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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奇迹的万松浦

2009-10-24柴爱新

瞭望东方周刊 2009年27期
关键词:张炜书院

柴爱新

书院是高级形态的研究和教育机构,不是培训班,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大学。它首先要有相当的能力,具体说来就是要能与一个时期最高层次的思想和文化对话

从山东省烟台市向西大约100公里,是县级市龙口,再向西北大约10公里,有一片院落,门边石墙上刻着“万松浦书院”。

建书院的动议始于十多年前,当时复旦大学文学院和上海大学、山东大学的一些学者,有意用书院来弥补现代大学“批量化生产”的缺憾,这个想法与山东作家张炜一拍即合。很快,张炜开始为书院选址。

“先去了曲阜,因为那里是孔子故里,后来到了三山岛,莱州的一个地方,还有日照,总觉得不够理想。”山东省作协主席、万松浦书院名誉院长张炜告诉《瞭望东方周刊》。

最后,张炜到了龙口,得到当地政府热情响应。于是,划地为约,筑墙为院,工程断断续续几年,2002年书院落成。

“我们在寻找一座现代书院。”张炜说。

不要被现代教育体制同化

走进万松浦书院,大门右侧,一栋融合东西方风格的三层建筑,是书院的综合办公楼。楼内包括图书馆、办公室、会议室、餐厅,还有几间客房,供办公、住宿两用。办公楼二层走廊的墙壁上,挂着方方、迟子建等作家和学者来书院参观访问的照片,用相框装帧。

“听说有个书院,他们都来看看这里的运作模式。”万松浦书院常务院长田连谟介绍说。综合办公楼西侧不远处,有一栋独立的三层红砖小楼,是书院的第二个重要建筑,称作“第一研修部”。一楼两个房间的房门上分别写着“山东省学术(创作)基地”、“山东省广播电视台总台工作室”。这是书院建成后,分别与山东省教育中心和广播电视厅达成的合作意向。有些作家定期到这里来交流创作,省广播电视台也可以来这里制作节目。

还有一间房门口写着“复旦大学中国当代文学创作研究中心”,“主任,王安忆”。田连谟说,这个复旦大学的“创作研究中心”是写作的硕士点。

综合办公楼向北,紧邻书院的北围墙,有一排青砖平房,这是书院的第三处建筑。十几个独立的房间,空调、电视设备齐全,参照宾馆的标准间设计,做学生公寓之用。

张炜把万松浦书院定义为“一个文化研究教育机构”。

既然有关教育,会不会纳入教育体制,给学生颁发学历?

“我们可以不被现有的教育体制吸纳、同化,这正是一种优长。”张炜的语气很坚决。他给记者举例论证:有些青年开始悟性很好,表达流畅,但硕士、博士毕业之后,再谈文学作品,“连我这个作者都听不懂,完全没有感悟了”。他对这样的教育很痛心,“毕业了,可能也就完了。”事实上,书院与教育体制的微妙关系早有先例。上世纪50年代,钱穆在香港创办新亚书院,已成气候,后来并入香港中文大学,钱穆无奈辞职。一个相应的例子是,上世纪80年代,北京大学汤一介等学者筹办的中国文化书院,也曾名噪一时,但终因无法进入体制给学生颁发学历,慢慢销声匿迹。

“这个困境我们早就想过了,还是决定要坚持一种人文主义情怀,不妥协。”张炜说,“现在商业社会讲究实用,书院就要抵制庸俗的东西,我们就是和实用主义做斗争的一个据点。你如果是实用主义,就不要到书院里来,来了会很失望,骂我也不会改变主意。”

张炜告诉本刊记者,书院现在已经吸引了一些有追求、有想法的青年,“这就是我们的成果”。

“第一研修部”一楼正在筹备一个“诗歌博物馆”,收藏中外诗人的作品、手迹和音像资料。

“为什么做这个(诗歌博物馆),因为诗歌最不实用。”张炜解释。

他还告诉记者,书院正在编一本“徐福词典”(《史记》记载在秦始皇时期带领三千童男童女逃到日本的主人公),涉及历史、考古、地理、航海等很多知识,集合十几年来海内外的研究成果,约150多万字。

