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家:首先应该是人文主义者
2009-11-02孙绍振
孙绍振
科学家和一般平头百姓不同,平头百姓犯错误,影响很有限,而成就卓越的科学家犯错误,就可能给人类带来灾难,成为历史的罪人。
原子弹:这一千个太阳却在世界上投下了一千个阴影
爱因斯坦无疑是20世纪最伟大的自然科学家,另一方面,也是一个伟大的人文主义者。爱因斯坦是一个真正的人、一个全面发展的人。他作为一个伟大的科学家开辟了物理学、自然哲学的一个新时代。他的人格、他的理想、他的业绩,对世界历史的影响是无与伦比的。这一点,大家可能耳熟能详了。但是,作为一个人文主义者,他的形象,可能在我们心目中并不那么清晰。
他早就明白宣言:一个科学家如果没有人文精神,就有可能制造杀人的武器,成为杀人的罪犯。在这一点上他的朋友——海森堡(werner HeiSenberg,1901—1976),就走上了相反的道路,海森堡走到希特勒那边去了,为希特勒制造原子弹,幸亏没有造成,要不然可真是人类的悲剧。海森堡也是一个伟大的科学家,31岁就获得了诺贝尔奖。他在青年时代非常崇拜爱因斯坦,奉爱因斯坦为自己的学术思想导师。在量子力学出现以后,海森堡不顾爱因斯坦的反对毅然加入“哥本哈根学派”,他提出的测不准原理终于成为物理学界公认的量子力学正统。在科学上,海森堡有一种“吾爱吾师,更爱真理”的精神。但是,在人文精神上,他却屈服于形势的压力,他很怯懦,居然违背科学家的良心为希特勒效劳。也许他有身不由己的苦衷。1937年纳粹的反犹太运动升温,矛头指向海森堡,说他的学术是“犹太物理学”、“白色犹太人”,是叛徒,应该去集中营。经过了长达一年的审查,后被宣告无罪,海森堡为了撇清自己,从此成为原子弹计划的负责人。对此海森堡辩解说:“官方的口号是利用物理学为战争服务,我们的口号是利用战争为物理学服务。”这样的话恐怕骗鬼都不会相信。其实,海森堡对原子弹后果是清楚的。1941年他在给一位朋友的信中写道:“人类有一天会认识到,我们实际上拥有足以摧毁整个地球的能力。因此我们很可能会将自己带向世界末日。”海森堡的悲剧说明,科学家和一般平头百姓不同,平头百姓犯错误,影响很有限,而成就卓越的科学家犯错误,就可能给人类带来灾难,成为历史的罪人。
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前,不止一个国家的科学家在进行制造原子弹的试验,有一位科学家,甚至把自己的实验室给炸了。希特勒知道这种武器威力巨大,组织了一大批科学家在阿尔卑斯山脉底下进行试验。这件事情被一个意大利的科学家费米知道了。费米并不是犹太人,但是他的夫人是犹太人,他流亡到了美国。费米非常紧张地跑到美国海军部。为什么是海军部?因为海军部的钱最多。费米的英语就像我们广东人讲普通话一样,讲得不三不四,而美国海军部也不懂这个原子弹有多厉害,对什么链式反应,原子能量释放的理论更是一窍不通,费米的英语讲得磕磕巴巴,还夹着一些意大利的单词,连机灵的参谋军官都听得稀里糊涂,但是美国海军部的那些官僚们还是很有礼貌地向他道谢,请他“继续努力”,把他敷衍走了。费米觉得非常痛苦、无奈、愤怒、委屈。但是,他人微言轻,没人理他。这时,恰好有一个匈牙利青年科学家叫做西拉德,此人曾经是爱因斯坦的学生。他找到了爱因斯坦,让爱因斯坦以他伟大的影响上书罗斯福总统,让美国尽早制造原子弹。爱因斯坦起初还很犹豫,他说:
“大自然把原子能禁锢着,我们有权力把它释放出来,用它去杀人吗?”
西拉德说:“我们是为了自卫,为了对付德国法西斯制造原子弹。”
“但是,如果在我们制造出原子弹之前,德国法西斯已经完蛋了呢?”
“那就把炸弹封存起来,永不使用。”
“能保证做到这一点吗?”
