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巴金精神世界的苦闷象征
2009-10-29宋剑华
编者按:经典不是流行,但远比流行久远,它不因我们知识的丰富、阅历的增加和社会的巨变而过时,但随着这些变化,也许我们会有更多的发现。为此,从本期起,我们将开设“经典重读”栏目,邀请学界专家奉献出他们的新见解、新发现,以使读者获得新的教益。
本期安排发表宋剑华教授的这篇文章,是要提倡以“文本”去论证“文本”的重要意义。作者坚持从“文本”事实出发,通过对巴金《寒夜》的精确细读,得出了完全与众不同的阅读心解,我们认为这种研究态度应予肯定。这篇论文的独特之处,是立论与推断都源自于“文本”自身:作者强调巴金精神世界的苦闷象征,不是以某种时髦理论去主观臆测,而是以“文本”事实为客观依据,一切“言说”皆有其故事情节的可验证性。以生命体验去参与文学评论,以“文本”事实为理论依据,这是一种健康正确的学术风气,我们希望读者能够从中得到一些有益启发。
关键词:《寒夜》 无政府主义 “家国”文化 母系权力 生命意象 绝望心理
摘要:《寒夜》是巴金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也是最具有思想艺术价值的一部现代文学经典文本。作品以一个家庭矛盾的巧妙组合,深刻地解构了中国传统文化“家国”一体的形成机制,形象地揭示了母系家长权力意志的残酷争夺,进而以“生”与“死”的灵魂对话,生动地表现了作者本人精神世界的苦闷情绪。
导言《寒夜》:巴金小说创作的历史终结
1946年8月,《寒夜》开始在《文艺复兴》杂志连载。这是巴金一生中艺术成就最高的一部作品,同时更是巴金长篇小说创作的终结符号。陈思和曾在《人格的发展——巴金传》一书中认为,《寒夜》几乎达到了“炉火纯青”的“无技巧”境界①;而余思牧也在《作家巴金》一书中指出,《寒夜》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不可多得的一部“美文”②。这些评价应该说都是比较客观而公正的,只要我们看看近些年来有关《寒夜》的研究文章,各种方法论的广泛使用与不同释义,足以证明现在学界对于《寒夜》文本的浓厚兴趣,早已超越了以往学界对于“激流三部曲”的巨大热情。③因此,重新解读《寒夜》与重新认识巴金,毫无疑问地又构成了某种逻辑关系上的连带意义。
从不同方法论的切入角度,去重新解读《寒夜》的思想内涵,这是当前巴金研究领域中的一大亮点,对此现象我们本应无可厚非;但是通观一下此类文章的主观动机,多是些以理论去框套文本的知识炫耀,而不是以理论去阐释文本的阅读体验,这种技巧性研究实在是意义不大。所以我个人认为,用各种新方法论去介入《寒夜》文本的研究实践,不仅没有解释清楚这部经典作品的深刻意蕴,相反还人为地遮蔽了陈思和所提出过的一个关键命题:《寒夜》为什么会背离巴金小说创作的总体构思而独立存在!作为一名巴金研究的权威人士,陈思和早在20世纪90年代初就曾明确指出:《寒夜》的“构思出现在巴金的创作道路上实在是意外”,因为“巴金以前的创作几乎都可以在他生活道路上寻到构思原型,唯独这部小说,它是在巴金新婚燕尔不过半年的时间开始构思,婚后两年,正是女儿出世,家庭幸福正在弥补这个童年失去母爱,青年时代又远离女性,孤独地生活了四十年的中年人以往所失的时候,他写完了这个关于家庭破裂的书。”故他大胆断言《寒夜》艺术构思的“断裂性”,不仅成就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一部旷世“杰作”,同时也必将会“给以后研究者带来无穷趣味”④。其实,陈思和是在暗示我们这些研究者,应该去高度关注巴金精神状态的自我嬗变;如果我们脱离了作者思想发展的心灵轨迹,那么学界所有不切实际的慷慨陈词,都将是徒劳无益的主观臆说。
巴金是一位十分虔诚的无政府主义者,从1920年开始接受克鲁泡特金的思想影响,到1948年重申无政府主义的坚定立场,⑤他始终都没有改变过自己持之以恒的政治信仰。对于巴金本人而言,文学创作只是他无政府主义思想言说的一种手段,他说:“我的作品与我的主张是有关系的。我写作品是宣传我的思想,宣传我的看法。”⑥巴金本人的坦诚与直率,完全有理由使人去相信:“如果不是为了传达这样一个信念,巴金不可能成为这样有地位的一个作家。”⑦这应是我们理解巴金思想不可逾越的前提条件。无政府主义作为巴金艺术灵感的精神资源,学界对此早已有过诸多论述与求证;但是这种政治理想的中国化演变,却很少被学界同仁所用心关注。巴金自己就曾辩白说:“我虽然信仰从外国输入的‘安那其,但我仍然是一个中国人,我的血管里有的也是中国人的血。有时候我不免要站在中国人的立场上看事情,发议论。”