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有几条命
2009-11-02余同友
余同友
陈耀武侧过身去,撩开窗帘,院子外的大雪已落得有一鞋底厚了,雪花还在大朵大朵地下着,这个时候是进城的最佳时机,纷飞的大雪会将他们的脚印掩埋得干干净净,另外,这样的寒冷天气,瓦城的守城士兵大多躲在城门脚下小阁楼里,偎着火炉打瞌睡,耳朵里听不到城门洞里的响声。遇上胆子大点的,还会跑到翠红轩去找个妹子暖暖脚。谁还会老老实实地像个门神似地守着城门呢?
黄湓河地区敌后游击队队长陈耀武紧紧腰带,手又向腰间摸去,像是伸到泥鳅洞里摸泥鳅,李炳文看见他已经这样摸了好几次了,但每次都摸出一只空手。这次,陈耀武没有空手,他迅速地从束起的腰带里掏出一个家伙,递给李炳文:“城里这一阵子太严了,我们不便带家伙,这把枪就放在你这里,你可要好好保管,过一阵子我来取。”
李炳文接过那把手枪,这是一把做工精致的驳壳枪,钢蓝的枪管,泛着光泽的枪托。显然是经过了主人很长时间不断地擦拭保养,像一块老玉,经过玩家的把玩后,全身形成了包浆,枪把上还隐约刻着—个“武”字,他觉得那枪好像在他手心上跳了几跳,像是要蹦跳起来,蹦到屋外去,李炳文赶紧搂紧了它,生怕它溜走了似的。“我会的,队长。”他轻声对陈耀武说。
昏黄的灯光下,陈耀武暗暗松了口气,他对到瓦城去执行的任务忽然有了信心。他总算为这把枪找到了一个暂时的去处。其实。这把手枪只是在一个月之前到达他的手中的,组织上给他交待了一项任务,随后又发给了他这个家伙。
拿到手枪的当天,陈耀武把它拿在手上摩娑了半天,他当然第一眼就发现了枪把上的那个“武”字:“这把枪和我有缘啊!你看,有我名字上的一个字么。”他高兴地指给队里的喜贵看。喜贵虽然不认识字。还是很认真地拿过枪,仔细看着枪把上的那个字,“是的,是的”,他说:“一个圆圈当中有个字,像是—个象棋子。”
喜贵也为队长高兴,他掂了掂手中的枪。举起,瞄准,对着正在另一边吸旱烟的游击队员扁伢子,他还叫了一声“扁伢子,看好了,队长的新家伙。”他话还没说完,枪就应声而响,子弹呼啸着直冲向扁伢子,扁伢子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收回去,就倒在了地上。
事后,喜贵在接受审讯时一直在奇怪:“我明明看见队长下光了子弹的,真的,我也没有去扣动板机,它不知怎么就撞针了。”喜贵的话当然让上级负责调查这起事件的人很生气:“这么说,是这把枪自己开的火了?”他不无嘲讽地问道。作为队长的陈耀武嘴上也附合着责骂喜贵,可是他心里也纳闷不已,他也觉得当时自己下光了所有的子弹,所以喜贵瞄向扁伢子的时候,他还在一旁笑呢,更奇怪的是,喜贵虽然加入游击队有几年了,但天生手笨,以前瞄准实弹射击时,从没有击中过目标,偏偏这次一枪命中扁伢子的脑门心,准得就像神枪手。
这事过了一个星期,陈耀武在皖江十三县年关总暴动会议上,遇到了老朋友贺强,贺强看到他怀里的枪后,脸色怪异起来,把他拉到一边问,“上次出事的就是这把枪吧?”
