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大象——蝴蝶天堂
2009-11-04呢喃的火花
呢喃的火花
在理想与现实之间,我们渐行渐远。
不是背弃,也不是迷离。
从最初走到现在。我们以为我们是迎面而来,直至眼前,却突然发现,我们根本不在一条轨道上,有的只是,擦肩而过的距离。
有什么可以改变,让彼此不悲哀。
而我。依然在我的轨道上,寻找大象。
那么,在恍惚中,我想起曾经路过那座蝴蝶天堂。
一
你为什么要寻找大象呢?
我不知道小太阳是第几个问我这个问题的女孩。
她扎着乌黑顺滑的马尾辫,穿着白T恤,背带牛仔裤,白色的帆布鞋。她背着一个绿色的画夹,就像我们处身于此的绿色原野。她安静地站在我的面前,手里拿着一朵小小的太阳花。
或者,它只是你的一次行为艺术?连你自己也不知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样的行为艺术?
她说话的样子多可爱。她像一朵小向日葵那样微微地仰头望着我,可我不是,那迷人的太阳。
她很调皮地用那朵小太阳花遮住自己的一只眼睛,然后歪着头,微笑。她的脸那么素洁,脖子处的阴影很清晰,锁骨很深。这些明媚的春天的阳光,像水晶片一样飘落在我们的发梢肩头,落在她的眼眸里。是花开的季节,有白的黑的红的粉的黄的花的蝴蝶翩翩飞舞。我忍不住低头亲了一下她的额头。她眨一下眼睛,轻轻地笑出声来。她的眼睫毛那么黑,那么长,像一只刚破茧的蝴蝶,抖啊抖着翅膀,悄然无声地飞到我的瞳孔里去。
二
让我想想。那时候我大三吧。我扮演的角色依然是个美术系的学生,我依然安静,寂寞,幸福。依然喜欢站在一棵树下发呆。
不同的是,我不再喜欢背着一个包包四处流浪。所谓的四处,也局限于我们心中的这个城市而已。我依然享受一个人独处的快感,但我不再把孤独在路上当作我的理想。
于是我的生活变得单调起来,画室,楼顶的天台,图书馆,篮球场边上的台阶,在外面租的一个小房间。
我在我的画布上寻找我的大象,我在我的BLOG上寻找我的大象,我在三点一线的路途中寻找我的大象。
如此半年。我举办了我的第一次画展。就叫《寻找大象》。
那时候,小太阳还是这个大学附中高二的学生。第一天,她以校报记者的身份来采访了我。
我给她泡茶。铁观音。白芽奇兰。佛手。岩茶。铁观音。
我跟她说了一些过往。她跟我说,你真是个会编故事的人。
第二天。第三天。她是为数不多的参观者中最有耐性的一个,这让我心怀感激。
在我一个人慢慢地撤展过程中,她站在我的身后,接过画并把它们整齐地放在一起。她跟我说,她喜欢我笔下那些简单乖巧的小人,她想跟我学画画。
她就像是我画里的那些安静的未经波澜的姑娘。我答应了她。
她是我的第一个学生。
在很多的时间里,我们形影不离。
在很多人眼里,我们是美好的一对。可是我们知道,我们仅仅只是师徒关系,她在那边画画,我看着她。偶尔说话,如此而已。
她是本地人,她熟知这个城市的一切,小巷街坊,废弃的铁轨,正在拆迁的建筑,荒野。
我跟她说好,我只带她去画风景。
那些春天的花朵啊,一点也不含蓄地撕开自己的身躯,把它们的魂交给每一寸阳光。
可是她却在她的第一张画里画上了无数的蝴蝶。
那些色彩,扑朔,热烈,让我为之心动。
如我曾经奔跑不止的理想。
我将她入画。她亦是原野中摇曳的一朵太阳花。
三
小太阳不知道,我画里的女孩,她的脸模糊不清,那是我在岁月里走失的记忆。她是我那么深爱过的一个女孩。
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在一片阳光和树叶飘落满地的白桦林。那时候我16岁。爱情,是那么美好的词,美好得我们把它含在嘴里,在舌尖慢慢辗转,不舍得倾吐,不舍得吞咽。
我第一次尝试用油画来画画,我笨拙地支好我的油画箱,笨拙地架上画框。
她像一片叶子一样,静悄悄地飘到我的身后,她笑我笨拙的样子,真像一只大象。
她穿着白色的裙子,白色的小皮鞋。她轻轻地旋转着身子,裙子也微微地飘起。她跟我说,她叫未未,别人都叫她小刺猬。
她是个跳舞的女孩。有好看的眼,好看的脸。
她站在树下,抬着头闭着眼睛呼吸,她说:你说这么多的落叶,这里真是一座蝴蝶天堂,可我怎么就找不到我的蝴蝶呢?
