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吴淞江流域的坝堰生态与乡村社会(10-16世纪)

2009-10-22王建革

社会科学 2009年9期

摘 要:宋以后塘浦体系瓦解,吴淞江地区的泾浜体系开始发展。原适合宽大塘浦的大闸开始被适合泾浜的坝堰所替代。由于河流的淤塞,大闸逐步走向衰退,豪强势力也利用坝堰形成一个个相对封闭的局域社会。到明代,由于吴淞江进一步淤塞和丰水环境的改变,坝堰进一步发展,再加上大闸的建设成本和维持成本都很高,明代的大闸几近消失。

关键词:吴淞江;坝堰生态;乡村社会

中图分类号:K901.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5833(2009)09-0124-12

作者简介:王建革,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中心教授 (上海 200433)

吴淞江两岸治水目标一直沿着高圩、阔浦和大闸三合一的传统。范仲淹曾讲的闸是大圩体系中的闸,“旱则开闸引江水之利,潦则闭闸拒江水之害。旱涝不及,为农美利” (注:范仲淹:《政府奏议》,答手诏条陈十事。)。这种闸可以控制长江或吴淞江对内河的水流影响,控制潮水,就是塘浦之闸。“沿江近海通潮江浦,汉唐以来悉设官置闸,潮来则闭以澄江潮,退则启闸以泄水,故江无淤淀之患,潮无泛滥之忧。”(注: 王圻:《东吴水利考》卷之二。)元代时,“江南水利,最为易晓,虽三尺之童皆知其然,但浚河港必深阔,筑圩岸必高厚,置闸窦必多广” (注:任仁发:《水利集》卷之五。)。闸技术已成为一般百姓都知道的农田水利技术。大圩体系下的水闸功能,五代时期发挥得最好。沿江沿海的大闸不但可以阻挡浑潮,保护圩田,还有控制交通的功能。大闸对日常管理的依赖度很高,不但要按时启闭,还要及时疏浚。五代时期的大闸都由军队管理,入宋以后,圩田体系出现一定的崩溃,小泾小浜大量出现,坝与堰开始兴起,并在明代进一步发展,小圩、泾浜与坝堰成为明清时期江南圩田水利的主要体系。坝堰不但涉及到水利技术史与水环境的变化问题,而且也涉及到乡村社会中的许多问题。对这时期坝堰的水利与乡村社会的关系进行研究,有着积极的学术意义。

一、坝堰普及的水文生态

侠侨言:“钱氏循汉唐法,自吴江县松江而东至于海。又沿海而北至于杨子江。又沿江而西至于常州江阴界。一河一浦,皆有堰闸。所以贼水不入,久无患害。”(注:《吴郡志》卷十九,水利下。)五代时水环境丰富,太湖之水以吴淞江一江出海,大闸与大的圩岸相结合,抬高了水位,高地和冈身都得到了灌溉。由于冈身和吴淞江故道区有较高的地势,入吴淞江各塘浦需要抬高水位,使大浦之水入注吴淞江,高水位的吴淞江则可以顺利地通过冈身河道入海。为了抬高水位,治水者用高大圩岸之法,也就是使塘浦之岸抬高,因为抬高水位利于冲淤,而为了积蓄清水,同时防止潮水灌入塘浦,就要在塘浦的入吴淞江、入长江或入海之处置闸。同时,在五代或五代以前,冈身地区的坝堰水利也应该是发达的,坝堰水利技术比较简单,自然兴起于大闸以前。大的塘浦上置大闸,小的塘浦上置坝堰。“古人于滨江濒海通潮江浦悉设官置闸,潮至则闭闸以澄江,潮退则开闸以泄水。其潮汐不及之处,圩田四围亦设门闸,因旱涝而时启闭焉,港之小者不通舟楫则筑为坝堰,而穿为斗门蓄泄,启闭法亦如之。又于闸外设撩浅之夫,时常爬疏积滞,轩铁扫帚等船随潮上下以荡涤浮淤。”(注:“御史江有源奏略”,载崇祯《松江府志》卷之十七,水利二。)大的闸由国家力量介入管理,小的坝堰肯定是民间管理。当时国家介入大闸水利的力量往往还是军事力量。只是这种塘浦置闸,小河置坝堰的体系,在大圩体系崩溃以后,运行得并不理想。

