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王若虚对白居易的接受及其得失
2009-10-22尚永亮
摘 要:王若虚之推赏白居易,一方面固然缘于他对白诗的喜好,另一方面则具有鲜明的现实针对性,既是对宋人过度贬抑白诗的一种反拨,也是对当世诗坛求靡夸多、务奇争险风气的一种针砭,而其救治的药方,便是向白诗的“哀乐之真发乎情性”、“坦白平易,直以写自然之趣”回归。王诗对白诗的效法,有失有得。而从接受史的角度看,其理论与创作均具启示意义。
关键词:王若虚;白居易;接受;得失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5833(2009)09-0164-06
作者简介:尚永亮,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 (湖北 武汉 430072)
金元时代,王若虚是第一位大力推赏白居易及其诗作的人物。王若虚(1174—1243)字从之,号慵夫,官至州刺史、直学士。饱学多才,博闻强记,精于经学、史学和文学,尤具辩才和识力。时人谓其“学博而要,才大而雅,识明而远” (注:李冶:《滹南集引》,载《滹南集》卷首。),“主文盟几三十年,出入经传,手未尝释卷。为文不事雕篆,唯求当理,尤不喜四六。其主持明节,区别是非,古人不贷也” (注:王鹗:《滹南集引》,载《滹南集》卷首。)。由于学殖丰厚,所以独具只眼,能于常人忽略处发现问题;由于喜辩善辩,所以笔锋甚锐,往往一针见血。他的论诗观点及其对宋人意见的反驳、对当世诗风的针砭,在整个白居易接受史上,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因而值得高度重视。
一、 对宋人轻白议论的反驳
王若虚之推赏白居易,一方面固然缘于他对白诗的喜好;另一方面则具有鲜明的针对性,是对宋人过度贬抑白诗的一种反拨,一种抗议。
我们知道,宋人自苏轼发为“元轻白俗”之论后,以“俗”评白诗并贬抑白诗,已成为一种风潮。如魏泰《临汉隐居诗话》谓白诗“格制不高,局于浅切,又不能更风操,虽百篇之意,只如一篇,故使人读而易厌也”,“其述情叙怨,委曲周详,言尽意尽,更无余味。及其末也,或是诙谐,便使人发笑,……甚者或谲怪,或俚俗,所谓恶诗也”。张戒《岁寒堂诗话》谓白诗“情意失于太详,景物失于太露,遂成浅近,略无余蕴”。总括上述意见可知,在这些论者看来,白诗语言浅易而多俚俗、达意直接而少曲折、叙事说理委曲周详而欠含蓄,因而格制不高,略无余味,读之易厌。平实而论,宋人这些观点,一定程度地概括了白诗的弱点,自有其合理性;然而,他们关注的目光更多集中于白诗语言使用、表现手法等技术层面,而忽视了白诗所达之意、所宣之情的真实可感性,忽视了白诗注重自然元气不假雕琢的创作特点,因而又不能不流于片面。而王若虚,正是集矢于宋人这些片面议论,在其《滹南集》中从不同角度为白诗翻案的。
对于白居易创作的讽谕诗,王若虚力驳宋人偏见,给予很高的评价:
张舜民谓乐天《新乐府》几乎骂,乃为《孤愤吟》五十篇以压之。然其诗不传,亦略无称道者,而乐天之作自若也。公诗虽涉浅易,要是大才,殆与元气相侔。而狂斐之徒,仅能动笔,类敢谤伤,所谓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也。(注:《滹南集》卷40《诗话》。)
