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信叫我回来的少年
2009-11-03吉葡乐
吉葡乐
晨光镇,贝壳街,99号。
没错的。我又重新看了一下信皮上的地址。从浮雕狮子嘴里垂下铜色门环,手指摸上去,触电一样地缩回来,二月的早晨,天气还真是有一些凉。
木板门打开,赫然出现在眼前一位年轻人,头发垂下来遮住眼,脸有些苍白,下巴尖尖的。
我把信递到他面前,有一点怀疑地问:“你就是上面写的收信人牛二月?”
“没错,就是我!我现在叫牛二月。”
牛二月说着接过信去,拆开,嘴巴咧得有点歪——是那种坏孩子的笑。
每逢周末节假日,我就充当一名义务信使。主要负责晨光镇的信件收发。看着收信人打开信笺时的喜悦心情,我体会到了劳动的幸福。
不过,今天这个牛二月令我觉得有一点奇怪。哪里奇怪我也说不上来,他抽出信瓤,好像早已知晓了信的内容那样,脸上呈现出轻视的表情。
见他也没有邀请我到他家里坐一坐的意思,我便说:“走啦!”说罢,我一扭身,嘟起嘴巴,迎风就走,才走出七八步,那家伙就在身后叫我了。
“回来,回来,还得帮我捎走一封回信呢。”
“哼!”我有点讨厌这个故作高傲的家伙。
穿过小院子,我跟着他进了屋,顿时又惊讶起来。厅里一个架子上,放着好多剪刀,大号的,中号的,小号的,按次排下去,越来越小。我从架子上抽出一把小巧的铁制剪刀,柄上还缠了红绳,经过岁月的侵蚀,红绳的缝隙里渍了尘泥,我轻轻握在手里,真有点想剪什么的冲动。
“不要随便动别人的东西嘛,小朋友。”
就在我凝神望着这把小剪刀时。他突然从我手里夺过去放到架子上。并且把眼睛中的眼白面积调节到最大,用这种眼神瞟视了我长达几十秒之久。
“凶什么凶?说不定我会买一把走的。”
他别过脸去,没有继续理会我的意思,而是挑了一把最大号的剪刀,走到院子里。我也跟到院子里。
“你知道吗?我这把剪刀的名字叫春风。”
“春风?”好温暖的名字,我在内心暗想。
“嗯。春风是一把最好的剪刀。剪裁才会有形状,有秩序。包括记忆,春风可以使昔日重现。把你带到印象最深刻的回忆中。”
“啊——”我的嘴巴张成了O形。
“你不信吗?你想回到以前的记忆里吗?”
牛二月的眼神竟然是哀伤无比。我呆呆地立在那里。时光真的可以倒流?最想念的人还会停留在原地?
牛二月不再理会我,慢慢挥舞着剪刀,像一个练剑的人在正式开场之前寻找一种感觉。神情专注的模样令我觉得熟悉,依稀哪里见到过。
阳光越来越明亮。牛二月眼睛眯了眯,轻声说了句:“春风化剪,剪生双翅。”
突然春风一声长嘶,顷刻间化为一只银白的大鸟,双翅拍动之间,卷起层层的花堆。大鸟在牛二月的头顶上空不断盘旋,羽毛上折射出的光芒将牛二月紧紧包围,惊悚感一下抓住了我,我失声呼喊:“牛二月,牛二月,你在哪儿,你出来!你快出来!”
光影幻动,依稀的往日情景。
在刚长满叶片的槐树布下的浓荫里,母亲与其他女人围坐在草垫上纳着鞋底,麻花滚的绳子从鞋底里拽出来,那种棉质声音熨帖在心上,久远而又绵长。邻家的少年躲在槐树后面,探出小脑袋,狡黠的目光搜寻着我,吹起肥皂泡泡……
像电影里的镜头。突然又切换到另一处。
母亲正载着姥姥去集上看戏,我和邻家的少年在后面跟着跑。两边的杨树长了很长的紫穗,有的正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地里的麦子油绿油绿,浇水的农民扛着铁锹在里面转悠。很多开小黄花的麦蒿已高出麦苗,似乎一种隐藏不住的孤独开始显山露水。
后来,春天的第一场雨来临了,我听到了有关那个少年的死讯,树的叶子反着水光。世界在忧伤中异常明亮。那种明亮照彻着我内心的孤独。
我跑到房后的树行子里折杜梨花,折了好多好多,去墓地,一枝枝纯白的杜梨花呀,为什么却都变成了茶色,锈迹斑斑。
……啊。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曾如此真实地存在过。我现在是我母亲渴望长成的样子吗?如果那个少年活着,他会祈祷我幸福吗?可什么又是幸福呢?死了的人,肉体腐化,被根系吸收,探入新的生命组合,长出青葱的绿叶。可是人的灵魂会去哪儿呢?
灵魂不会寄居在一棵树里吧?
幻象消失了,牛二月披下的头发里,那双如电的眼睛冒着星星般的寒光。一切回到现实中来,牛二月的脚底下早已是绿叶成积。落英缤纷。在他那把叫做春风的剪刀的长喙的尖上端着一封洁白的信,犹如一只鸽子,带着要飞向远方的快乐。
我轻轻取下信,看着牛二月变得有些温和的眼睛。这么熟悉的目光。我就要想起来了,并且我确定我想起来了。是那么强烈的感觉。眼前的牛二月,就是我最最想念的伙伴,在那一年第一场春雨降临时死去的邻家少年。
牛二月嘴角带着一缕笑意。春风一声长嘶又化成了银白的大鸟,大鸟展开双翅,在阳光的照射下,闪耀着光芒璀璨的星星。很多大大小小有着长喙的白鸟嘶叫着,呼啦啦全飞过来,聚集,靠拢,形成整齐的队伍,一湾流动的白光逶迤。渐渐隐退……
晨光镇上,贝壳街,并没有99号的房子。
暖暖的春风吹过来,我只觉得两边树木仿佛眨眼之间全绿,我仔细端详着刚才牛二月交给我的那封信,发现信皮上的收信人竟是我,信未有封口。轻轻掉出几瓣桃花信笺。
“是我自己给自己写信,叫你来到这里。”
信皮在我手上扑棱棱变成了一只鸽子,咕咕地叫着。一抖翅,它便飞上了蓝天,像一块移动的白云,我就追着这块云,从晨光镇往家跑去。
编辑/粱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