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年前的身影
2009-11-02张尔平朱小鸽
张尔平 朱小鸽
2005年,身染沉疴的朱康福回顾平生风雨,梦萦大庆:“崇筠和我有幸参与其盛,真是难得的机遇。那几年是我一生中最为振奋和舒畅的岁月。”
大庆油田的开发,堪称中国20世纪扭转国计民生的大事。1959年9月26日,黑龙江松辽盆地第三口基准井——“松基3井”喷油,成为发现大庆油田的标志。50年记忆斑驳,无数人和事能留下几多履痕?印象中的大庆多是昂扬的自强精神和人拉肩扛的工人形象。其实,在这个中国最大油田的整个勘探开发过程中,还有一大批知识分子,包括旧中国有留学背景的知识分子积极投入,其学问和才智得到空前的倚重和信任。在大庆的广袤荒原干得酣畅淋漓。朱康福、吴崇筠夫妇就在其中。2005年,身染沉疴的朱康福回顾平生风雨,梦萦大庆:“崇筠和我有幸参与其盛,真是难得的机遇。那几年是我一生中最为振奋和舒畅的岁月。许多年后,一些老伙伴聚会,大庆的人物、场景仍然鲜活。让人回味无穷。”
在美国相遇
朱康福(1921—2007),江苏无锡人。父亲是经营酱园糟坊的小商人。
1937年“七·七事变”,朱家一路经镇江、长沙,最后逃亡到昆明。朱康福借读昆华高中,插班高三下学期。昆明的教育水平远不如江浙、平津,高三大抵相当于私立无锡中学的高一。此时杨振宁亦在昆华上高二。他们都留着娃娃气十足的小平头,功课毫无负担,看小孩子趴在地上玩“弹球”,兴味十足,恨不能弹上一把;而考试成绩不同凡响,颇得老师赏识。物理老师分别对朱康福和杨振宁讲,毕业后去考西南联大物理系。不久,云南省教育厅举办第一次高中毕业生会考,朱康福以会考第一名(有若干名)的成绩,免试升入西南联大。朱康福记得当年父亲高兴地讲,他和二哥念了大学,日后就是父亲“坟前的一对红蜡烛”。
朱康福选择了化工系,并无远大抱负,只是觉得毕业好找工作,最不济也可煮肥皂、配雪花膏度日。西南联大工学院院长施嘉炀,南开大学张克忠任联大化工系主任,后由苏国桢接任。
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和南开大学联合组成西南联大。学生的学号前有一英文字母:北大学生是P(Peking),清华是T(Tsing Hua),南开是N。朱康福是1938年联大的首批学生,字母是A。功课繁重,让朱康福为高三的轻松大加补偿。钱思亮讲普通化学,霍秉权教普通物理,让朱康福钦敬,有的著名教授却很让他失望,如教定量分析的高崇熙教授对时局不满,沉溺麻将,连夜雀战,一上课就测验,不过关就让学生转系或重念,等于留级,很让学生恼火。
那时跑警报是经常的事。一次,警报未能及时鸣晌,人们听到紧急警报时,日军的飞机已飞到头顶。老百姓在出城门的一条大路上遭敌机枪炮横扫,死伤累累。朱康福那一代人对日本侵略者的国恨家仇,没齿难忘。
1947年,朱康福到美国肯塔基州一家酒厂工作一年多。1948年8月,来到南方的路易斯安那州立大学化工系担任1/4时间的助教并读硕士学位。
在美国读了几门理论课程后,朱康福发现一些有机反应颇有意思。回想西南联大二年级有机化学这门课他差点不及格,原因是留洋女教授朱汝华总绷着脸。她是曾昭抡的高足,讲课如背诵,板书如默写,朱康福毫无兴致以至逃课。他悟到,对许多问题的认识和理解要从了解基本概念开始。这一点对他日后担任技术领导大有裨益。正是此时,朱康福认识了比他早一年入学的吴崇筠,两人于1949年暑假喜结连理,同时获得硕士学位。
吴崇筠(1921—1995),四川江津人。1938年,17岁的吴崇筠初中未毕业即以同等学力考上迁渝的南开中学。吴崇筠本喜欢物理和农学,而战时资源开发、实业救国的呼声甚高,于是她选择了地质学。1941年,吴崇筠连考5所大学:西南联大、中央大学和重庆大学的地质系,华西医学院和金陵大学农业经济系,竟全被录取!吴崇筠选择了联大,但兄长崇忠不放心她一人去昆明,而中央大学那时已迁至重庆,于是中大地质系才有了本届唯一的一位女生。