太湖之水,独泄于一江(吴淞江),其势有所不逮,故于常熟开二十四浦北达扬子江,于昆山开十二浦疏松江之水东入于海,民间私港又不可胜数,由是高田引以灌溉,低田赖以决泄。至于濒海之田,虽高,日惧咸潮之害,因作堰坝,裹水不得外流。而浑潮日积,诸浦渐堙,法宜尽决堰坝近海置闸,随潮启闭,使有泄无入,闸内港港浦常得通,闸外淤河亦近两年易为力,若堰坝既决,浦闸既修,苟非厚筑圩岸,一遇大水,湖水随风往来则坏岸,低田与水漫漶,此筑圩裹岸之法。(注:“愈允文治水述”,载张国维《吴中水利全书》卷二十三。)

首先,大闸还是不成功,没有足够的清流支持,闸淤废得很快。以白茆为例,就是到了清代,清流的流速不可谓不强大,但如果不能持续,由于浑潮的进入,河口置闸也很容易淤积。“昔范文正公兴吴中水利,浚河特重置闸,俾潮沙不得停,后世讲水利者多主之。闻之乡老,潮之来也,浑入而清出。淀沙日厚一钱,匝岁之期,厚几二尺,河身有限,淤积无穷,旋浚之,旋塞之。民力几何,能常有此水利乎?”(注:胡景常:《阳江舜河水利备览》卷二。)白茆尚且如此,宋代沿海、沿江的塘浦尽管清流条件较强,维持力量稍一失败就会淤塞。如果清流不强,大闸更难维持。这时期,发生了一件事情,就是大圩崩溃,塘浦分化,泾浜体系普遍出现,各河道的水流进一步变细变密。一方面,这些河道的清流与原先相比大大减弱,难以保证置闸的蓄清优势;另一方面,变细的河流本身不需要置闸,坝堰即可。这一原理当时人可能不太理解,但后人却非常清楚。明时还不断有人在白茆等干河上恢复大闸,只是这种努力总是不断失败,大闸在江南越来越少。宋初泾浜体系并不发达,还没发生大量置坝堰现象。南宋时吴淞江常淤,泾浜体系进一步发展,置小闸和坝堰就多了,但仍有较大一点的闸持续地兴修。在吴淞江以南的华亭一带,部分近冈身之地因受碱潮之害,南宋时期增加了许多坝,也置了一闸。“古来筑堰以御碱潮,元祐中于新泾塘置闸,复因沙淤废毁,今除十五处筑堰及置石墶外,独有新泾塘、招贤港、徐浦塘三处见有碱潮奔冲,淹没民田,今依新泾塘置闸一所,又于两旁贴筑碱塘以防海潮透入民田,其相近徐浦塘,元系小派,自合筑堰,又欲于招贤港更置一石墶。”(注:“张叔献请筑新泾塘招贤港堰闸状”,淳熙十三年上状存,载张国维《吴中水利全书》卷十三。)在吴淞江以北,大量置坝堰的时期是在元末,这其中有动乱的原因。“昆山塘,自吴城东闉距昆山七十里北纳阳城湖南,南吐吴淞江;常熟塘自齐门北至常熟一百余里,可接泄太湖水势入昆承等湖,注江达海。两塘诸河道各有七十余条,今多坝塞之处。决去坝塞,使之有通无塞,可也。”(注:“遵达纳实哩集江湖水利”,载张国维《吴中水利全书》卷十五。)两个主干塘浦有七十多条枝河,并在枝河上形成坝堰,这是枝河水流封闭的一种表现。