后来的事情证明年轻的西拉德的确太天真、太幼稚了。当即爱因斯坦就写了信给罗斯福。西拉德很会找门路,他找到了罗斯福总统的好朋友、经济学博士萨克斯。博士终于见到了总统。那是1939年10月11日。第二次世界大战已经爆发。萨克斯向总统朗读了爱因斯坦的信。听完了爱因斯坦的信,总统的眉宇间流露出一丝倦怠和厌烦。萨克斯很会察言观色,一看苗头不对,就撤退,说:“再见。”总统可能觉得有点抱歉:“那明天早上,你来和我一起用早餐,我们再谈。”
罗斯福是美国唯一一个连任了4届(三任半)的总统。他或许是听不懂,或许是由于其他原因,就是没有理爱因斯坦。我现在分析罗斯福没有理爱因斯坦的原因可能有两个:一个是罗斯福毕竟不是一个科学家,他不知道原子弹有多厉害,他缺乏科学的想象力。也许他以为科学家像诗人一样,讲话都有点耸人听闻,第二个原因。我想更实际一点,造原子弹要花多少钱呢?我想诸位不知道,我具体也不知道要花多少钱,但是我根据一个电影资料推算出来那个钱是不得了的。美国爆炸了两颗原子弹,迫使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以后,苏联就感到紧张,斯大林就决定造原子弹。于是他把科学家从前线召回来,组织了一个小组,来设计原子弹制造的许多方案、程序以及种种的预算。我看到一个资料,当这个科学家向苏联的共产党政治局汇报说,制造原子弹的技术问题、方案都弄好了,所有的政治局委员都欢欣鼓舞。只有一个政治局委员,想到一个问题:钱!他就非常小心谨慎地、非常胆怯地问了一句:“要花多少钱?”这个科学家想了一下:“具体多少钱我现在不好说,我估计大概相当于我们刚刚过去的这场战争的全部费用的两倍。”
苏联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死了1000多万人,光列宁格勒被围了18个月就饿死了好几十万人,一直到德国法西斯毁灭以后,我看茅盾的《苏联见闻录》中说,苏联的老百姓,一个人一天只能发400克面包。据说苏联有4/5的家庭都死了人,在这种情况下,要再拿两倍的钱来制造原子弹,所有的政治局委员都吓坏了,一个个都不敢吭声,愣住了!就在这时候,一个小个子的政治局委员站起来,拍拍科学家的肩膀说:“我支持你。”此人名叫约瑟夫·维萨里昂诺维奇·斯大林。我估计当爱因斯坦第一次跟罗斯福建议制造原子弹的时候,原子弹的厉害罗斯福可能想象出来了,但是一算账,这个钱要花得海了去了,于是就没理爱因斯坦。
萨克斯和罗斯福是非常要好的,互相是可以用小名来称呼的,可以说是哥们儿。他觉得要说服罗斯福用这样直截了当的话语不一定奏效。他回到旅馆以后,就一直坐在小公园里的长椅子上,等他想好主意以后,天已经亮了。早上他来到罗斯福面前,总统略带一点讥讽的语气说:“你有什么高招呀?”萨克斯说:“我来讲一个故事吧。”故事是这样的:“当拿破仑横扫欧洲的时候,威震欧洲大陆,只有英国他没有办法,要打英国就必须得有海军,得有舰队,英国是海上霸主,法国跟英国打起来不一定占便宜。这时来了一个美国人
叫富尔顿,他把蒸汽机装备的轮船模型给拿破仑看,拿破仑那时已经是皇帝了,问:‘你这是什么意思?富尔顿说:‘如果拿我的蒸汽轮船来装备你的舰队,不用挂帆,不管刮什么风,都能横渡英吉利海峡,一定能打败英国。拿破仑一看是美国人,骄傲的法国人认为美国人是野蛮人,充满了冒险家、骗子、异教徒等等,而且没有文化,没有历史。拿破仑不大相信他,就把他打发走了,结果拿破仑的海军跟英国的海军打仗……”
罗斯福打断他的话说:“可是美利坚合众国的总统并不想做拿破仑。”
“可是柏林那个冒险家却是野心勃勃,要征服全世界呢!刚才那个小故事,有人认为不过是一个趣闻,但是,一位英国历史学家却认为,如果当时拿破仑慎重考虑一下,19世纪的历史,也许完全不同了。”
总统终于领悟了。让人拿来一瓶拿破仑时代的白兰地,举杯说:“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们应该跑在纳粹德国前面,否则他们会把我们炸得粉碎,是吗?”
