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
2009-10-29李黎力
李黎力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呼伦贝尔市作家协会会员,扎兰屯市作家协会主席。1985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中短篇小说集《尴尬人生》《遥远的黑土地》《我不知道我是谁》,散文随笔集《往日的温馨》。编著报告文学集《没有翅膀的天使》《星河灿烂》《拯救生命的旋律》等,即将出版一百万字的《李黎力作品选》(三卷本)。作品曾获内蒙古自治区第七届文学创作“索龙嘎”奖和第二、三、四届呼伦贝尔市文学艺术创作政府奖(骏马奖)及全国各类征文奖。
【据原布特哈旗(扎兰屯)旗志记载:1946年3月24日,国民党光复军第七旅宋通山一部,在萨玛街与猎民武装森林支队发生激战。森林支队因寡不敌众,伤亡过半后退入山林。光复军突入萨玛街,奸淫掳掠,滥杀无辜百姓数十人。后这支猎民队伍参加了鄂嫩日图指挥的独立师,随大军南下,在解放战争中屡立战功。】
1945年8月中旬,苏联红军在博克图与日军进行了一场恶战后,沿中东铁路顺利南下,于8月17日攻下伪兴安东省的省会扎兰屯。于是,这一地区的日伪统治宣告结束。
为抢夺胜利果实,9月初,国民党派出东北光复军行辕司令马川跃来中长铁路沿线收罗日伪时期的汉奸、土匪和发动地主武装,于年底组织了九个旅。因当时苏军规定铁路沿线二十公里内不许中国军队活动,马川跃便将第六、第七两个旅在蘑菇气、李三店一带驻防,目的是待苏军撤离时抢占扎兰屯。
这些乌合之众进入地方后,大肆推行大汉族主义,蓄意制造民族矛盾,对日伪时期已饱受欺凌的达斡尔、鄂伦春、鄂温克等少数民族实行残酷的盘剥压榨。动辄闯入村屯奸淫掳掠,滥杀无辜。
为保卫家园,保卫民族兄弟的生命和财产,居住在济沁河畔萨玛街的鄂温克族青年猎手马嘎拉索,联络起屯子里五十余名青壮年猎手,组成了一支自卫队伍,取名“森林支队”。
驻扎在蘑菇气的光复军七旅旅长宋通山得知这一消息后,便派人前去收降这支队伍,并许诺给马嘎拉索营长的头衔。还说,若不肯降,就发兵讨伐萨玛街。宋通山在拉队伍时曾得到日军的一处武器库,因此,现队伍装备颇精良:有山炮十余门,轻重机枪二十余挺,骑兵五百余人,步兵七百余众。
马嘎拉索对宋派来的使者严辞斥之,并当众撕毁了宋的来信。
宋通山闻讯大怒,扬言不日将派兵进山,血洗萨玛街。
消息传来,马嘎拉索将森林支队拉上南山,在敌人进山必经的大路旁设下埋伏。马不卸鞍,枪不离手,做好了厮杀的准备。
一
傍晚,一团浓云从西北天际铺展而来,顷刻间,便覆盖了大半个天空。虽然已是早春时节,但天气仍很寒冷。济沁河畔的一块荒原上,枯干的狗尾巴草在残雪中摇曳,几只越冬的候鸟互相呼唤着匆匆归巢。
新吉勒玛饮罢牛,从红柳林中的泉子边往屯子里走,原本轻盈的脚步慢悠悠的,心情沉重得像压上了一块冰冷的石头。她手擎一根柳条棍儿,心不在焉地跟在牛屁股后头,边走边频频回头朝南山眺望,那儿,她的心上人马嘎拉索正带着队伍守在山顶,已经两天两夜没回家了。
在她心中,马嘎拉索是森林里的猛豹,是草原上的雄鹰。她相信马嘎拉索和森林支队的合克、阿哈(鄂温克语,即叔叔、哥哥)们会用打狼的枪法痛击那些要来进犯的强盗,但她也知道,打仗是有伤亡的。她为马嘎拉索和森林支队的合克阿哈们担忧着。
新吉勒玛又一次回头朝南山张望时,她的眼睛倏地一亮,一匹马正从南山腰飞驰而来,虽然天地间已笼罩上了一层薄薄的暮色,虽然那马上的人还离她很远,但新吉勒玛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正是让她牵肠挂肚的心上人——马嘎拉索。
“阿哈——”新吉勒玛扔了柳条棍儿,转身迎着马嘎拉索跑去。
“新吉勒玛!”马嘎拉索被新吉勒玛拦住,跳下马。新吉勒玛娇喘着一头扑进他的怀里。
“阿哈——”一种很古怪的,说不清是喜是忧的感觉,从新吉勒玛心间流过。她忍不住伏在马嘎拉索那又宽又厚的胸膛上啜泣起来。
马嘎拉索捧起新吉勒玛的头,用手掌笨拙地替她擦去腮边的泪水,俯下头去在她光洁饱满的额头上亲了一下:“新吉勒玛,你可真是个爱哭鼻子的乌娜吉(鄂温克语,即小姑娘),哭什么呀?”
“阿哈,我想你……不,我怕……”新吉勒玛的嘴唇儿噘起来,身子在马嘎拉索的怀里扭动着。
“嗨,怕啥?”马嘎拉索推开新吉勒玛,调过头去看着南山,眼睛里射出凛凛的寒光,“老话说,备烈性马,才能看出好鞍;和强盗斗,才能看出好汉。新吉勒玛,你别忘了,咱鄂温克人可生来就是打猎的!”
