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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色男女

2009-11-03

妇女之友 2009年9期
关键词:上海母亲

戴 军

◎又是清明雨纷纷

中国的民俗节特别多,而且都很有人性:想吃粽子就弄出个端午节;想结伴去爬山就搞出个重阳节。而最有人情味道的当属清明节了,北方还好,在南方可是个大节,大家扶老携幼,全家出动踏青,到故去的先人坟上拔拔草,上上干果。

我买的房子正在装修,请了六个广东师傅,四月一日,他们集体请假,回家过清明去了(春节过完没多久,几千里路赶回去扫墓,可见清明节在广东人心目中的分量)。一来一回一个多星期,我心里不爽脸上又不能露出来,只好说:一路平安啊,早去早回啊。

其实,他们回去扫墓,我的心里不能说不羡慕,我也有思念的人,我也有故去的亲人和朋友。

父亲的去世,一直都是我心底不太敢碰而又长不好的一个伤口。每次不小心地碰撞,就会让我疼痛难忍。父亲辛苦了半辈子,还没享上福,匆匆就走了。走得实在太匆忙,没有任何预兆,也没有留下什么叮嘱,四十多岁就走了。

人间永诀

那是1987年的事了。那一年,母亲在上海和苏州两地跑,她在苏州的外联厂做厂长,一个星期就只能回来个一两天。而父亲和我都是番三班的,经常我回来父亲就去上班了;父亲回来了,我又不在家。除非大家都在,我们才会做饭吃。

那一年,我过得很混乱,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做什么。化工厂的生活让我腻味透了,而我又没有其他的谋生之道,所以,只要闲下来,就会和其他几个青工聚在一起打牌、去录像厅、泡舞场。反正家里也没人管,我就过着不负责任的生活。

8月23日下午,上海有朋友打电话给我,他们组了一个团出去走穴,问我去不去?那时,我是个对文艺非常好奇的青年,已经跟这种野鸡团出去走过几次穴了,虽然只是帮着装台卸台,轮不到我上台表演,但演员少的时候也是会上去丢一下人的。记得有次在崇明岛,因为节目实在太少,我还被推上去表演过舞蹈——跳慢三步(看到这里请大家打住,千万不要再去想像那种画面了)。

好像是下午六点多的火车,但我从闵行去上海就要两个多小时的路程,而那天父亲正好在家,所以,我就让父亲用自行车送我去长途车站。

印象中,父亲有些不高兴,他说:你这么随便就去外地,厂里请假了吗?我说:不管了,反正我也不想干了。父亲又说:母亲回来怎么交代?我说:编个谎,说我干吗去了都行。

那时候,我只有十几岁,已经是个非常有主见的人了。

父亲使劲踩着车,我搂着他的腰,坐在后面,没多远,轮胎就爆了。记忆中,我是跳下车就往前跑,父亲是推着瘪了轮胎的车在后面追,一路小跑,我们赶到车站。

这时,正好来了一辆长途车,我就说了句:我走了,家里的事拜托了。父亲都没来得及回答我,我就跳上车去,透过车窗,我看到父亲在对我挥手,嘴里说着什么,我听不见。

父亲对我挥手说话的画面,从此反反复复地出现在我的梦里,变幻各种背景、各种表情,但是是无声的,因为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这让我很难过,因为这次挥手竟然是我们的永诀。

午夜,我们到达徐州,然后又被拉到郊区,我记得我们去的地方叫铜山县,那是个煤矿。我们被安置在一套私人建的大院里,一个院子两间屋,女孩男孩分开住。

第二天,我们上街去贴海报,去剧场挂大幕,装设备,忙到晚上演出完,已是满天星斗的时分。我们洗完澡,大家就坐在院子里聊天。将近午夜时分,我看见院子中间的大树上,有一团人形的白影在那里舞动,我以为自己眼花了。

然后,每隔几分钟就出现一次,这个频率有点高,我开始觉得害怕了,就指着大树叫大家一起看。但是,在大家的注视下,白影却不出现了。女孩子以为我是故意在吓人,都来打我。但我明明是看见的,在大家的注视之下,它就是不见了,这让我很疑惑。

午夜时分开始起风了,我们开始感觉到一些盛夏午夜的凉意,大家聊得兴起,谁都没有回房睡觉的意思。这时,我又看到了另外一件怪异的事物:我们所有人都坐在院子里,这个院落是由一套住房和一间厨房构成的,也就是说只有那么两个门,我们坐在卧房和厨房的中间,围坐一圈,我面对的是厨房的窗户。