于是,罗斯福决定集中一大批最优秀的科学家,当然包括相当的财力,来组织了一个计划——“曼哈顿计划”,进行制造原子弹的试验。在盟军诺曼底登陆之后,美国人有点担忧,不敢过分快速进军,怕希特勒已经有了原子弹,狗急跳墙。在盟军的先头部队中就有一个科学家小组,专门检查德国的原子弹制造状况。直到盟军在阿尔卑斯山脉的地下实验室中,找到柏林的文件,发现德军由于财政紧张,停止原子弹的实验,才放心大胆地进军。
美国原子弹造成后,已经到1945年。德国法西斯、意大利的墨索里尼都已经崩溃,只剩下日本法西斯这只瓮中之鳖。这个时候要不要再用原子弹,就发生了争论。美国从破译的密电中获悉日本准备投降,鹰派的政客就觉得非用不可,不用,就浪费了,好像是苏联打赢了一样,因为是苏联首先攻克柏林的!再加上苏联出兵关东(中国东北),已经箭在弦上。更重要的是,杜鲁门觉得日本投降以后,和苏联的冲突不可避免,他要用原子弹的威力,给斯大林一个印象:美国不是那么好碰的。爱因斯坦和他所代表着人类良知的人文主义者就非常反对,说:“日本法西斯其实肯定是要失败了,就不要用了,一炸下去就是人类的灾难。”但是爱因斯坦的话,他们听不进去。鹰派占了上风,当时就决定丢两个。其实,也只能丢两个,因为一共造了3个,第一个已经在试验中用掉了。
这里还有一个插曲,本来决定是要炸日本的东京之类的大城市,炸它的要害,炸它个痛快!但是,美国人还是有点儿人文精神、人道主义的。他们在炸德国的时候,教堂是不炸的。我参观过法兰克福的历史纪念馆,在二战期间那个城市被炸成一片废墟,只剩下城市边缘上的几个教堂的塔尖。现在我们到德国去旅游,还能见到欧洲最伟大的科隆大教堂。
当美国空军开始准备轰炸日本本土东京等大城市时,这就急坏了一个中国人,梁思成。作为一个建筑学家,他生怕美国飞机炸到日本的文化古城——奈良。他居然赶到美军设在重庆的指挥部,向布良森上校陈述保护奈良古城的重要性,古建筑一炸就没有了,不可再生,千万不能炸,还递交了一份关于奈良城中古建筑的图纸。对于一般人来说,这的确是难以想象的。日本侵略给中华民族带来的灾难和痛苦,他有痛切的体验,加之他的妻子林徽因的弟弟,作为中国空军的驾驶员,在和日军作战的过程中壮烈牺牲。国仇家恨,他完全可能为日本国土遭到轰炸感到兴奋。但是,他却没有选择仇恨,而是以理性战胜仇恨。战争之后,在大轰炸中幸免的奈良,因其保存完好的古代建筑,被评为世界历史文化名城。在获得这个称号的30周年纪念日,日本的《朝日新闻》上登载了一篇文章《日本古都恩人梁思成长》。
这个时候,爱因斯坦是非常痛苦的。报纸上一方面出现了“广岛已成焦土”“长崎已成死城”这样的标题;另一方面又出现了“爱因斯坦——原子弹之父”的文章。原子能量的释放正是他的E=MC2奠定的理论基础。有一本爱因斯坦的传记这样写他听到原子弹爆炸时的感觉:
轰隆一声巨响,天空出现了一个大火球,它比一千个太阳还亮,它向世人活生生地展现了爱因斯坦的伟大公式,然而,在爱因斯坦的想象中却出现了另一幅图景:这一千个太阳,没有给人世间带来温暖和光明,却在世界上投下了一千个阴影。他的心被一只巨手抓住了,那只手即使在他入睡的时候,都会不时地扭动。
爱因斯坦的痛苦在一片胜利的欢呼声中没有得到解脱,事情已经这样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不久就结束了。由于对美国政府的这种野蛮残暴行为强烈的反对,他受到了中央情报局的调查、监视,甚至于迫害。
和海森堡相比,爱因斯坦作为一个伟大的科学家和伟大的人文主义者表现出了完整的人格,他应该享受到人文精神的最高荣誉。拥有这种人格这才是一个真正的科学家,一个完整的人。这一点,应该成为我们培养科学家的最高理念。