要是在平时,马嘎拉索这样粗鲁地对待她,她会生气的。可现在大事当头,她怎能不懂事地再跟他撒娇?她黑亮的眸子里汪着一泡泪,冲马嘎拉索认真地点点头:“阿哈,我懂……”
“懂就好。新吉勒玛,我就是在战斗中死了,你也不必难过。记着,我是为萨玛街,为……”
“别说了!”新吉勒玛跳起来拿手捂他的嘴,“阿哈,你回屯子里有事儿?”
“我找沃勒吉图合克商量点儿事。”
沃勒吉图是萨玛街小学的校长,也是这一方德高望重的鄂温克族老人。
“阿哈,你不回家看看鄂尼(鄂温克语,即母亲)吗?”
“鄂尼怎样了?”
“还那样子,一喘起来奶茶都喝不下去。”
“好吧,我先跟你回家看看鄂尼。”说着,马嘎拉索双手抓住新吉勒玛的肩膀轻轻一提,就把她放到了马背上,然后,一纵身落在新吉勒玛身后,双腿一叩马肚子,雪青马“咴儿——”长嘶一声,撒开四蹄朝屯子奔去。
二
萨玛街有人家近二百户,在这一带算个大屯子。它四面环山,东西向没有大路,南北向有一条官道从屯子中间通过。往南通扎兰屯的西南重镇蘑菇气,往北通山里的古里泡。古里泡的居民有七十多户,清一色是白俄罗斯老毛子。
早年间,萨玛街曾以繁荣的“郭尔别达”(鄂温克语,指出售猎物的市场)而远近闻名。那会儿,来收鹿茸和皮张的外地老客儿,在附近山上收了猎人的东西可以不给现钱,开了票由猎人来萨玛街的“郭尔别达”取钱。那时屯子里的手工业、小作坊也挺兴旺,有油坊、烧锅,还有客栈和酒馆儿。后来日本人来了,先缴了猎民的枪,又订了一大套“规矩”来约束老百姓,萨玛街的繁荣景象便日见萧条了。
马嘎拉索随新吉勒玛回家问候了鄂尼,便匆匆地去找老校长沃勒吉图商量事去了。新吉勒玛送他出来,踮着脚目送他消失在暗夜里。屋里传来了一阵连成串儿的咳嗽声,是鄂尼又咳了。新吉勒玛忙回到屋里,服侍着鄂尼喝下一碗汤药。鄂尼昏昏沉沉地睡去了,新吉勒玛吹熄了油灯,合衣躺在鄂尼的身旁。
在漆黑的静谧中,新吉勒玛一点儿睡意也没有,屯子里的一声狗吠,夜风掠过苫房草发出的呼啸声,都会使她胸口发紧,忐忑不安,就好像那该死的七旅已经来到了南山脚下,马上就要与森林支队开仗了。
反正睡不着,新吉勒玛索性爬起来点上灯,找出针线,拿过一件马嘎拉索穿的袍子缝补起来。这件袍子本是新吉勒玛的阿敏(鄂温克语,即父亲)的遗物。去年冬天,新吉勒玛见马嘎拉索的两件袍子都很破旧了,才找出来给他穿上的。抚着袍子那已褪色的布面,新吉勒玛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两眼呆呆地瞅着油灯摇曳的火苗儿,停了手中的针线,心思沉浸到往事中……
新吉勒玛的阿敏——色音巴图曾在东北军马占山部当连长,“九·一八”事变后,马占山率部在江桥一带与日军激战几昼夜,终因寡不敌众,撤回齐齐哈尔时,色音巴图所在的一个营奉命掩护主力撤退,营长白温都格尔亦是萨玛街的鄂温克族猎人,色音巴图就是跟他一块出来当兵的。经苦战一天,完成任务撤下来后,一营弟兄连伤带残只剩下了十几人。其时,日军已占领了齐齐哈尔。马占山去向不明。无奈,白温都格尔在榆树屯、昂昂溪等地疏散安顿了伤员后,便与色音巴图换上便衣,辗转回到了久别的家乡——萨玛街。
白温都格尔在萨玛街的名气很大,日伪在蘑菇气建立政权后,为了笼络人心,曾请他出任“努吐克达”(伪满官职,相当于现在的乡长)。白温都格尔坚辞不干,与色音巴图靠打猎为生。
大约是五年前的一天,新吉勒玛一家人正在吃晚饭,突然,闯进来一队日本兵,不由分说把色音巴图抓走了,同时被抓走的还有白温都格尔。
原来,不久前色音巴图与白温都格尔在山上打狍子时遇上了抗联队伍,队伍里有一个姓何的鄂伦春人,就是江桥激战后白温都格尔疏散出去的一个弟兄。在这种环境里相遇,自然免不了一番感慨。当白温都格尔与色音巴图闻知抗联队伍缺少弹药时,便把一起围猎的鄂温克猎人找来商量,把日本人来收枪时大家偷偷藏起来的一批弹药起出来送给了抗联。姓何的邀请白温都格尔和色音巴图参加抗联,俩人答应待下山把家安置一下即来。何便给他俩留下了联络地点。然而,没过几天,不知是哪个猎人说露了嘴,这事被蘑菇气的日本特务听到了,于是,白温都格尔与色音巴图便被抓到了扎兰屯的日本宪兵队。
