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刘堂
2009-11-02傅誉
傅 誉
又一辆车子在校门口停住,走下来一群鬓发苍苍的老人,颤颤地互相扶持着。他们都是来寻母校的,镇螯山下,思刘堂前。这些校友大都离校许久,有的甚至是浪迹四方,年届占稀才有机会回母校看看。舟中也变迁得多了,唯一留下来的,大概便是这思刘堂和一边的博爱碑。于是,两个久未谋面的老友,乍一相见,先是默然,再是唏嘘,接着这些老校友们便恭恭敬敬地排成一队,如同几十年前一样,站在思刘堂前合影留念。只不过那时灰白的是照片,而现在灰白的是须发。
思刘堂,老照片,现在的房子大致也还是八十多年前的模样,只是稍稍扩建修缮,但仍保存着几十年前略带西式的风格,三层小楼,淡灰的外墙,绿树成荫,吱呀的红地板,这便是许多校友对母校最直观的回忆,他们回母校,寻人寻景,更是寻情,而这一切,终究都绕不开“思刘”两个字。
这个“刘”,指的便是上个世纪名扬上海滩的刘鸿生。
先生原籍定海,生于光绪年间,十多岁时,家道中落。但无论如何辛苦,母亲都坚持让他到圣约翰大学念书。在这座走出过荣毅仁、顾维钧、林语堂的大学里,先生在浓厚的氛围中耳濡目染近代西方的工业文明,思叹中华之所以落后的种种,奋发苦读,力求上进。母亲潜移默化的言传身教和学校的诸多见闻让先生认识到了教育的重要性,十余年后先生刚在大上海站稳了脚跟,便即刻卖掉了两个火柴厂,四处奔走,带头捐资桑梓,建起了定海公学,也便是现今的舟中。
先生最初是从一个卖煤炭的小“跑街”开始,白手起家,一步步地构筑自己的商业帝国的。从煤炭到火柴,而后扩展到水泥、毛纺、保险等等,最终形成了一个几乎覆盖各行各业的“刘氏托拉斯”,毫无疑问先生缔造了一个传奇的商业神话。这样浩荡的规模和气概,如此卓越的胆识和远见,在硝烟弥漫的近代中国,哪怕是当代中国,会当绝顶,登高一呼,也都是“一览众山小”的。
然而稍微懂一点历史的人都知道,彼时的中国已是颓颓将倾,一个民族资本家所面临的内忧外患,生存环境之恶劣,非常人所能想象。刘鸿生们的企业犹如就要颓然崩塌了的土墙缝中零星的绿苗,既要面临欧风美雨,又要寄望赖以扎根的土墙回光返照,强撑时日。然而既是颓然的土墙,绿苗的生长,生命的顽强,也就只是枉然,根永是扎不深的,即使是真的扎下了根,也终归没什么希望。土墙迟早要倒,绿苗便只能埋在一抷黄土之中,换得后人的叹息,那样的上海滩,终究只是一枕黄粱,南柯一梦。
当然,事情也不尽是如此的。中国的商人,几千年来都在重农抑商的环境下苦苦挣扎,无论王朝更替,帝王们英明与否,在这个问题上的观点却空前地统一,秦皇汉武们,无不“重税租以困辱之”,甚至是“贾人不得衣丝乘车”,区别不过是历朝历代手段有高下,执行力有高低。农业是立国之本,商业永属末流,这倒不是帝王们缺乏智慧,实在是时代所限,帝王们想的只是“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既然如此,小农的社会里,农人舍本逐末,富商大贾周流天下,“无有居心”,在帝王看来真是动了国本的。于是自商鞅变法开始的两千多年,抑商重农便成为了中国历史一条让人百感交集的线。不过,让人惊讶的是,商人们“虽遭阴谋秘计,压抑至数千年,而终于没有消亡”,其生命力之顽强,却是出乎了帝王们的意料。而到清末民初,欧风美雨,国难当头,终有无数的像先生这样的爱国商人,造桥修路,开矿设厂,周流天下,“实业救国”,天津卫,上海滩,重庆山,莫不是这些人在维持着天朝上国最后的尊严。虽也是追逐利益,但却不忘天下,待事业有成,他们大多心系桑梓,兴修水利,办学施教,泽被乡里,而今天仍然巍巍屹立在镇鳌山下的思刘堂,便是这段峥嵘岁月无言的见证。这些人中,有的早年便留学欧美,有的从学徒开始白手起家,极端的例子甚至如晚清的状元张謇,甩下一身功名,投入这浩浩荡荡的救国洪流之中。“他的力量不大,登高一呼未必山鸣谷应;他的目光有限,举目四顾也不能穷尽海阔天空。”这话说的是张謇们,但也不尽然,他们毕竟开创了一个新的时代,在那场轰轰烈烈救亡图存的大潮中,他们掀起的浪花或许称不上惊天动地,却必是气壮山河,他们的事业即使算不上开天辟地,但也一定是敢为人先,即使未抛头颅,洒热血,却也的的确确是为国为民,奔走天下。
而我以为,这便是一个商人本应有的气概。上海滩上,千帆竟发,百舸争流,若只计较财富一时的得失利亏,蝇营狗苟,只是希望图个封妻荫子,左右逢源,那么无论一时如何地叱咤风云,却终究与街头巷尾四处吆喝的贩夫走卒无异,成不了太大气候。而先生一生无论做人经商,却从没有绕开过心系中华的信念,初有所成时所建的渝州的校舍,抗日硝烟中历经万险西迁的车队,建国后回归上海行色匆匆的汽笛,这一切莫不是一段艰辛的爱国史,这一路时局动荡,兵戎刀光,这一路冲波逆折,黄鹤不飞,若信念只是一己私利,那么无论如何也熬不过硝烟煎熬,铁蹄践踏。先生凭的是满腔爱国热血,一路披荆斩棘,泽被天下,哪怕地崩山摧,也从不西望咨嗟。
而这,也便是眼前这思刘堂屹立几十年所表达的最原本的意义。商人行走天下,一番作为,靠的是心系天下的一腔热血,更何况是读书人。《大学》有云:“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名校与否,不在其校舍的富丽堂皇,而在气质和氛围,精神和底蕴。那些年逾古稀的老校友来母校寻情寻景,更是来做一次人生的朝圣,他们一生的奋斗未必都是从此处开始,却一定是在此扬帆的,这里未尝是他们学识的终点,却必是人生信念的起航。八十多年,思刘堂不再只是一间校舍,思刘,也不仅仅只是纪念先生捐资建校的慷慨,更是缅怀一种伟大人格。在此,天下不再只是一个地理概念,从西域至三江,由南海而尽漠河,更是几千年来中国所有“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心中一幅宏伟的蓝图,文人也好,商贾也罢,战火纷飞,人为的阻隔,都阻挡不了这浩浩荡荡的洪流,一路且歌且行,奔涌不息。梁启超先生“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的铿锵呐喊鼓舞了几代青年,而今吾侪年少,光阴荏苒,只愿有朝一日中流击水,浪遏飞舟,不负先生对舟中学子殷切期望,以告慰先生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