此外,万松浦书院还建了网站,正在办一个电子刊物《背景》,网站在文化界颇有影响。

“书院是高级形态的研究和教育机构,不是培训班,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大学。它首先要有相当的能力,具体说来就是要能与一个时期最高层次的思想和文化对话。”张炜在他的文章中写道。

面对各种困惑,张炜常对书院的教职工说:“只要方向对,不求速度,不求虚荣。”

“书院历史虽然古老,但是我们现在做的是个新东西,文化是个很漫长的过程。如果几十年能培养出一个不同凡响的人才,或者一种思想,就成功了。不过,他一定要是独立的、个性化的、创造性的。”张炜说。

张炜很向往,他说自己在“等待奇迹产生”。

“游学”的现实成果

“第一研修部”二楼,是作家和学者们来这里交流时的安身之所。房间类似宾馆套房,外面一间可作客厅和书房,里面是卧室。如果有学者带家属过来,套房对面,还有独立的厨房。餐具和基本食材都由书院提供。

张炜对现在很多同样名为“书院”的机构很不认同,他总结,书院必须具备几个基本元素:有独立的院产,具备藏书、讲学、接待游学的功能,清晰而恒久的学术理念,以学术主持人为中心的立院方式。其中,接待游学非常重要,张炜认为。

“我们想把这种书院的好传统衔接起来,但不是照搬。现在看,不是衔接得过多,而是过少。要包容,收留游学、访学的人员,大家把自己的思想、学问带过来,进行交流。”他说。书院西南的草地上,有一个钢铁做成的红色喷漆雕塑,可以算作“游学”的现实成果。雕塑的来历颇为传奇——

张炜的一个多才多艺的朋友,在书院呆了十几天,临走觉得来去空空,没有为书院留下点什么,遗憾得两手搓动。他在院子里逡巡,站在高坡上看看,又长时间望着大海,后来说:“让我为这儿搞个雕塑吧。”大家都吃了一惊,他虽算得上是半个画家,但从未听说过还能做雕塑。

接下来,一连几天他和书院的人出门找材料,在一些工厂的废铁场里转悠,回来时或沮丧或兴高采烈。他们找到一些铁桶、角铁和铁球等。废料装车时,厂里的工人十分困惑,问书院的人:“弄这些做什么?”答:“不知道。”工人指着铁球问画家:“这好做什么?”回答:“头发。”“头夫(发)?”“头夫。”

画家把乱七八糟的铁料运到离书院不远的小码头上,干了起来,他找来的帮手是—个码头气割电焊工。他们工作了一星期,围着看的人越来越多,有打鱼的,有渡轮上下来的游客。大家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在一边指指点点地猜测,有的还打赌,看谁猜得对。有的说要做几个放东西的大铁桶,带盖;有的说是某种器具的壳子;有的干脆说就是垃圾箱。唯独没有人想到这是—件艺术品。

又过了一星期,两个铁桶连在了一起,而且上部出现了镂空的眼睛和角钢

做成的鼻梁,围观的人们看出了一点门道,一齐叫起来:“是做了个大胖孩儿!”一个人指着圆筒上部连在一起的铁球,很惊喜:“看吧,这就是头夫(发)!”“真是头夫!”

两天后画家和电焊工把作品移到书院的广场上,动用了一台吊车。雕塑需要一个基座。这时,走过来一个黑黑的个子不高的人,原来是在书院住的一位客人,他领着几个人到海边,选了几块大石头,用吊车弄进院子,很快雕塑安放妥当了。

雕塑是这样的:三个神色凝重的人,高高矮矮并肩而立,望着西北方,那里是一片无边的大海。雕塑做好了,叫什么名字,画家面有难色。那个黑黑的个子不高的人又拨开众人,手往下一挥:“就叫‘凝望!”