敌人用了种种酷刑,白温都格尔与色音巴图宁死不屈。宪兵队长气得暴跳,放出来十几只狼狗把二人活活地撕了。新吉勒玛的鄂尼本来就有很重的肺病,闻此噩耗,悲痛过度,半年后亦撒手而去,十三岁的新吉勒玛便成了孤儿。
马嘎拉索家与新吉勒玛家相邻。马嘎拉索的鄂尼与新吉勒玛的鄂尼是姨姐妹。如今,新吉勒玛成了孤儿,马嘎拉索的鄂尼自然要把她接过来抚养,而且是当亲生女儿一样抚养。
马嘎拉索还不记事时,阿敏就得急病死了,鄂尼又有气喘病,日子一直过得很苦。不知父爱是啥滋味儿的马嘎拉索自小就懂事要强。鄂尼病了时,他煮奶茶、做饭,什么活儿都帮鄂尼干。刚刚十四岁,他就背起阿敏留下的猎枪跟萨玛街的合克阿哈们进山围猎了。
新吉勒玛搬过来时,十七岁的马嘎拉索已经是个正儿八经的男子汉了。出于对色音巴图的尊重,他像个亲哥哥似的爱护着新吉勒玛。不打猎的日子里,他就带着她去放牛,在蜂蝶飞舞的山坡上,他给她讲深山里打猎遇到的趣事儿,在雾气弥漫的河套里,他爬上高高的稠李子树,给她采摘甜津津的果子吃。然后,两个人并排躺在柔软的草丛中,什么也不说,只仰头瞅蓝天上变幻莫测的云朵,还有那像高高地钉在天上的一动不动的鹞鹰。
后来,豆芽儿一般纤细的新吉勒玛一天天长大了,变成了一个娇艳美丽的姑娘。于是,人世间最美好的东西——爱情,便顺其自然地来到了这对少男少女的心间……
窗外一声鸡啼,把新吉勒玛从沉思中唤醒。她打了一个寒噤,觉得有点儿冷,便熄了灯,把马嘎拉索的袍子盖在身上躺下了。
新吉勒玛把脸儿贴在那仍留有马嘎拉索气息的袍子上,又想起了马嘎拉索临上南山时对她说的那句话:“新吉勒玛,等打完这一仗,我就娶你。”
“萨满保佑。”新吉勒玛在心里默默地祷告,“我的马嘎拉索和森林支队都是好人啊!”
三
七旅来了。
天刚麻麻亮,森林支队的哨兵就发现了他们。黑压压的一片,从兴龙沟方向沿着大道朝萨玛街南山涌来。
哨兵忙到路旁松林中临时搭起的撮罗子里将人们唤醒。马嘎拉索迅速把队伍拉到有利地形隐蔽好等着敌人靠近。
敌人在山根底下勒住了马,乱哄哄地嚷作一团,不再往前走了。马嘎拉索乘机把对方的人数估了一下,大约有二百人左右,一色马队。他想:队员们都是猎人出身,枪法没说的,再加上占着有利的地势,敌人是轻易冲不上来的。可是……敌人为什么不顺着山道往上来呢?是发现了山上有埋伏,还是有坏人给他们透了信儿?
这时,从兴龙沟方向又驰过来十几匹快马,看样子像是当官儿的。山脚下乱嚷嚷的敌人消停下来,后来的一伙与山脚下的会合后,很快地排好了队形。在熹微的晨光里,敌人沿着大道朝山上冲来。
马嘎拉索扫视了一遍自己的队伍,大部分队员是冷静沉着的,但也有少数人端起了枪,显得很紧张,作出了要射击的样子。马嘎拉索忙叫道:“先把枪放下,等我的口令!”
从山根底下到山顶,有二里半路,一开始是漫坡,山腰往上开始陡起来。约摸一袋烟工夫,大半敌人已爬过了半山腰,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后面的还在紧往前赶,马蹄扬起的尘烟宛如一条硕大的狐狸尾巴,逶迤在马队的屁股后头。
嗒嗒的马蹄声似催征的战鼓敲在马嘎拉索的胸膛上,他感受着,心里忽然莫名地兴奋起来。自从会打枪以来,他还没杀过人,不!准确地说,他还没杀过中国人。日本人快投降那阵子,他与猎手们曾干掉过日军一个小队,现在大家手里操的家伙就是那次的战利品。可日本人算人吗?他们只能算披着人皮的野兽。那么七旅呢?虽然他们是中国人,可他们一点儿人事不做。他们抢我们的牛羊,奸淫我们的姐妹,杀我们的父兄……他们是和日本鬼子一样的畜牲!
