他一个中都之宰,大约等于一个县令,就去了,一蹦子跳进“酱缸蛆”。
季桓子何许人?鲁国当国者。季氏是鲁国势力最大的世卿,很长时间鲁国政权都由这个家族操纵,鲁昭公就是忍受不了季家欺凌,逃往齐国并客死晋国,弄得鲁国长达七年竟无国君。孔子的“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就是针对季氏在自己庭院中,用只有天子才有权用的“八佾”规模演奏舞乐这种谮越行径说的。要说逆道,季氏是大逆,阳货之流不过小逆。当然,孔子也有自圆的理由,他做的是国家的官,尽管要任命他的是季氏,但任命书上盖着还是鲁定公的印。心中可能不安,表面还是可以欣欣然的。
按司马迁记载,孔子这个中都宰做得有水平,仅一年时间就成为了四方学习的榜样。第二年被提升为小司空,时间不长又被提拔为大司寇。大司寇是掌管国家司法、刑狱和社会治安的最高长官,爵位大夫。孔子以大司寇之职摄行相事,进入鲁国政权核心了。
看来孔子“如有用我者”,并非自吹自擂作狂语。而且,很快在一次与齐国外交会谈中表现出来。后人谈起这个“夹谷之会”,比如今人金景芳先生就禁不住盛赞孔大司寇:“临危不惧,大义凛然,面对强敌,不卑不亢,进行了有理有节的斗争,使鲁国在这次外交斗争中取得了胜利。”不过,我们不要忘了,孔子是要“为东周乎”的,即使不能复兴东周那般的礼义之邦,至少也要完成几百年后秦始皇做成的统一大业吧。
为政者置身于各种权、势、术犬牙交错纷繁复杂的关系中,需要斗争、妥协,甚至通权狡诈、铁血手段。说得好听点要游刃有余纵横捭阖。既入酱缸中的蛆群,说得难听恐怕要有点“外厉贞素谈,户内灭芬芳”的功夫,容不得半点书生意气。“蛆”们是论势不论理的,常常会使“猛志”化作泡影。在我看来,外交、雄辩和诤谏等等方面有所表现,并不能说明真有“大济天下”的大韬略。至于成就“汤、文、武之功”,济世安邦惠泽天下百姓,那是要真正文韬武略,而且是大大的,容不得中等混。孔子、蔺相如、屈原、文天祥、海瑞,都只是个中等混吧,打到顶也就中等偏上,陶公渊明更是相去远矣。
“堕三都”事件得罪了鲁国巨室,不久孔子“自解”大司寇。说被迫解职也未尝不可,因为这个时候,鲁定公和季桓子都已经不把他当回事了。此举虽不是开风气之先,但却让历代大贤效仿不止。文天祥20岁中状元在集英殿对策,向皇帝提了许多政治改革的建议,后来又上奏本乞斩宦官董宋臣。因这些建议都未被采纳,文天祥气愤地请求祠禄,也就是现在退居二线拿工资不上班。这年他25岁,当起了一个小道宫的主管。要说文天祥是少年气盛,那么陶公“不堪吏职”是什么意思?衙门见不到陶祭酒影子,公务来了刺史派人满江州酒馆去找?事务处理不妥,上峰不仅不能作色还要陪笑脸?见官时束带整衣的常礼都受不了而扔印,除了桃花源还能有什么可“堪”的地方。太敏感了,太脆弱不经事了。古大贤们就是这样,甚至一个脸色不对一言不合,拍屁股走人,钓鱼去、喝酒去、赏花去,吟诗作画,观那座南山,耕田种地和村妇扯闲篇,老婆儿子热炕头去,甚至衣衫褴褛乞食去。
大贤们哪,既有“治国、平天下”的“猛志”和韬略,为何不能为天下人屈心忍受一时?
杨坚初仕北周,受到当权者忌恨。周武帝时宇文护当政,屡次准备加害。齐王宇文宪执政,建议把他除掉。宣帝宇文赟特别讨厌杨坚,曾对左右密令“即杀之”,并多次说“必族灭尔家”。这些都被杨坚巧妙应付安然度过,终于成为北周举足轻重、众望所归的人物。而后夺得帝位建立隋朝,结束了自东汉末年后,四百年漫长的混乱岁月,形成“八荒无外,九服大同,四海为家,万里为宅”的大一统帝国,百姓安居,为后来的大唐盛世奠定了基础。
可能有人会说,杨坚非儒林人物,未深受儒文化熏陶,或许其心理缺少儒者深刻的自责自讼。那么请看当政期间有淝水一战,而被历史大书特书的谢安。
少年时候他已经是国家级名士,二十来岁起,多次被朝廷催逼出仕,谢安就是不肯出东山。这个澹狂比陶渊明李白无不及,且名气早已达“公辅之望”的人,41岁出仕却只得到桓温府司马的小职。谢安就是与大贤们不同,东山高卧卧得优雅倜傥,一旦进入仕途,立即放弃了名士的潇洒和高傲。《世说新语》记载,桓温拿着草药远志问谢安:“这药又名小草,为何一种药物,两个名称?”一位参军顺着桓温的意思答道:“居山名远志,出山名小草。”分明是讥笑谢安出山为小官的经历。谢安脸红(下转第27页)(上接第44页)了,但默默忍受了下来。既入官场就得遵守官场的潜规则,要是像班固批评的屈原那样“露才扬己”,早被pass出局了。与权倾朝野的桓氏家族周旋十六年,谢安终于走进魏阙,登上辅佐少主、总揽朝政的权力巅峰。执政之后,“每以厚德化物”、“镇以和靖”、“弘以大纲”,做到了前人和后人都少有做到的以君子之道治国,达到将相大臣“上下和安”,终东晋一朝少有的政治局面。
看来,求仕、坐稳了官位的人,并不都是偷禄苟活的国蠹民贼。面临“道”和“政”的歧路关头,并不仅只“不仕”路一条。孔子说“隐居以求其志”。其后学把这层意义说得更明白,“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君子博学、深谋、修身、端行以俟其时”。隐居是蓄养、充实、完善自己的机会,是磨砺待动的过程。契机一旦到来,利剑就要出鞘,甚至使尽解数,寻找出鞘之机。这就是了,孔子做不成大司寇也没有归田,周游列国寻找新的“为东周乎”。在我看来,夫子君子品性正是体现在这里,“自强不息”呀。
鄙弃宦海的大贤们其身是独善了,而且在优游林泉心旷神怡的兴头,对还在酱缸中孜孜求进的人们评头品足。他们为何不去想想,没有这些终生囚于此殻中苦苦以求者,民何得以聊生?国何以得富强?
真正宠辱皆忘的,正是那些蹙眉凝目忧民忧国谋位谋政者。因为在急取风骚途中,很可能一着不慎掉入万劫不复,生前身败,身后名裂。我想诸葛亮晚年教子名言:“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真正的含义也在这里。被尼克松称为“具有儒家气质的君子”的周总理,正是从不独善其身而能宠辱皆忘,才在新中国最动荡最混乱的时代“恩慈而来”。正是有了这样一批惟济天下、兼善其身的革命家,才使“文革”这把火没有把新中国烧得精光。这才是真正笃志的大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