这里以爱因斯坦为例,强调科学家的人格修养,可能把问题简单化了,因为科学家的人格是多种多样的。既有像爱因斯坦这样的,有甚至比爱因斯坦更加光辉的布鲁诺那样的,他坚持“日心说”,宁死不屈,最后被烧死在罗马的鲜花广场上;也有像哥白尼那样的,比较善于保全自己的,他的“日心说”在他生前不出版,到死后才出版,还有一种比较折中的,就是伽利略,他最后作了一个违心的检讨,当然,从人文精神上来说档次就差一点。
直到今天,我们仍然忽略了人类整个的精神宝库,像爱因斯坦,像诺贝尔那样的精神。诺贝尔知道无烟火药发明出来可能很可怕,他自己的实验室就炸了,差一点丢了一条老命。他想:这个如果用来战争,用来打仗岂不是违背了科学良心,后来就在诺贝尔奖里加了一个和平奖。他的意思就是说:科学是为了和平服务的,不是为战争服务的。但是结果很糟糕,历史的发展不是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最后火药和原子能一样,还是被用在战争上,成为大规模杀伤性的武器,这是科学家所不能控制的,但是,这并不妨碍诺贝尔的精神活在我们心里,作为人格理想很值得我们去追求。
弗莱堡学派:唤醒战后德国
一个真正的科学家,他对自己的国家、民族、人民,对自己的祖国应该负有一种不可推卸的使命。
二次世界大战结束的时候,德国是战败国,主要工业区,一片废墟。德国的经济学家就冒着危险到弗莱堡开了一个地下会议,得出共识:既不能是苏联式的计划经济,也不能是美国式的自由市场经济,而应是社会市场经济。这个社会经济政策最初并不被看好,一个德国作家在回忆录中写道:当时,他要去上班,才有工资可拿,帝国马克贬值得没人要,大家都在街上闲逛。一天只在中午发两片面包,这个作家不敢一次把它吃掉,因为已经是冬天了,吃了,当时肚子是饱了一下,但到了下午四点半,他要回家,要到公交车站去,
可那两片面包,可能早已消化了,他就有可能还没到公共汽车站,就饿得走不动了,回不去家,他的办公室又没有暖气,就有可能冻死在那里。在饥饿的逼迫下,北欧的美女,只要一杯咖啡,就跟黑人大兵去睡觉了。盟军提出问题,“这样下去,谁来养活德国人”?美国曾经派了一个经济代表团到德国考察,得出的结论是很悲观的:5年以后德国工厂可以给每个德国人生产一双袜子,10年以后可以给每个德国人生产一件衬衫。
德国完全陷入了绝境,盟军就决定进行经济改革。英美战区先改。按弗莱堡学派的原则,社会市场经济的原则,保护弱者,对有钱人进行限制,对德国的帝国马克贬值90%,对3000马克以上的存款只给你5%。这样一来,4个月以后德国的工厂就复活了,5年以后也就是1950年,德国复兴了。1955年德国经济开始起飞,20世纪六、七十年代德国就变成欧洲的工厂。1990年德国成了欧洲经济的领头羊,工人工资比战胜国法国的工人还高一倍。很多浪漫的法国人宁愿到德国做一些德国人不愿意做的比如巧克力工厂流水线上的苦差事。更为突出的是,国家没有工人运动,没有罢工,德国经济的飞速发展,国家的安宁,都是遵循弗莱堡经济学派主张的结果。1950年选总统,第一任总统是阿登纳,他就是弗莱堡学派的传人,他被称为是德国经济复兴之父。
德国的弗莱堡学派的经济学家真是令人赞叹,在希特勒统治还甚嚣尘上的时候,他们关切的并不是自己如何活命,而是希特勒垮台以后德国的经济向何处去,要走什么样的道路。在希特勒的特务统治下,盖世太保是非常野蛮的。他们冒着生命危险,秘密举行了会议,为祖国的未来寻找到一条道路:不能走苏联计划经济的道路,苏联模式的经济,中央集权的模式,没有市场竞争,没有竞争力;也不能走美国。的道路,它完全是市场制,两极分化,穷的穷,富的富。弗莱堡学派经济思想的重要特征:第一个是强调市场有竞争;第二个是具有社会主义性质。首先就说要保护弱者,它规定了童工、女工、残疾者有最低工资限量。其次,就是保险,比如医疗保险是强迫的。
如今,我们面临这样一个新的时代,起码应该有中国的弗莱堡学派出现,有中国的爱因斯坦出现,既要有人格力量,又要有非常高的创造水平,让我们伟大的中华文明走向真正的复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