看着越来越近的敌人,他感到身上的血像狂蛇一样在血管里乱蹿,一阵燥热涌遍全身。他猛地摘下帽子往地上一掼,吼了一声:“打!”手中的歪把子机枪便率先“咯咯咯”地欢叫起来。队员们听到口令,也一齐向瞄准的目标扣动了扳机。
七旅的马队万没想到小小的森林支队竟敢在山上偷偷地埋伏,并突然地袭击了他们。跑在前头的敌人被这突然的袭击打懵了,愣怔了片刻,丢下几十具尸体拨转马头就往回跑,后面的马队刚停下来,退下来的马队便与之冲撞到一起,顿时,一片呜嗷喊叫,互相践踏,乱成了一团。山上的马嘎拉索看得清楚,便抓紧指挥弟兄们,把一排排子弹劈头盖脸地泼下去。敌人乱了营,屁滚尿流地逃下山去。
这部分敌人是七旅的一个团。团长袁大耳朵原是李三店的一个大地主,他有地有钱又有枪,光护院的炮手就雇了十多个。投靠七旅时,宋通山认为他是地头蛇,便封了他一个团长的头衔,拨了二百骑兵给他。若按正规部队的编制,这点儿人马还不够一个营。但袁大耳朵对此并不介意,反正他当上中校团长了。
袁大耳朵在乡里仗着财大气粗,横行霸道。又与甘南县的绺子头儿“草上飞”有交情,是个方圆百八十里没人敢惹的主儿。要不是怕共产党来共他的财产,他才不干队伍哩,起码他不愿意吃这份辛苦。本来,袁大耳朵除了祸害女人和抽大烟之外,再没有啥看家本事。要讲带兵打仗他还得靠他的团副田麻子。田麻子脖子脑袋一般粗,铁青色的脸上有一双咄咄逼人的绿豆眼儿。此人原是袁大耳朵的护院大炮手,因其枪头子准计谋多而深得袁的赏识。
记得到七旅不久,袁大耳朵被派往红花梁子去打共产党的游击队,到了地方却扑了个空。驻在红花梁子的当晚,田麻子把他安排在一个小地主的暖房里,弄了一个年轻标致的娘们儿来伺候他。正当他玩得销魂时,外面突然枪声大作。原来是有人给共产党的游击队透了信儿,游击队本没走远,仗着地形熟悉摸了进来,而且直接摸到了他的住处。亏得田团副料事周到,房上设了哨兵,厢房里留了十几个卫兵,要不,游击队那次就把他给端了。
打那以后,袁大耳朵更加信任田麻子了。这次接受了洗劫萨玛街的任务后,他就马上向田麻子讨主意。而田麻子却认为猎民没有共产党狡猾,用不着使用什么计谋。他建议队伍半夜出发,赶在天亮前到达萨玛街,把屯子突然围起来,就可以把森林支队的几十人一勺烩了。他们根本就没想到区区几十人的猎民武装,竟然敢正面伏击堂堂七旅的骑兵,结果,因大意白白搭上了几十条兄弟的性命。
瞅着身边乱糟糟的队伍,望着半山腰躺下的一堆弟兄,袁大耳朵的气不打一处来:“操!田团副,领着弟兄们给我上!”
田麻子把队伍整顿了一下,打马来到袁大耳朵身边。
“团长,”田麻子拿马鞭指着山上说,“他们常年打猎,枪头子都挺准。现在他们又在高处占着好地势,咱跟他们硬拼是不上算的……”
听田麻子这样说,袁大耳朵也没了主意:“那……你说这仗还咋鸡巴打?”
“依我……”田麻子沉吟了一会儿,把那张麻脸凑近了袁大耳朵的倭瓜脸,咬起了耳朵。
四
太阳升起一竿子高了,还不见敌人来进攻。硝烟散尽,空气清新,队员们情绪高涨,战前那几个有些紧张的这会儿也早已镇定下来。马嘎拉索派人爬上树去观察,见敌人都隐藏在大道两侧的柞树棵子里。
“哈哈!敌人熊了,不敢上来了。”
“哈哈!七旅怎么像兔子似的这样不禁打?”
队员们议论开了。马嘎拉索心里也很痛快。刚才这一仗打得真过瘾,自己一点儿伤亡也没有,敌人却撂倒了好几十个。于是,他传下命令,让大家趁这空当儿吃点儿东西。人们注视着山下的动静,从皮口袋里取出了香喷喷的鹿肉干,马嘎拉索去撮罗子里取来一个装满酒的日本军用水壶,拧开盖子,一人一口往下轮。
又约摸过了两袋烟工夫,山下开始往山上打枪,枪声不算密,听得出只有一挺轻机枪,余下的全是步枪。接着发现敌人弃了马,也不走大道,全利用路两边的树木做掩护往山上爬。马嘎拉索率众还击,猎人们的枪法着实让敌人害怕,一露头就挨打,爬在前面的吃了枪子儿不动了,后面的也就不敢贸然行动,只是趴在原地朝山上射击。
这样又相持了一个时辰,突然,从森林支队的背后——萨玛街方向传来了一阵激烈的枪声。马嘎拉索和队员们不禁大吃一惊,忙登高眺望,屯子里什么情况也看不清楚,正焦急着,见一匹马箭一般跑上山来。
来人是留在家里负责往山上送水送饭的哈赫尔。
“马嘎拉索!快!不好了,七旅的骑兵进屯子了!”
“啊?他们从哪儿进去的?”
“从东山……马嘎拉索,你们快去救乡亲们吧,我跑出来时,他们已经在杀人了!”
面对这突兀的变化,马嘎拉索顾不上考虑别的,他传令把队伍撤下来,到山顶的森林里上了马,疾奔山下的家园。
转过一片林子,远远地就望见屯子里浓烟滚滚,并零星地响着沉闷的枪声。马嘎拉索岔了嗓子喊:“弟兄们,快!快去救乡亲们!”
队员们的妻儿老小都在屯子里,哪个不急?大家发一声喊,红了眼往山下冲。
然而谁能料到,就在这时,突然从大道右侧的林子里射出了一排又密又猛的子弹,可怜森林支队的弟兄们猝不及防,一下子竟有多半人被打下马去。
马嘎拉索的右肩上也中了一枪,差点儿一个趔趄掉下马来。他坐正身子,顾不得多想,大叫一声,率剩下的弟兄们打马拐进了道路左侧的林子。猎人们一进林子,就如鱼儿游进了大海,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跑出去一段路,后面的枪声远了。马嘎拉索勒住马,环顾左右,见只剩下了二十来人,眼前一黑,险些从马上栽下来。哈赫尔跳下马,从袍子上撕下一条布,说:“马嘎拉索,快把伤口扎上吧。”
马嘎拉索褪下一只袖子,子弹把右肩穿了个洞,殷红的血把袍子濡湿了一大片,奇怪的是,他却一点儿也不觉得疼。哈赫尔替他包扎,他痛悔地想:怎么就没想到敌人耍花招儿呢?这是我的过失啊!我对不起森林支队的弟兄们,更对不起萨玛街的乡亲们!
