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曲大师是“恶爸”?
2009-11-04王悦阳
王悦阳
言慧珠、俞振飞都是已经作古多年的故人了,何必将这些旧伤残痛,挖出来血淋淋地示人呢?
“身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唱蔡中郎。”其实,管不得身后是非的,又何止戏里才有的蔡伯喈?一代京昆大师俞振飞或许永远都不会想到,在他去世十数年后,竟有一位“故人”,抛出了一本惊世骇俗的新书,字里行间满是对这位举世公认的艺坛泰斗、“好好先生”的怨恨、不满乃至辱骂!真没想到演了一辈子“蔡中郎”的俞振飞,身后竟也自己当了一回当代“蔡伯喈”。
且来一观这位“故人”——非是其他,乃是俞振飞前妻、一代名伶言慧珠的独生宝贝儿子,如今已年过五旬的言清卿。众所周知,言慧珠是京剧大师言菊朋的女儿,梅兰芳的高足。舞台上,她英姿飒爽,风流俊雅,生活中,她个性独特,爱憎分明。在人妖颠倒的动荡岁月,这样一位年富力强、风华正茂的艺术家,最终却受不得不公正待遇,选择了自缢离开人间,遂在后世引起无穷的揣测与议论。四十三年后,她的独子言清卿打破沉默,从亲历者的角度,口述了《粉墨人生妆泪尽——母亲言慧珠和“好爸”俞振飞》一书,第一次向外界披露母亲自杀之谜,揭开鲜为人知的往事。令人咋舌的是,本书在极力将母亲言慧珠塑造成艺术精湛、待人谦和、生活作风正派的“美的化身”的同时,对自己称为“好爸”的俞振飞极尽“揭露画皮”之能事。一时间,风起云涌,剑拔弩张。自然,综观近年来各类“往事并不如烟”的“真相揭露”,这已然不算太过离奇了,只是令人在掩卷之余,不免发出一声感叹,难道那些大名足以在中国近现代史上不朽的人物,竟然都是如此可恶而卑劣的么?如若这样,历史又为什么会选择他们?一霎时,竟萌生出“洪洞县内无好人”般的疑惑与感叹。
如此俞振飞?
总结俞振飞一生的传记文学《俞振飞传》只印了区区3000册,而《粉墨人生妆泪尽》却一下子首印高达2.5万册,叙说名人光环下不为人知的阴暗角落,永远会有数不完的读者愿意了解、评论。何谓真相?这或许是激发人们观看名人故事的根本动力。恰如洪君彦《不堪回首:我和章含之离婚前后》以及解波《我的父亲解洪元与母亲丁是娥》那样,许多不为人知的历史瞬间往往会被作者绘声绘色地描述成一场精彩好看的戏剧抑或电影片段。尤其是作者还曾经亲历其事!仿佛更不具有可怀疑性,因此读者大可顺着那带有强烈小说感、刺激性的回忆文学一路观赏,而根本不必动脑子去思考准确与否。
应该说,此次言清卿自曝母亲言慧珠与继父俞振飞的故事,与以上传记同中有异。相同的是,言清卿同样是当事人,只不过那时候年仅10岁,令人平添了几分对孤儿落难的同情。所不同的是,言清卿并没有过多使用文学化的语言结构,只是在几个细节上不断反复不断强调,仿佛更增添了“纪实”的效果,加大了批评的力度。而正是言清卿口中所述说的那些所谓的“事实”,对于俞振飞这样一位享有极高荣誉的艺术大师,几乎产生了颠覆性的作用。
诚然,个性强烈到无以复加的言慧珠确实命运多舛,颇为不幸,这几乎是不争的事实。她追求完美,为了艺术上的飞跃,她选择了年长自己数十岁,又逢丧偶的俞振飞。然而,即使连章诒和都曾经津津乐道的言慧珠“飞车”倒追俞振飞,言清卿照样说不!在他的口中,其实是俞振飞每天扒着篱笆偷看言慧珠还不时垂涎搭讪,而“反右”时力保言慧珠过关,还帮助言慧珠调到上海戏校的这些举动,无一不是俞振飞有意求花,最终破坏了小言清卿的幸福家庭。然后,俞振飞始乱终弃,不肯与言慧珠结婚。下面是两个令人印象更为深刻的细节:俞振飞说言慧珠不能生育了,他要断子绝孙。言慧珠一气之下告了俞振飞,结果组织上说俞振飞这个老色鬼又想害人……霎时间,一代昆曲泰斗俞振飞的形象就轰然倒塌了。