⑧这显然是巴金对于人们“误解”他思想的强烈不满,同时也是巴金对于学界“误读”他作品的刻意嘲讽。实际上只要我们稍加分析便可以清晰地发现,从《灭亡》到“激流三部曲”再到《寒夜》,无一不集中反映着巴金无政府主义思想中国化的心路历程:《灭亡》是以反抗社会政治制度为叙事焦点,激情书写了杜大心等热血青年暗杀政府官员的暴力行为,可以说这是巴金早期对西方无政府主义“反强权”和“反霸权”思想的直观理解;“激流三部曲”是以反抗中国家族文化为叙事焦点,血泪控诉了封建家长势力对于青年一代的残酷摧残,作者在这里显然是有意将“强权”与“霸权”同封建专制进行中国化的意义对接;《寒夜》则更是从家族文化叙事直接转向了家庭生活叙事,生动揭示了由家庭内部冲突所引起的人格弱点与命运悲剧,家庭“伦理”与政治“强权”又直接影射着“家国”文化的历史渊源和背景关系。如此明确的创作意图,恰恰是真实巴金的自我展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巴金小说创作的题材演变,并不意味着是他政治信仰的潜在变化,而是预示着他无政府主义思想中国化的成熟过程。在巴金早期的小说创作当中,《灭亡》、《新生》、《死去的太阳》以及“爱情三部曲”等作品,给读者造成的最深印象,就是脱离家庭与社会直接对话。杜大心和李静淑等一群热血青年,他们信奉无政府主义的革命学说,抛家舍业直接去反抗现实社会的政治体制,甚至于不惜以牺牲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去实现他们虚无缥缈的乌托邦梦想。对于这些幼稚可爱的年轻人而言,他们既然已经将一切社会制度都主观地加以否定,无“家”自然也就成为了他们追求人类“大同”的崇高理想。“无家”与“奉献”是克鲁泡特金《告青年》(又被译作《告少年》或《一个反抗者的话》)中的核心思想,巴金对此当然是烂熟于心并且深信不疑。但《灭亡》在描写杜大心被“杀头”的盛典场面时,一个小孩向妈妈发出“我看不见”、“我要看”的热切呼喊,应该说首先被震惊了的不是别人而是巴金自己——社会不合理的政治制度固然与广大民众的思想愚昧息息相关,而广大民众的思想愚昧又是与家族文化的遗传因素息息相关——由此可以推断,“激流三部曲”突然转向对家族文化的理性批判,绝不是什么巴金政治信仰的彻底转变,而是他无政府主义思想中国化的成功转型,或者说是他艺术表现手法的策略变更。《家》、《春》、《秋》给人最为突出的阅读印象,是脱离社会直接与家族对话,作者通过高家三兄弟对于“家族”文化的共同感受与不同态度,深度揭示了中国家族文化的内部结构以及家长权威的历史弊端,由于这部宏大作品是有关巴金家族的故事叙事,故人们往往将其视为是“反封建”的不朽力作,从现代思想启蒙的角度去做单一性的诠释理解,而无政府主义思想的中国化表现,却被人们不假思索地完全忽视了。正是为矫正学界与读者的主观“误读”,《寒夜》脱离了巴金惯用的创作思路,不再是以自己生活背景为题材,而是以自己生命体验为动力,去全面反省社会悲剧的真正根源——“家国”政治的一体化特征:社会之“寒”与家庭之“冷”,共同构筑起了现实“黑暗”的文化之“墙”;无论中国人如何去做拼命的挣扎,都难以改变传统所赋予他们的沉重负荷。我们注意到《寒夜》为读者创造了这样一个前后呼应的布局结构:开篇是写汪文宣对于“黑暗”与“寒冷”的切身感受,结尾也是写曾树生对于“黑夜”与“寒冷”的孤独体验,然而抗战胜利却丝毫没有改变茫茫“寒夜”的悲凉氛围;开篇是写汪文宣在“黑暗”与“寒冷”中领略“夜”的死亡窒息,结尾则是写曾树生在“黑暗”与“寒冷”中寻找“生”的虚无理想,可是“生”与“死”之间的灵魂对话却并没有弱化漫漫“寒夜”的忧郁色彩!
《寒夜》文本的最后一句话是:“夜的确太冷了,她需要温暖。”我个人认为这句话大有深意:它并不是对曾树生的未来出路给予暗示,而是对曾树生的前途未卜发出哀鸣——既然“寒夜”已经使汪文宣成为了“家国”文化的牺牲品,那么“寒夜”同样也将会使曾树生笼罩在“家国”文化的掌控之下!“叛逆”激情逐渐被批判理性所全然代替,这令巴金充分意识到了“家国”文化的悠久性与顽固性,所以他才会在无比绝望中为自己的文学创作,划上了一个艺术上成功而思想上失败(陈思和语)的历史句号!我说《寒夜》是巴金思想极度苦闷的精神象征,是巴金人生理想难以后续展开的巨大心结,原因恰恰正在于此。因为用无政府主义去解构“家国”文化的传统本原,无疑会使巴金面临着一种难以摆脱的精神困扰:“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故智者巴金对此只能是缄口不言沉默无语。
一、《寒夜》:“家”与“国”的双重叙事