后来她问我,你画画是为了什么呢?
我想起她笑我像一只大象时眼眸里的光彩。我说:我在寻找大象。
再后来,我把大象刻在白桦树上,她把一只蝴蝶刻在大象的面前。
四
大三结束的那个暑假,我留在了学校。
小太阳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一定会让我为之着迷的地方。
先是半个小时的车,然后我们用一个多小时穿过了小树林,田野,长满野草的废墟。
在我们面前的是一条很长的围墙,墙上有些石灰已经剥落,露出暗红的砖头。她带我来到一棵老树前,从那里爬上了墙头。
墙那边是荒野,是铁轨,是废弃的车厢,是疯长的向日葵,狗尾巴草和太阳花。墙那边的天空特别蓝。
我跳下墙再把她接下来,我们在这里画画,拍照。听她唱歌,就是个无忧虑的乡村野丫头。
后来觉得累了。
我和她一起坐在围墙上,夏风吹过狗尾巴草,我和她说起了小刺猬,还有她的蝴蝶天堂。
然后我问她:你有爱过一个人吗?
她说有,再过半个小时他就出现了。
她说她爸爸是这条铁路上的员工,小的时候她就住在这附近的管理所。那时候,她就暗恋上了那个站在火车头前挥舞小红旗的少年。
后来,我看到了那个站在火车头前挥着小红旗的男人,不过他已经从一个少年变成了一个老青年。
小太阳也从一个追逐着火车奔跑的少女长成了一个迷人的姑娘。
那真是一个孤独的火车头,发出苍老的声音,慢慢地开过。他站得那么直,在火车的轰鸣声中我似乎还能听到那面小红旗在风中发出的声音。
小太阳很开心地朝他挥手,然后和我说:他是个哑巴,他很善良。他帮助过很多流浪的人。他爱的女朋友从这里被火车带去了远方,再也没有回来。他就一直留在这里,等着她,寻找她。
今天这是开走的最后一个火车头了,这里再也不会有火车经过。我不知道他会站在哪里挥动他的小红旗。其实,他是挥给他的女朋友看的,希望她能看到,回到他的身边。
黄昏的时候,太阳很低,很红。映照着狗尾巴草,太阳花,渐渐生锈的铁轨,还有我们的脸,我们沿着围墙慢慢前行的脚步。
我们身边飞舞的蝴蝶。
我们的沉默不语。
五
有雪花慢慢飘落,我们都抬头去看,那么美。阳春白雪。狐狸的婚礼。我能想到的场景最美也不过如此了。
而她,还穿着白色的裙子,白色的小皮鞋。
天空越来越苍白,我侧过脸对她笑,她有着迷人的眼睛和胸脯。她叫未未。
她从北方以北来到这里,我从南方以南来到这里,我们都是候鸟。我们注定会相遇。
她跟我说,终于等来了第一场雪,在树林里看雪,是很幸福的事,是不是?
然后,我也跟着感觉到幸福了。
“白蝴蝶飞,白蝴蝶飞,飞到天堂里……”
她唱歌和跳舞一样美好。我突然发现自己就这样不可避免地爱上了她。
后来我们经常在这里相遇,就像树林里的大象和蝴蝶。
一只误入蝴蝶天堂的大象。
我永远记得那些日子,我们一起在白桦林里看黄昏,夕阳很美,在树的梢头,火红火红,我挤出来一团没有调过的颜料,很单纯,像某张醉后的少年的脸,镜子里的我的脸。有风吹来,我想起另一张正在慢慢消失的少年的脸。
那么,你能想象出她抽烟的样子吗?