明初夏原吉开黄浦江以来,水流形势彻底变化,水归黄浦江以后,吴淞江两岸的丰水环境弱化,清不抵浑,塘浦淤塞加重。黄浦江在冈身以西的河道是低地地带,几乎不加疏浚即可维持安流,治水者没有必要像以前那样抬高水位引注吴淞江出海,也没有必要修大闸了。与此同时,吴淞江故道区的大浦因清水少而感潮严重,淤塞更加严重或变细,也只能放弃置闸改置坝堰或只能置小闸了。至于沿着泾浜体系渗透的感潮河流,农民也只能建小闸或坝堰。尽管这种现象自宋代以来就产生了,但由于吴淞江长期以来仍然是出水主干道,闸虽淤废,治水者仍要疏浚建闸以复其旧。黄浦江成为主干通道以后,治水者就没有这个必要了。沿海地区的情况也是如此,太湖清流减弱,使出海的塘浦淤塞严重,置闸难行。治水者看不到这种水流的变化,只归因于大闸管理的失败与浚河之不行。陈锡仁言“入海之处,潮汐易淤,故前代极力浚治,治久令驰,致巨浸壅于中,故道涨于外,土民或堰而为田,筑而为围”(注:“陈仁锡治水约言”,载张国维《吴中水利全书》卷二十二。)。治水者没有关注到地方坝堰体系的大量兴起与黄浦江形成的关系,只发现改流后水患大减。正德年间谢琛讲:“七八十年朝廷之贡赋不亏,百姓赖以安堵者,先朝任夏原吉之力也。”但他甚至提倡恢复置闸,“一时疏浚之法,亦有次弟,惜乎小就,自画而不能为转身之计。旧制板闸夫卒之设,围岸之筑,皆未全备,是以迄今十二三年而诸浦之壅塞如故”(注:“谢琛兴修水利疏”,正德五年上,载张国维《吴中水利全书》卷十四。)。板闸之制已难恢复到故时水平,也只能任民间坝堰增加。弘治年间,新水流形势下的河道淤塞形势已显。“三江众浦”已经处于“失道”的状态(注:“秦庆上治水事宜疏”,弘治七年上,载张国维《吴中水利全书》卷十四。),这时疏水的重点是对宋以后所形成的干枝体系网络的疏导,吴淞江失修,依赖白茆、黄浦江,以此二河为主干,吸纳众多泾浜之水,塘浦时代的大圩也逐步变为小圩。小圩所对应的正是泾浜体系。嘉靖年间,当时吴江七县“每田一圩,多则六七千亩、少则三四千亩,四围高筑圩岸”,况钟到这时才开始全面地破坏大圩。人们对这一环境变化采取的对策相对晚一些。吴淞江弃置不用,浏河与黄浦江的排水功能不强,积水时往往一片汪洋,局部的大圩只能封闭水流,所以治水者不断地动员人们兴小圩,并且出现了像况钟这样大规模破坏大圩的现象(注:况钟:《明况太守治苏政绩全集》卷九,兴革利病奏。)。这种大圩的破坏,引起小圩加速增多,小圩间的河道则进一步不用大闸,只用坝堰即可。总之,

由于小圩与河道分化,坝堰的推广更加适应变化了的形势。

到明代,越来越多的塘浦也开始弃闸置坝,漫水港、千墩浦、夏驾浦、瓦浦都建坝代替原来的闸,这时的坝不是单一的坝,而是成系列的坝。“漫水港口、千墩浦、夏驾、瓦浦原议各筑坝一座,又十里筑腰坝一座,今照水势颇长,十里一坝,恐难障捍,议四五里增筑小坝一座。”置坝的重点在近浦口的头一段,主要的感潮区就在这一区间。万历年间冯叔吉计划在千墩浦的头一段规划,“如可以腰筑处所,不拘一座、二座,就便增筑以杀水势,委于戽水之功有裨,若头一段已浚深,则二段之水自可泻受,小坝又不必筑矣”(注:“冯叔吉开浚吴淞江详”,万历五年,载张国维《吴中水利全书》卷十六。)。这种坝一般皆为大坝,由官方兴修。在太湖东南方向出水的湖泊群中,大坝一般筑在太湖出口河的入湖处。筑坝地点在吴家港出口处的庞山湖之南滩上,此坝拙开,“湖水涌入”(注:“施之藩奉委浚淀山湖详”,万历五年,载张国维《吴中水利全书》卷十六。)。