“家”与“国”的双重叙事,是《寒夜》不同于巴金其他作品的最大特点。作者将主人公汪文宣人为地置放于家庭矛盾与社会矛盾的夹缝之中,全力去揭示现代知识分子在现实生活中的艰难处境,生命的“灰”色调与生活的“冷”色调交相辉映,深刻地反映了巴金本人对于启蒙现代性的强烈质疑。
“家庭”叙事无疑是《寒夜》故事的构思重心,作者通过对大量日常生活琐事的生动再现,有意识地将主人公汪文宣的命运悲剧,直接描写成中国传统文化的伦理悲剧,仅从这一文本现象来加以分析,《寒夜》与“激流三部曲”之间的确具有某种不可分割的内在联系。汪文宣与曾树生都是接受过现代思想启蒙的新派青年,他们也都曾抱有献身祖国教育事业改变社会落后面貌的远大志向,共同的人文理想使他们渴望自由追求幸福毅然同居,虽然“常常为一些小事情争吵”,但“他们夫妇的感情并不坏”。只是由于汪母的“出现”与“介入”,才彻底打破了他们以往平静和谐的生活秩序。《寒夜》中汪母的“出现”与“介入”,是最值得引起我们关注的叙事焦点:“严父”形象在作品中的客观缺席,必然使“母亲”形象升格为家长权威;而由女性以其柔性人格去承载传统,又暗示着作者对中国亲情文化的理性认识。如果说《家》中觉慧同封建专制的思想对抗,是一种男性文化的自我讨伐;那么《寒夜》中汪文宣对汪母的强烈依恋,则是一种亲情文化的温柔陷阱。在作品文本中,汪文宣内心世界不断闪动着“我要去找妈”的奇怪念头;而“好母亲”与“母亲好”等字眼的广泛使用,无疑又是以“母性”的“关爱”与“呵护”,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家长庇护儿女的象征符号。长期以来,学界一直都将汪母与曾树生之间的情感冷战,视为是“传统”与“现代”的直接冲突;假设这种论点能够成立的话,那么我们势必要去面对这样令人费解的逻辑推论:汪文宣最终向母亲妥协的故事结局,则应被解释为是“传统”对于“现代”的成功博弈——因为汪文宣同意曾树生出走并以此去换取母亲欢心,实际上也就意味着他放弃了“现代”而回归了“传统”——无论人们从情感上是否愿意承认,这都是不可更改的客观事实!我个人对于《寒夜》的巨大兴趣,是这部经典文本的深刻寓意性:同样是受过现代思想启蒙教育的有为之士,高觉慧与汪文宣虽然都遭遇到了“家”文化的精神压抑,但他们却表现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态度:高觉慧在同男性家长的对抗中选择了叛逆与出走,而汪文宣在同女性家长的对抗中却选择了忍耐与顺从。到底是一种什么力量导致了汪文宣的人格屈服?回答曰:是“母系”文化使然!“母系”文化的最大特点,就是其与生俱来的“护犊”本能;而她们这种自私天性的顽强表现,又精确地反映出了中国“家”文化的本质特征——儿女与财产同类的绝对私有化心态!“母系”文化在汪母那里直接体现为“母子连心”,即她本人所说的“只有你母亲才不会离开你”;“母系”文化在汪文宣那里则直接体现为“恋母情结”,即他本人所讲的“究竟还是自己的母亲好”。母亲永远不会抛弃儿子与儿子永远不会离开母亲的亲情特性(我们从曹禺的《原野》与张爱玲的《金锁记》当中,都可以看到这种亲情特性的制约力量),显然成就了“慈母”感化能力要远大于“严父”教诲能力的传统文化模式。亲情文化的柔性“杀人”与“母系”家长的权力意志,是《寒夜》创作的中心主题和批判指向,它为我们揭示了一种全新的研究对象,同时更显示出了巴金思想的深刻之处。尽管曾树生始终想以“过去的理想”和“女性的魅力”去拼命争取汪文宣,但是她终于发现自己所付出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无益之举——在汪母根深蒂固传统守旧的潜意识里,她绝不能容忍“别人分去她儿子的爱”的“占有”行为!
《寒夜》讲述了一个“母系”家长的专制故事,讲述了一个亲情文化的“杀人”悲剧——汪文宣死于母亲自私欲望的精神虐杀,曾树生逃离了婆婆刁钻尖刻的情感折磨;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故事结局,给读者留下的深刻思考恐怕并不亚于“激流三部曲”。但《寒夜》与“激流三部曲”的不同之处,是巴金不再去表现崇高而神圣的“救赎意识”,也不再去乐观而自信地提出“拯救办法”。尽管巴金试图以切断汪小宣与曾树生之间的“母子”联系,去隔绝“母系”家长权威发挥影响的联系渠道;可“母子”生疏冷漠的对峙状态,既无法使作者本人得以解脱,更无法令读者加以接受。“夜的确太冷了,她需要温暖。”这句收束语显然是缺乏意义明确的肯定性:一是“自由”了的曾树生在茫茫“寒夜”中,究竟应从何处去寻找她的“温暖”家园?二是“独立”了的曾树生必定将再次成为“人母”,那么她到底会不会变成另外一个“汪母”?对此巴金没有回答,他也根本无法去回答!