在遇见之前,未未并不知道,我就住在她的对面。晚上,我喜欢关着灯,站在窗口吹风,这样会让我很安静。我看到对面的阳台,她在那里抽烟,弯着腰,用双臂撑着栏杆,头发在飘,火星一闪一闪。
抽烟只是冬天里的一个姿势,是她想要保存的一个姿势。而抽烟的未未只是冬天里的一道风景。她选择每天在那个时候抽烟,我选择每天在那个时候看这道风景,我们都疯狂地迷恋上了夜的味道。它的低靡,它的颓废,最重要的,它的秘密。
冬天是个呢喃的季节,适合悄声低语,适合随风飘去,没有暧昧,也没有疏离。
而未未,在我面前,一直是穿着白裙子时的样子,看上去那么美好乖巧。如那片片雪花,如她歌里的白蝴蝶。
每次,我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我觉得我也应该喜欢她,她有迷人的眼睛和好看的胸脯。
我觉得我们是适合在一起的,像现在这样,我可以讲述。她可以倾听。
我知道她身上也是有很多故事,不过她不说我也不问。我们让对方了解的方式不同,我让她听我的过去,她让我猜她的现在。
她是个怎么样的女子呢?一个会在夜里站在窗口抽烟的女子,或者她的心事只是适合无声地让风带走。我们之间,到底还是模糊不清。
可是我们可以这样子在一起。
六
大四的时候,为了小太阳能有好的画画环境,我租了一间大房子做画室,加上小太阳,总共有6个学生,他们刚刚开始学画画,我只是摆了一些静物,让他们先找找画画的感觉和没完没了对着同一事物描绘的辛苦与疲惫。
我想先让他们发疯。我有一种报复的快感,报复自己过去的生活。
我也是为他们好,我要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坚持。我不说执著,我们还不到那个年纪,虽然我已经为此付出了我最好的青春。
没过多久,除了小太阳以外,我的那几个学生已经一个一个离开,他们说,他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学不到东西,他们要考试,他们要找能在短时间内让他们可以通过考试的老师,他们并不是喜欢画画,他们不知道舒丁和莫兰迪。他们说,老师,我们知道梵高,知道他的向日葵。
多么可笑,他们知道梵高。
或许他们是正确的,他们要考试,考上以后他们就可以不用画画了,他们不要这种单调无聊的生活。我们不说执著,但是依然坚持,坚持着要考上大学的理想。
理想,我把孤独当作自己的理想,像现在这样。
我开始想念在那片白桦林里,未未就那样一直站在我的背后看我画画,她抱着我,我吻着她干裂的唇,寻找流向南方的河流。我们一开始就这样,无声地在一起,互相索取对方的失落和干燥的灵魂。然后我就听到小太阳在叫我的名字,一声一声,像一双双手把我扔到茫茫人海之中。我觉得我在慢慢流失,找不到一个方向,像一个溺水的人,呼吸困难,意识模糊。
我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那些过去的时光里,一个人背着旅行包,疲惫地上路。几年了,几年的平静依然让我无法真正释怀,斑驳的阳光,簌簌的风声,开花的树,漫天的柳絮,飞杨。我觉得时光流逝,不自觉地开始悲哀。感觉有东西我抓不到,有东西正从我身边慢慢的流失,像血液一点一点地离我远去,人开始变得苍白无力,难受得哭不出来。
在我快绝望的时候,我在人群中看到了她,一副茫然无助的样子,那熟悉的疲惫让我莫名的心疼。她站在那里,背着一个干净的绿色画夹,然后她也看到了我。
她的笑就像我的救命稻草。她的笑很坚强,是我所熟悉的伪装,用来保护自己,我们都是坚强的人。
我想起她对我说,我叫小太阳。她明媚灼人.
