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亲草木
2009-11-10吴志昆
吴志昆
1600多年前,一位贫寒文士,自齐鲁老家赶往江西的庐山脚下,应邀去谋个饭碗:“严霜惨节,悲风断饥,去亲为客。”十多天里,他在浩渺水域漂泊,在绝险天路的石壁凿石架木的栈道上孑孓独行,听“孤鹤寒啸,游鸿远吟”、“诚足悲忧,不可说也”。
然而,这般孤苦凄艰的旅程,他来到快近庐山的湖北黄梅大雷水畔时,对眺望所见的江、湖、山、草、木、鸟、兽、虫、鱼,还是忍不住发现欲、表达欲的技痒。寒夜或霜晨,鸡鸣小店或茅草农舍,他研墨,他濡毫,他沉吟,他一吐为快,煮字燃心,极尽丽藻。一封给他亦有文字同好的胞妹的家书——鲍照《登大雷岸与妹书》,不是家长里短,也不是油盐柴米,而是羁旅即景,是“栈石星饭,结荷水宿”这样的野态雅文。
地广人稀的鸟兽世界,旷古如斯的葱茏草木,野性蒙昧的自然生态。那时的人,依然还匍匐在神秘的大自然面前,尊崇,畏惧,敬仰之,但不再如动物那样混同于自然,而是已有审美的优裕去观察、欣赏大自然。
这就是后人谓之的人文觉醒!
有人发现了山水。“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乌纱帽不好戴,斗笠蓑衣又不想戴,茫茫人世何以逃避?到山间去浪迹忘形,到水边去濯波怡性。“暝还云际宿,弄此石上月”的谢灵运,成了中国山水诗鼻祖。
有人发现了田园。“开荒南野际,守拙归田园”。这位不愿为五斗米折腰的五柳先生,篱落野菊,随意摭拾,恬淡自适,率性天然。或“草盛豆苗稀”,“戴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或“时复墟里人,披草共来往,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辛勤劳作后的披月踏露,偶遇田父时的共话年成,都散发浓浓的田园野草清香。
有人发现了宗教。佛教西来,本土化是在禅宗五祖后。此前佛徒多一衣一钵游僧,此后集中修行,劳作自给,山居为主,隐身林莽,农禅并重。其直指人性的佛理心态,外化与自然草木和谐共生的生态,这才真正扎根于中国农耕社会。说来巧,五祖弘忍是陶渊明稍后百余年的小老乡,其祖庭,亦即鲍照“与妹书”的那地方。彼时彼地,一定是鸿蒙初开,草木葳蕤。
草木无言。
草木皆诗。
现今的人们,谁还能认出几样草木的名儿?高大的乔木,或许还能认得那么几株,而漫山遍野青翠着的卑微野草,我们大都熟视无睹。不明白它们因何生,何时生,因何死,何时死,更不知它们的家族、习性以至姓名。
我们谁不熟稔“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但我是至今不认得像“窈窕淑女”一样的“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的那种在清清溪流中荡漾摇曳的“荇菜”。
我们也许私羡“有女同车,颜如舜华”的那份艳福,却不一定知道“颜如舜华”、“颜如舜英”的“舜”即乡野平常习见的木槿花。
我们也许朗朗上口地背诵“采采苤苡”,为它的群歌互答余音袅袅的妙不可言而击节,可我们也许不知道,“苤苡”就是叶肥穗大的车前草,其实,满地都是呢。
一部《诗经》,先人灵魂的呼吸,中国诗歌的萌芽,文学的萌芽,也是中国《本草》的萌芽,诗在草木芬芳中飘逸。诗三百篇最为宝贵的文化因子,或是2500甚至3000年前我们先人对草木冠名的记忆保留至今!
中国诗歌何以到唐朝就已经做完了呢?重要缘由,怕是因草木而感悟而起兴在那时已经到了极致!试想想,“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刹那一念的大白话;“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万斛深情却轻轻系于野草一茎;“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瞬间迁想,不露纤痕。“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寄一枝春”。一声探询,一个举止,平淡是真,似藏禅机,空穴来风,妙得无理。真不知是诗人哪根神经的一个激灵,哪种怪癖的一个贵恙,却成为后世品评不尽的讲章资源、童稚妪翁代代诵读的语言经典,甚至,成为汉语世界带点创意的文化元素,你说奇怪不奇怪?
人口膨胀。物欲更膨胀。我们已经很难觅到“寂寥山野无人到,除却风声是鸟声”的自然生态,恐怕也没有新大陆人梭罗《瓦尔登湖》的心态,伐木丁丁,自搭木屋,迷醉于午餐的面包染上了自己劳作时的松脂清香。该去哪儿觅诗歌、文学的野性、灵性?
青青草木啊!
亲亲草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