“凝望”之外,来过这里的游学人员还留下了一些痕迹:画在盘子上的风景人物,是来过这里的画家们率性命笔;摆在办公桌和书架上带有美丽花纹的石头,是作家们从海边捡来的。

“书院联合了五所大学一起推进学术,学者来了,住一段时间,研究的具体题目是什么,从哪所大学来,到哪所大学去,都有具体安排。他们把心情和美好的理想一起带来,彼此感染,这样天长日久,必有好的收获。”张炜说。

书院要有灵魂

综合办公楼二楼小会议室的墙壁上,挂着荀子、爱因斯坦、海明威等古今中外的哲人、作家和科学家的肖像,其中唯——个中国现代人物是鲁迅。

“这些都是张院长比较喜欢的人,他很喜欢鲁迅。”田连谟介绍说。

三楼楼梯拐角,一个显著的位置,悬挂着当代俄罗斯作家瓦-拉斯普京2006年说过的一段话:“两年前,我曾经希望十三亿中国人民与其他东方国家以及还没有失去鉴赏力的俄罗斯读者会结成统—堡垒,去抵制道德和精神的堕落。如今我明白,我的这种希望是多么脆弱。……在东方最先向毫无意义和‘肮脏的文学投降的是日本,然后是韩国……些国家随后也会被征服。我不想指责任何人,是时代使然,多数人都要屈从。而真理在哪—方?未来会对这场讼争做出判决。”

“书院要有灵魂,创造性的思维,开创性的思想。”张炜强调。

在万松浦,人们讨论的问题很宽泛、开放,没有学科限制。有中西医问题、佛教道教问题,也有服装问题、爱情问题,但一定要独立思考。

这一点也体现在张炜身上,在与记者的交谈中,他常有惊人之语。

谈到对作协的看法,他说,“真正的作家是很少的,怎么可能是几千上万人的单位呢?还有办公大楼。既然现在是这么个做法,就这么做好了,但是作家自己的理解不能跟普通老百姓一样,心里边,应当明白自己该干什么。”

有人问他,当了作协主席还能写出好作品吗?他答:“作协主席这个身份就能把生命一般的文学抹杀了?那也太可怜了。”

谈到海外一些国家对华人的排斥,他说:“国内的媒体报道,好像总是说我们中国人很勤劳,为对方的国民不容,好像对方都很狭隘,中国人老受气。据我了解,一些中国人两只眼睛只看到钱,该休息不休息,该读书不读书,有一点工夫就赚钱。如果赚钱是勤劳,读书是不是勤劳?对物质的欲望适可而止,保持宁静的生活,需要强大的精神力量。如果忽然来了这么一拨人,整天忙忙碌碌只知道赚钱,把当地的生活节奏破坏了,这种没有情怀和精神生活的动物,别人当然不喜欢。”相对于南怀瑾之于太湖大学堂,张炜这样解释自己的思想体系:“南怀瑾从佛教思想出发来思考问题,我是从土地、生命,这种大的关系来思考的。出口不一样,但目的是一样的,都向着同一个山顶。”

有钱就办,没钱就停

万松浦书院占地100多亩,院产归龙口市政府所有,从行政划分属于龙口市正局级事业单位,书院专职教职员工十几人,由龙口市财政局全额拨款。管理书院日常事务的常务院长田连谟,也由龙口市任命。

进书院大门右侧,很醒目的一块巨石上刻着:山东省学术(创作)基地。

张炜介绍,每年山东省和其他基础合作单位也会拨一些活动经费。

因为挂上了一些基地和研究所的头衔,书院的学术事务能保持较大的自由和独立。

中国古代书院基本都有独立的院产,即使经过战乱和朝代更替,仍能保持经济独立。万松浦经济上是否有后顾之忧?

“有钱就办,没钱就停!”张炜一点不拖泥带水。

他说当初建万松浦,没有因为钱四处游说,而是把道理讲清楚,“理直气壮地要求把钱拿过来。这个事你做不做?不做,没二话,走人!”