“社会”叙事是《寒夜》故事情节的次要线索,整部作品中直接涉及到“社会”政治的批判话语,无论我们怎样挖空心思去认真寻找,其实也就是那么几段文字叙述。如汪文宣暗中咒骂周主任:“你年终一分红,就是二三十万,你哪管我们死活!”又如汪文宣的同事钟老发牢骚说:“一些人一事不做,拿大薪水;像你这样拼命卖力气,却只拿那么一点钱,真少得可以!”最令研究者津津乐道的是民众对抗战胜利的一通议论:“胜利是他们胜利,不是我们胜利。我们没有发过国难财,却倒了胜利楣。”除此之外,作者对物价飞涨的主观暗示,对唐柏青贫困潦倒的客观写实,以及让汪文宣在抗战胜利前夜悄然死去,都曾唤起过研究者对于巴金批判旧社会政治制度的无穷联想。不错,巴金的确曾说过他写《寒夜》“唯一的原因是:那些被不合理的制度摧毁、被生活拖死的人断气时已经没有力气呼叫‘黎明了”⑨。但是我们必须注意到巴金“所写”与“所说”的“不合理”制度,并非是专一针对当时由国民党执政的民国政府,而是针对一切社会现行存在的政治体制。无政府主义者巴金所反对的是“政府”而非“政党”,他对于国民党是如此,“对于共产党,也是如此”⑩。因此在我个人看来,《寒夜》对于“不合理”制度的猛烈抨击,不仅是巴金无政府主义反“强权”思想的集中表现,同时也是对于《寒夜》中“父亲”权威缺席的一种弥补。“母系”家长与“政府”体制的艺术整合,使得《寒夜》充分暴露了中国文化的权力意志,从家庭到社会无处不在的辐射力量——如果我们将“母系”家长对于家庭子女的精神虐杀,视为是传统文化温柔“吃人”的内在因素;那么“政府”体制对于社会公众的权利剥夺,则应被视为是传统文化野蛮“吃人”的外在表现。反“家庭”与反“政府”作为无政府主义者追求绝对自由的人文理想,毫无疑问都是《寒夜》所要明确传达的中心主题。原因十分简单,在巴金看来“政府常常是平民之敌,除了把一切政府推翻,我们永不能享受那真正的自由和幸福”{11}。可在中国传统文化当中,家庭体制又是政府体制的原始形态,故孟子说“国之本在家”(《孟子·离娄上》)。“国是家的扩大,国和家族在组织结构、权力结构、伦常原则等方面都具有一致性,国与家相通,君权与父权相互为用,君统与宗统一致,专制主义与宗法主义同质”{12}。正是由于巴金清醒地意识到了中国“家国”文化的关联性与一体性,所以他才会对“母系”家长与“政府”权威发起双重攻击,进而极大地强化了《寒夜》文本的思想意义。
正确理解《寒夜》中“家国”文化的复杂写意性,这是我们通透解读巴金后期思想的重要前提。巴金自己说“《寒夜》是一本悲观、绝望的小说”{13}。至于他为什么会产生如此厌世的“悲观”情绪?从《寒夜》最初连载本的文字结尾“夜的确太寒冷了”(“她需要温暖”是出单行本时补加上去的)来进行分析,巴金似乎早已为读者回答了这个问题:古老而悠久的传统文化,具有不可抗拒的牢固根基,所以反抗者巴金才会心生怯意,最后只能在万般无奈中走向“绝望”!1946年以后,巴金再也没有进行过以反抗封建家长专制为题材的小说创作。不仅如此,1961年巴金还在中篇小说《团圆》(后被改编成电影《英雄儿女》)中,一反常态地去直接讴歌了家庭温情与慈父形象。我个人认为,尽管《团圆》应算一篇时代政治的命题作文,但巴金试图矫正原来思想偏执的主观意愿却依稀
可见。
二、《寒夜》:“新”与“旧”的矛盾冲突
“婆媳关系”作为巴金《寒夜》中最具有艺术魅力的故事情节,一直都是学界与读者颇为关注的议论焦点。《寒夜》以“婆媳”题材去反映中国“家文化”的历史弊端,显然是受到了曹禺话剧《原野》的潜在影响,比如在第二十六章节中曾树生对照《原野》的自我反省,就是一个非常明显的具体例证。然而长期以来,人们一直都把《寒夜》中“婆媳”之间的女人战争,视为是“传统”观念(婆婆)与“现代”观念(媳妇)的思想冲突,这一论点虽说不无道理但却有些教条。因为“婆媳”之间的矛盾关系,既是性别文化心理问题也是家庭权力归属问题,无论她们被涂抹上代表着或“新”或“旧”的褒贬色彩,其相互之间敌对行为的根本原因,都与女性自身的人格弱点密切相关。因此我个人认为,《寒夜》通过性别叙事去进行文化叙事,将“婆媳”冷战与社会强权融为一体,已不再是所谓的“专制”与“自由”的简单对抗,而是深刻揭示了权力主宰与自由意志之间的辩证关系——即由谁掌握了家庭与社会的主宰权力,谁就可以去任意行使他的自由意志!毫无疑问,家庭“权力”与社会“权力”、家庭“自由”与社会“自由”,都是无政府主义者巴金本人的思考对象;而以家庭“权力”去影射社会“权力”又是《寒夜》创作的真正用意。
