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俗与人性的歌者
2009-10-28翟创全
摘 要:刘庆邦的小说《眼睛》通过乡村风俗图景的描写,剖析包藏其中的美丑并存的人性世界,显示了刘庆邦小说切入和表现生活的独特视角。其小说中的风俗包含着深刻人性内容,人性则是风俗化了的人性,二者水乳相融。风俗与人性,其实是刘庆邦小说关注和表达生活的同一视角的两面。
关键词:刘庆邦 《眼睛》 创作视角 风俗 人性
刘庆邦的小说往往不以情节见长,而着重于世俗生活情景的细致描画;并在风俗图景之中,缓缓地道出人物的喜乐哀愁,展现出人性的媸妍美丑。风俗与人性,是刘庆邦小说切入生活的主要角度。《眼睛》是刘庆邦的一个短篇小说,主要讲述的是春穗爹“要把一只眼睛不行,说成两只眼睛都不行”,弄虚作假办一级残废证的事。在极为简单的故事中,小说细致地描绘了乡村生活的若干画面,展示了由不同人物组成的人性的世界。
小说的头两段文字描写了早晨农村生活的常见场景:鹅的叫声与洗澡、鸭的要吃食、灰灰菜拌麦麸、喊弟弟立根上学、立根“一超一超”仿佛跟谁赌气似的步子等等。一幅幅农村生活场景的图景展现在读者面前,有着身临其境的效果。而一字一句间,人物的心理状态已揭示出来:整体的沉默与安静、春穗喊立根的严厉、立根的“一声不吭”,显现出失去母亲后沉闷与痛苦的家庭氛围;这种氛围源自母亲喝农药自杀的惨剧和由此带给这个家庭尤其是孩子的巨大精神痛苦,而这种痛苦不仅仅包括失去母亲,还有无能的父亲和势利的社会造成的一个孩子几乎难以承受的精神苦痛。
母亲的死因为平庸无能得让人窒息的爹。因为生活艰难,孩子上学、房屋翻盖、老人后事的准备等等都急着用钱,但男人却毫无奋发振作的表示;被女人撵出去打工,却遭遇了现实的残酷——在建筑工地上被钢筋扎瞎了一只眼睛。女人让毁容后的男人在本地做小本买卖,并指出了具体的贩梨的路子。男人却歪嘴胡缠,极力展现他的庸碌无能,说秤杆扎了他的好眼怎么办。女人赌气贩梨被骗后,他不仅没有一句安慰话,反而逞了能地对女人极尽嘲讽挖苦,致使女人服毒自尽。小说用粗笔勾勒了乡村生活的现实图景与一个并不鲜见的乡村家庭悲剧,并在粗略的风俗图景中,展示了两种相反的灵魂——女人的要强衬出了男人的无能,女人的刚烈突显了男人的窝囊,女人以死来抗拒平庸得让人痛苦、让人窒息的生活;小说以女人的刚烈写出了窝囊废男人灵魂的庸碌与死寂,也为人性的惨剧表示了强烈的感慨。
早饭时的一段风俗描写展现了由更多人组成的人性的世界。春穗当村长的大伯来嘱咐办证的注意事项,傻女人出于对热闹的期待,追踪着村长过来了;众人则追踪傻女人,一起来到春穗家看热闹——看春穗爹弄虚作假的“讲究”,也看傻女人的可笑,也看春穗爹的窝囊与笑话。村长嘱咐春穗爹“去镇上多带几个钱儿,遇上办事儿不痛快的人,就给人家塞几个儿。”看热闹的男人女人们也就“互相望望,纷纷点头”。围绕着春穗爹一双残疾而平庸的眼睛的,是许许多多看客的眼睛。它们没有是非原则、庸俗无聊而又冷漠势利。村长对傻女人横起巴掌说“滚,滚!”,戴孝帽子男人“能不能把他娘的残废证换给他”的可笑提问,戴孝帽子男人骂傻女人“你这个傻母鸡,小心我把你的喉咙系子割断,宰了你!”