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怀瑾的太湖大学堂
2009-10-24柴爱新
柴爱新
银监会副主席郭立根带队到大学常听课,称“南先生是贯通东西文化,学识渊博的国学大师,在海内外都享有盛名”。南怀瑾则说:“我只足一个年纪大、顽固的、喜欢中国文化的老头子”
引子:
在中国的东西南北,书院这种古老的教育形态,重又兴起,
山东,有作家张炜创办的“万松浦书院”;陕西,有陈忠实的“白鹿书院”;天津,有“北洋书院”;江苏,有南怀瑾的t·太湖大学堂;长沙的岳麓书院,则在中国古代四大书院中唯一绵延至今,讲坛热度不减。
书院是中国知识阶层的文化教育组织,起于唐,兴于宋,延续于元,全面普及于明清,全国曾述7000多所。书院传播学术思想,普及礼乐教化,成为民间知识精英思想新创的集结地,一些著名的书院,对于文化思潮的引领力量,甚至辐射政治领域。
1901年,光绪帝一纸诏令,改中国书院为西学学堂,今人或不知书院为何物。
悄然重兴的书院,依旧显得神秘。他们大多安居在不被注意的“角落”,或是私人出资,或由政府筹办,或是背靠大学;他们以著名学者或作家的影响力为旗帜,或开坛设讲,或切磋酬唱,已经开始具有局部的号召力和四方的追随者。
有人说,书院复兴的热潮,是针对现代教育体制‘批量化、标准化”的缺陷,期待以传统的师徒授受方式,更注重对“人”的教化养成;也有人说,书院为民间思想者提供了新创的空间;还有人寄望这种“野蛮”自在的方式,能够冲撞刻板的学术藩篱,“只有讲下去,才能出大师”。
当人们发现,真正的自信少不了本民族的文化根基时,敏锐的文化人开始重返传统之旅。
书院重兴,难免良莠混杂,但也必定会冶炼出新的文化担当者,正如沉默的万松浦、僻远的太湖大学堂,静待各自的奇迹。
伟大的文化复兴之梦,正在增添新的助力。
庙港是太湖东南岸的一个安静小镇,地属苏州吴江,以盛产太湖螃蟹而闻名。小镇不大,10分钟能完全贯穿。从太湖延伸出的一条小河,为小镇划分南北。
从桥头向北大约两公里,有一片高墙围起的大院。从苏州过来的汽车,进入小镇之前,必会经过它的门口。大门左侧的石墙上刻着烫金的“太湖大学堂”几个大字,右侧的一块牌子上写着一系列大名鼎鼎的合作机构:中国人民大学、法国国立东方语言与文化学院、中国科技大学、复旦大学(儒学文化研究中心)、美国管理协会(中国),字迹皆为繁体。
因为太湖大学堂的存在,这个不知名的小镇,近几年迎来了不知多少重要的中外人物,皆因当代著名佛学大师南怀瑾坐镇堂主。
2009年5月,在尝试多次后,本刊记者终于叩开大门,探访太湖大学堂。
不平凡的听众
进入大门,面前横着一条小马路,两畔是草地和树木。院内幽静,有小鸟在枝头啾啾,蝴蝶在草地上起舞。
沿着小马路向左,走了大约10分钟,只看到太湖水面和树木,却看不到建筑和人影。
忽然,身后有人问:“你是干什么的?”—个中年男子骑一辆电动自行车跟上来,自称是负责安全工作的。
此前,记者联系采访时也有类似经历。打电话到学堂总机,告诉接线员转某位负责人,对方反问有什么事,稍有表述不清,就被告知:“请不要再打电话过来了。”然后毫不客气地挂断。
中年男子向记者解释,大学堂因为地处偏僻,经常有不速之客闯入。或有好事者进来探险,或者干脆翻墙而入,偷走院内的竹笋和桃子。学堂不胜其扰,因此工作人员都格外警惕。平时学堂大门紧闭,外面的人要进门必须有“内应”。
另外,几乎每天都有因仰慕南怀瑾而远道赶来求见的客人,为此,大学堂在网站上专门发了一份“敬皓访客书”:“太湖大学堂乃教育学术机构,非宗教场所,工作繁剧,实无暇接待社会访客……”
在抵达办公楼之前,记者又遇一位保洁员的盘问:“你从哪儿来的?有什么事?”