后面又响起了枪声,看来,是敌人码着踪迹追上来了。
哈赫尔为马嘎拉索包扎好伤口,两眼红红地喷射着怒火,说:“马嘎拉索,咱们拼了吧!”
“对!拼了吧!”队员们聚拢在马嘎拉索周围,他们心中也都燃烧着怒火,仗打败了,朝夕相处的弟兄们一下子失去了那么多。萨玛街的亲人们生死难测。
马嘎拉索慢慢地把队员们环视了一遍。大家安静下来。
“弟兄们,”马嘎拉索的嗓子沙哑了,“我指挥不当,对不起众位和萨玛街的父老乡亲,更对不起刚才死去的那些弟兄们。可是,咱们不能一错再错了,咱们都拼了,谁来报仇哇!”
人们沉默了,少顷,一个年纪大些的队员说:“马嘎拉索,你拿主意吧。老话说:鸟靠翅膀兽靠腿,人靠智慧鱼靠尾。我们听你的。”
马嘎拉索思索着,为了复仇,就得保住这点儿力量,就得暂时忍痛离开家园。到哪儿去呢?蓦地,他脑海里闪出一个人来,对,就去投奔他。
这时,后面的枪声愈发近了,马嘎拉索腾身上马:“弟兄们,跟我走!”
“去哪儿?”哈赫尔问。
马嘎拉索遥指西北:“炮台砬子——”
五
袁大耳朵在心里又给团副田麻子记了一功。
原来这田麻子年轻时曾跟哈尔滨来的老客到萨玛街收过几次山货,因此对这一带的地理比较熟悉。早晨中了伏击退到山下之后,他便想了一招儿,留下几十人佯攻山顶,他与袁大耳朵带着大队人马借着山下柞树棵子的掩护,悄悄地绕过萨玛街南山,拉荒穿过萨玛街东山,钻到了森林支队的背后。他料到萨玛街已不会再有抵抗的力量,便派了一连人马,让他们快速冲进屯子去杀人放火制造声势。剩下的队伍由他指挥,埋伏在下山道路右侧的林子里。
一切布置就绪,田麻子对袁大耳朵说:“团长,你别看老靼子(当时汉人对少数民族的蔑称)们的枪头子准,动计谋他们可不行,都是他妈的直肠子货。待会儿屯子里枪声一响,他们马上就得下山来救,到那时,嘿嘿……”
果然,田麻子实现了他的诡计,亏得森林支队的弟兄们下山时拉开了距离,否则,真的就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萨玛街遭劫了。
一进屯子,田麻子就将队伍解散了。匪兵们立刻三五一伙地闯入了民宅。他们翻到值钱的东西就拿,看见年轻的女人就调戏侮辱,碰上不顺眼的男人就开枪打死。有一个猎人的妻子要临产了,匪兵们当着她公公的面把大腹便便的女人剥了个溜光。老猎人苦苦哀求匪兵们饶了他的儿媳,匪兵们不允,还不许老人离开。老猎人忍无可忍,猛地从靴筒里拔出匕首将为首的一个匪兵攮倒,众匪们一顿乱枪将老人打死。霎时,狼烟弥漫天昏地暗,生灵涂炭,鬼泣神嚎。萨玛街蒙受在从未有过的耻辱和苦难之中。
面对兽行,老校长沃勒吉图挺身而出,要求匪兵们带他去见他们的当官儿的。一小头目见老人衣着谈吐与山民有别,就把他押去见袁大耳朵。老人见了袁大耳朵痛斥他们的灭绝人性,袁大耳朵恼羞成怒,便令人将老人衣服扒掉,割去生殖器。老人在痛苦中仍怒骂不止,袁便令匪兵把老人刺死,然后碎尸……
六
济沁河上游的深山老林里。
在一个白桦与马尾松丛生的漫坡上,有一座突兀的石砬子拔地而起,远远望去,酷似一尊蹲伏着的古炮。不知从什么年月起,猎人们把这儿叫做“炮台砬子”。
砬子的底部有一泓泉子,清凉甘冽的泉水汩汩地冒出后,便沿着斜坡蹦跳着朝山下迅跑,即使是在寒冷的严冬,它也不肯放慢脚步。
泉子旁边,背风又朝阳的地方错落地矗立着一些撮罗子,里面居住的都是鄂温克猎民。
夕阳挂在树梢上,被一层薄云覆盖着,隐隐地透着苍白的面孔。泉子旁边的一条羊肠小道上,一位年近花甲的老者正在散步。他个子不高,身材瘦削,由于一辈子在马背上过活,腿弯得像一副罗圈儿。但老人一张古铜色的脸膛上却透着正直与坚毅,一双细目眯缝着,眼仁儿半露不露,透出一股让人望而生畏的威严。
老人叫韩宝格尔,曾是萨玛街人。伪满政权初建时,日伪上层分子看出济沁河流域的鄂温克猎民不便直接统治,便伪善地请在民众中有威望的韩宝格尔出任“努吐克达”(伪满官职,相当于现在的乡长)。为了民族的利益,韩宝格尔接受了。但日本人根本就不想给“努吐克达”一点儿权力,他们当面利用他,背地里又建立了特务机关监视他的一举一动。更让人气愤的是,一些日特有时竟打着“努吐克达”的旗号敲诈百姓。另外,日本人还发放鸦片让中青年人吸毒。这让韩宝格尔很气愤。
一次,两名日特赌钱输了,就假冒韩宝格尔的名义,在萨玛街附近赶走了猎人的一些马匹。韩宝格尔闻讯后,立即带人追上那两个日特,缴了他们的枪,又一顿马鞭抽得他们皮开肉绽,呼爹叫娘。
回到萨玛街之后,韩宝格尔考虑到蘑菇气的日本人不会善罢甘休,便于当天晚上带领几十户鄂温克猎民离开了萨玛街,来到这山深林密的炮台砬子重新安家。
日本人听说韩宝格尔跑了,就派了一支讨伐队进山清剿。韩宝格尔带着大家与他们兜圈子,讨伐队累得够呛,却连个人影儿也没见着,就放火烧了猎人们住的撮罗子。
光阴似水,一晃儿就流过了十个春秋。
眼下,日本鬼子完蛋了,满洲国也垮台了。这几天,一些猎人在韩宝格尔面前念叨,还想搬回萨玛街去生活,但也只是念叨而已,韩宝格尔不表态,是没有一个人敢擅自离开炮台砬子的。其实,韩宝格尔又何尝不想早日回到生活了大半辈子的萨玛街呢?他之所以犹豫不决,是因为听说山外仍不太平。前些日子,他派了两个猎人装作卖皮货的,到蘑菇气走了一趟,结果,那两个人一到蘑菇气就撞上了七旅的匪兵,俩人的马和皮货全被抢去,还挨了一顿暴打。后来,那两个猎人找到了一个亲戚,借了一匹马合骑着才返回了炮台砬子。
因此,韩宝格尔决定再等一等,待外面世界太平了再说。
韩宝格尔装上一袋烟“咝咝”地吸着,沿着弯弯曲曲的毛毛道儿往回走。蓦地,他停下脚步,警觉地将头上的帽子除掉,凝神屏气地侧耳倾听——他听到了只有经验丰富的猎人才能捕捉到的一种声音——山外来人了!