张舜民批评《新乐府》的话及其《孤愤吟》五十篇今已无传,然通过上述引文可知,他对白居易的讽谕诗是极为不满的,不满的关键大概在于白诗有失温柔敦厚,且过于浅易,因而仿其例作诗五十首“以压之”。对张舜民如此言行,王若虚给予了严厉的批评,斥之为“狂斐之徒”,并以“大才”、“与元气相侔”、“不废江河万古流”称许白诗。言外之意,“浅易”不足为白诗病。
与此相关,王若虚还专就宋人热衷的“白俗”论、白诗“浅易”论细加辨析,认为白诗自有真价值,远非一个“俗”和“浅易”所能概括:
乐天之诗,情致曲尽,入人肝脾,随物赋形,所在充满,殆与元气相侔。至长韵大篇,动数百千言,而顺适惬当,句句如一,无争张牵强之态,此岂捻断吟须悲鸣口吻者之所能至哉?而世或以浅易轻之,盖不足与言矣。
郊寒白俗,诗人类鄙薄之。然郑厚评诗,荆公苏黄辈曾不比数,而云“乐天如柳阴春莺,东野如草根秋虫,皆造化中一妙”。何哉?哀乐之真发乎情性,此诗之正理也。(注:《滹南集》卷38《诗话》。)
在作者看来,白诗的最大特点就在于“情致曲尽,入人肝脾,随物赋形,所在充满”,而其所以能如此,则在于“与元气相侔”、“哀乐之真发乎情性”。换句话说,这样的诗更近于自然,更为真切可感,比起那些字字较工拙、处处讲技巧、仅从形式层面推敲雕琢、“捻断吟须悲鸣口吻者”,自不可同日而语。一言以蔽之:“此诗之正理也。”在同书卷37《文辨》中,王若虚曾就此一观点引其舅父、著名诗人周昂的话予以深入阐发:
吾舅周君德卿尝云:“凡文章巧于外而拙于内者,可以惊四筵,而不可适独坐;可以取口称,而不可得首肯。”至哉其名言也。杜牧之云:“杜诗韩笔愁来读,似倩麻姑痒处抓。”李义山云:“公之斯文若元气,先时巳入人肝脾。”此岂巧于外者之所能耶?
诗文贵在切当,贵在情真,贵在元气淋漓。这是创作的第一要义,也是其生命力之所在。如果只注重外在的技巧,而欠缺内在的真情,其结果恐怕只能是“可以惊四座,而不可适独坐;可以取口称,而不可得首肯”了。由此联系到上文关于白诗的评说,则“世人或以浅易轻之”、“诗人类鄙薄之”,便只能是不识诗歌要义真谛者之所为,自然“不足与言矣”。
进一步说,白诗用语固然有浅易者,但也有精深工巧者,不能因其浅易之一端而概其余:
《唐子西语录》云:“古之作者初无意于造语,所谓因事陈辞,老杜《北征》一篇,直纪行役耳,忽云:‘或红如丹砂,或黑如点漆。雨露之所濡,甘苦齐结实。此类是也。文章即如人作家书乃是。”慵夫曰:“子西谈何容易,工部之诗,工巧精深者何可胜数,而摘其一二,遂以为训哉。正如冷斋言乐天诗必使老妪尽解也。夫三百篇中亦有如家书及老妪能解者,而可谓其尽然乎”?(注:《滹南集》卷39《诗话》。)
这里,王若虚由对《唐子西语录》对杜诗的批评,引出《冷斋夜话》所载“乐天诗必使老妪尽解”之说的不可信。因为个别存在于一般,但个别不足以代表一般,如果无视这种差异,径用个别来代表一般,并借此对作者整体创作提出批评,便走上了歧途。这就好比“三百篇中亦有如家书及老妪能解者,而可谓其尽然乎”?这一问,问得非常有力,并揭示出文学批评不能以偏概全这样一条重要原则。由此反观宋人对白诗的不少批评,很大程度上即以偏概全所致。同理,在文学创作中,遣词造语也存在一个与具体情境是否切合的问题,彼时适用者,此时便不一定适用,若不加区别地一味承袭而不知变化,便会影响诗情的表现。如:
乐天《望瞿塘》诗云:“欲识愁多少,髙于滟滪堆。”萧闲《送高子文》词云:“归兴高于滟滪堆。”……然乐天因望瞿塘故,即其所见而言,泛用之则不切矣。(注:《滹南集》卷40《诗话》。)