据同学张传淦2009年回忆,当年大学一年级在重庆柏溪,大二才搬到沙坪坝。大学生经常泡茶馆。茶馆里汽灯雪亮,泡一杯茶花费极少,有念书的,但大多数时髦打桥牌或“龙门阵摆起”。吴崇筠从来不去,用功得很。毕业之前本拟报考中央地质调查所,因所里的校友马以思等3人1944年在贵州野外调查时被土匪杀害,所以地质调查所只招收男生任调查员。吴崇筠的同学王朝钧、靳毓贵考入地质调查所,她留校任系主任张更和李学清的助教。1947年,美国路易斯安那州立大学地质系接受了吴崇筠的留学申请,同时担任系主任R.S.Russell博士的助教,职务是管理标本室。
1949年8月,朱康福和吴崇筠在当地的浸礼会教堂举行婚礼。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这是这所教堂第一次为中国青年举办婚礼,仪式异常隆重。主持的牧师和教友十分热情,来人很多,地方报纸派了记者。婚礼的照片和报道上了路易斯安那州报纸社会新闻版的头版头条。朱康福把报纸寄给国内的亲属。多少年后,亲属还珍藏着这份报纸,而自己保存的结婚典礼的照片却毁于“文革”,让人叹息。
青春做伴好还乡
1950年初,朱康福和吴崇筠来到美国著名的威斯康星大学读博士。当时留学生里的中共组织积极动员大家回国参加建设。回国是肯定的,是否读完博士学位,二人一时难下决心。当时留学生无非三种去向,一是在美国政府授意各大学、公司接收中国留学生的方便条件下留在国外;二是读完博士学位在美国工作一段时间再回国,如吴崇筠的中大校友闵恩泽;三是在美国当局对想回国的人出言恫吓之下担心迟则生变,怕日后回国不成,朱康福和吴崇筠属于这一种,就此放弃博士学位,一心归国。
1950年9月,朱康福与怀孕的妻子和邓稼先等128名中国学生、教授从旧金山上船,踏上归途。朱康福遇上联大校友何宇,吴崇筠见到女学长池际尚。好一幅旧友相逢、青春做伴好还乡的欢乐景象!
踏上祖国的土地,各部门、院校马上根据名单,目标明确地前来接洽工作。朱康福和吴崇筠都未去过北方,憧憬那里的人文历史,城阙宫墙,想去北京看看再说,婉拒了南方几所大学的邀请。到北京后,联大校友温可门来找,动员夫妇俩去石油管理总局。总局代局长徐今强亲自来招待所商邀。两人从专业考虑欣然从命,从此开始了纷繁起伏的石油生涯,见证了半个世纪新中国石油工业的发展。
安顿下来后不久,全国都为抗美援朝捐献钱款。朱康福和吴崇筠商议,带回来的2000美元本是1947年资助留学生的公款,应该奉还国家。徐今强知道后找他们谈话,说,你们就要有孩子了,不必一点不留。两人想,既然已经认捐,再留一些也不像话呀。全都捐了。
钻井队的女教授
1959年底,北京石油学院教授吴
崇筠给4个月的小儿子断奶,与李国玉陪同最后一批苏联专家去大庆。那时中苏关系全面恶化,我方对苏联专家心存芥蒂,只在外围地区由曾鼎乾介绍些情况,而不到重点勘探的萨尔图。1960年3月,吴崇筠与石油学院师生参加大庆会战,7月到前线指挥部对比大队任岩芯队队长,顶头上司——对比大队长李德生是她中央大学地质系的同学。有这样一批学者把关,工作风生水起,心情舒畅。
钻井岩芯分析对比是摸清油田地质情况的重要一环,而井队一般认为取芯既麻烦又影响钻井进尺,不受重视。会战领导大力提倡“三老四严”,强调钻井要“取全取准20项资料,72种数据”。尽管这里不免有程式化的宣传色彩,但对当时纷乱上阵、抢钻井进尺而忽视实物地质资料收集研究的第一线起到了很大的约束作用。岩芯队的目标就是大幅度提高取芯率和保证岩芯质量,这一工作要依靠所有钻井队的配合。吴崇筠到井队和工人同吃同住同劳动。为提高关键井位的取芯率,她从住地提开水给井场的工人送去。草甸子上没有道路,泥泞难行,运送岩芯基本靠人抬肩扛。女教授不怕苦和严细的作风得到队长和司钻们的钦佩与支持,关键井位的取芯率和岩芯质量完全达到要求。1960年8月2日,大庆第一座生产试验区地宫开馆。地宫的重要内容之一就是以图表式模型展示油田的岩芯数据资料和试采井的生产数据,直观地反映出科学管理的油田生产动态和扎实的基础资料。这里成为大庆对外宣传的一个重要窗口。吴崇筠和同事们工作的另一成效是1961年即开始运用11400米岩芯和相应的分析对比资料来计算大庆油田的地质储量。