陈耀武点点头说:“真他妈倒霉,也真是怪事。”
贺强摇摇头说:“这枪已经转了好几个支队了,转到哪个支队,哪里就出事,总是在不该走火的时候走火,该响的时候却哑巴了一样,它身上也不知道有几条人命了。给我们我们都不要。你看你却像捡了个宝。”
陈耀武听了将信将疑,会议快结束时,他找到了首长,要求重新调换一把枪,首长很严肃地批评了他:“武器装备本来就不足,哪能挑三捡四呢?”首长还说:“就是这把枪,上次那个贺强找我们要我们还没舍得给他呢。”这倒把陈耀武弄得晕头转向。可是会议很快散了,此后他再也没机会碰上别的支队的人,没能打听到关于这把枪的真实情况,但从此以后,他老觉得腰里的这把枪像一只会动的手,不时地掐他一下,让他的心为之一缩,于是,一股血腥的味道就在枪的周身弥漫。
几经考虑,陈耀武决定还是把枪放在瓦庄的地主李炳文这里保管。李炳文是个开明地主,经常为他们支队筹粮筹款,他家也成了支队常驻联络地点了,放在这里首先是放心,其次,也便于随时来取。本来,陈耀武接受了新任务后,心里就莫名其妙地发慌,手心不时冒出一阵阵的湿汗,这情况可是以前从没有出现过的。现在,他放下那把枪后,竟然一下子轻松起来。他看了看八仙桌上摇摇摆摆油灯的灯火,抱了抱拳,说“我走了。”即刻打开李炳文家那扇沉重的木门,听了一下瓦庄外面的动静。
雪落无声,大雪中的瓦庄一片寂静。陈耀武跳到雪地里,躬身走了,很快就出了院子,过了一会儿,街巷里传出几声细细的狗叫,然后,就一丝声息也没有了。
李炳文关上门,回到桌前,用手摸了摸那把斜躺的枪。枪身冰凉,李炳文却像被烫了一样,缩回了手,他恍惚觉得枪身掉了个个儿,黑洞洞的枪管猛地对准了他,他吓了一跳,揉了揉眼,仔细地盯着枪身,枪身又恢复了平静,像是一个做鬼脸的人五管恢复了原位。对陈耀武将枪让他保管,李炳文认为,说明陈耀武对他是信任的,但同时,这个东西可千万不能暴露了。他四下里看看,想找到一个可以藏匿的地方。他四处望着的时候,东边墙壁下忽然闪过一个身影,李炳文迅速拉过手枪,将枪支揣在自己的马褂里,“谁!”他厉声喊道。
“是我,”从墙脚闪出一个人,怯声说:“我起来尿尿。”
李炳文松了一口气,是他的三儿子克家,这个刚过了十四周岁生日的少年,从小身体孱弱,不像他的哥哥弟弟们膀粗腰圆,整天在野外玩耍。而他呢。总是蜷缩在李家大院里,不和人说话,走起路来轻轻悄悄。他喜欢呆在黑暗中,飘满灰尘的阁楼里,门后照不到阳光的角落里,眯着眼无声地打量着这个阔大的老宅子,李家的长工们私下说,这个三少爷怕是猫投胎的。
李炳文呶呶嘴说:“快去尿啊,没看到下雪了么。”
克家缩到自己房里,在马桶里滋滋地尿了一泡。李炳文听着没有声息了,便又四处张望着,他忽然有了主意,端起油灯快步走到前厢房里,那里是他收租记账的地方,他想起来,这个房子有一块地板是活动的,可以随时拆下。
那块地板在记账的桌子下,所以很少有人去动它,也没有人知道它是一块活动的地板,李炳文费力地移动桌子,撬开地板,一股陈年霉味扑面而来,他用上好的桑皮纸包住了枪,想了一想,又在纸外面裹上老布,塞在木头盒子里,小心地放到地板下,复又盖上地板,把桌子复原。做完了这一切,李炳文才放下心来。寒冷的冬夜里,他竟然出了一身汗,油灯下,汗珠子一粒粒像闪着光。他擦擦汗,转身去后院睡觉,走过克家的房间,他听到小儿子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是不是又受寒了,他看看满天的雪花还在飘落,心里莫名地为这个儿子担忧起来。