这里所引白诗,原题《夜入瞿唐峡》,其所以用“滟滪堆”来比况愁绪,是因白氏正好经过此处,顺手拈来,显得非常贴切;至如由宋入金的蔡松年(自号萧闲老人)之词,本与滟滪堆无关,却袭用白诗,便空泛而落不到实处了。由此,王若虚又指出了创作接受史上的一条原则:使事用典宜审题,而忌泛用。
二、对当世尖新奇诡诗风的针砭
作为一位严正的文学批评家,王若虚不仅对宋人片面的白诗观予以辩驳,而且对当世诗
坛求靡夸多、务奇争险的风气痛下针砭,而其救治的药方,便是向白诗的“哀乐之真发乎情性”、“坦白平易,直以写自然之趣”回归。
考察金元时代诗风嬗变可知,其初期因“借才异代”而深受宋文化的影响,并造成“苏学”北行、取法苏黄的盛况。进入中期后,随着新生代步入文坛,开始摆脱宋人影响而追摹唐人,由此形成崇宋与崇唐两股诗学思潮的抗衡;而就崇宋一派言,也形成尚自然旷放与尖新奇险两种倾向,尤以后者影响为突出。进一步看,这股追逐尖新奇险的诗学思潮最早由诗学黄庭坚的蔡珪发其端绪,而至王庭筠、李纯甫等人则达致高潮。王庭筠是学习苏黄的代表人物,诗风尖新趋奇。李纯甫推崇王诗,对韩孟苏黄诗之奇险处均有染指,并力倡“以心为师”(注:《为蝉解嘲》,载《中州集》卷4。)。论者谓其“教后学为文,欲自成一家。每曰:‘当别转一路,勿随人脚跟。故多喜奇怪。然其文亦不出庄、左、柳、苏,诗不出卢仝、李贺”(注:《归潜志》卷8。)。由于王、李二人才高名重,在当时极具影响力,遂导致诗坛争险逐奇、从者如风的局面。刘祁《归潜志》卷8载“明昌、承安间,作诗者尚尖新”,“其诗大抵皆浮艳语”。 《中州集》卷10《溪南诗老辛愿》小传谓:“南渡以来,诗学为盛。后生辈一弄笔墨,岸然以风雅自名,髙自标置,转相贩卖,少遭指擿,终死为敌,一时主文盟者,又皆泛爱多可,坐受愚弄,不为裁抑,且以激昻张大之语从臾之,至比为曹刘沈谢者,肩摩而踵接,李杜而下不论也。”这里所说“主盟者”,即隐指王、李诸大老;这里所描述的“后生辈”状况,便大致反映了当日诗坛既转益多师、高自标置,又斗勇争胜、风气浮躁的情形。
这样一种情形,既戕害诗道,又误导后学,不能不引起赵秉文、王若虚等一批有识之士的极大不满,并起而反击之。刘祁《归潜志》卷10载:
闲闲(按:秉文之号)于前辈中,文则推党世杰怀英、蔡正甫珪,诗则最称赵文孺沨、尹无忌(阙)。尝云:“王子端(按:庭筠之字)才固高,然太为名所使,每出一联一篇,必要时人皆称之,故止是尖新。其曰:‘近来陡觉无诗思,纵有诗成似乐天。不免物议也。”李屏山(按:纯甫之号)于前辈中止推王子端庭筠,尝曰:“东坡变而山谷,山谷变而黄华(按:庭筠之号),人难及也。”或谓赵不假借子端,盖与王争名;而李推黄华,盖将以轧赵也。
从这则材料看,赵秉文在本朝所推崇的诗人主要是赵文孺和尹无忌(后因“避国讳”改名师拓),而对被李纯甫许为东坡、山谷传人的王庭筠及其诗并不看好,对他的贬白诗作更有“不免物议”的批评,以至时人有“赵不假借子端,盖与王争名”之说。是否争名,因材料阙如,难以妄断;但赵与王、李二人在诗学趋向上存在明显分歧却是不争的事实。《归潜志》卷8载:“赵闲闲尝为余言:少初识尹无忌,问:‘久闻先生作诗,不喜苏、黄,何如?无忌曰:‘学苏、黄则卑猥也。其诗一以李、杜为法。”据此而言,秉文早年即受到尹无忌崇唐抑宋诗学观的影响,而其后期由崇宋转向学唐,并与王、李诸人分庭抗礼,亦未尝不包含这种影响的因素。