汪母作为《寒夜》中的“婆婆”形象,其偏袒儿子歧视媳妇的尖刻性格,的确有些古怪变态颇受非议。她曾是云南一个大户人家里的千金小姐,传统文化教育使她知书答礼温文尔雅恪守妇道。深入研究这一形象的文本意义,我们首先必须去正确解读她本人的两段对白:一是“我十八岁嫁到汪家,三十几年了,我当初做媳妇,哪里是这个样子?”其潜台词无疑是汪母在自我标榜——“我”曾是“好媳妇”,“我”熬了“三十几年”,才获得了“权力”与“自由”,所以曾树生必须无条件地去服从她的权力意志;二是“老实对你说,我比你更了解她。她不会永远跟着你吃苦的。她不是那种女人,我早就看出来了。”其潜台词又明显呈现出了一种逻辑悖论——“我”了解“她”是因为“我”也当过“媳妇”,“女人”的自私天性“我”也曾经有过,故“我”以“我”自己的切身体验,去判断“她”内心所想绝对准确。汪母思想与情感的矛盾杂复性,实际上包含有“婆婆”与“媳妇”双重身份的内在体验(社会“权力”升迁途径大致相同);故当她一旦升格为家长权威并去施展她的权力意志时,便绝对要去拼死维护这种权力意志的神圣尊严(社会“权力”行使手段完全一样)。这就是人们常常所谈及的“婆婆”(传统)压迫“媳妇”(现代)的文化现象。仔细研读一下《寒夜》文本中有关“婆媳”争执的描写语句,我们发现基本上都是涉及经验、本能与经济这三个方面:从经验层面来讲,汪母反感曾树生应是出自于一种女性经验——儿子是自己的私有财产,媳妇只不过是外来人,尤其是没有履行过正规法律程序的这桩婚姻,一直都是她难以剔除的心头之患。因此她把曾树生看作是不要脸的“姘头”,并信誓旦旦地告诫汪文宣说:“她跟我们母子不是一路人,她迟早会走自己的路。”从本能层面来讲,汪母反感曾树生也是出自于一种女性嫉妒——对于一个半老徐娘的汪母而言,媳妇的青春靓丽与自己的人老珠黄形成了鲜明反差,任何带有刺激性的语言行为都会引起她抵触情绪的强烈反应。因此儿子与媳妇亲热她会不高兴(失去了被爱的尴尬),人称曾树生为“小姐”她会不舒服(失去了青春的叹息),看到曾树生经常外出跳舞她会异常愤怒(失去了魅力的无奈),归根结底就是一个念头:“家里少了那个女人,什么事都简单多了。”从经济层面来讲,汪母反感曾树生更是出自于一种女性戒备——汪文宣本应是母亲晚年生活的唯一依靠,但他身体孱弱只能靠媳妇挣钱来养家糊口,这令汪母深深感受到了自身家长权威的巨大危机(“她觉得她能够挣钱养活自己,我却靠你们吃饭,所以她看不起我”)。因此她宁愿节衣缩食压缩开支也不愿向媳妇去伸手,她宁可卖掉戒指给儿子看病也不愿向媳妇去低头,盲目的清高与贫穷的自负,使她具有了自我炫耀的充足底气—— 就是“做一个老妈子,总比做一个‘花瓶好”!“她觉得自己得到胜利了。她的愤怒消失了。她的痛苦消失了。”拼死去维护已经到手了的家长权威,充分去彰显“权力”意志的膨胀欲望,汪母本人的所作所为在“家国”文化的传统体制里,实际上与社会“权力”机制的形成过程并没有什么本质差别。
面对母亲与妻子的激烈争吵,汪文宣曾发出过这样的困惑与疑问:“为什么女人还不能理解女人?”其实,他至死也不明白女人与女人之间的征战厮杀,目的就是为了她们想象中的“权力”与“自由”。汪母赶走了曾树生却逼死了汪文宣,她获得了“权力”与“自由”却失去了“权力”与“自由”的用武之地。这不仅使我联想到了一个文本细节:抗战胜利鞭炮齐鸣,而人们却没有对此表现出任何的胜利喜悦;茫茫“寒夜”阴冷黑暗,而人们也难以从中寻找到丝毫的黎明曙光。汪母最终取得“胜利”的悲剧性结局,其实就是作者对“权力”意志的无声抗议——不仅只是针对家庭,而且也是针对社会。
曾树生作为《寒夜》中的“叛逆”形象,其经济独立人格自我行为自由的诸多特性,往往被人们纳入到“五四”个性解放的历史背景,对其大加赞赏充分肯定并树为“新女性”的光辉样板(这种“肯定性”趋势在当前学界尤为盛行)。曾树生的确是值得我们认真去研究的一个人物:她读过大学受过教育思想前卫志向远大,这是她被誉为“新女性”的第一要素;她涉足社会自食其力实现自我决不依附,这是她被誉为“新女性”的第二要素;她自由恋爱渴望幸福追求理想反抗世俗,这是她被誉为“新女性”的第三要素。如果我们仅从这些表面现象来看,将曾树生视为“新女性”当然无可厚非,因为她确实要比鲁迅笔下的“子君”坚强得多。但是,如果我们对曾树生这一形象展开深入分析,同样会发现在她身上具有许多“谜团”令人费解:首先,接受现代思想启蒙敢于选择自己所爱,应是那个时代普遍流行的社会风气,最多我们只能将其看作是曾树生“新女性”的华丽外表,但却不是曾树生思想人格的真实本质。阅读《寒夜》故事我们可以发现,曾树生与汪母之间的主要矛盾,也是为了争夺汪文宣这一“权力”意志的行使对象。