在济沁河流域,马嘎拉索崇拜的鄂温克人有两个:一个是已故的白温都格尔;再一个就是韩宝格尔。老话说:鸟逢灾难投树林,人逢灾难投亲人。所以,在危难之际,马嘎拉索想起了隐居在炮台砬子的韩宝格尔,便毅然地决定来找他。
在韩宝格尔的撮罗子里,马嘎拉索一边喝茶,一边讲述了这一天里发生的事。韩宝格尔盘腿坐在马嘎拉索对面,烟袋抽得“咝咝”响,默默地听着。
马嘎拉索讲述罢,韩宝格尔把烟锅里的烟灰磕掉,又重新装上一袋烟,递给马嘎拉索。马嘎拉索忙跪坐起,欠身双手恭敬地接过来。
“马嘎拉索,你来找我避难呢,还是另有打算?”韩宝格尔睁大了眼睛,目光灼灼地盯着马嘎拉索。
马嘎拉索把身子往前欠了欠,语气坚定地说:“衣有领,家有长。萨玛街的亲人们正在受难,我来请您老出山!”
“好!”韩宝格尔朗声叫道,“对待豺狼只能用棍棒,对待狐狸不能讲交情。既然萨玛街的乡亲在蒙难,既然你们还看得起我韩宝格尔。我答应你!”
说罢,韩宝格尔对门旁站着的一个猎人吩咐道:“那顺布库,去传我的话,让猎手们备好马,带足弹药。今夜下山!”
七
入夜。彤云密布,天阴得像一口倒扣的锅,将白天发生在这里的一切罪恶、耻辱统统笼罩在黑暗中。
被洗劫得遍体鳞伤的萨玛街渐渐沉寂下来,只有大道两旁的大车店和两家客栈里尚灯火通明,人声喧嚷。匪兵们七八个人围坐在一起,有的吆三喝四地划拳喝酒,有的围成一圈儿,中间放一只大海碗,掷色子赌钱。
上房的一间暖屋里,袁大耳朵与田麻子在对酌。小炕桌上的火锅热气腾腾地冒着诱人的香味儿,“拴马桩”着意打扮了一番,口里“长官长长官短”奉承着两个匪首,烫酒、斟酒、往火锅里加碳下肉片儿,忙乎得挺欢。
老淫棍袁大耳朵一眼就相中了新吉勒玛的美貌,喝酒时本想拉她坐在身边陪着,但新吉勒玛又踢又咬,死也不从。袁大耳朵悟到这姑娘不能与他以前玩过的女人相比,就只好作罢,便叫勤务兵把她绑到田麻子为他准备好了的卧房柱子上。
被绑在柱子上的新吉勒玛没有恐惧,有的只是愤怒和仇恨。自从匪兵进了屯子,她就知道森林支队完了,她的马嘎拉索也一定战死在南山了。姑娘的心绝望了,她不想再活在这个冷酷的世界上。她想跑到南山去,找到马嘎拉索的尸首,然后与他死在一起。可是她又不忍扔下卧病的鄂尼不管,就在她犹豫的时候,匪兵们进了屋子。此刻,她希望自己能快点儿死掉,她听鄂尼说过,人死了魂儿是自由的,她盼着自己的魂儿能早些时候到那个自由的世界去与马嘎拉索的魂儿团聚。可是,她现在被绑在柱子上,想死也死不了。
房门“吱嘎”一声被打开了,袁大耳朵打着酒嗝晃了进来。他眯着眼把挂在墙上的马灯摘下来,嘴里哼叽着小调儿,举着马灯凑到新吉勒玛面前。
“呸!”新吉勒玛一口唾沫溅了袁大耳朵一脸,冷不丁把袁大耳朵吓了一跳,差点儿扔了手中的马灯。但他并没恼火,要在平时,他可以用些别的手段来折磨新吉勒玛,今天实在是有点儿累了,酒也喝得高了点儿。现在,他只想让她尽快就范。
“小六子。”袁大耳朵冲门外喊了一声,立刻一个勤务兵应声进来。
“去倒一碗酒来。”
“是!”