少年克家并没有睡着,这个孤僻的少年一直沉溺在李家大院的黑暗中,他总是偷偷地观察着李家上上下下的人,致力于发现别人的秘密而乐此不疲。他知道了长工何三和洗衣工张嫂经常躲在屋里抱成一团,知道放牛的哑巴偷走他家面坊里的一袋挂面,知道后厢房的房梁上有一只硕大的老鼠,足有一两斤重,但他就是不说,少年克家不喜欢说话,
他就是这样的人。今天晚上,他又发现了父亲李炳文的秘密,他在黑暗中笑了。平常你是很难看到他笑的,可这会子,他笑了,他咳嗽着,爬起了床,迈着他猫一样的步子,到了前厢房。
第二天,果不出李炳文所料,他的三儿子克家真的病了,从午后起,他脸色桃红,胸腔里像煮着一锅开水,呼呼噜噜的,李炳文赶紧让人请了郎中来,煎了中草药吃了。到了晚间,少年克家的病似乎轻了些,胸腔的起伏平缓了些,只是偶尔咳嗽两声,虽然有时咳出了一丝血迹,但他似乎并不显得痛苦,还喝下了一碗米粥,这让李炳文放心了一些。可是,到了黄昏时分,就在他回到房间里,准备休息一下时,忽然传来了一阵急切的喊声,管家喊道:“老爷,不好了,三少爷的病严重了!”李炳文急急跑到克家的房里时。少年克家已经没有呼吸了,奇怪的是,直到死,他的脸上竟然还带着一丝诡异的笑容,像一朵花一样绽放在他刚刚长出一片嫩胡须的唇边。
公元一九五零年的冬天,李炳文再次看到了那样一朵诡异的花。
那个冬天,李炳文家里来了一位土改干部,他带了两个肩背长枪的战士,轻车熟路地走进了李炳文家的院落,他摘下帽子,对愣在那里的李炳文说:“李兄,你不认识我了么?”
李炳文连忙上前高兴地说:“原来是陈队长,哎,想不到,想不到!你总算来了!”
自从几年前的那一个雪夜分别之后,陈耀武再也没有如他说的,过几天就来取枪。李炳文曾经偷偷地去城里打听过,但也没有打听出陈耀武的下落,陈耀武其人就像那一场雪一样,很快在瓦庄融化了,剩下李炳文常常在夜深独自坐在账房里,用脚踏在那块地板上,等待着陈耀武有一天跳进屋里,取回他的东西,他就那样坐着,甚至坐到瓦庄的鸡叫头遍。才慢慢地回房休息一会。
李炳文带着陈耀武到了前厢房,挪开了记账桌。撬开了地板,木盒子卧在那儿。像一具小小的棺材。一股多年的土腥气和霉味缭绕开来,李炳文看看陈耀武,陈示意他把盒子拿上来。李炳文弯下腰,从地板下取出那个木盒子,拿到了桌子上,打开盒盖,他的脸色刹时变了。
木盒子里空空荡荡,连一根枪的毫毛都没有。李炳文抬头向陈耀武望去,陈耀武的脸上浮现了一丝诡异的笑容,像一朵花一样绽放在他的唇边,李炳文想起几年前开在自己儿子嘴边的那朵花,它们是那么相像。陈耀武褪去了嘴边的笑容,整了整脸说:“你这个叛徒,还要耍花招,带走!”
李炳文死死抓住桌子,他哭泣着说:“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陈队长,我真的没动你的枪啊!”
陈耀武哼了一声:“怪不得我那天一进城就遭到伏击了,我差点没被你害死啊!”