之后描写的情节更为离奇,这对所谓的“夫妻”最终还是结合了。可言慧珠逢人就说“我遇到个拆白党,他就是俞振飞。”还处处责怪年过六旬的俞振飞沾花惹草,居心不良。到了“文革”,这对原本要在运动结束后协议离婚的、貌合神离许久的夫妻,最终以言慧珠决绝自杀而收场。劲爆的是,在自杀前,“凶神恶煞”似的俞振飞对言慧珠说出了“我不去死,要死,你去死”这般狠话。由此,言清卿更是一口咬定:“妈妈的自杀除了政治运动不可逆转的因素之外,也有夫妻情感破裂的推波助澜,‘好爸(俞振飞)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事情到了这步田地,还没算完。随后,言清卿举出无数例子来证明,在母亲离开后的那些日子里,道貌岸然的俞振飞多次企图对他虐待、迫害,和保姆串通,不给他吃饱,害得他只能到处偷窃,不许他去领母亲的骨灰,甚至还想把他调出上海,回到生父薛浩伟身边。即使到了平反昭雪的那天,俞振飞还试图霸占言慧珠的财产……按照言清卿的讲述,这样一位名伶之子,最终却如此悲惨地成长,乃至于至今一事无成,连个完整的家庭都没有,这一切令人心酸的结局,根本原因就在于他身边的那位“好爸”俞振飞。
在两位主人公都谢世多年的今天,如此骇人听闻的往事一旦被个性化地叙述出来,一个本已远去的好人俞振飞形象,出人意料地以一种丑恶、自私、下流的面目重新回到人间。禁不住令人慨叹“如此俞振飞”,如何成为一代大师?
众说纷纭俞、言事
言慧珠有个好儿子,因此得以在逝世40多年后,照样可以从历史的尘埃中绽开属于自己的那朵花。相比之下,没有后人的俞振飞就可怜了很多。对于这样一本个人情绪十分强烈的,多次否定俞振飞的新书,自出版以来,一时无人能站出为之辩护。
“对于被迫害致死的言校长,我们应当给予深深的痛惜,对于言清卿10岁丧母,我们同样感到同情、惋惜。然而,事隔这么多年之后,还在以自己强烈的偏执、愤慨,来向俞老这样的艺术大师进行片面的歪曲与抹黑,我觉得不太客观。我想,但凡是一个有过灾难历史经历的人,都不应采取这样极端而片面的方式回顾历史。”在上海昆剧团的办公室,俞振飞的得意弟子之一,昆剧艺术家蔡正仁先生打破沉默,首度向《新民周刊》记者表达了自己的看法。无独有偶,作为另一名俞门弟子,昆剧艺术家岳美缇同样表述了自己的看法:“对于这些往事,我们都是亲身参与者。但请大家注意,言清卿当时只是一个10岁的小孩子,而我们那时候已经20多岁了,看问题的角度和观点肯定不一样。书中描述的事情、语言绝大多数都被言清卿断章取义,掐头去尾,缺乏因果关系。我想,对于俞老当时的一些行为,我们应该了解得比一个10岁的小孩子更清楚些吧。”两位都表示,之所以并没有及时为老师辩解,原因有二,“第一,学生毕竟隔了一层,不能直接参与老师的家务事,但如今此事已产生许多不良的社会影响,对俞老名声损害很大,所以我们应当站出来说话。其次,如果像邻里吵架般,把言清卿叙述的每一件事情一一辩解,则又有可能落入永远争论不休的怪圈,甚至起到了推波助澜的反面效果,因此我们很谨慎。”
作为学生,蔡正仁与岳美缇对此书都没有采取全盘否定的态度,而是承认“人无完人,谁都有一些缺点错误。作为俞老来说,他做人和气,胆小怕事,因此对于言慧珠的骨灰认领,乃至对于‘文化大革命的服从态度,都表现出比较谨慎寡言、明哲保身的态度。在这些问题上,言清卿有不同看法,也很正常”。然而,对于一些带有明显诋毁性质的语言,蔡正仁并不能接受,“既然说俞振飞是拆白党,那言慧珠为什么要嫁他?既然是俞老追求言校长,那年龄相差如此大的言慧珠当然可以一口拒绝。为什么又发生飞车追俞这一众所周知的故事呢?把一个年过六旬的老人称为‘花心,证据何在?”