袁大耳朵把酒碗接在手,勤务兵想退出去。“别走!”他喝住勤务兵,“去后面薅住她的头发!”
“是!”勤务兵绕到柱子后头,揪住新吉勒玛的头发往后一拽,新吉勒玛的脸儿便不由得仰了起来。
“再捏住她的鼻子!”袁大耳朵一面吩咐勤务兵,一面闭上一只眼睛朝着姑娘扮着鬼脸儿。
勤务兵腾出一只手照着做了。袁大耳朵狞笑着把酒碗端到了姑娘的唇边。
新吉勒玛上身动不了,就用脚乱踢,袁大耳朵闪到一旁,一只手卡住她的两腮,一只手把酒碗里的酒一口一口灌进她的胃里。
新吉勒玛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一下子被灌进去那么多酒,顿觉头晕眼花,天旋地转……
新吉勒玛昏昏沉沉地睁开沉重的眼皮,看到了挂在墙上的马灯,听到了身边如雷的鼾声,呵,这是哪儿?她想爬起来,头却痛得要炸裂,身子虚弱得一点儿劲儿也没有……
呵,她想起来了,仇恨又回到了意识里。她咬咬牙,终于爬了起来。
袁大耳朵像死猪般直挺挺地睡着。新吉勒玛浑身颤抖,恨不得一口咬断这个恶魔的喉咙。这时,她的目光落到了袁大耳朵枕头旁边的匕首上,心中一动,探身过去把匕首握在了手中。猎区的女孩对摆弄刀子并不陌生,男人们打回猎物,女人们剥皮开膛什么都干。
屋子里的异常的响动,惊醒了睡在门外的勤务兵小六子,他把耳朵贴在门缝上,听到了里面“呼噜呼噜”的抽气声。小六子觉得不对劲儿,就敲门喊团长,没人应,拽门拽不开,便拔腿去找田团副。
新吉勒玛没想到只一刀就结果了这个恶魔,这也许与她经常给野兽剥皮开膛有关系。她瞅着那乌紫的血呼噜呼噜地往外喷,胃里一阵恶心,便跳开穿好自己的衣服,又把散乱的头发捋了捋。她该走了,她就要到鄂尼说的那个自由的世界去寻她的阿哈马嘎拉索了。她怀着平静的心情捡起那把匕首,揩净上面的血污,对准了自己的胸口……
田麻子过来敲门敲不开,叫又没人应,这才觉出大事不妙,便命令小六子和另一个勤务兵把门砸开。
屋里的情景是田麻子万没想到的——袁大耳朵支腿拉胯地躺在炕上,紫黑色的血在行李上淌了一大摊。新吉勒玛躺在地上抽搐着,胸口上插着一把匕首。
田麻子把两根指头伸到袁大耳朵鼻子底下试了试,咧开大嘴嚎了起来:
“团长……团长啊!”
睡在厢房里的营连长们都被叫起来了,这帮家伙懵懵懂懂地进屋一看团长死了,全都大眼儿瞪小眼儿地戳在那儿傻了。
田麻子见下属们都来了,就停止了哭嚎,想到国不可一日无君,军中亦不可一日无帅,顿感肩上有了力量。团长死了,这个团日后就是他的了。
八
后半夜,风停了,天上纷纷扬扬地下起雪来。
马嘎拉索和韩宝格尔带着人马穿山越岭,终于在拂晓前赶到了萨玛街。由于弄不清屯子里的情况,便都在北山的林子里下了马,由马嘎拉索带了两个弟兄徒步摸进屯子里去探听虚实。
鹅毛大雪打着旋儿漫天飘洒,屯子里黑压压一片死寂。马嘎拉索潜到自己家的破窗前,他唤着新吉勒玛的名字,轻轻地敲着窗棂,里面一点儿动静也没有。立时,一种不祥的感觉攫住了他的心:难道他们连女人也都杀了吗?他踅到了房门前轻轻一推,门虚掩着,进到屋里,一丁点儿热乎气儿也没有。他划着火,点上油灯,见只鄂尼一个人躺在炕上,地上凌乱地扔着茶壶、铁锅和新吉勒玛的一条腰带。他扑到鄂尼身边,见鄂尼的嘴张着,眼睛睁得大大的,呼吸却早已停止了。
“鄂尼……”马嘎拉索呜咽了一声,朝鄂尼跪了下去。
在老校长沃勒吉图家里,马嘎拉索了解到敌人洗劫萨玛街的全部情况,以及他们现在的位置,便带着两个弟兄返回北山。
森林支队的弟兄们得知了敌人在萨玛街的暴行之后,一致要求立刻冲下山去,打敌人个措手不及。但马嘎拉索不同意,他认为敌人集中在大车店和几家客栈里,硬拼难以取胜。他安慰了大家几句,蹲下来与韩宝格尔计议良策。
九
黎明驾着风裹着雪来到了萨玛街。
大车店院里,王财缩着脖子,和小伙计各端着一簸箕马料踢踢踏踏地走进马棚。王财的心里很不痛快,自打昨天这些兵住进来,他就被派了个苦差事——喂马。一百多匹马就让他和小伙计俩人喂,真他妈的够呛!可又不敢不干。他也看出来了,这些兵比他妈的胡子还狠,伺候不好就得把命搭上。
王财最恨的是那个当官儿的麻子,这个王八操的,昨儿一进来就看自己不顺眼,后来问明自己的身份,就明确规定:只要队伍不走,就不许他再到上屋来。除了喂马,只许呆在马棚旁边一间存放马料的小屋里。
看着上屋灯火通明,听着偶尔飘来的“拴马桩”的浪笑,王财敢怒不敢言。他妈的!赔了老婆,一根毛捞不着不说,竟连行动的自由也没有了。
刚才上屋里乱哄哄你出我进,又见两个兵拖出一个人来扔到了井沿儿旁边,王财估摸着肯定是出了啥事儿,他先想到了自己的老婆,后又想到了那些掳来的姑娘媳妇们。是谁呢?他想悄悄地到跟前看个仔细,又怕麻子起疑心一枪崩了他。他让小伙计去,小伙计也不敢。这个时候,王财已摆不了主人的威风了。
好不容易挨到天放亮了,王财又和小伙计往马槽子里添了最后一遍料,然后从小屋旮旯儿拎出柳罐斗子,壮着胆子来到井沿儿,准备打水饮马。
从上屋拖出来的那个人身上覆了一层雪,看不出是谁。那人身子旁洼处有一摊暗黑色,王财知道那一定是血。突然,王财的心狂跳起来,他看见雪中埋着的人在轻微地蠕动,呵,人还活着!
