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灿烂
2009-11-02辛小惹
辛小惹
话话爬到山上去的时候,豁豁已经在那个草窝窝里躺着了。
太阳很亮。话话爬得头上汗津津的,他走到脸上盖着烂草帽的豁豁身边,揭开草帽看豁豁,豁豁闭着眼睛,装睡着。
啊……啊……
话话放大声叫豁豁,豁豁装着睡得很死,一动不动。话话抓了一把土,拉开豁豁的衣领灌进去,豁豁还是没有睁开眼睛。话话跳起来够头顶上的桃树,抓住一个树枝,掰下来,折成一个小棍,从豁豁的鼻子里探进去,豁豁打了一个喷嚏,坐了起来。
我把你个碎驴日的。豁豁伸手在话话脖子上扇了一下,动作很大,落下来却很轻。话话顺着豁豁收回去的手挤坐在豁豁身边,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块馍馍,塞在豁豁嘴里。
你个碎鬼,看你奶奶不把你打死。豁豁咬了一口馍馍,把剩下的拿在手里,嚼着骂话话。话话看着吃着馍馍的豁豁。把刚刚掰下的树枝拿过来,拔下上面开得正盛的桃花,放在馍馍上,豁豁一口连花咬在嘴里。话话看着豁豁,笑得不行了,又扯下一大把,都放在馍馍上。
话话,你上来的时间看见羊了吗?
豁豁吃罢了。站起来朝山下看。话话站在他跟前,看了看豁豁,突然做出打功夫拳的样子。啊啊地在豁豁腿上练了两拳。豁豁抬起腿在地上扫了一圈,话话赶紧往远躲,豁豁没扫到他。
啊啊——豁豁腿还没有收回来,话话又粘过来,伸出小拳头,扑扑扑,捣了几下。
豁豁提起右腿扫了一个半圆圈,话话笑着往远躲,豁豁又没有扫着。话话站在几步外,得意地对着豁豁做鬼脸,豁豁做出要抓他的样子,话话跑开去,攀到一棵桃树上。
啊……啊……
话话躲在粉扑扑的满树桃花里,抓着树枝摇晃着,对着豁豁喊,粉白的花瓣蝴蝶翅膀一样纷纷落下来,像下起了一阵花雨,豁豁站在树底下,满鼻满嘴的桃花香,头上和肩膀上,都是花瓣。
不要摇了,把我的树摇死了。
啊……啊……
我把你个哑巴,聋子。不要摇了。再摇就摇死了。你个瓜松,树也是个命么,谁把你这么个摇你能好受么!
啊……
豁豁不再白费口舌,钻到树底下,伸手去拉话话。话话看见了,手脚并用,只几下,爬得更高了。
啊……啊?啊!啊!
话话往山下看的眼光转向树下的豁豁,放开一只抓着树枝的手,指着山底下。
羊?羊?在哪里?豁豁一下子从树底下钻出来。头转来转去的,四面八方地看。
啊!啊!话话连连摇着手,也连连晃着头,差点从树上掉下来。
不是羊?不是羊你喊啥呢!防着看把你个碎松跌下来。
啊!啊!
只要不是羊,就不关咱的事。哑巴,你下来。我给你编牛笼嘴。
啊!啊!啊!
话话挂在树上晃荡着,一只手指着山底下,朝着豁豁又喊又比划,脸急得红红的。
啥么?谁家娃娃在树林子里折桃花呢?我把他狗目的,看我逮住能把他的气放了么。
啊!啊!
哪是啥?噢,学生娃娃出来做操了?看把你急的。你个哑巴,再急能咋,你又不会听又不会说,热眼念书娃娃咋呢。
话话摇摆的一只手使劲地伸长,指着远处。焦急地啊、啊叫着,可是豁豁不理他了,豁豁摸出几颗炒豆子,丢进嘴里,嚼着,坐在树底下了。
话话从树上溜下来,抱着豁豁的一只胳膊,要拉他起来。豁豁坐着不动,话话指着山底下,啊啊地说着话。豁豁掏出来几颗豆子给话话,话话不要。
话话。你和我,都是穷命。你是个哑巴,热眼学生娃娃也没用,反正你又念不了书。我是个豁豁。热眼别人有老婆娃娃也没用,我就是个老光棍。你就不要看了,折几个树梢子来,我给你编个牛笼嘴耍。
啊……啊……
话话还是指着山底下,豁豁把话话不要的豆子丢进自己嘴里,不再理他。话话站起来,跑到豁豁的烂草帽那里,拿起豁豁的铁锹,跑到桃树底下,开始挖树。豁豁几步撵过去,夺了铁锹。
你个碎驴日的。树是随便能挖的吗?你当我这个护林员是耍的。你还没治了。
啊!啊!
话话指着铁锹,又指山底下。豁豁把话话铲出来的土又铲回去,拍好。话话拉住他的胳膊。指铁锹,又指山底下。啊啊地。焦急地看着豁豁,比划着。
啥?你说山底下有人挖树着呢?
啊!啊!
豁豁指了指山底下,再用铁锹做了个挖树的动作,看着话话。话话使劲的点着头。
走,下去看看。哪一个吃了豹子胆的敢挖树,看我不砍断他的腿。
豁豁扛起铁锹,大步往山下走。话话紧紧地跟在他屁股后面。
山底下,十几个人在挖桃树。树都是这十来年才栽的,粗的也就有大人的胳膊粗,细的就不一样了,这些人,大小都在挖。
干啥着呢!不要挖!
豁豁跑过去,气喘吁吁的呵斥着制止。本来他要抡起铁锹打他们的,可是这些人他认识,都是他们村的。
你们干啥呢?破坏树木是犯法的,不晓得吗?