两个战士扭住了李炳文的手,往院外拖去,李炳文的声音凄厉起来:“冤枉啊!我为你们做了那么多事,我有功!我有功!”他的声音在瓦庄上空飘荡。陈耀武向一个士兵使了个眼色,那个士兵在李炳文的背后狠狠地踹了一脚,李炳文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了几步,他又赖着不走,于是,两个士兵干脆架了他的臂膀拖了他走,李炳文的两脚刮在地上,刮出一阵刺耳的声音。不一会儿,在村口,就刮掉了一只圆口布鞋,另一只掉在离瓦庄两里远的山脚下。天黑时,家里的黑狗冲着主人离去的方向吠了好久,才在喉咙里呜咽着,叼着那只布鞋回到李家的大院子里。
两只离开的布鞋回到了一起,但李炳文却没能回来,他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他犯的罪行是,国民党长期潜入我方的特务,为敌军提供情报及武器,给革命造成了重大损失等等。
对于这些罪行,瓦庄的地主李炳文一直拒不承认,包括入狱以后在劳改农场接受改造的日子里。他只要有机会就会拉了管教干部,要求申诉,他总是用浓重的瓦庄方言像唱黄梅戏一样哭喊着:“冤枉啊!我为共产党做过事,我有功!我没罪!我没有叛变投敌!”尽管他为此不止一次被管教干部用拳头或者皮带教训过,但他就是个打不怕的主。
公元一九六一年的一个黄昏,瓦庄曾经的地主、国民党特务、人民罪犯李炳文拖着一条腿回到了瓦庄。他离开瓦庄的时候是拖着两条腿的,现在,他~个人拖着一条腿回来了,另一条腿已经从膝盖以下逃走了,或者说留在那个遥远的农场了。他迈着奇怪的属于跛子的步伐走到李家大院,门口走出来长工何三,他叫了一声:“何三!”何三疑惑地看了看他,他开始竟然有几分紧张,但紧接着他就笑了:“你的家不在这里,现在这里是我的家了,土改时分给我何三了!”
“那我的家呢?”李炳文吃惊地问。
“你的家在村子西头,有两间茅草屋是你家的。”何三讥讽地说:“你以后可不能喊我何三了,我有大名的,我大名叫何三反。”
李炳文回家之后的第二天,就拄着拐杖往公社跑,那是有冰霜的早晨,冻得人脚板像铁犁头一样,李炳文在村口和一群放牛娃相遇了。放牛娃们缩着身子,嘴里打着寒颤,寻找着牛屁股,等牛屁股后拉下一泡牛屎来,便争着将自己的光脚板伸进热气腾腾的牛粪里去。他们正争抢着的时候,李炳文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他头发野草一样乱蓬蓬的,腰间裹着一道草绳,似乎一点也不怕冷,目不斜视,径直往前走去,他的这种气势惹恼了他们。他们一起喊了起来:
跛子跛,跛上街;
捡点柴,烧点火;
烫了屁股莫找我……
跛老头子并不理会放牛娃们,还是只顾往前走去。这时,一个男孩说:“这个老头子是个特务,叛徒,我听我爸爸说的。”男孩的父亲是小队里的队长,他说的自然没错了,于是,他们又一齐冲着老头的屁股叫了起来:“打倒狗特务!打倒叛徒坏分子!”
跛老头子李炳文转过身来,他忽地张大了嘴,头发竖了起来:“我不是叛徒,我没有叛变!我要去申诉给你们看!”
老头子的样子吓了放牛娃们一跳,但他们很快看清了形势,老头子跛脚走路都很困难,再怎么发火也奈何他们不得。他们便叫得更起劲了:“打倒狗特务李炳文!打倒叛徒坏分子!”口号声激起了他们的革命豪情,他们甚至都忘记了脚底的寒冷,最后,直到看见老头两眼积满了泪水,慢慢地走远了,他们才停止了叫喊。但这无疑成了他们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最快乐的事情之一。