王财呆立了片刻,抬眼瞅瞅正房和厢房顶上的岗哨,见他们都竖着大衣领子,狗皮帽子也捂得溜严,全都脸朝外靠烟囱坐着。他便迅速趋前两步蹲到那人面前,拂掉她脸上的雪。他认出来了,这是新吉勒玛。王财心里“咯噔”一下。新吉勒玛的父亲色音巴图曾是他王财的救命恩人。
那是王财来萨玛街开店的第二年,蘑菇气的一个汉奸看上了自己的老婆“拴马桩”,就安排伪保安队以“反满抗日”的罪名来抓王财,并想以此罪名弄死他,然后霸占他的女人。
“拴马桩”虽说是个不正经的女人,但做人的良心还未完全泯灭。她十六岁跟着王财从吉林老家跑出来,至今也厮混了十多年了。王财指着她挣钱,待她也不薄。要不是赶上这兵荒马乱的年头,他们也不至于来到这深山沟里。如今王财要被抓走,那肯定是凶多吉少,“反满抗日”是要杀头的。于是就愈发想起来王财对她的诸多好处,就在王财被押上路时“拴马桩”发了疯地撒泼,死抱着王财的大腿不放,鼻涕眼泪把一张俏脸儿涂抹得一塌糊涂。
因王财来萨玛街时间短,再加上“拴马桩”名声不好,屯子里人都远远地瞧热闹,没一个靠前的。也该着王财命不该绝,这时色音巴图骑着马从南山上下来碰上了。伪保安队长与色音巴图有点儿亲戚,还是个小辈分,就与色音巴图打招呼。“拴马桩”趁机扑到色音巴图面前跪下,求他救命。王财也连喊冤枉。色音巴图问明是怎么回事,就给说了几句情,又把保安队长请回家里喝了一顿酒,王财乘机送上一些钱,这事就算拉倒了。
王财自此把色音巴图视为恩人,后来色音巴图与白温都格尔被抓到日本宪兵队,王财还偷偷地揣着钱去扎兰屯找熟人帮着活动过,虽然没成功,但毕竟是出过力了。
现在,恩人的女儿就躺在面前,而且生命垂危,王财怎能眼睁睁不管呢?虽然王财心里对马嘎拉索们的所作所为并不十分赞赏。他甚至认为这次萨玛街遭劫也是森林支队惹的祸,但他还是壮着胆子,把新吉勒玛悄悄地抱回了装马料的小屋里。
十
田麻子从温柔乡里被枪声惊醒。天已大亮。
房上的岗哨跳下来向他报告,说屯子南边来了一伙马队,正一面打枪一面奔屯子冲过来。
“有多少人马?”田麻子一边系裤带一边走到院子里。
“也就二三十人,好像是昨天叫咱们打跑的那拨儿。”
“哼,来得好。我正好把他们一网打尽!”
田麻子把队伍集合起来,命一个亲信营长带队迎击,他在店里坐镇,身边只留了十几个人。
南山上下来的是韩宝格尔的人马,他见敌人的马队出来了,便命令猎手们集中火力猛射一阵,然后便边打边往后撤。敌营长见对方撤了,便把马队排成扇面形紧咬着追上去。
潜伏在北山林子里的马嘎拉索看得清楚,一声令下,森林支队尚存的二十几个弟兄飞身上马,似离弦的箭一般冲下山直扑大车店。
马嘎拉索带众弟兄冲进大车店时,田麻子着实吃了一惊。他的注意力在南山,根本就没料到还会有另一伙队伍来袭击他。趁着卫兵们抵抗的当儿,田麻子溜进马棚,大门是冲不出去了,他瞅准院墙的西南角有个豁子,便伏在马背上跳出去跑了。
剩下的敌人很快就被复仇的猎人们消灭了。王财从装马料的小屋跌跌撞撞地跑出来,说:“快!马嘎拉索,那个当官儿的从墙豁子跑了!”
田麻子已经跑出了一箭之地,马嘎拉索顺过枪,一枪就把马给撂倒了。田麻子跌下马来,甩手一枪竟打飞了马嘎拉索的帽子。森林支队的弟兄们众枪齐发,田麻子倒下了。
马嘎拉索从王财手中接过了奄奄一息的新吉勒玛,与森林支队的弟兄们带着被掳来的妇女们撤出大车店,按与韩宝格尔定好的行动方案退回北山。
北山到了。马嘎拉索下马,双手平托着新吉勒玛,像怕吵醒她似的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到一块平地上。
雪不知何时停了。太阳升了起来。
白桦的枝干转成了很滋润的银灰色。马蹄蹬开的腐叶下面,小草已经拱出了浅绿的嫩芽儿。
(责任编辑 高颖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