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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仿与反讽:“狂欢化”理论视界下的陈白尘喜剧形式

2009-10-29叶玉婷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09年10期
关键词:狂欢化戏仿反讽

关键词:陈白尘 喜剧 狂欢化 戏仿 反讽

摘 要:运用前苏联巴赫金的狂欢化诗学理论,在“陈白尘喜剧与巴赫金的狂欢理论的内在关系”①研究的基础上,本文从形式层面的狂欢元素切入,主要探究了陈白尘喜剧中的戏仿、反讽等艺术特点,进一步论述陈白尘喜剧所呈现的狂欢色彩。

狂欢化理论是巴赫金研究拉拍雷小说《巨人传》及中世纪民间诙谐文化的结晶,总结了西方狂欢体民间文学及古希腊罗马和文艺复兴以来文人喜剧文学创作的艺术经验。它虽带有鲜明的民间文化立场,与官方文化相对峙,但其提出的狂欢化的艺术原则方法却内存于中外文艺尤其喜剧创作中,具有普遍性的意义。②

在巴赫金看来,狂欢式的创作与颂歌式创作、纯讽刺性创作及纯消遣性创作全然不同。②颂歌式创作使狂欢节的贫乏化、国家化变成了歌舞升平的手段;纯讽刺性创作将自身置于嘲笑的现象之外,乃是整体性狂欢节的狭隘化;纯消遣性创作将狂欢节日常化、庸俗化,完全成了个人填补空虚的工具。狂欢式的创作应该是大众的、群体的狂欢,世界性的、包罗万象的狂欢,对抗权力压制、创建自由王国的狂欢。就这个意义上来说,陈白尘喜剧的狂欢色彩与巴赫金狂欢理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当然,因为民间诙谐文化的地域性,也使得讽刺也具有了地域性特征。在巴赫金看来,“中世纪讽刺的根基,在地方的民间口头文学” ④。 “果戈理的讽刺作品与民间笑谑有着直接的渊源,这就是乌克兰的民间节庆笑谑,以及民间讽刺喜剧的形式。同时,果戈理又与欧洲讽刺的优秀传统相联接(与拉伯雷一脉相承)。”⑤同理,中国现代喜剧狂欢因素中体现出的民主色彩,对生命力的张扬以及社会斗争意识,更多还是受到中国传统戏曲和西方古典喜剧影响,与将怪诞、残酷与狂欢化融合起来的西方现代喜剧有明显的不同。以宗法伦理为基本原则的中国传统社会,是一个崇尚人情与诗意的礼仪之邦。人伦人情即是法理,文化精神也以和谐中庸为目标,艺术要“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即便是带有狂欢色彩的节日活动,如春节的舞狮舞龙、社火、秧歌,也总是被过分地秩序化、审美化。在中国,肉身化的喜剧策略总是被披上诗性语言的优雅外衣。就拿中国现代文学对肉体形象和肉体感性欲望的描写来说,它们大多是寓言性的。肉体形象主要是一种借喻,用于表现现代作家对传统的批判和对社会革命的希冀。应该说,中国现代文学中的狂欢节风格不甚强烈,因而巴赫金所说的“肉体的物质性原则”很少成为中国现代作家的美学核心。在左翼作家的大部分作品里,为了适应政治宣传需要,一些体现民间情趣的粗鄙内容被剔除了,血亲之爱代替了男女之爱,民族大义限制了亲情表达,肉体形象的欲望都做了升华式的处理,使之更接近于崇高的美学范畴。肉体欲望的狂欢化语言往往为革命的崇高风格及形式所置换和掩饰。这种改造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喜剧的狂欢性。从陈白尘喜剧的狂欢因素的研究,不难窥见中国现代喜剧所包含的巴赫金的狂欢化理论与实践,更多的还是在意蕴与形式上的渗透⑥,意蕴层面的渗透笔者在《试论陈白尘喜剧对加冕、脱冕创造性的改造和利用》⑦一文中已有论及,本文笔者主要从形式层面分析陈白尘喜剧的狂欢元素。

巴赫金认为:“单一的体裁(如史诗、悲剧)本能地同讽刺性摹拟格格不入,而狂欢化了的体裁则相反,本能地蕴含着讽刺性摹拟。”⑧所谓讽刺性摹拟,是指对某一现成的确定的对象进行戏仿或笑谑,以取消它的唯一性和自足性,使它相对化。它是一种来自外部的力量,它能“给因日益封闭而渐趋僵化的对象注入活力,使它具有强烈的当下性和现代感”⑨。