1960年秋,大庆长垣北部试采成功,大油田已成定局。喇嘛甸72井出油之际,吴崇筠高兴地独自哭了一场。只有心和油田的成败紧贴在一起、无保留地献出汗水和青春的人,看到乌黑的原油喷涌而出,面对祖国的辉煌成就,才会喜极而泣。
朱康福去大庆比吴崇筠稍晚。1960年下半年,他参加石油部北京设计院的原油降凝试验小组,卷起铺盖去了大庆。两人同在大庆,工作地点、内容包括待遇都不相同。吴崇筠是教授,指挥部领导包括部长余秋里都听过她普及地质知识的讲课。吴崇筠先吃中灶,经会战指挥部点名后改吃小灶。朱康福则无此种优待。一次,会战指挥部副总指挥唐克调他去葡萄花炼厂协助解决频繁出现的起火事故。朱康福坐在一辆拉煤汽车的煤块上。10月底的松辽平原冰封千里,到了炼厂朱康福已冻得下不了车,连滚带爬下了车又迈不了步。
朱康福说,借夫人的光,受到优待,不久两人住进了“房子”。所谓房子是在牛圈的四周全上土坯,安了门窗。中间隔成前线指挥部的一间大办公室,又分出三小间,总地质师闵豫夫妇、地质指挥所副指挥范元绶和朱康福夫妇各居其一。屋外下雪屋里白,通风良好。睡觉不敢脱衣服,还要戴着狗皮帽子。醒来后被子上一层霜雪。
大庆会战初期,许多做法超常规。国家建委主任薄一波视察后也讲过,乱糟糟的,不像工业建设的模样。试验小组需要大小不等的钢管,朱康福他们看到哪里有,扛回来一根就是,哪有物资收发制度。最艰难的是人们吃不饱,第一线的钻井工人也饿肚子。组里的人各自依靠家里人带点食物,而朱康福只有保姆、9岁的长女鸽子和两个小儿在北京,带不来吃的。朱康福偷着买当地人卖的糖精水解馋。
“你要蹲笆篱子,我给你送饭!”
1961年初,石油部正式下达大庆炼油厂的设计任务,规模为100万吨/年,是从苏联援建的兰州炼油厂照抄而来。在大庆会战指挥部的领导下,成立了炼建指挥部。厂址在紧靠大庆油田的龙凤屯附近,时称黑龙江炼厂,即现在的龙凤石化总厂。朱康福因营养不良浮肿,正在北京小汤山疗养,被孙敬文副部长接回北京。熊尚元院长通知他,接替夏汝钧担任黑龙江炼厂设计师,要当年完成初步设计。40岁的朱康福一上任即面临两大难题:一是大庆来势凶猛的产油势头与已上报的炼厂100万吨/年的规模不相适应,而重新上报已没有操作的时间;二是苏联专家撤走了,北京设计院头一回独立设计大型炼厂,而一切设计程序包括规章制度都仿照苏联,当年完成初步设计根本不可能。初步设计直接关系到设备订购,承建工程的建工部也不知炼油厂是个什么样的工程,对工程量无法估算,不断催促石油部。院长熊尚元面临下面顶、上面压的窘境。
朱康福去大庆转了一趟,压力愈大。他多方了解情况,请教各路专家,做出应对:原则性修改已批准的设计任务书,同时上报炼厂二期扩建并立即实施的报告。设计院通过技术革新,依照大庆原油的性质,采用新型塔盘并改变管线、加热炉换热器等,可以达到200-250万吨/年。最后,“明的一百万,暗的二百五(十万)”付诸实施。这其实是非常规的偷梁换柱,不符合国家规定,但对于一场战役来说,它符合实际需要。按照规定,初步设计尚未批准,设备不能订货。部领导指派朱康福负责,在当年补充订货会之前提供一批设备订单。大庆炼厂需要就一路绿灯放行,器材也订上了。
朱康福按照苏联专家达尼连科传授的方法,尽快确定炼厂的总平面布置和制定设计项目单元表。基本方案迅速在院里讨论通过,成为设计的法定依据。1961年底以前不仅必须完成并通过炼厂的初步设计,还必须满足施工需要,如估算工程量、钢筋规格并提交一部分施工图,以保证次年4月1日炼厂“鸣炮施工”。孙敬文副部长听了朱康福的汇报,说:放手大胆干,万一出什么问题部里负责。“你要蹲笆篱子(监狱),我给你送饭!”