她就坐在我面前,画我。彼此没有言语,她只是看着我,也许这种沉默就是我们要表达的情感,我们之间的距离就像这空空荡荡的画室,很多的风在这里面流动。我不看她,她是个很敏锐的女孩子,让人看了,会产生很享受的痛苦。我眼里有些东西不想让她看清,我看她背后的镜子,关于镜子,我原本有些害怕。我太容易看清楚自己,眼神里的闪烁不定,于是我让自己相信,镜子里的那个人,跟我左右相反。我的目光盯在他那干燥的嘴唇上,我故意不眨一下眼睛,这样容易让我的眼睛微微发疼,会让我的眼睛显得很清澈透明,其实不是,其实是多了一层看不清,我这样安静地坐着,给她当模特。苍白的时间就像她在素描纸上的声音,她有一捆早期的苏联的素描纸,小心地用画筒装着。她画画时发出的声音是那么奇特,我从未了解过。
又像是蝴蝶飞过,断掉的翅膀。
她总有寥寥几笔让我感到满意,我看着她的画,然后就开始发呆,想一些空白。有时候我会跟她说些什么,有时候什么也不说,只是接过她的画,在上面修改,她静静地看,然后擦掉重来。
我没有见过这样画画的女孩子,把一张纸折腾得疲惫不堪,然后又小心翼翼地卷起。一切凌乱,却从不舍弃。
七
这是未未第一次来北京,而我,已经是第四次了。有时候我会和她说我过去几年的生活,我们在地下铁弹吉他在火车站画速写。我和狗子。我们住在白桦林的小红砖房子里,一年又一年,我们都没能考上过。我记得我们最后一次走在铁轨上,狗子在铁轨上边走边弹:北京,再见。再见,北京。他的头发在夕阳里飘洒。他挥着手,越走越远。我的背后有一个小木牌,上面写着:禁止通行。
我以为她会问我狗子是谁,那么我会很开心地说,狗子是另外一个老去的少年。我还会这样跟她形容一下狗子,狗子喜欢抽着烟,不说话。狗子的头发很长,遮住了他的脸,看不到他的眼神,烟缠绕着他的头发,像一条舞蹈的美女蛇。狗子会习惯地捋一下头发。狗子的三个手指头是褐色的,像有壳的软体动物。狗子的眼神是忧伤的,明亮的黑色的忧伤,停留在红色的烟头之后。狗子有一个很漂亮的女朋友,狗子很爱她,狗子想念她。
可是她没有问,她只是抽着烟,很长的过滤嘴,她只是说,我喜欢你身上这种无奈和纯洁的颓废,还有你这种平淡的口气。它让我不觉得陌生。
自从雪花不再飘落的时候开始,未未就没停止过在我面前抽烟。
我知道她面对的压力,那种把兴奋拿来煎熬的味道,我是多么的熟悉并且热爱,就像一个上了瘾的瘾君子,贪恋她的每一个忧虑而充满激情的眼神,她的旋转,她的汗水。
有时候我会去未未她们的练舞房,我在那里画速写,我靠着压腿用的栏杆看着她们,这里有大大的镜子,光滑的拼木地板,还有好看的女孩,她们都是好看的女孩。我爱她们。
有时候我也会趴在房子角落里的钢琴上睡觉,我一直是个笨拙的人,笨拙得这么容易就抓到幸福。
快到专业考试的时间。未未一直在排舞,她是适合跳舞的,她有决绝的眼神和好看的胸脯。
常常,我只是呆在一个角落里看着她们。她抽着烟,脸上流着汗水。另一个的女孩抱着双腿,和她一起靠墙坐着,转过头来微笑地看着她。
她们是多么温柔的人。
八
天气好的时候我会带小太阳出去画风景,去她带我去过的那片荒芜之地,骑着单车,她提着油画箱坐在我的后面。
路上有很好看的风景,阳光很温暖。没有风,却有大片大片的树叶和阳光一起慢慢地飘落,我们在此间穿行,像是穿过一条时光的隧道,我想起那片白桦林,阳光点点,落在我的眼里。
她跟我说,北方已经开始下雪。于是我就开始怀念雪。然而我已经记不清雪的样子了,已经想不起来雪的温暖和冰凉。我不得不承认,我是个善于忘记的人。那年那月,我以为自己无法忘怀。可是当我停下来,回头看我这些年走来的足迹时,那些最深刻的,却最容易变得模糊不清。当我努力地去寻找这些离我渐行渐远的日子时,我才发现我的脑袋疲惫混乱,有着巨大空洞的疼痛。
但是,我始终是面带微笑的。
始终要微笑着面对生活。正是那些疼痛让我学会了微笑,让我懂得如何珍惜,如何忘却。