“我不是为个人做的,是为国家和民族,和个人的崇高理想结合起来,难道还要为此去赔笑脸、喝酒,要饭一样?说明可以,哀求不干!”张炜说,“要钱,要找那种有文化情怀的人,没有文化情怀的,不要跟他扯。有情怀的人还是有的。告诉他,这个钱你应该拿,你拿的不是多了,而是少了。”

他说,当初是龙口市政府主动要求把书院建在这里,“他们的领导就很有文化隋怀”。因为书院建在龙口,对本地发展有好处,否则不会有这么多文化名人到这里来。

张炜坚持书院不搞商业活动。“做书院,不准赚钱养活自己。造血功能啊,开拓啊,不要那样!贩卖东西,编书卖啊,找企业家拉赞助啊,变成了书院的一害,不如把它关掉。没有钱了,硬要办,书院肯定是有毒的,肯定会败坏。”

“书院是有气节的,是清贵的。存在一天就好好活,不能存在就不苟活!”张炜说。

有个人生命内容的“山长”

万松浦的学术事务要通过张炜,他因忙于很多工作,不能在书院常住。为了接受本刊采访,他从胶东半岛的几个朋友身边,匆匆赶回书院。

古代书院院长叫“山长”,都有自己相对独立的学术思想和体系。

“谁是山长?不是一个有钱人,有个院子,挂个牌子就能做。他要有思想,有建树。”张炜说。

他感怀历史上一些伟大的书院主持人,也感叹后继乏人,“许久了,博大精深的文人或者无声,或者做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并且因此而得到了不适当的推崇。长久以来,我们不仅没有了钱穆这类人,就连南怀瑾这样的先生也少见了。”他把知识分子的文化担当看得很重,“如果一个所谓的知识分子不关心人,不忧患世事,没有文化上的坚定和责任感,只想有点‘说法,就会成为一个酸腐文人,就没什么意思了。”

谈到钱穆的新亚书院,他说:“品格和力量这二者,品格是第一重要的,有了品格才会有力量。”

“我没有把握做一个合格的山长,但能保持我的生命内容,我正在寻觅真正的山长。”张炜说。

“这里还没有可以刻在石碑上的学规,但是我们在摸索和成长。”他说。

张炜为书院取名“万松浦”,因为选址之时,这里是海边的一片松林,原生松林和解放后所植的防风固沙绿化带混杂,约2.6万亩。“浦”意为河的人海口,张炜曾请专家考证,书院东侧是港栾河古河道。

当初,书院周围没有其他建筑,在院子里可以看到大海,除了海浪和松涛,还听得见各种鸟类的鸣叫,嘈杂的市井人生杳无踪影。书院建成后,张炜曾来小住一月,写下《万松浦纪事》等文章,提到松林中的各种动物,那种漂泊灵魂找到栖息之所的满足感,洋溢字里行间。

“我们这儿有安静的自然,有大海和松林。它们也构成了强大的内容,也是力量。大自然有渗透性,参与性。没有接上地气的文字和学问,终归不会有什么惊人之笔。”张炜写道。

他希望书院的教职工每天下午都劳动,每人学一门手艺,有人学园艺,有人学装裱,他自己则学木匠。

但是他的山野书院之梦,很快被开发商惊扰。现在,万亩松林被开发成“新区”,书院四周被高层楼房环绕,海边还有正在开发的娱乐场所和五星级酒店。进入书院,必须通过住宅小区。

书院的老师说,前一段在院子里能听到伐木工人的电锯声,想到美丽的松林被砍伐,感到“锥心之痛”。

张炜写过的那些松林中的动物,松鼠、百灵、狐狸、野鸡,现在去了哪里?“不知道,远去了。”他说。

书院围墙内,西侧是一片松树林,乃北方最常见的黑松,十几个农民工正在把枯黄的树枝拉下来。书院的老师说,松树得了传染病,要把枯枝清理干净,然后打药,松林才能得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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