与赵秉文的不满王、李然批评尚有节制相比,王若虚的批评就明朗、激烈得多了。他对王庭筠诽薄白诗的做法毫不假贷,极尽挖苦讽刺之能事。其《王子端云:“近来陡觉无佳思,纵有诗成似乐天。”其小乐天甚矣!予亦尝和为四绝》这样写道:
功夫费尽谩穷年,病入膏肓不可镌。寄语雪溪王处士,恐君犹是管窥天。
东涂西抹斗新妍,时世梳妆亦可怜。人物世衰如鼠尾,后生未可议前贤。
妙理宜人入肺肝,麻姑搔痒岂胜便。世间笔墨成何事,此老胸中具一天。
百斛明珠一一圆,丝毫无恨彻中边。从渠屡受群儿谤,不害三光万古悬。(注:《滹南集》卷45。)
王庭筠与王若虚并世而年长十八岁,算是若虚的前辈了。对这样一位“前辈”,按理应尊重才是;但由于庭筠师法苏、黄而排斥白诗,这就与王若虚的诗学观发生了冲突;而他排斥白诗的口气未免太大了点,竟将之视作他“无佳思”时形成的边脚料,当此之际,不能不激起王若虚的强烈反感,以至于直言相斥:“其小乐天甚矣!”并继之以四诗从不同角度深入批驳。第一首说庭筠不得作诗真诠,虽然功夫费尽,却已病入膏肓;他所见到的乐天,不过是以管窥天而已。第二首说他随波逐流,只知拾宋人余唾东涂西抹;他和他所处的时世与白居易及其生活的唐代相比,均已如鼠尾般衰败,怎么可以轻易地指摘前贤?第三首正面称赞白诗,认为其妙理宜人,直入肺肝,读来如麻姑搔痒,无比痛快;相比之下,王庭筠辈那些只重技巧的诗作实在不值一谈,他们对人事的认知如何能与看透世理且道尽人心中事的乐天相比!第四首进一步将白诗比作百斛明珠,内里与周边皆晶莹圆润;宛如日月星辰高悬万古,即使屡受群儿诽谤,也不会损害它的光芒。
在这四首诗里,王若虚对白居易及其诗作予以高度称赏,誉其为“妙理宜人”、“麻姑搔痒”、“百斛明珠”、“三光万古”;而对诽谤白诗者如王庭筠之流则痛加针砭,始则谓其“病入膏肓”、“以管窥天”,继则谓其“东涂西抹”、“衰如鼠尾”,终则直斥其为“群儿”。嘻笑怒骂,义形于色;锋芒所向,势如破竹。在白居易接受史上,像这样痛快淋漓的诗作还真不多见。
王若虚对白诗的推赏,与他对白居易心性品格的认识紧密相关:他是由白诗把握白氏为人,又由白氏为人来深化对白诗之了解的。正因为他对白氏为人及其诗作都有透彻的了解,所以,他不仅高擎白诗这面旗子向当世名人拍板叫阵,而且反复向后学开导叮咛,借以扭转衰世颓风。在《髙思诚咏白堂记》中,王若虚先介绍了其友高思诚深慕乐天为人、尤爱其诗、葺其所居之堂、环列乐天绝句、而以“咏白”名其堂的事由,而后发表议论说:
人物如乐天,吾复何议!子能于是而存心,其嗜好趋向,亦岂不佳!然慕之者,欲其学之;而学之者,欲其似之也。慕焉而不学,学焉而不似,亦何取乎其人耶?盖乐天之为人,冲和静退,达理而任命。不为荣喜,不为穷忧,所谓无入而不自得者。今子方遑遑于禄之计,求进甚急,而得丧之念交战于胸中,是未可以乐天论也。乐天之诗,坦白平易,直以写自然之趣,合乎天造,厌乎人意,而不为奇诡,以骇末俗之耳目。子则雕镌粉饰,未免有侈心,而驰骋乎其外,是又未可以乐天论也。
在这段话中,王若虚首先肯定了高思诚的学白行为,但告诫他宜由慕而学之,由学而似之,只有这样,才能得乐天之精髓。接着,具体分析了高与白在为人和创作上的差距,明确指出他在这两方面均“未可以乐天论也”。在作者看来,白居易之为人的最大特点在于“冲和静退,达理而任命”。惟其有如此心性品格,所以其诗才“坦白平易,直以写自然之趣,合乎天造,厌乎人意”,诗如其人,有斯人方有斯诗;相比之下,高思诚遑遑求禄,心浮气躁,遂导致其诗雕镌粉饰,驰骋于外,便是事有必然的了。最后,作者笔锋一转,为高思诚指出向上一途:
虽然,其所慕在此者,其所归必在此。子以少年,豪迈如川之方增,而未有涯涘,则其势固有不得不然者。若其加之岁年,而博以学,至于心平气定,尽天下之变,而返乎自得之场,则乐天之妙,庶乎其可同矣。姑俟他日,复为子一观而评之。(注:《滹南集》卷43。)
因年少血气未定,阅历未广,故其人其诗自然不易达到乐天的境界;但“其所慕在此者,其所归必在此”,随着年龄的增长和学问、阅历的增加,将会“心平气定,尽天下之变,而返乎自得之场”。这三句话,是作者告诫友人的核心,也是白之所以为白的关键。约而言之:心平气定,才得以摆脱外在的浮华雕饰,才能够将诗写得坦白平易;尽天下之变,才得以看透看淡世事,达理任命,才能使其诗合乎天造,厌乎人意;返乎自得之场,才得以任天而动,挥洒自如,才能于诗中直写自然之趣。也只有到了这种境地,“乐天之妙”才“庶乎可同矣”。
细细品味王若虚劝诫友人的这段话语,可以发现几个要点:其一,他所说的学白是要层进层深的,即慕而学之,学而似之,而不应流于泛泛的诵诗摘句、外在摹拟。其二,他为学白悬置了一个很高的标准,即“加之岁年,而博以学,至于心平气定,尽天下之变,而返乎自得之场”。要达到这一标准,非常不易,甚至要毕生为之。其三,他将白诗与白氏为人作为一个整体来观照,强调诗与人的关联,强调人品心性的修为,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学焉而不似,亦何取乎其人耶”?其四,他推扬白诗具有明确的现实针对性,即反对雕镌、奇诡等末俗诗风,而要求诗歌创作应本于真情性,直写自然之趣。其五,他对白诗的评价由于受个人喜好及过强现实针对性的导引,不无拔高之嫌,以致将白诗若干缺陷也遮蔽其中。
将上述几点与王若虚评论白诗的其他观点综合起来作一总体观照,可以认为,王若虚对白居易的接受及其相关诗评,是对宋以来“白俗”论的一个清算,是对金代尖新诗风的反拨和学白思潮的张扬,同时,也是对白居易及其诗作理解的一次深入。
三、王诗对白诗的取法及其得失
王若虚对白居易的接受既体现在理论批评层面,也体现在创作效法层面。总体而言,王氏诗歌创作较其理论批评颇有距离,二者不在一个水平面上;但仅就其诗而论,却也自有特点,那就是多写生活情事和人生感受,用语明白晓畅,风格平易自然。元好问谓其“文以欧、苏为正脉,诗学白乐天,作虽不多,而颇能似之”(注:《内翰王公墓表》,载《遗山集》卷19。),准确地指出了王诗与白诗的关联。
先看其两首短诗。《自笑》云:“酒得数杯还自足,诗高两韵不能神。何须豪逸攀时杰,我自世间随分人。”《慵夫自号》云:“身世飘然一瞬间,更将辛苦送朱颜。时人莫笑慵夫拙,差比时人得少闲。”诗各四句,含意直白无隐,而随分知足的思想和生活态度,亦颇得白氏神髓。再如《白发叹》、《贫士叹》、《病中》、《生日自祝》、《失子》诸作,一览之下即可看出与白居易相类的命题习惯,而就表现方法来看,更是像白诗那样,以铺叙为主,间以说理,娓娓道来,针脚细密,虽有时不免烦琐,但具有很浓的生活气息。《生日自祝》云:
嚢空无一钱,羸躯兼百疾。况味何萧条,生意浑欲失。清晨闻喧呼,亲旧作生日。我初未免俗,随分略修饰。举觞聊自祝,醉语尽情实。神仙恐无从,富贵安可必。修短卒同归,何足喜与戚。一祈粗康强,二愿早闲适。衣食无大望,但要了晨夕。万事不我撄,一心常自得。优游终吾身,志愿从此毕。
《失子》云:
妍妍掌中儿,舍我一何遽。其来谁使之,而复奄然去。平生三举子,随灭如朝露。顾我能无悲,其如天有数。自从学道来,众苦颇易度。有后固所期,诚无亦何惧。人生得清安,政以累轻故。婚娶眼前劳,托遗身后虑。百年曾几何,为此雏穉误。顾语长号妻,此理亦应喻。
两首诗皆从生活情实出发,或淡处着墨,将生活实况、心理感受顺序道来;或以理遣情,表达自己对人生变故的看法。倘将这样的诗作置于白集之中,恐怕也难辨甲乙。
王若虚还有一些自叹衰老的诗篇,就其思维模式和表现方法而言,走的仍是白居易的路子,而且与白氏创作多重复一样,其诗也颇有雷同者。如《滹南集》卷45有《白发叹》一诗:“清晨梳短发,已见数茎白。妻孥惊且吁,谓我应速摘。我时笑而答,区区亦何必。此身终委形,毁弃无足惜。况尔毛发间,乃欲强修饰。毕竟满头时,复将安所择。”而在同书卷46又有《感秋》一诗:
西风撼庭柯,疏叶鸣策策。天地一萧条,羁怀亦岑寂。青春怳如昨,转盼年半百。自从长大来,转觉日月廹。功名非所慕,老大不足恤。怛然感时心,自亦不能释。清晨梳短发,已见数茎白。刀镊虽可施,殆似儿子剧。此身委蜕耳,毁弃无足惜。况于毛发间,而乃强修饰。青青如陆展,星星行复出。毕竟白满头,复将何所摘。
二诗相较,含意全同,都是因见及白发而自伤老大,并围绕白发初生写心理活动,最后以达观态度作结。其差异仅在于后诗开篇处加入了秋风摇木、触物感怀的内容。如果再将此二诗与白居易《白发》诗稍作比较,即可发现其间更为明显的关联。如:
1、“今朝日阳里,梳落数茎丝。”(白诗)“清晨梳短发,已见数茎白。”(王《白发叹》)
“清晨梳短发,已见数茎白。”(王《感秋》)
2、“家人不惯见,悯黙为我悲。”(白诗)“妻孥惊且吁,谓我应速摘。”(王《白发叹》)
“怛然感时心,自亦不能释。” (王《感秋》)
3、“我云何足怪,此意尔不知。”(白诗)“我时笑而答,区区亦何必。”(王《白发叹》)
4、“身心久如此,白发生巳迟。”(白诗)“此身终委形,毁弃无足惜。” (王《白发叹》)
“此身委蜕耳,毁弃无足惜。”(王《感秋》)
几组诗句,不仅诗意相似,甚至连一些用语也大致相同。至如王氏《感秋》中欲用“刀镊”拔掉白发的想法,与白居易《晚出西郊》“懒镊从须白”句似亦有承接关系。
王若虚在创作中过多取法白居易,有失有得。其失在于:因习染过深而难以跳出白诗套路,在用词造语、诗意诗情及思维方式等方面,都不同程度地受到束缚,从而导致其诗的思想内容和艺术表现都无多少可称道处;其得在于,因重视自我情感表达而不造作,不雕琢,能用平易的语言来陈露心迹,因而颇得“诗之正理”。用他评价白诗的话说,就是“顺适惬当,句句如一,无争张牵强之态,此岂捻断吟须悲鸣口吻者之所能至哉”?
同时,由王若虚对白诗之接受和取法也可得出与接受史相关的几点认识:其一,接受者如果过于贴近其接受对象而又缺少变化,其作品就会被接受对象所遮蔽,而较难显现自身的特点;其二,评论家如欲对评论对象有深入认识,他本身也须是一个创作者。只有这样,才能使他得知创作的甘苦,才能使其评论有的放矢,击中要害;其三,一位高明的接受者,还必需具有强烈的现实意识和批判精神,其接受行为除个人喜好外,理应包含明确的现实指向。只有这样,其评论和创作才会具有更大的意义空间,并对后人发挥较强的昭示作用。我们认为:王若虚对白居易的接受大抵就涵盖了这几个方面,尽管他的创作并非一流,他对白诗的评价也有拔高之处。
(责任编辑:李亦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