整个院子呈椭圆形,环形道路恰似操场跑道,向左走到大约四分之三处,才到办公楼——一栋中西合璧的白墙青瓦建筑。不远处另一栋建筑正在施工,从轮廓可以看出也是仿古风格。
一位老师把记者领进办公楼大厅,室内都是深红色仿古家具,桌椅、屏风,古色古香。两侧墙上分别挂着曾国藩和孙文手书的名句:“诗书好在家四壁,天人几何同一沤”,“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四十州”。
这里就是南怀瑾先生的讲堂,对联所写,让人怀想开讲时高朋满座的盛况。
“(来听课的)都是有身份的人,平民百姓听不到。”进门时,门卫这样告诉记者。
这一点,听课者名单可资佐证: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院长孙家州,曾带领国学院学生前来听课;北大光华管理学院院长张维迎也曾带领师生前来;还有由银监会带队的经济界人士,上海中医药大学等中医药界人士……
听众名单中,有周瑞金(“皇甫平”)、周国平(中国社科院哲学教授)、李兹雄(斯米克斯公司股东)。
南怀瑾讲《黄帝内经》,是应上海绿谷中医药集团总裁吕松涛和中国科技大学校长朱清时游说邀请;讲经济问题,则是银监会主席刘明康亲自联系,“海航”董事长陈峰从中介绍。
陈峰是南怀瑾的弟子,南怀瑾称其是“我的几位‘言听计从的朋友学生里头的一位”。
南怀瑾学生遍及世界,有些比他年长,有些已经是各自领域的头面人物,但仍对他毕恭毕敬,谨守弟子之礼。
“我听过好几次他(南怀瑾)的课,还跟他跳过舞,就在去年中秋节晚上。”门卫很自豪,他是极少数能聆听大师授课的苏州本地人之一。
他指着大门右手一片树林掩映中的房子说,南先生经常在里面打坐,吃完饭在院内散步,很少出大门。
前面记者遇到的那位中年男子说,大学堂整个面积大约200亩,包括草地和湖面,“当初南先生看中这块地方,就把湖边沼泽填了起来。”
太湖大学堂是吴江所属民办教育机构,出资人是台湾薇阁集团董事长李传洪。
请问你什么叫国学
2006年初夏,太湖大学堂历经6年,初步建成。2006年7月1日至7日,年届九旬的南怀瑾在大学堂首次开讲,内容是禅修与生命科学。
他纵论古今的渊博学识和拉家常式的平易风格,吸引了各方人士,有些人甚至专程从美国、东南亚赶来。
“读中国古典的书,千万不要以17世纪以后,大家学了一点西洋文化文字逻辑的皮毛来看它,那就牛头不对马嘴,愈读愈远愈糊涂了。”在讲《黄帝内经》时,南怀瑾这样开场。
在给银监会人士讲经济时,他问听众:“中国有没有自己的经济学?”然后,自问自答:司马迁《史记》中的《货殖列传》和《平准书》,以及后来班固《汉书》中的《食货志》,就是中国经济学著作。
当天他还随身带了一本康熙、雍正时代整理的《古今图书集成》,“你们的图书馆没有,(它)把几千年的财经,一切内容的要点囊括在里面。”他说。
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刚成立时,引来一片批评,校长纪宝成三次邀请南怀瑾到北京,他都说“老来行路先愁远”。
谈到国学,南怀瑾也有高论:“现在有个风气很奇怪,每个大学都讲国学。我说请问你什么叫国学?我也不懂。……如果说中国文化就是孔子、孟子、儒家,完全错了。中国文化诸子百家那么多啊!孔孟之道代表个人修养是可以,完全代表中国文化是不可以的。”
他给人大国学院学生开列的书单如下:
(一)三百千千(《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诗》)
(二)《文字画研究》(吕佛庭)、《御定康熙字典》(线装本)、《新修康熙字典》、《远东国语辞典》(台湾版)
(三)《幼学琼林》、《古文观止》、《龙文鞭影》
(四)《增广诗韵合璧》、《古诗源》、《宋元诗评注》、《清诗评注》、《随园诗话》
(五)《古文辞类纂》、《续古文辞类纂》、《经史百家杂钞》
(六)《儿童中国文化导读》(1—36册)、《儿童西方文化导读》(1—4册)(台湾老古文化公司编辑)
(七)《古今图书集成》
(八)《纲鉴易知录》
银监会副主席郭立根带队到大学堂听课,称,“南先生是贯通东西文化、学识渊博的国学大师,在海内外都享有盛名。”南怀瑾则说:“我只是一个年纪大、顽固的、喜欢中国文化的老头子。”
他常用八个字概括自己,“一无所长,一无是处”。
“他讲课不拘囿于传统国学,文化是人类的文化,他希望能撷取东西方文化交流中精华的东西。”南怀瑾的一位弟子说。