在陈白尘喜剧中,戏仿或称摹拟,是丰富多样的。它们蕴含着陈白尘对民间诙谐文化的深厚涵养,也从一个侧面彰显其喜剧的狂欢色彩。它们不限于常见的讽刺性摹拟,还有滑稽性摹拟、幽默性摹拟等。

陈白尘喜剧作品中所运用到的讽刺性摹拟,主要表现为通过模仿他人体裁来达到讽刺的目的。

《魔窟》第二幕维持会新官上任,伪教育局长吴从周摹拟封建时代官府告示语式,将它置换为打油诗体式:“照得日本皇军,已经从天降临。救我水深火热,活我黎民百姓。令我组织自治,维持地方安宁。凡我父老子弟,理应返归门庭。如若自行来归,本会认作人民。发还田地房产,准许买卖经营。如若逮捕到会,加以俘虏罪名。永远罚做苦工,一辈不得算人。”伪政府的官府告示被写成了民间的顺口溜,傀儡们既人人叫好,又包藏祸心,添油加醋。伪财政局长陈万兴要求加上“赶猪上街来卖,老子不要分文”,伪维持会会长李步云则要求加上“鸦片白面公卖,准许街上开灯!”原是严肃文体的官府告示,却被傀儡们摹拟成膻骚性十足的打油诗体式,从而将这群社会渣滓的厚颜无耻、卖国求荣、鱼肉百姓、趁火打劫的汉奸嘴脸暴露无遗。

《升官图》中假秘书长吹嘘自己“救”知县的一段话,明显运用了评书的“说白”:“可巧兄弟自幼练过十八般武艺,刀枪剑戟无所不能,凭他们这批乌合之众,哪还放在眼里?兄弟夺过一根棍棒,一边保护着大人,一只手就杀出重围!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只打得他们落花流水,东逃西散!可是兄弟正打得起劲,一回头,我们大人又被他们包围起来了!这一下,兄弟动了火,掏出家伙,(掏出枪来)乒,乒,乒,对天就是三枪!”这种对民间说书风格的戏仿,绘声绘色地刻画了假秘书长能言会道,惯于吹嘘的性格特征。

而假知县在致欢迎省长的演讲词时,居然把贿赂马小姐的赃物“一个五克拉的钻石戒指,一部小汽车,一所洋房”,当作演讲稿的内容津津有味地给背了出来。严肃的官场文体因为插入了猫腻的话语,产生了巨大的讽刺效果。

讽刺性摹拟贯穿陈白尘喜剧创作的始终。1947年的《新群魔乱舞》的对话不仅娴熟地插入了大量的俗语、谚语、歇后语、说书,诸如“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骑驴看唱本,咱们走着瞧”,“闲话休说,言归正传”,“胳膊上跑得马,拳头上站得人,来路清去路明”等,而且夹杂着一些严肃庄重的公文体或封建官场话语,如在杨先生分发奖金的时候,吴从周跳出来文绉绉地提意见:“查乔大有神经组织略欠健全,工作不无贻误之处,所有应得赏金似应减半发给。是否有当,谨请钧座审核”,允称显例。当一群乌合之众争吵斗殴,闹成一团,争抢所谓“民意维持会”党魁一职时,吴从周又有一段半文半白油腔滑调的演说:

诸位!夫党魁者,一党之首领也。凡为首领者,必须文武兼备,外交内政教育军事经济工商无所不长。诸位目不识丁,除吵架斗殴之外,一无所长,岂能玷污斯位哉?兄弟才智虽不及凯主任、杨先生之莫测高深,然较之诸位,确如鸡群之鹤、狗群之狼。本党党魁一席,如由兄弟担任,定可负天下苍生之望。

这种亦庄亦谐、文白相间的杂体话语,不独以自画像的方式,勾勒出吴从周的故弄风雅、权欲熏心的无耻嘴脸,亦令“惨胜”后新群魔形象跃然纸上,它与维持会其他委员的话语,构成了一个众声喧哗、群魔乱舞的场面。

滑稽性摹拟不同于讽刺性摹拟,二者虽皆能达到讽刺的目的,但后者的摹拟深入一层,在对象的负面品性上做文章,前者的摹拟停留于表面丑恶与外部动作。陈白尘也运用滑稽性摹拟来达到讽刺的目的。如《乱世男女》蒲是今取名与普希金谐名,紫波的“开会忙”是对华威先生的滑稽性摹拟。又如《升官图》,省长用金条治头痛病亦为滑稽性摹拟。这位来视察的省长有个头痛病,一旦发作起来,要把金条放在火上熏,熏出烟子来,省长一闻那个烟子的气味,马上就能止痛。更荒诞的是,在治疗过程中还要根据头痛的部位来确定金条的数量。人的头脑犹如自动化机器,可依对象不同,疼痛发生在不同部位。