事后,据他们讲,当时在一瞬间,我的脸色变得非常扭曲可怖,那晚的月色特别地清朗,给每个人都镀上一层银光。我的脸在这一刹那变得惨白,我抖着手,直着眼,指着面对我的厨房喊了一句:“谁,谁在里面?”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赶忙扭头看去,只见一颗人头从木框的窗棂里探了出来。大家都忍不住惊声尖叫起来,人头飞速地缩了回去。我们连忙起身,开了灯,冲进厨房。

厨房里四壁空空,还没投入使用,也就是说我们冲进了一个空房间,除了蜘蛛网,什么都没有。大家面面相觑,知道有事情在我的身上发生了。这时候,风开始刮大了,空中细细碎碎地往下飘起了煤灰,大家都没有心情再坐下去了,收拾东西,回房睡觉。

第二天一起床,我就开始发烧。这是我这一辈子生的最奇怪的一场病,我除了有一张通红的脸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症状:既不发热也不难受。

所有人看见我都非常担心,因为我是这个团体里年纪最小的一位,而且像我这样整天红得跟“关公”一样,对他们来说,压力也太大了。

所以,接下来几天,我从早到晚都抱着西瓜,拼命地喝水,希望能够降温、褪红,但我就是红着一张脸,丝毫也没有妥协的意思。

就这样,到了第四天清早,我上海的一个朋友找到了铜山县,就在走进我们大院,找到我的时候,我的脸奇迹般地恢复了正常。我朋友说:你爸爸重病住院了,家里要你速回上海。

就这样,我又是急匆匆地上了火车。第二天一早,我回到了上海,然后,我就看见了一屋子的人,一屋子的白色和黑色。

我走的第二天,父亲因为脑溢血,当天晚上就离开了人世。回来的这天正好是我父亲去世的第七天,家里原以为找不到我了,正在做“头七”的时候,想不到我就走了进来。

我和父亲的车站一别竟成人间永诀,一想到从今往后,爱我、疼我的父亲将变成一小盒的骨灰,长眠于冰冷的地下,我不寒而栗,扑倒在地,放声恸哭。

从这天起,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两个人,走了一个;从这天起,我才真正的变成了一个大人,开始学习担负起家庭责任的担子。

一年后,我开始了流浪打工的生涯。

清明扫墓

母亲在苏州的厂里做了好几年,最后,她把父亲的坟选在了苏州郊外。因为我不在上海,母亲也就不怎么回上海了。星期天,母亲就会坐上郊县车去木渎镇的横泾四工区,去看看父亲,陪父亲聊聊天。然后,把野草拔了,给两棵小树苗松松土,因为那下面躺着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那个男人。

1992年,我成了歌手,“衣锦还乡”。母亲说:你有今天,一定是父亲在保佑你,清明节我们去上坟吧。

清明节我没抽出时间,我们是在五月份去了苏州。

江南的五月,莺飞草长,无处不飞花。一进木渎镇,天上就飘起细雨来。这是让人无法拒绝的雨,不大但很细密,从四面八方聚集拢来,来赴这样一个约会,我和母亲就在细雨中慢慢地走进了陵园。

雨越下越密,把我的心淋得分外潮湿,我俩在形状、形态各异的墓碑群中,拾阶而上。孤儿寡母在雨中相携爬山扫墓,两张湿漉漉的脸,两个湿漉漉的身影,看上去已是悲苦莫名。

这是一片极大的陵园,三面环山,另一面面对着太湖。母亲当时已回上海工作了,但仗着以前两周来一次,轻车熟路,她就从密密麻麻的墓碑群里穿了进去。但离奇的是,这一次,母亲迷路了。

我们两个漫山遍野地跑着,一排排地搜寻。这时,雨已差不多收拾起来了,我们越走越高,山上有风,绕着人走,带起了柳絮和各种碎花瓣,在半空中纷纷扬扬地飞。

我和母亲各走一边,面对眼前高低起伏的墓碑,母亲实在支撑不住了,坐倒在台阶上,流下两行泪来。柳絮和花瓣落在妈妈的肩上、头发上,她哭成了个泪人:“老戴啊,你不要吓唬我,我带了儿子来看你了,你在哪里啊?”

我慢慢地往上走,心里也在默默地念叨:爸爸,我来了,五年了,这是我第一次来看你,你一定是在怪我一直没来看你。我在深圳打工,吃了很多的苦,儿子现在长大了,是家里的顶梁柱了。如果你也想我的话,你就出来吧?