我笑着看她站在那边很认真地画风景。我已经很久没有认真地画过一幅画了。我不画画。
她画得很好,色彩很漂亮,虽然你怎么样也无法从这里找到她画面上的风景,我相信,只有她曾经一个人到过那里,一个人在那里聆听过大自然的声音。
她画天空,她画铁轨,她画狗尾巴草,但是她从来不画向日葵。
她说,对着太阳,向日葵早已把它的脸转了过去。
九
专业考试之后,未未要回家了。她过来和我说再见,她说,如果我们都能考到北京来的话,我们就一起,私奔到白桦林。
未未和我说再见的时候,我再一次想起了狗子,想起他走在铁轨上边走边唱,想起火车从我的身边呼啸而过,我听到狗子说:“再见,北京。”
我突然感到了悲哀,有很多的阴影在悄悄地接近我,把我包围。时光一直是这样在不知不觉地流逝,在我们还没有开始的时候,就失去了选择的权利。
未未的眼神凌乱,就像她一直给我的感觉,若即若离。
我们一直是这样在一起。
我看着她,她有那样迷人而决绝的眼神和好看的胸脯。我觉得我们都有足够的残忍。
我们不适合,不是吗?她笑。然后她开始吻我,我感觉我们的眼泪纠缠在一起,流进彼此的血管里。
我爱你,我爱你。我们喃喃地说,可是我们不能在一起。我们是一样的人,我们都太冰冷。我在南方以南,她在北方以北。
我和她一起站在白桦林里看树叶飘落,我和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看她,或许她一直只是我的一道风景。她抽着烟,头发在风里飘舞,她说,她有一个男友,叫狗子,前几年就到了北京,要到这里来实现他的音乐理想。他说他会在这里等她。但是他没有实现他的诺言。他曾经说过,要给她写一首完整的歌,叫做《蝴蝶天堂》。
她的声音和烟雾一起轻轻地飘走。知道这么多对我来说已经足够。
她说,或者我们根本不爱,只是寂寞。我们都太寂寞了,容易产生爱的幻觉。
我们都是坚强的少年,坚强的老去。
我转过身来对未未说,我无法不爱你。
就好像,我无法忘记像狗子那样的少年。
十
有时候我带小太阳去打球,她坐在高高的台阶上看,画速写。我会抬头去看她,发现她也在看着我,我想起另外一个女孩,她也会这样看着我,偶尔挥一下手。
她并没有画什么,我看到她的速写本上是一片空白,夹着一片枯黄的落叶,有着褐色的斑点,她说,那里曾经是阳光照耀的地方。
黄昏的时候,我们一起去散步,有时候拉拉手,有时候隔着一定的距离。我喜欢行走的感觉,虽然只是一种自我欺骗,我看路人的微笑,觉得很高兴,好像我和他们不在同一个空间里一般。
我和她一起去书店看书。但是不看,只是在一大堆的书面前站着,随手拿起来翻翻,那种翻书的感觉很好,哗啦啦,很好听的声音,不同的书翻起来是有不同的声音,我有时候就这样给自己开一场演唱会,全部只有我一个人的剧场,那种感觉很空,很安静.
小太阳一边看梵高的画册一边问我:我们真的了解梵高么?
我看着她在她的画夹上慢慢地画上蓝色的向日葵,那种蓝和画夹的绿深深得夹杂在一起,就像是娘胎里带出的胎记。
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我就感到隐隐的不安,现在我终于知道那种不安是什么,我喜欢她,她是我那失去的青春的向往。
好像很冷了,我开始找出我最喜欢的毛衣,季节越走越凉,故事越来越冷清。喝着白开水,听它流向离心最近的地方,取暖。
我的记忆一直停留在那个冬天里,有女孩干净的脸,还有女孩迷人决绝的眼睛和好看的胸脯,每个冬天都有很深的阴影,隐藏着不可偷窥的私隐,颜色多么荒芜,又多么纯净,两片发不出声音的嘴唇,多么甜美。没有声音是最美的,这样很温柔,像细长的手指,曾经拂过我的脸,我的青春。我和小太阳一起听一首歌,想起那个女孩沙哑的歌声像树叶飘零的声音,她黑色的长发,她白色的衣裙,旋转,飘起,飘起……
“白蝴蝶飞,白蝴蝶飞,飞到天堂里……”
我突然间忘记了季节,我问小太阳,冬天过去了么?