跛腿的李炳文常常一出门就是几个月,回到瓦庄时,他总是兴高采烈:“我的事有希望了!”他在村口大声叫嚷,尽管没有人听他的,“政府过问了,证明我不是叛徒!我是被冤枉的!”没人听他说话,他就站在村口河边上,对那些放牛娃们说,放牛娃们听烦了也不听了,他就对剩下在河边饮水的黄牛说,直说得两个嘴角边都起了白沫沫。他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竟然不要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反正他的劳动就是出门去申诉,到了一九七八年以后,他竟然常年在县城从事这种劳动了,只在过年时,才踩着一路风雪回到瓦庄,过了正月初二又出门了。据说。他跑到县城,跑到地区,跑到省上。当然,最固定的还是在县上,他总是拦住政府里的人,递上藏在怀里的一叠材料:“你看看,这是我给他们筹的粮筹的款,我不是叛徒啊,我有功。我没罪!”可是,没有人理他,公家人看见他就皱起了眉头,干脆拐个弯再也不要和他碰面了。
李炳文找不到人接受他的材料。就会站到街心,不分白天还是夜晚,用浓重的瓦庄方言唱黄梅戏一样大声叫喊:“你看看,这是我给他们筹的粮筹的款。我不是叛徒啊,我有功,我没罪!”他的嗓音高亢嘹亮分贝极高,虽单调但执着,叫声让县城的人心烦不已。
一九八二年的夏天,县城上游发了一场大洪水。洪水淹没了县城城区的三分之二,被洪水围困的人,纷纷爬到楼顶上,等待着解放军战士划着竹排来救援。这时。他们看见。那个踱脚的疯子站在一处台阶上,他两手高举着自己的申诉材料,依旧高喊:“你看看,这是我给他们筹的粮筹的款,我不是叛徒啊,我有功,我没罪!”洪水迅速地上涨。开始漫上了疯子李炳文的脚背,半支烟的时间,又漫上了膝盖了,这个时候如果他起身往楼上走还是能脱身的,可是没有人喊他,他仍旧对着一片汪洋高喊。人们在高处看着他,又看看水,护城的河坝破了。水越涨越高了,淹过了他的肚脐眼了,淹过了他的胸口了,他还在不停地喊着,终于,一个浪头打过来,他没站稳,就不见了人影,浑黄的洪水中只看见他高举着两只手,手中的纸片打着漩,沉沉浮浮渐漂渐远了。
县城里终于没有了老头子的叫喊声,县城里的人暗暗地都松了一口气。大家耳根清静了。
我说到这里,你应该就会问了,枪呢,那把枪呢?
其实,枪并没有走远。一九八二年也就是原瓦庄的地主李炳文死去的那一年,这把枪又在瓦庄现身了。它就在李炳文家原先的老宅子里。到了这一年,那个屋子返还了一部分,给了李炳文的儿子李振家。李振家学会了打铁,成了瓦庄四里八乡有点名气的铁匠,他搬回自己家以前的老宅子时,就想着在前院搭一个铁匠铺。为了建筑方便,要拆掉一面老墙,就在那堵老墙的中间砖缝里,他发现了那把枪,还是用老布包着,拆去老布,是一层上好的桑皮纸,桑皮纸里躺着那把枪,钢蓝的枪管,泛着光泽的枪托,枪把上隐约刻着的“武”字,它躺着。像一个成了精的物件。冷冷地看着这个铁匠。
铁匠掂着手枪,想了想,狠狠地将它扔到了铁水炉里,他拉起风箱,呼啦,呼啦,火势旺起来,那把钢制的手枪像一个酒鬼,喝得满面通红,随后瘫倒不起,很快融化在一堆钢水中了。铁匠开心地笑着,他甚至哼起了小调,他觉得自己的手痒了,他穿上防铁水的油皮褂,捞起小锤,走到铁砧前。叮叮当当地敲打起来,在火光中,他手起锤落,那一片片钢水渐渐被打得没了脾气,经过一次次的锻打,一次次的淬火,它们有了新的模样。那一锅钢水,铁匠先后打了三把镰刀,一把挖锄,剩下的一点,他打制了一把小七寸,他实在是舍不得那么好的钢水了,打一把小七寸,冬天里割个狗皮兔皮的多方便呐。于是。他将最好的钢用在了那把小七寸的刀口上了。
小七寸打好了,铁匠非常满意,钢口锋刃恰到火候,造型也是小巧精致,他又为它安上了一个木手柄,手柄是檀木的,结实光润,握在手里。不紧不松,他轻轻地吹了吹刀锋,便把它收在了货架底下。他准备年底外出打铁时。弄到一只狗的话,就用这把小七寸来剥皮,一定顺手,一只狗皮剥好的话。也能卖上两块钱呢,够打一斤高梁酒了。