作品文本清清楚楚地告诉我们,在汪母没有“介入”以前,夫妻二人恩爱和谐日子平静,其原因正是由于汪文宣的一味忍让,使曾树生实现了掌控“权力”的自由意志。可是汪母到来以后,情况便发生了逆转——曾树生虽然失去了主宰家庭的神圣“权力”,但却并没有丧失她对“权力”的强烈欲望;所以“婆媳”之间的相互仇视与情感冷战,说穿了就是个“权力”意志的归属问题。在这场家庭内部的“战争”当中,曾树生性格倔强决不输于汪母,虽然她只被赋予了“媳妇”(弱者)的单一身份,但却具备了未来充当霸气“婆婆”的一切条件(自负与自我)。因此我认为曾树生反抗汪母的家长专制,与其说是“反抗”倒不如说是“嫉妒”,因为她对家庭“权力”的窥觑与渴求,是造成她在“自由”遮蔽下愤然出走的根本原因——重新去寻找“权力”意志的实现途径。其次,人们常说汪母十分“霸道”,可曾树生也并不“宽容”。曾树生拒斥婆婆的全部理由,其实简单地不能再简单了:汪母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而汪文宣却是自己的终身伴侣。故她在不情愿的基础上去接受汪母,那是因为传统伦理道德的责任约束;而她在主观上排斥汪母的敌对情绪,则又是女性心理本能的集中表现——“你母亲更需要你。我不能赶她走。有她在,我怎么能回去!”曾树生此番酸楚之言,包含有三重潜在意蕴:“你母亲更需要你”,是在暗示由于丈夫的软弱无能,使她在家庭纷争中已处于败势;“我不能赶她走”,是在暗示传统文化的伦理道德,对她仍具有强大的牵制作用;“有她在,我怎么能回去”,是在暗示家庭权威只能有一个,汪文宣对此必须去进行非理性的艰难抉择。我并不否认曾树生是“真爱”汪文宣,作品中曾多次去精细描写曾树生出走前的内心矛盾与情感缠绵,足以说明作者是在人为排除夫妻情感对于悲剧产生的负面影响。但仅就曾树生本人而言,她一旦将其“真爱”置于家庭内部的“权力”之争,那么这种“真爱”便失去了它的温情面纱,而呈现出了它的自私性和残忍性——汪文宣在“真爱”中悲惨死去的最后结局,只能说明“真爱”的“存在”与“虚无”!再者,曾树生离家出走去追求个人“幸福”,她当然具有自己人生的选择权利;不过她抛“夫”弃“子”的自私行为,能否算是“新女性”的健全人格?恐怕任何正常人都不会对此深表认同。《寒夜》文本的故事叙事,已经清楚地传达出了这样一种明确信息:曾树生在与陈主任的“私奔”前后,并没有彻底割断她与汪文宣之间的夫妻情缘;作者让其深陷“旧情”与“新欢”的尴尬处境,其本身就是在以社会道德尺度去思考她的“叛逆”之举。曾树生对儿子汪小宣根本就没有什么伟大的母爱情怀,除了出钱供他读书之外别无其他亲情可言,抛弃家庭甚至抛弃子女去追求绝对的个人“自由”,同样也不是作者对于曾树生“新女性”形象的理解与肯定,而是对于其缺乏家庭责任感及母性意识的鞭笞与否定。巴金在《寒夜》中为曾树生设置了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心灵死结:她之所以会选择与陈主任结伴出走,是因为陈主任与汪文宣当年一样,是一个没有任何羁绊的独身男性;但陈主任绝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他也是有家族有父母的血肉之人,那么走出“汪家”进入“陈家”究竟有何不同?曾树生对此选择了自我逃避拒绝回答,故她所追求的爱情“自由”与人生“幸福”,必然也将是一种脱离实际的抽象理念!
死的死了,走的走了。就是到了明天,她至多也不过找到一个人的坟墓。可是她能够找回她的小宣吗?她能够改变眼前的一切吗?她应该怎么办呢?走遍天涯海角去作那明知无益的寻找吗?还是回到兰州去答应另一个男人的要求呢?
——夜的确太冷了,她需要温暖。
作者以曾树生内心世界的一连串问号,结束了《寒夜》令人惊悸感慨的悲剧故事。“寒夜”遮蔽了曾树生的未来出路,同时也暗示出了她的人生归宿——如果不想独身生活,就必然要回归“家”的樊笼;而回归“家”的樊笼,“权力”意志又将周而复始。“夜的确太冷了,她需要温暖”,其实这句寓意深刻的结尾之词,它强烈暗示了所谓“新女性”的命运轮回——“夜”的“寒冷”是一种客观存在,而“光”的“温暖”则是一种作者奢望!巴金说在曾树生的身上,也有他爱妻萧珊的影子,这其实并不使人感到奇怪。因为对于他们这对年龄相差二十岁的夫妻来说,巴金以中年人所特有的清醒理性,从萧珊那里看到了一个充满青春活力的“新女性”,是如何由反抗社会到回归家庭的思想变化。“回归”使巴金与萧珊同时得到了“家”的“温暖”,但却使他永远地“失去了一个会飞的梦”(散文《寻梦》)!