这时,我驻足抬头,看到眼前的墓碑上赫然写着五个大字,竟然就是:戴尔庆之墓。

又是清明雨纷纷

旱了好长时间的北京在今年清明节下起雨来,不是那种爽爽快快的雨,而是细碎如江南的牛毛雨。站在雨里,我完全无法挪动脚步,仿佛又回到了烟雨迷蒙的江南,站在太湖边,站在父亲的墓前。

这个细雨纷飞的清明节哪,让人伤怀。

◎母亲的精彩生活

到我读初中时,母亲还是个小学的体育代课老师。

她的课上得非常好,人缘也非常好,她带的运动队也有很多学生在市里拿成绩的。她当了十几年的代课老师,常年当选优秀教师却永远得不到转正,这是她的性格所不能容忍的。

一怒之下,她辞职进了一家民办的帽子厂。

这一步走得很坚决,因为形象颇佳又有文化,做了几天工人,母亲就破格进了销售科。

几年之后,竟然还成了厂里的台柱,当帽子厂在外地开分厂时,母亲首当其冲地去做厂长了。

然后,母亲就一个星期或半个月回来一次,每次回来都有新发现:母亲会抽烟了,母亲会喝酒了。

母亲的解释是:要应酬客户,只好陪着喝,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会喝了。

我说:那最多喝多少?

母亲想了想:大约半斤白酒吧。

晕!

有一段,家里经常有封缸酒喝,那是母亲在苏州做厂长;又有一段,家里经常有糟货出现,那是母亲在宁波做厂长;有一段,家里什么土特产都没有了,那就是母亲不做厂长了。母亲当厂长期间,是家里最太平的时间。父亲和我番三班,母亲又在外地,大家见面的机会极少,所以,他们俩吵架的机会也就降到了历史新低。记忆中,在我小时候,他们每次吵完架,母亲就会对我说:我和你爸爸没有共同语言,我总有一天会离开他。

我相信,他们之间的共同话题很少,但生活其实很协调。他俩都会主动买菜做饭干家务,父亲负责重体力活,母亲承担所有的手工活,从买布、裁剪、缝纫、编织到布置整个家,他们分工得很精确。印象特别深的是:父亲永远在拆工厂发的纱手套,母亲就会把那一团团的线变成我们的衣服。

但就在这时候,父亲突然就脑溢血去世了。当时我在外地流浪,母亲给这件事打了个措手不及。

这时候,她突然醒悟过来: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人走了,那个人陪了她二十年。

母亲以前常说:因为有这两个孩子,我才勉强和你一起生活,要不早和你离了。

这个时候,她才发现:她离不开这个男人。

母亲把父亲的骨灰埋在苏州,这样她就可以经常去看看他,陪他聊聊天。

母亲一个人生活了很长时间,这期间,有很多男人在追她。

我后来去了深圳,和母亲的书信往来中,我劝她:父亲已经走了,这是不争的事实,你的生活还是要继续的,如果有合适的人,你就再找一个吧。

没想到,母亲马上就给我寄来了许多照片,好像一副扑克牌,那都是她的追求者。母亲说:人多的是,你帮我挑一个吧。

我吓了一大跳。

最好笑的是,所有的叔叔们都把我当成了突破口,都来讨好我。

经过一番角逐,一位姓陈的叔叔跑出了头马,赢了这一场,成了我的继父。

陈叔叔是上海人,他也退休了,然后在温州老家又找了一份工作,所以,母亲也就陪着他温州上海两地跑。不多时,母亲就学会了天下第一难学的语言:温州话。

后来,母亲也退休了,她去了一家酒楼当经理,从配菜到掌勺一把抓,厨艺也突飞猛进地长进。

我每次回上海,母亲都能把家常便饭做出派头来,让人吃得口服心服。

我请他们去雁荡山玩,我给他们买房子,我给他们提供优裕的生活。

这些都是父亲来不及享有的生活,我希望母亲可以过足。

我以为他们会很快乐。

在我来北京发展的几年后。

2000年的某一天,母亲突然打电话给我:军军,我要离婚。

我着实又吓了一大跳。怎么突然来这么一下,一点预兆都没有。

我尝试劝她:是否吵架了?夫妻生活,磕磕碰碰总是难免的,不要说气话了。

母亲的态度非常坚决:不!我忍了很久了,我不愿意再这么没原则地伺候一个人了。

母亲的脾气我是清楚的,她决定的事情我是反对不了的。

这一两年,母亲狠狠地生了几场病,陈叔叔永远不在身边,都是母亲的朋友照顾过来的。而且他也享受惯了母亲的勤快,家,对于他来说已经成了一个酒店式的公寓,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难怪她觉得心寒了。但我没想到母亲做事那么坚决。

我说:真的这么严重吗?母亲说:是!我提出离婚,他问我要几万块钱,如果十年的感情用钱买得到的话,这个人我不要了!

我急了:他吃你的,用你的,住你的,凭什么还要给他钱?

母亲也急了:你给不给吧?

我说:给、给、给!