让院长下不了台的“一支笔”
领导的信任让朱康福很感动,干劲十足,天天加班。知识分子不傻,万一设计出了问题,部长送不送饭不敢肯定,笆篱子肯定是得自己蹲的。一张总设计底图,各部门的任何修改、补充必须由朱康福认定签字才能将修订版反馈回去。他十分仔细小心。一次,和一位装置设计负责人在一个技术问题上意见不同,熊尚元院长说尽量按朱康福的要求办。修改后,朱又发现问题需要修改。那位负责人很不高兴,搬来熊院长。熊院长颇为难,而朱康福坚持不改不签字。这反映了当时对工程质量十分重视的大庆“三老四严”精神。事隔多年,朱康福心静如水,翻检人生,自咎当时年轻气盛,处理大度,有愧于温文尔雅的炼油老前辈熊尚元先生。
炼建指挥部的工程例会逐渐由朱康福主持。一起工作的黑龙江省委和建工部的干部看到炼厂建设的技术领导,如供应局总工程师邹明、设计院副总工程师朱康福抓工作敢作敢为,深有感触:“石油部就是不一般,不派任何司、局长之类的官,三个总工程师个个有职有权,从不扯皮推诿,说话算数!”他们的作为得力于大庆尊重科学,重视技术干部指导作用的做法。大庆生产办公室主任、后任石油部部长的宋振明在一次干部大会上说,油田有水电总工程师、总地质师等八大总,各级干部要坚决服从八大总的指挥,维护他们的威信,做到八大总“一说话八方呼应,一出面四面成风”。
1962年4月1日,炼厂工地如期开工。设计师朱康福却不在现场,他早已一头扎进炼厂扩建设计和一期工程施工图。大庆油田迅速增产,炼厂扩建、改建和新建,好几个项目同时展开。提高炼油能力与技术水平,使油料供应立足于国内是当时的重大课题。朱康福难忘的是北京设计院党委书记、后任副部长的张定一。张定一不喊任何口号,早把铺盖卷搬来,带头加班,往往能提出设计人员都没有想到的问题。那些日子里,全院风气大变,上下一心,加班到午夜11点半,食堂给每人一碗热汤面,吃完回家。还让朱康福感念的是,为及时掌握各地现场情况,两星期开一次电话会议。张定一总是事先关照,让在现场的人能在电话会议的间隙和家人对上话。尽管是几声“家里怎么样?”“挺好的,放心”的应答,但千里之外亲人的声音还是让人踏实和感动。这些连着大庆的桩桩小事,已为时风不屑,但随着年代远行,让亲历者愈加怀念。
1963年11月17日全国人大二届四次会议,朱康福和吴崇筠作为列席旁听,亲耳听到了周恩来总理关于中国石油自给,中国人民使用洋油的时代即将一去不复返的讲话,那种作为石油人的激动与自豪,让他们永生难忘。第二年,朱康福和吴崇筠分别被选为全国人大代表和全国政协委员。
据称,大庆油田开发50周年之际,它的陈列馆于2009年被列为全国爱国主义教育基地。一个陈列馆难以展示所有的大庆建设者,不知是否记载有朱康福和吴崇筠的姓名?这对于两位已经离世的石油专家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他们出身著名大学,放弃美国的博士学位回到祖国,兢兢业业,喜忧于国家的强弱,大庆成为他们一生投身石油事业最怀念和最舒畅的地方,这才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