在吴淞江以北,小徐公浦可能是宋时的大浦徐公浦接吴淞江段变淤后的叫法,其北部仍称徐公浦,到后期,被淤的小徐公浦置闸。在望仙桥乡乡志有这样的记载:“《邑志》云:北境干河在顾浦西,自西南境小徐公浦起,北通郭泽塘,是十六都。而小徐公浦云在顾浦西,南受吴淞江水,出口处旧有牐座。北通西北境徐公浦,是十九都。”(注:民国《望仙桥乡志稿》河港。)大塘浦时代的大闸和石闸,成本都很高;到枝河时代,已经没有必要安这种石闸于枝河,由于枝河多而流小,土闸又可以随时拆除,而坝堰体系直到明中期才逐步被治水者关注。姚文灏就是重视枝河与筑坝问题的治水专家,他提议将以前有规模的石闸换成土闸。“闸以捍水为蓄泄,古人意至周密,下钉木椿上甃巨石,万不容(巳)易,今欲省费议为土闸。”(注:“姚文灏条上水利款要疏”,弘治九年上,载张国维《吴中水利全书》卷十四。)明朝中后期,越来越多的治水者关注坝堰建设。嘉靖元年李充嗣的工程上疏中列举了坝堰的数量,“苏州府常熟等县,并分管太仓州及昆山、吴江二县浚过枝河共五百六十三处,共长三十七万七百三十四丈,筑过官塘圩岸三千五百八十三段,共长一百九十一万八千七百一十五丈,造过堰坝九十六处,共长六百六十丈”。在昆山、常熟一带,政府还为堰坝建设拨了一千两银子(注:“李充嗣奏报开浚各项工完疏”,嘉靖元年上,载张国维《吴中水利全书》卷十四。)。由于土坝易坏,修复坝堰的工作由地方社会完成,官方一般只为督修或督建。朱兖在嘉靖六年言:吴中田亩,大约高者七分病涝,低者三分病旱,故每忽于高田,以致抛弃赔粮。古人或筑坝堰而蓄水贯通,或置斗闸而随潮起闭,离水远者复开沟沟渠,所以防亢旱而利灌溉。今皆久废,仰各治农管屯官相度某应复旧迹,或即估价兴修某处,应增新塘或令废田开掘,在民者从宜,督率系官者开报详处。(注:“朱兖水利兴某事宜条约”,嘉靖九年,载张国维《吴中水利全书》卷十五。)

坝堰尽管由民间自修,由于水利系统的全局性,这种工程仍由官家督率。坝堰在乡间已经普及了,官方督修才属正常之举。朱隆禧认为地方官应该在农隙之时“躬诣阡陌之间,劝课农桑,通浚沟洫堤堰”(注:“朱隆禧请修水利疏”,嘉靖十二年上,载张国维《吴中水利全书》卷十四。)。修筑纳入岁修之便。随着水流的变化和开发程度的加强,干河淤塞,作用减小,农民只能用小闸或坝堰行权宜之计。这种小闸与小坝已经成为乡间必不可少的水利设施。在清不抵浑的水流态势下,坝堰利用自身所特有的水利生态,可以维持一定的灌溉平衡。“不必置堰闸,以大干河海口而言也,若中干河以下及支浜等,堰闸诚不可无,盖为蓄清水之利也。”(注:顾士琏:《太仓州新浏河志》正集。)这种支流的堰闸,是坝堰或小闸,起蓄水的作用。在乡村社会的水平上,农户可以完成对坝堰或小闸的操作与管理。到清代,人们在更次一级的河道——溇上也开始建坝,这种控制小水系的坝控制地块非常之小,溇常深入到圩田内部圩心的湖荡区,青浦县孙峻在发动全县农民筑圩时,讲到了这样一种圩田形态,这种圩口心低洼,让农民在“低陷处开挑溇沼,通泾以资蓄泄”。泾是圩外河道,溇沼是圩内河道,“旱年坝塞溇口,蓄水灌溉,水年开通溇口,泄水耕作”(注:孙峻:《筑圩图说》。)。这种在溇之上的坝堰,完全在个体小农经济掌控下。农民在易出现旱情的高地也作小闸。“松江东乡惧旱,宜闸水以种田,西乡惧潦宜作堰以截水。然堰之外固沮,外潦不能入堰之内,其水从何而出,盖截水必在于水未长大之先,当下椿作堰,上留一河通舟,既可御水,又能御盗,泥土易取,椿木易办,临时则费力多而成功少。”(注:“张衎水利款议”,载《吴中水利全书》卷二十二。)