没人理他。
谁叫你们来挖树的?你们胆子也太大了。
还当他是个啥东西呢!有一个人给另一个人说,几个人都笑了。
不要挖了!
豁豁执着铁锹拉开架势,横眉立目地吼叫着。
你就不要管了。树又不是你家的,你能管住?一个稍微年长的停住了挖掘,看着他说。
再挖我的铁锹不认人!你们不要欺人太甚!
我说豁豁,你当我们是闲得没事干跑到山上和你耍来的?这天干火燎的,土这么干,你当挖一棵树松活得很?出楞力的这事,谁爱干?是支书和主任催着我们来的,你不要泼烦人了行么?
你胡说。支书和主任叫我看树林呢,能叫你们来挖树?
叫你看树对着呢,叫我们挖树也没麻达,你就不要管了。
不要再挖了!我和你们没话说,我找支书去。你们等着。
支书忙的四脚朝天的,有空管这闲事呢。
破坏树木是犯法的事,你们再不听我给林业派出所打电话呢!
豁豁,还是那个年长的人说,你不要搅扰我们,今儿天黑之前,我们要挖四百个树栽在大路两面呢。就我几个人,这土又干的瓦渣子一样,啥时间能挖够?你这么胡搅蛮缠的,耽搁了大事你负不起责任。
挖四百个树?挖这么多?桃树就是个山上长的,栽到大路畔干啥呢?
这不是你和我管的事,人家让挖就挖,你管它栽到大路畔干啥呢。
天这么干,这么大的桃树,连根挖了栽到路畔上。能活么?你们不是日鬼人呢么?
你管它能活不能活。当官的叫挖呢,当官的管你树能活不能活呢。
我就不信。退耕还林搞了这么几年了,栽活一棵树比啥都难。我就不信当官的叫把这么大的树挖了栽到路畔上死去呢。
不信了算了。你不要挡路。
豁豁被推到了一边,那十几个人肆无忌惮地抡着镢头铁锹,桃树左一晃右一甩的,满树开得粉艳艳的桃花雨一样飘下来,和在呛人的尘土里,又被抛到了一边。一会儿一棵树就被挖倒了,人们抓着树干把它和已经挖掉的树扔在一起,那边,碰掉的桃花和折断的桃枝,铺了厚厚一层。
豁豁心疼得滋滋吸着气。话话被眼前的阵势吓住了,一直紧紧地贴着豁豁,这会儿悄悄地看一下豁豁的脸,又看一下横七竖八的桃树,一点儿声气都没有。
挖得咋样了?才挖了这么几棵?照这么个样子
明儿黑了都挖不下,要快些。挖快些!
豁豁转身看,支书上来了。他像得了救星一样,赶紧撵过去,说你看这些人把树挖成个啥了,还说是你叫挖的。这树长这么大不容易,这么个挖都挖死了。你赶紧叫停下。再挖都挖死了……
快些!快些!这才挖了几棵?一二三四……你不要泼烦人了,是上头叫挖了栽到路畔上的,我不挖能行吗?你不搭帮就走过,不要挡人。
你是支书,谁敢叫你挖树呢!
你当我这个支书大得很,就敢不听上头的话?我跟你说,明天省长和书记要到咱们这里来,这一阵全县都出动了。咱们这一带要在公路两面都栽上桃树,明儿一大早都要栽成呢,你说这任务重的,村上又没有几个攒劲人,能完成?你就赶紧不要再添乱了。
全县都栽?那山上的桃树不是都挖光了?
挖光了再栽。你们几个铁锹抡快些。等一阵挖下了小强子把你家拖拉机开着来拉到大路上去,再跟过去两个人,在松树的空隙里头,五米一个,栽好。
支书,地这么硬,赶天黑怕挖不下四百个树,连二百个都挖不下。
我看村里再有人没有,不行了叫几个女人搭帮挖。不行了树根就挖小些。
挖小了根本不得活,这么大的树。
先栽上把明天的事应付过去,这一阵谁还管能活不能活呢。
那干脆砍些树股子栽上算了。还挖啥呢。
反正你们看着办,要快呢。
支书说着转身往回走,豁豁赶紧撵过去。
支书,省长和书记真的来呢?
嗯。
把省长和书记叫到山上来不行么?叫他们到山上来看桃花,不是比路边上好看么?
你以为省长和书记是你,一天到晚没事干。省长和书记忙得不行了,哪里有时间看桃花呢。
不看桃花把树栽到路畔上干啥呢?不是叫省长和书记看呢么?
谁说把树栽到路畔上是叫省长和书记看桃花的?省长和书记下来要跑多少个县,小车能在咱们这路上经过就不错了,县上有多少重要的事都顾不上问,把你的桃花算个啥?你晓不得不要胡说。
那把好好的树挖了是为啥的?
你少管闲事。没事干了帮着挖几棵树。你们几个抓紧。
支书说着风风火火地走了。豁豁拄着铁锹,茫然无措地站着,话话挨着他,什么话也不敢说。
站了一会儿,两个无精打采地慢慢下山去了。小强子开着拖拉机从后面撵上来,又超过他们开走了,车上的桃树堆得那么高,就像一座桃花山。
豁豁和话话终于站到公路畔上了,他们看见半天不到的工夫,这里就有那么多的桃树了,所有的桃树都开着欢实的桃花。站在路中间,这边和那边,两溜长长的看不到头的桃树一直往远处延伸。
豁豁看见不只他们村,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各村上都有一车接一车的桃树拉了来,他心上就不难受了。他和话话在路边上上下下地走着,话话蹦蹦跳跳地拉着豁豁,指给他看一棵又一棵开花的桃树,两个人又说又笑的。
放眼望去,那么一路美丽灿烂的桃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