幽默性摹拟往往让人们在笑声中谅解了主人公并非出于恶意的过错,同情他们的苦衷。“幽默的这种保护性与攻击性的讽刺有着本质的差异”⑩, “滑稽对自身所处的自相矛盾的状态毫无察觉,而幽默却非常清楚自己所处的矛盾状态,用以毒攻毒的方法,在恶浊的环境中安然自得”{11}。描写抗战时期军民团结、抗旱救灾的《秋收》中人物对话,特别是姜老太婆的话语里充满着各种俗语、谚语,什么“不怕尼姑和尚共板凳”,“苍蝇不叮无缝的鸭蛋”,“男人无能,洗锅抹盆;女人无能,就打孩子骂人”,“羊肉没吃着,倒惹了一身腥”,“不会睡觉怪床歪”,“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还有各种歇后语,如“跳加官带石坠子——吃力不讨好”“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猫哭老鼠——假慈悲”,“小秃儿坐上首——无法无天了”等,通过这类民谚俗语、歇后语的戏仿,既形象再现了乡村小民百姓凡庸的日常生活,也极其生动地刻画了一个快嘴利舌的农村老太婆的形象。

不论是讽刺性摹拟还是滑稽性摹拟、幽默性摹拟都以间离的喜剧效果为观众提供了一个反观自照的窗口,让观众从夸张变形的剧中世界透视现实世界的可乐可笑。

同时,巴赫金指出,与戏仿相似的话语策略是反讽。浦安迪认为反讽是“作者用来说明小说本意上的表里虚实之悬殊的一整套结构和修辞手法”{12}。简单地说,反讽就是“表里不一”。反讽的目的是制造前/后,表面/深层之间的差异,然后再通过这些差异,把作者暗含着的一种与文本表层含义截然不同的态度与评价曲折地传达出来。{13}在实际的生活语言里,这样的例子是屡见不鲜的,尤其在对话之中。在陈白尘的作品中,反讽表现为言语反讽、情景反讽及戏剧反讽,言语反讽将另作论述。

戏剧性的反讽源于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言行的一种古老的民间体裁。苏格拉底把反讽当作嘲弄自以为是者的工具,他在辩论时佯装无知者,在所谓博学或自以为高明的人面前,讲一些愚蠢无知的话,然而,随着辩论的深入,却证明了他的话才是正确的,而对手们的高谈阔论却是谬误的,这就使那些所谓博学和自以为高明的人处于自相矛盾的可笑处境。

戏剧反讽以施讽者与受讽者的地位、情势的对应逆转为审美机制。此类戏剧反讽也被陈白尘运用于他的剧作中。早期的《征婚》堪称显例。征婚的目的是要报仇,可是,征婚的结果却是报仇者又再次被愚弄。诗人因为三次不如意的婚姻,认为世上的女人没有一个好的,于是决定报仇。他把自己乔装成百万富翁,登报征婚,想要好好戏弄一下来应征的爱钱的女性。然而来的却几乎全是所谓“可怜的女人”,最后前来应征的第二个离婚的妻子周小姐,对方的眼泪和告白,让他以为“啊!我完全错了吗?”“女人并不是那样的坏东西”。然而,当朋友们恭喜他与周小姐“破镜重圆”,他高兴之际不由说出了征婚的内幕时,周小姐却不露声色,借口到汽车上拿东西一溜了之。诗人要嘲弄拜金的女人,却又再次“受了女人的玩弄”。

《升官图》的结尾,艾局长为了一己之欲组织了民众来伪装造反,民众则利用该时机成功“暴动”,艾局长与民众之间地位情势的对应逆转也可视为反讽,施讽者民众,表面上受利用,实际利用官吏内部冲突之契机将他们一网打尽,受讽者为艾局长。同样,《魔窟》游击队利用傀儡内部矛盾,攻陷县城,也是戏剧反讽。

情景反讽从前后情境的对照、逆转进行反讽、逆转。这种反讽通过设置某个情景:在这个情景中,荒诞的逻辑得以演绎,所有的事情好像都有因果关系,但这种因果关系实际上是高压政治下被扭曲的因果逻辑,因此,这种逻辑越“严谨”,整个情景就越荒诞。{14}这种反讽在陈白尘的《禁止小便》中也被自如巧妙地运用着:一块牌子的“拟字”事件,搞得那些口口声声“革命化的现代化的”公务员拟出文句不通、让人啼笑皆非的文字,满机关的人,从科员、勤务员到科长、局长,四易其稿,个个手忙脚乱,最后终于在局长的指示下好不容易定稿了,就在大家忙成一团,找纸找笔找墨这个节骨眼上作者又安排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转折:

(……刘树诚慢吞吞地走过来,拿起牌子来。)

刘哎,哎,各位。……

钱(生气)你别再捣乱了!