三、《寒夜》:“生”与“死”的灵魂对话
汪文宣是巴金《寒夜》中的核心人物,同时更是一个充满着人格矛盾的悲剧形象。母亲说他是“老好人”,妻子也说他是“老好人”,就连他自己都意识到:“没办法。我本性就是这样。”巴金将汪文宣描写成是“老好人”,让其承受着家庭与社会的双重压力,徘徊于“生”与“死”的人生边缘,并以“我要活”的悲凉呐喊,去深深触动广大读者的脆弱神经。实际上“老好人”作为一种象征符号,不仅是对作品主人公性格特征的准确描述,更是深刻反映了现代精英知识分子的内心矛盾——他们现实社会身份的难以确定性。“天啊,我怎么会变成这样一个人啊!”汪文宣对自我人格变异所发出的主观否定,明显是在搀杂着巴金本人对于启蒙现代性的强烈质疑。
“生”与“死”的灵魂对话,作为《寒夜》故事叙事的独特方式,首先体现为巴金本人对于现代启蒙教育的理性思辨。阅读《寒夜》我们惊奇地发现,从崇尚“启蒙”到质疑“启蒙”,巴金思想的确发生了巨大变化。这绝非是我个人的危言耸听,而是作品文本的存在事实。在《寒夜》里,巴金曾多次通过汪母、汪文宣、唐柏青等人之口,向社会发出了“知识误我”的灵魂哀鸣:“我只后悔当初不该读书,更不该让你读书,我害了你一辈子,也害了我自己。老实说,我连做老妈子的资格也没有!”(汪母)“在这个时代,什么人都有办法,就是我们这种人没用。我连一个银行工友都不如,你也比不上一个老妈子。”(汪文宣)“我白读了一辈子书,弄成这种样子,真想不到!”“这个世界不是我们这种人的。”(唐柏青)“知识误我”原本是黄庐隐在其小说《海滨故人》中,由女主人公露莎对“五四”新女性追求自由与解放所进行的自我反思{14};可是事隔二十年后又在《寒夜》里再度出现,这种文学现象不能不引起我们研究者的高度重视。“知识误我”在汪文宣等人身上,体现为悖论逻辑的矛盾含义:“知识”赋予“我”以现代人文理想,但“理想”却难以在现实社会生存;“我们这种人”拥有“知识”,但“知识”却毫无社会实用价值!汪文宣等人的满腹牢骚,代表着巴金本人的内在心声:在一个“权势”社会里,“知识”本身并无意义,只有“知识”依附于“权势”,它才会真正变成财富!这无疑使我们对于汪文宣既仇视又敬畏那位“周主任”的复杂心理,有了合情合理的解释:“仇视”是因为“周主任”已成功将“知识”转化为了“权力”,从此过上了比自己优越得多的惬意生活;“敬畏”则是因为“周主任”高高在上,牢牢掌握着他们全家经济命脉的生杀大权。对于汪文宣而言,其眼前所面临的巨大痛苦,并非是如何去寻找“知识”转化为“权力”的便捷途径,而是“知识”已使他失去了现实生存的基本技能!“我连一个银行工友都不如”的强烈自嘲,就是对“知识误我”的最好诠释。所以,“我怎么会变成这样一个(无用之)人”的心灵追问,无异于是在公然申述“读书无用论”——“读书”不仅没有赋予“我”生的希望,相反却正在加速“我”死的进程!巴金正是通过“一个渺小读书人的生与死”{15},对强权社会的不合理制度发起了猛烈攻击。
“生”与“死”的灵魂对话,还涉及到了现代知识分子的传统人格问题,即对“中庸”文化蚕食生命的深刻反省。“老好人”称谓的真实内涵是什么?当然是指“中庸”之道的文化精神。巴金如此去设计汪文宣的人格特征,绝不是对其深表赞赏而是对其大加讨伐。在日益激化了的家庭矛盾中,汪文宣本人的立场态度,是“宁愿自己吃苦”也要把“两个人都拉住”。我个人十分同情汪文宣的家庭遭遇,但却难以接受其无原则无是非的忍让行为。汪文宣“老好人”的迂腐性格,恰恰体现着中国现代知识分子思想转型的复杂心态:“他没有办法把母亲和妻拉在一起,也没有毅力在两个人中间选取一个,永远是敷衍和拖。除了这个,他似乎再也不能做别的事情了。”力求在“传统”(汪母的假定性)与“现代”(曾树生的假定性)之间保持“中庸”姿态,试图在“母亲”(权力意志)与“妻子”(准权力意志)之间折中调和,这点很像《家》中老大高觉新的所作所为。但“婆婆”与“媳妇”的殊死对决、“母亲”与“妻子”的水火不容,“中庸”人格不仅没有使他化解矛盾,相反却使他脆弱的生命加速灭亡:“他觉得自己痛得不够,苦得不够,他需要叫一声,哭一场,或者大大地痛一阵,挨一次毒打。”在两种文化势力的反复较量中,他终于明白了“我对不起每一个人”,所以“我必须默默死去”!长期以来,人们一直都认为“老好人”汪文宣没有自己完全独立的人格立场,此说恐怕并不那么准确。汪文宣虽然将曾树生视为“天使”不愿弃手,但其骨子里却是选择了倾向“保守”偏袒“母亲”。《寒夜》开篇有一细节,就非常能够说明问题:汪家楼下住着一个“小女人”,她五官端正性格温和说话柔气依赖丈夫,不经意间成为了汪文宣与曾树生共同瞩目的关注对象,但他们的聚焦视点却又大不相同:汪文宣对她投以“羡慕的眼光”,表明他渴望自己也能够有个“小女人”般的“传统”妻子;而曾树生则对她萌生了“怜悯的念头”,表明她希望“小女人”能够同自己一样人格独立。渴望妻子回归“传统”且成为“小女人”,应是汪文宣不能实现的美好愿望;所以他对“妻子”的“容忍”与“谦让”,“开明”背后掩盖着“无奈”与“虚伪”。在家庭冲突已经白热化的关键时刻,“‘到哪里去呢?他问自己。他找不到回答。”但作者本人已经给出了答案——汪文宣死了,“中庸”本身并不是一种选择,但它必将导致一种选择——不是在反抗中新生,便是在沦落中灭亡!汪文宣从“知识精英”被降格为“渺小的读书人”,从社会制度的反抗者转变成社会权力的依附者,这表明巴金对于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社会身份与人格缺陷,有着比他人更为精辟透彻的理性认识与生命体验。