遗憾的是,那一年,发生了疯狗咬人事件。整个县里包括瓦庄在内,见狗就打,打死的狗一律深埋,铁匠的小七寸也就英雄无用武之地了。渐渐地,铁匠自己把小七寸也给忘了。
时光再继续往前走。李铁匠老了,他想让初中毕业的儿子跟他学打铁,他说了很多次,儿子小虎就是不答应,小虎看不上他的那些破铜烂铁,这个精瘦瘦的儿子抱着双手不屑地说:“你看你那些铁器家伙越来越卖不出去了,你这个月卖了几把镰刀几张锄头呢?”李铁匠昕了这话,仔细想一想,也真是的,这世道真的变了,种田的人越来越少了,年轻一点的都去了城里,什么北京南京广州深圳,好像那里是他们赶集的地方,铁匠第一次在儿子面前红了脸,好像是被炉火烤红了。
那年的正月初八,小虎跟着一班瓦庄的人出门了,已经显出老态的李铁匠看着儿子小虎,背着简单的行李一点点地消失在瓦庄的村口,他不知道,儿子的行李中,就藏着那把早已被他遗忘了的小七寸。小虎是个胆小的小伙子,他带着那把小七寸,并没有想到要做什么,他只是觉得带着这样一把小巧精致的小刀。可以壮壮他的胆量。再说,在身上藏上这样一个东西,是他的一个秘密,他觉得一个有秘密的人是值得骄傲的。
小七寸在小虎的身上安分守己,小虎也只是在空闲的时候,比如睡觉之前,偶尔拿出来,摸着那锃亮的刀锋,看着刀口上方父亲打上去的两个印记——“李记”,试着用它去刮自己的络腮胡,事实证明那是不可能的,他于是又藏好了它,继续睡觉或者听那些年长的民工们说荤话。
小虎在工地上做小工,一年下来,到这年的腊月,竟然也赚了五千块钱,小虎狠狠心给自己买了个手机,年轻人都流行这个了,小虎拿着手机爱不释手,把手机上的铃声挨个昕过来又挨个听过去,直到宿舍里其他的人都嫌了,他才笑呵呵地收好,放在裤腰上的手机套里,其余的钱他都裹了一层又一层放在棉袄内层口袋里,收拾好了,他就带着光荣和骄傲回家了。
返乡的火车太挤了,小虎挤了一身汗才上了车,他刚一上车就顺手摸摸腰间,不禁凄厉地叫了一声:“手机!我的手机!”小虎带着哭腔喊着,同时四处焦急地搜寻,忽然,他看见一个黑脸小伙子拼命地往车下挤,别人都巴不得上来,他却要下车,小虎咬着牙,声音打着颤:“你拿了我手机!还我手机!”黑脸一脸凶恶,嘴里大声嚷着:“谁拿你手机了!?”一边继续往车门口走,很快下了车。
小虎也跟着下了车,因为车门口挤满了人,那个黑脸也没有能走远,小虎总算拉住了他:“还我手机!还我手机!”小虎又着急又害怕又气愤。
黑脸的脸更黑了,他一耳光打在小虎的左边脸上:“你他妈找死,谁拿你手机,放开我!”
小虎还是拉着黑脸的衣服不放,黑脸又一拳打过来:“放开我,你妈的!”
小虎的眼前闪出一颗颗细碎的星星,像手机游戏里的小方块,上上下下地移动着。小虎被这一拳打得脱了手,那个黑脸开始拔腿就跑。
小虎不知怎么地,一个前冲冲到了黑脸的身上,接着,就看到黑脸恐怖的眼神,黑脸睁大了眼睛,吃惊地看着小虎,嘴里叫着“你,你……”立刻就倒在了地上,他的身下渐渐淌出了血,像一朵大红花,越开越大,越开越艳,这些花朵的中心就是那把小巧精致的小七寸,它此刻只露出了那个檀木的把手,而它锋利的部分正隐蔽在花丛中。
还是说说后来吧。后来,这把小七寸被警方拍了照,等案子判决后,它便和案卷一起封存了,它这时的名字叫“杀人凶器”。喝过血的小七寸,现在安静下来,它渐渐地生锈了,锃亮的刀锋也蒙上了灰尘,没有人知道,它曾是一只枪的另一条命,也没有人知道,在未来的岁月里,它还有没有杀人的欲望和力量。是的,没有人知道。
责任编辑李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