以及众人快乐的哄笑等等,表面上看这是一出轻快的风俗喜剧——作家以其极为熟稔的经验记忆生动逼真地再现了乡村日常生活的场景,以及人们的行为方式、心理状态。而后者尤为重要,因为作者以其深刻的目光,烛照出这是一个没有人性关怀、对人缺乏最起码的尊重,也缺乏基本的人的自觉的乡村社会,是一个精神荒漠,没有灵魂的死寂的废园。共同构成这一精神荒原的还有镇上的人们:街上闲人对“瞎子”的看稀罕的浓厚趣味、干部对群众的极端蔑视的喝斥、照相的对春穗爹的不屑一顾、以及后来街上闲人对“假瞎子”的嘲笑等等皆是。作家把这些现象放在了人性的放大镜下,显示出一种令人恐惧的可怕图景——人们竟会如此冷漠、残忍、无聊、势利……
小说一开始,写鹅的叫声“啊噫啊噫的”,“带有感叹的味道”;这里对鹅的描写加入了主观的色调,鹅的“感叹的味道”是小姑娘春穗内心愁苦的投射。接下来的描写就都带有象征色彩了:即使盆子里的水很少很混浊,鹅仍然要用脖子把水洒到身上洗澡;新下的鹅蛋和鸭蛋都很“白”,蛋上面粘有一些泥,粘了黑泥的蛋显得更白,“玉一样白”。鹅的爱美和蛋的洁白都指向春穗纯洁而美好的人性,黑泥和混浊的水则指向由丑陋的人性组成的世界。小姑娘春穗有一种自尊自爱,不愿帮助爹去弄虚作假,在盛气凌人的干部面前不愿低三下四,也不愿旁人来看他们家的笑话。当人们来看热闹的时候,她一个人躲在灶房里吃饭;当大伯装成镇上的干部考试她的时候,春穗“很不高兴,甚至有些反感”;当傻女人说春穗“哑巴”的时候,春穗“甩着手回灶屋去了”。这一“甩手”,也就把庸俗的众人甩在了身后,宣布了她与庸俗乡村现实的绝不同流,高傲而倔强。
小说快要结束、爹让春穗卖鹅的时候,春穗由鹅想起了死去的娘,“眼泪呼呼地就流出来了”,哭哭走走,向镇子外面走去。她的眼泪为鹅而流,为娘而流,也为自己而流。娘死后,春穗就主动退了学,每天像娘一样喂鸭喂鹅,打稀饭馏馍,“比娘还严厉”地喊弟弟起床上学,懂事的小姑娘承担起了家庭主妇的全副担子。而她幼小的心灵还要面对村人的嘲笑,镇上人的势利眼和让她感到陌生的无能没脸的爹,她要面对整个冷酷无情的世界。她是在哭自己的艰难,哭自己的无奈,哭自己的无助……小姑娘的哭让人掩面,不忍卒读。小说由鹅始,又以鹅结。先写鹅的叫声有“感叹”的味道,又写到鹅的红眼睛有些“感伤”,最后终于写到了春穗的“呼呼”而流的眼泪,压抑的感情终于喷涌而出。小说对懂事而无助的春穗表示了赞美与同情,同时也以对美好人性的渴盼和无奈而唱出了一曲坚定而忧伤的歌……
刘庆邦小说通过描写风俗图景,暴露包藏其中的人性世界。其小说中的风俗,是包含着深刻人性内容的风俗;其人性,则是风俗化了的人性,二者水乳相融。风俗与人性,其实是刘庆邦小说关注和表达生活的同一视角的两面。风俗场景描绘得越发细致和真实,就显示出其中所包含的人性世界的尤其可怕——人们的庸俗、势利、冷漠、残忍等等,都已成为一种习惯,形成一种风俗。这应当是作家之所以选择风俗描写进而剖示人性的原因。应该说,作家少年丧父并感受世态炎凉的经历为其小说提供了一种人性观察的深度,但作家仍然持有一种对以春穗为代表的人性理想的期望,作家的责任感使他写出了一篇篇人性的故事,唱出了一歌歌人性的悲喜与期盼……
(翟创全 河南许昌学院文学院 461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