“生”与“死”的灵魂对话,在《寒夜》文本的故事当中,更被表现为是作者对于生命退化现象的内在感悟。我们应该充分意识到:汪文宣与曾树生之间的矛盾冲突,其本身就是两种生命现象的激烈碰撞。“我要活”的悲痛呐喊反复出现,虽然是指向“不公平”的社会制度,但却并不能排除汪文宣的自我反省。生活压力、妻子强悍、家庭矛盾等种种因素,固然都是导致汪文宣人生悲剧的外在原因;不过对自身生命退化现象的深度焦虑,则更是直接导致汪文宣走向“死亡”的内在诱因。汪文宣是“爱”妻子还是“需要”妻子?他的自我定义是“我需要你”!因为他知道无论是从经济上还是从身体上,都已失去了“爱”妻子的主客观条件:“她丰腴并且显得年轻而富有生命力。虽然她和他同岁,可是他看看自己单薄瘦弱的身子,和一颠一簸的走路姿势,还有那疲乏的精神,他觉得她同他相差的地方太多了,他们不像是同一时代的人。”相反,尽管他对陈主任非常反感并充满怨恨,可是一听到那“年轻而有力的声音”,看到那“身体魁梧,意态轩昂”的强壮背影时,他已经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太委琐了”,而妻子与陈主任站在一起,就连他本人都认为那是“一种和谐”与“完美”。“你走吧”,“‘至少你是救出来了。他终于吐出了真话。”汪文宣“解放”妻子的唯一理由,就是“你还能够飞啊”!自己失去了“飞”的能力,让妻子“出走”去自由翱翔,这种看似心胸宽广的关爱情怀,不是出于人格高尚而是出于生命无奈!当汪文宣自己在黑暗中默默地进行着“生”与“死”的灵魂对话时,作者也让曾树生以灵魂自白的言说方式介入进来,从侧面去强化汪文宣加速死亡的悲剧意义:“他永远带着不死不活的样子,她受不了!她觉得自己还是个活人。她渴望看见一个活人。”因而她坚定起信念,“她要救出她自己。”“我还年轻,我的生命力还很旺盛”,“我只想活,想活得痛快”!曾树生的生命活力与汪文宣的生命退化,形成了泾渭分明的鲜明对比,这种“生”与“死”的潜在对抗,强烈暗示着巴金本人的忧患意识——以男性文化为主体的社会结构,正面临着自我解体的巨大危险。这一点我们可以从汪小宣那里得到印证:汪家所有人都认为汪小宣像他的父亲汪文宣,“贫血,老成,冷静,在他身上似乎不曾有过青春。他还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但他已经衰老了!”如果我们说汪文宣的“病态”是由社会“强权”造成的,那么汪小宣的“病态”却是由文化“柔性”造成的——老成持重弱不禁风,不正是对中国传统文人的真实写照吗?与此同时,我们从《寒夜》中也发现了巴金思想的巨大矛盾:如果说曾树生的生命强悍,是象征着“现代”对于“传统”的终极取代;那么汪小宣的生命退化,不正是由这种“强悍”生命所哺育出来的畸形产物吗?
巴金对此无法去加以解释。“夜的确太冷了”,他同样需要“阳光”与“温暖”,但却不知这“阳光”与“温暖”究竟在何处!“汪文宣作为巴金笔下最后一位理想主义者”{16},他与曾树生构成了巴金思想的深刻矛盾性:“生”与“死”都只能是在茫茫“寒夜”中的灵魂对话,而“寒冷”与“黑暗”又是一切反抗者精神世界的苦闷象征!诚如叔本华所说过的那样:“一个无所希冀的人便无所畏惧,这就是‘绝望。”{17}
作者简介:宋剑华,文学博士,暨南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①④{16} 陈思和:《人格的发展——巴金传》,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230页、第229页、第230页。
② 余思牧:《作家巴金》,香港利文出版社,2006年版,第522页。
③ 仅就近10年来有关《寒夜》研究的新方法来分析,有从文化视角去探索《寒夜》文化意识的(如江倩:《论〈寒夜〉中婆媳关系的描写及其社会文化内涵》,《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3年第3期);有从女权主义角度去诠释《寒夜》女性意识的(如张沂南:《论女性自我生命的选择——重读〈寒夜〉》,《中国现代文学丛刊》1998年第2期);有从精神分析学角度去解析《寒夜》人物关系的(如陈少华:《二次冲突中的毁灭——〈寒夜〉中汪文宣症候的解读》,《文学评论》2002年第2期);有从教育背景去发掘《寒夜》人物性格的(如河村昌子:《民国时期女子教育状况与巴金的〈寒夜〉》,《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2年第2期)。多种方法论在《寒夜》研究中的广泛使用,无疑是集中体现了学界对于《寒夜》文本的价值肯定与艺术认同。
⑤ 巴金:《致RUDOLF ROCKE》,载《世纪的良心》,上海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364页。
⑥ 见《巴金访谈录》,《巴金全集》第19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698页。
⑦ [美]奥尔格·朗:《巴金和他的著作》,《巴金评说七十年》,中国华侨出版社,2006年版,第189页。
⑧ 见《巴金全集》第7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174页。
⑨{15} 见《〈寒夜〉后记》,《巴金选集》,四川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445页、第444页。
⑩{11} 转引自陈思和:《人格的发展——巴金传》,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67页、第98页。
{12} 杨知勇:《家族主义与中国文化》,云南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09页。
{13} 巴金:《关于寒夜》,《寒夜》,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
{14} 对此现象,我已在《〈海滨故人〉:梦幻的破灭与庐隐的悲歌》(刊于《徐州师范大学学报》2009年第5期)一文中,专门做有详细的理论阐述。
{16} 见《叔本华论说文集》,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291页。
(责任编辑:吕晓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