终于,一天的午夜,母亲打电话给我,电话里的声音在哭泣。我吓坏了,就听母亲哽咽着说:

军军,十年了,我曾经爱过这个人。听上去有点文艺腔,我觉得毛骨悚然。但我转念一想,母亲要用多大的勇气才能走出这一步啊。

母亲又过起了一个人的生活。

但她突然变得快乐起来。因为我买的房子在鲁迅公园的边上,不用跟着陈叔叔跑温州以后,她就在每天早上去公园学跳舞。

我给她备了手机,三天两头,她会在电话里向我汇报学习成绩,我觉得她很快乐。

再见到她,黑了、瘦了,以前穿不下的衣服又能穿了,而且有型了。

她开始结交一群一群的朋友,家里俨然成了一个俱乐部,她充分地展示她精湛的厨艺。

有一天,她跟我说:她找到一个高中时的同学,那同学姓汪,中学毕业就出国了,在南美、日本生活了许多年,现在他们做了舞搭子。

我觉得她很神奇。

这以后,我就经常见到这位汪叔叔。我还发现母亲在跟他学做日本料理,学说日语。

母亲的理由是:我们准备找时间去日本旅游,就算他做导游我也得会简单地说上几句。

有一次,我打了两天母亲的电话都找她不着。我都快疯了,当时就想买张机票飞回上海。终于,第三天电话通了,家里一堆人在打麻将,母亲说:哈哈,我们一大帮人去新安江玩去了,手机没电了。过两天我们还说好了去海南岛呢。

我说:老妈,去哪里随便,但能否让我知道你在哪里啊?

她说:知道了,知道了,挂了啊。

这以后,她就经常来南京看我录节目。我让她在选手比赛时和我们的嘉宾坐在一起,嘉宾前面都有灯,选手若唱得不好就可以亮灯。

当一号选手唱到一半时,嘉宾前面的灯就亮了。我问他为什么亮灯?

他很委屈地说:是你妈摁亮的。

全场哗然。我问我妈:是她唱到哪里你觉得无法忍受了?

我妈说:我觉得她长得很可爱,所以就亮灯了。

我妈有次给我来电话,我问她有什么事,她说你等等。然后,电话里传出一个女孩的声音:喂?你是戴军吗?你妈妈在我们餐厅吃饭呢。然后听到一群女孩的笑声。

我说:哦,你好,你把电话给我妈吧。

然后就听到我妈哈哈的笑声,说:他们服务员都想听听你的声音。

再晕!

我回上海,我妈说中午吃大闸蟹。我说:好啊,好啊。

过一会儿,我妈就带着几个穿得整整齐齐的大人小孩进来,说:我没骗你们吧,我儿子回来了,你们不是要和他合影吗?来,来,来。

我们高高兴兴地合完影,然后再看我小时候的相片。

等他们走后,我问:这都是谁啊?

我妈说:卖大闸蟹的,都是江苏来的,特别喜欢你,帮我把市场上最好的都给你挑出来了。

还有一次,我和几个朋友路过上海,约母亲在南京路见面。

到了人流熙来攘往的这条中华商业第一街,朋友们说:这么多人,去哪找啊。

我说:你们注意看着,最时髦的那个就是了。

然后,大家搜寻了一下,一起指着百步开外的一位女士说:那一定是你妈!

那果然是我妈,站在人群中闪闪发光。

她穿着一件改良的黑色旗袍,领子以下是黑色的镂空纱,大波浪的头发掩映着化了一点淡妆的脸,架了一副大墨镜,挎着一个小包,手上还持着一柄小折扇,轻轻摆动着。

活脱脱就是一个阮玲玉站在那里。

最近,母亲的交谊舞水平突飞猛进,她和汪叔叔搭档参加上海市的比赛,竟然在老年组拿了个北京平四舞的冠军,这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然后,母亲打电话给我,她要去抚顺参加全国比赛,询问我的意见如何。我说:去,去,拿个奖回来。

母亲说:什么奖不奖的,主要是去玩。

他们两个代表上海在老年组拿了个二等奖。然后,他们果然玩了一路,从抚顺到沈阳,再从大连玩到烟台、青岛。

这就是我神奇的母亲。

前段日子,汪叔叔被车撞了,锁骨骨折。母亲打电话给我说:他在上海没人照顾,我就让他住我们家了,至少每天还能吃点好的喝点热汤,你没意见吧?

没有,没有。我很快地回答。

我写这篇文字就是要告诉天下所有的母亲,其实命运和幸福都掌握在自己的手里,每个人都有享受幸福的权利。如果说,你的前半生贡献给了你的事业、家庭和孩子,那么,从今天起,你就为自己,再好好地活一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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