因为年龄关系,南怀瑾讲座平均4个月一次,想听的人很多。
教育理想试验
没有讲台,没有课桌,几张圆桌和几十把椅子,是小学生们上课的地方。大学堂的郭嬗晏老师,带领记者参观他们的“课堂”。
2008年,太湖大学堂招收了一批小学生,30多人,吃住学都在院内。
郭姮晏是小学部校长,她是台湾人,曾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学习教育学。她12岁起追随南怀瑾至今,论辈分是南怀瑾的徒孙,小名叫“沙弥”,到大学堂工作之前,她致力于在全国各地推广儿童读经(四书五经)。
大学堂的小学部,属于寄宿制民办学校。与国内其他公立小学不同,除了必要的文化课,这里还设有中医、古汉语、武术等跟中国传统文化相关的课程。学费每学期8万元,学生来自全国各地。
想要探究神秘的太湖大学堂,并不容易。从小学部的教学方式上,也可对南怀瑾倡导的教育方式略有感悟。
郭校长介绍,学生们每天六点半起床,七点开始练习武术半小时。早餐后,诵读经典,这学期诵读的是孟子的《尽心章句》和《梁惠王篇》。
“吃完早餐后,他们就会把经典拿出来诵读,不需要理解,就像唱歌一样,几乎每个小朋友都会背。”郭校长说。
学堂要求学生除了能写简体字,还必须认识繁体字。因为繁体字能通过说文解字,给学生一个清楚的印象——象形字可以通过“画字”记忆,而会意字可以讲逻辑。
中医药课程,要求学生必须认识几百种中草药,了解这些草药什么时候用,跟人体和四季变化的关系。
吃完午饭,散步后,学生们有—个“静定课程”,取自《大学》“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是儒家修身养性、追求道德完善的心理修养法则,也是日常应对重大问题的思考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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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括呼吸的练习,中国传统的养生操。一般(学校)午休(学生)趴在桌子上,肚子吃得饱饱的,挤压着,搞得肠胃不好,大椎穴也不注意保护,容易感冒。”郭校长这样解释“静定课程”。
她强调,这里侧重“体验式教育”。“学习不在于对学习时间的压榨,而在于学习的方法。”郭校长说,“针对独生子女,训练他们照顾团队,关怀世界,关爱地球。”
在课程设置中,学生有大量时间在户外,讲到山水、四季,都让学生去接触、体验。本刊记者采访时,学生们就不在学堂内,他们由老师带去一个公园,在那里进行三天两夜的体验课程。
作业,学堂也会尽量用“体验式”来取代—般学校大量的平面式习题训练。比如,要求学生采五种草药回来,晒干,做成草药包。
一位周姓老师还带领记者参观了学生宿舍。从办公楼到宿舍有一段游廊,走在里面可以避免日晒雨淋。
宿舍是几栋独立建筑,两层,每栋房子只住8名学生,两个房间,每间4人。每栋房子以一个星宿命名,门口摆放着小鞋子。房子之间是草地和花圃,周老师告诉记者,那些看上去像花的植物都是中草药。在住所不远处,有烤窑和凉亭,每周五是户外团队训练课,孩子们会在这里亲手做午餐,然后共享。
在一些房子前面的小花园里,有各式各样青砖垒成的小型“建筑”,是学生们上了建筑课之后的作品。
经常,这里还会请一些大学教授和专家来讲课。这些专家属于太湖大学堂的“特色资源”,因为他们大部分都是南先生的学生。
“书院式的教育风格是什么?就是手把手、师徒式的学习。”郭校长说,这里的教育力图吸收书院教育的优点。
这里的学生没有考试。“不想在很短的时间内,逼迫他们在压力下学习。”郭校长说。但是平时有“能力评估”,“让他们跟自己竞争。”
郭校长称这里是“试验学校”,但她希望学生们在这里经过6年学习后,可以升人江苏和上海的中学,最终能融入大陆的教育体制。她预计今年9月,这里的小学生会达到70人。
南怀瑾的一位弟子对本刊记者说,南先生本人也参与课程设置,“他希望对中国教育做一个探索,回归教育本色。”
“试验体验式教育模式,修复优秀传统文化断层,培养中国文化及精神后继的基地”——东方出版社编辑在整理出版南怀瑾讲课辑录时,这样总结。
(注:南怀瑾讲课内容部分参照东方出版根据讲课内容整理的《禅与生命的认知》、《小言(黄帝内经)与生命科学》和《漫谈中国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