我说,我给你说个故事吧。
那年,那月,我一个人坐火车去北京,风很大很大,刮走了很多东西。我一个人站在掉满落叶的白桦林中,不远处有一座红砖头的房子。我一直站在白桦林中,一直,等待着什么。
那年我17岁,最适合谈恋爱的年纪,我一直站着,站着,然后雪花开始飘落,掩盖了一些痕迹。
在雪花还不肯到来的时候,我碰到了另外一个少年。一个会弹吉他的少年,他说,他跟着蝴蝶一样的落叶到了这个城市。
我们一起行走,一起躲到教堂里隐藏自己,看那些圣洁的眼睛,看那一张张婴儿一样的脸,我总喜欢去偷偷看婴儿的脸。
台上有个失明的少女在弹钢琴,一群白色的天使站在背后,唱,哈里路亚,哈里路亚……
他手里拿着一本圣经。他说,圣经里说,爱如捕风。可是我现在听不到风的声音。
想起这些,我一个人站在树叶飘零的白桦林,听风的声音,等待雪花飘落,“沙沙,沙沙”,黑色的长发,白色的衣裙,然后学会哭泣。
恍惚间,我看到有一个少年,坐了火车来到一个城市。有另外一个少年也坐了火车来到这个城市。在白桦林中,他画了一张画,他弹了一首吉他曲,讲述了一个很平淡的爱情。
而后分开,各自长大。
抬头的时候,雪花飘零。
忽而一季。
十一
小太阳也要离开我了,开春的时候她就该去北京了,她是候鸟中的一只。那里的温度才适合她,她们那么一大群孤单的人可以一起取暖,她们18岁,或者28岁,都把孤单当作自己的理想。
多么美妙的事啊,青春里的忧伤,已经渐渐的离我远去了,我是个标准的大学生,可以喝茶,打球,上网,写字。我画画,可是考上大学我就不会画画了。
我再也找不到那种感觉了。我呆在南方的一座城市里,我们这个大学,古老而文明,单薄得你什么也不想去做。
我常常发呆,那一天小太阳问我,你在想什么?你做过什么?你毕业后会去北京吗?
我说,我只是不断地在回想一些事情,本来是想从在北京画画的那段生活开始回忆的,可是我发现那生活太隐秘了,仿佛是一个闸,破了一个小洞,就会泛滥成灾,我害怕这样,因为我不擅长游泳,所以我常做的事情就是在这个堤上来回行走,听听水的声音,有时候也会玩一个小游戏,我是喜欢这样的小游戏的,我喜欢让它来代表我的全部娱乐。我会寻找几片小瓦片,你可能会称它为“记忆的碎片”。我是玩水漂的高手,但也总不会无穷无尽,有时候数不清,只是因为我的视力在慢慢的衰弱,看不清太远的东西了。记忆就是很奇怪的东西,如果你不选择在你还能记得住的时候保存下来,很快,它就会躲开你,你明明就知道他就藏在你身体里的某处,可是你再也寻不到他。当一样东西刻意让你找不到的时候,你是怎么也找不到的,即使就揪住了它的尾巴,它也只会留给你它的背影。
像冬天这样,不知不觉的过去,你只会在突然间觉得要转暖了,突然间打了个哈欠,然后就什么都过去了。
我只是想起,那一年,我和一个叫狗子的少年,我们在天安门广场上放风筝,无数个脸谱,飞得好高好高,我们以为,会被带到天上去。
我给小太阳看了一片DV。
是未未考试时的录像。
未未和另外一个男生一起跳“化蝶”,会场很安静,可以听到统一的心跳,他们的表演很精彩。她急速地旋转,高高地跃起,然后落在那个男生的怀里。我感觉到小太阳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她说,她飞翔的姿势好美,好美。她一直在找一个可以飞的理由,现在她终于找到,原来真正的飞翔不是遨游,而是牵挂,再美的飞翔最终需要的是一个温暖的怀抱。
小太阳和我说:她就是你爱的女孩吧。她那么美。
小太阳走的时候背着她带来的那个绿色画夹,上面有她临摹的梵高的向日葵。
她说,我们能拥抱一下吗?
她送了一张速写给我,很草,只有寥寥几笔,但我看得出那是什么。她在上面写着:当我会画风景的时候,我忘了风景是什么。
十二
我再去了一趟小太阳带我去过的那条废弃的铁轨。看她给我写来的信,她描写的那些生活,和我已经隔得那么远。她说妈妈在北京工作,她也就留在北京了,让我毕业后也去北京,她在那里等我。她说,她遇见过一个跳舞的女孩,人们也叫她刺猬,像我爱过的那个女孩。
毕业后,我按她给的地址回了一封信。我只和她说,我要去寻找我的大象。
我在火车路过一个小站的时候,看到对面火车窗口的那个女孩,那么像未未,又那么像小太阳。
我没有告诉小太阳。未未在离开北京的时候,也是沿着狗子离开时走的那条铁轨一直走啊走。她和我说:“当我知道我专业过了,而且是第一名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么的哀伤,狗子他怎么就不在我的身边呢?我觉得,我再也没有什么想要的,我失去了所有。”
火车呼啸而过的时候,我听见她和我说:“再见”。
我相信,他们都已经到达了他们的蝴蝶天堂。
一路上,我还看到很多挥动着小红旗的人,那其中一定有小太阳暗恋过的那个哑巴。他就在那里,无所不在的地方。寻找着自己的梦里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