刘(微笑)我不是捣乱,我是来帮忙的。

吴得了!你还帮忙?……

刘慌什么呢?现在只要“禁止小便”四个字 么?(翻转过牌子来)你们看看,这一面是几 个字?——“禁止小便”!这四个字不是现 成写好了么?

钱(大惊)呀?这面本来有字?

刘当然有字呀!不过前次掉了忘记钉罢了。

你们看也不看看,而且,“禁止小便”这四

个字就是我拟的。简单,明了,最好也没

有了;你们偏要一个个自出心裁,东奔西

跑,改来改去,我有什么办法呢?

从“没有字”到“发现字”这一情景反讽设计,用一个小小的玩笑给那群平常只做“官”不做“事”,只会逢迎拍马其实不学无术连最起码的文字表达能力都没有的官僚们以有力一击。

这种巧妙的情景反讽设计,同样在《升官图》中有所体现:假秘书长与财务局长在勾心斗角的炒价还价中,达成肮脏的钱权交易,于是,省长冠冕堂皇地声称,政治家应“以人民的利益为重”、“化干戈为玉帛”,并作出冠冕堂皇的任命:“财务局长升迁知县,知县升迁道尹。”满台的贪官污吏,升官的升官,发财的发财,处于皆大欢喜之中,正当这伙无耻之人春风得意时,愤怒的群众却潮水般的冲杀进来,将群丑们一一逮住,决定要审判他们!最后的这一反转,有力地嘲弄了舞台上的魑魅魍魉们,也表征了人民大众的觉醒和抗争,腐朽颓败的旧制度将陷于灭顶之灾。

应该说,陈白尘喜剧中大量的戏仿与反讽,蕴含着陈白尘对民间诙谐文化的深厚涵养,也从一个侧面彰显其喜剧的狂欢色彩。“诙谐的底里含着‘作践,但同时也含着‘讽刺。权威者用弄辱的方式来寻弱者开心了;弱者们便也在‘发乔、‘打诨里微露出他们的‘讽刺的锋芒。在颂祝和赞扬里忽用入不可测的谤毁。”{15}这类民族戏剧通过丑角语言体现种种狂欢精神的传统一一被陈白尘化作笔下的“匕首”“投枪”,一次次地刺向时代的心脏。

作者简介:叶玉婷,厦门理工学院文化传播系讲师,主要从事现当代文学研究。

① 叶玉婷.论陈白尘喜剧的狂欢化色彩[J].厦门:厦门理工学院学报,2008(1):105-111.

② 叶玉婷.试论陈白尘喜剧对加冕、脱冕的创造性的改造和利用[J].福州:福建教育学院学报,2009(3):94.

③ 巴赫金.拉伯雷研究[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15.

④ 巴赫金.巴赫金全集·文本对话与人文[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33.

⑤ 巴赫金.巴赫金全集·文本对话与人文[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54.

⑥ 叶玉婷.论陈白尘喜剧的狂欢化色彩[J].厦门:厦门理工学院学报,2008(1):110.

⑦ 叶玉婷.试论陈白尘喜剧对加冕、脱冕的创造性的改造和利用[J].福州:福建教育学院学报,2009(3):94-97.

⑧ 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五卷[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4):167.

⑨ 德里达.绘画中的真理[J].转引自陆扬.后现代性的文本阐释:福柯和德里达[M].上海:三联书店,2000:151.

⑩ 董小英.再登巴比伦塔.巴赫金与对话理论[M].北京:三联书店,1994:289.

{11} 董小英.再登巴比伦塔.巴赫金与对话理论[M].北京:三联书店,1994:289.

{12} 浦安迪.中国叙事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123.

{13} 郑家建.故事新编:文本的叙事分析与寓意的文化解读[J].鲁迅研究月刊,2001(2):33.参阅艾布拉姆斯.欧美文学术语词典[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5.

{14} 余岱宗.论新时期小说中的反讽修辞[J].http://blog.cersp.com/81735/609327.aspx.

{15} 黄素.中国戏剧脚色之唯物史观的研究[J].南国,1930:5/6.

(责任编辑:范晶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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