至于这位“好爸”对言清卿的态度,蔡正仁毫不否认“的确很不喜欢”。而之所以不喜欢的原因,恰恰在于早已被言慧珠宠坏了的言清卿,对这位继父根本没有任何感情。在当年如此艰难的生存环境下,俞振飞依靠自己仅有的120元工资,需要支付一家三口的全部开销,这是不容否认的事实。而当时的言清卿,却总叫吃不饱,更对俞振飞极尽侮辱、谩骂、殴打之事,丝毫不顾父子之谊。岳美缇曾回忆,有一次她与老师正在华园的书房内谈事,言清卿突然一下子闯入,二话不说拿起桌上的茶杯对准俞振飞打过去,“要不是老师躲闪得快,早就头开花了!”这样的事情也绝非一次两次,蔡正仁回忆起那段艰难岁月,每当俞振飞听到“言清卿来了”,原本好好的人顿时会吓得浑身发抖冒冷汗。有一次,蔡正仁见俞老师身上的衣服实在太破了,就买了件的确良衬衫送给老师。可俞振飞穿了三天不到,就又换成了原来的破衣服,追问之下,俞振飞无奈地对蔡正仁说道,“下次有好东西再也不要送来,小鬼(言清卿)看见了,骂我‘你一个资产阶级反动派,有什么资格穿?脱下!就这样给他穿了,唉……”“这些都是我亲身经历的。可是去看看那本书,里面尽是俞振飞怎样恶劣地对待言清卿,为什么不客观地描写一下他言清卿是怎么对待俞老的呢?如此这般偏执,我倒要问一句,一位年近七旬的老人,凭什么要对你这样一个十几岁的青年人那么坏?究竟为了什么?扪心自问,我不知道言清卿在写下这些歪曲事实的故事之时是否心中有愧!我们能理解,他只是把自己一生的悲剧全部责怪在俞老头上,而事实并非如此啊!亲人变仇人,何苦?”
诸如这样是是非非的故事还有很多。事到如今,言、俞之间到底孰是孰非,根本不是后人所能评述的。更何况,这两家原本都还是二婚,年龄的明显差距,性格的迥然不同,这一切都是两人间永远不可能逾越的鸿沟。至于言清卿,作为后人,有没有资格来评述父母辈的孰是孰非?更何况当年他只是个10岁孩童,所看所想,难免有着年龄与思维上的局限。毕竟,言慧珠、俞振飞都是已经作古多年的故人了,何必将这些旧伤残痛,挖出来血淋淋地示人呢?
近年来,文化名人身后事的纠纷、诉讼不断增多,这其中既有着名人亲属以及一些所谓的“圈内人”的责任,同时也或多或少暴露出一些名人在处理家务私事上的错误或疏失。作为普通读者,面对“洪洞县内无好人”的现状,恐怕也只能像在大马路上围观吵架的路人,越是听得多,越是手足无措,甚至只能噤声,权当听了回天方夜谭。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俞、言的这桩家务事,还牵扯到这么多不为人知的往事,以及许许多多的“圈内人”。
不可否认,无论俞振飞抑或言慧珠,在事业上堪称杰出,成为公众楷模,甚至是泰山北斗式的坐标人物,而由于性格、能力、感情的诸多因素,在生活中,这些“巨人”往往又成了“矮子”。然而,性格弱点也罢,能力不足也罢,这些是是非非本不应该提升到道德的高度加以批判,谁都有缺点,缺点的无限放大,就成了严重的偏执。名人的成就早已化作精神财富,不断地造福社会,而其身后的那些琐事,并不应当提升到社会、乃至公共利益的高度。作为今日的旁观者,对于名人既不必盲目崇拜,奉若神明,也不应时时以讥讽、怀疑的眼光加以审视。这两种心态,都算不得平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