感潮区置小闸与坝堰很普遍,如果不置,“浊潮灌田,沙积田中,田力日薄,一遇大雨,浮沙渗入禾心,苗生渐槁而所收亦薄”。冈身地区还有一些利用潮灌的地方,利用潮水的顶托纳水入河,一日两潮必须常启闭以纳水,在这里,做小闸进行灌溉比较理想。在低地地区,水田常有水,重要的是挡住外水即可,做坝堰少启闭,简单易行。聂绍昌认为吴人不像宁绍平原的人那样重视闸坝,建议在“丰穰之年,值河身开深处,相度形势,建闸启闭,或有当筑坝堰者,其工料之费,俱于该区田地轮应本年出米浚河数内量取其半,余则助以官帑”(注:“聂绍昌条上浚筑事宜申”,万历三十七年,载张国维《吴中水利全书》卷十六。)。感潮区的水利疏浚引起旋开旋塞,为了应付危机,置坝亦为感潮区之保守水利之法,且于农田淤肥有利。在常熟一带,传统的常熟二十四浦塘浦系统崩溃之后,坝堰置在众多的泾浜系统上。明代,“张泾、洋子泾、东杨、林茜泾、双鸣、鹿鸣、浪港、大钱等泾,俱著民力开浚之后,各于两头或作土坝,或建闸斗,以潴清水,以节浑潮,不论大小潮汛,使民田皆得以资灌溉”。在吴淞江下游两岸,外有海塘和冈身,河流通过吴淞江地区感潮,感潮的要做坝挡潮,不感潮的通过坝堰积蓄雨水。“无海潮之冲,而河道皆通其乡,支河若非舟楫必由之道,俱于雨头作坝,潴水以灌田禾,并获畜鱼之利。”(注:“陈王道上水院横塘横泖河工揭”,万历六年,载张国维《吴中水利全书》卷十六。)在明中期,常熟的高地地区“设上浜水匱,关闭其水以自灌溉,则水有所储积,不得反流而趋内,是为措置高亢之地”(注:“杨子器常熟县水利议”, 载《吴中水利全书》卷二十二。)。虽为高地,但水匱有积水性质,水匱口处坝堰与闸皆可。耿橘把常熟一带的水环境进行了分类,一类是海潮水,一类是湖水。

本县地势,东北滨海,正北、西北滨江,白茆潮水,极盛者达于小东门,此海水也;白茆以南,若铛脚港、陆和港、黄浜、湖漕、石撞浜,皆为海水。自白茆抵江阴县金泾、高浦、唐浦、四马泾、吴六泾、东瓦浦、四瓦浦、浒浦、千步泾、中沙泾、海洋塘、野儿漕、耿泾、雀浦、芦浦、福山港、万家港、西洋港、陈浦、钱巷港、奚浦、三丈浦、黄泗浦、新庄港、乌沙港、界泾等港口数十处,皆江水也。江潮最盛者及于城下,县治正西、西南、正南、东南三面而下东北,而注之海,注之江者皆湖水也。 ④ 耿橘:《常熟县水利书》卷一,水利用湖。)这两种水流与水利的结合,构成二种冈身地区的水利生态模式:清水灌溉与江水灌溉。技术水平和效果截然不同。耿橘一方面建议利用南来湖水灌田,同时提倡筑坝,用坝堵死感潮河流以防潮灾。“夫湖水清,灌田田肥,其来也无一息之停。江水浑,灌田田瘐,其来有时,其去有候,来之时虽高于湖水,而去则冺然矣,乃正北、西北、东北、正东一带小民,第知有江海,而不知有湖,不思浚深各河,取湖水无穷之利。第计略通江,待命于潮水之来,当潮之来也,各为小坝以留之,朔望汛大水盛时则争取焉,逾期汛小水微则坐而待之。曾不思县南一带享湖水之利者,无日无时无夜无时不甘落后可灌其田也。”④小坝引潮留潮,规模很小,是一种自然生态之法。而利用清水灌溉,就要用一定的引流与坝堰或闸坝系统进行整体配合,这就是说,需要一定的水利兴工才行。只是许多水利大工程不但没有解决感潮和淤塞问题,还可能产生局部的旱象或其他意想不到的水流形势的变化,所以,民众往往退守自然的留潮灌溉。

任阳一带是低区,那里也用小闸与坝堰解决水流的问题。耿橘用心勘测水环境与地势条件,试图置一些小闸,使闸与坝堰各有措置,协同发生作用。“任阳六区并极低之地,坐跨七丫大浦,形若仰孟,水能入不能出,其东南一带,系太仓州冈身高地,一遇天雨,水从高建瓴而下,向七丫大浦入海,而浦至太仓沙头镇、七丫口一带,淤浅倒注,西奔则亭毒于任阳之间,……向于三县界筑斜堰建大闸以障之,使阳城、傀儡二湖由黄泾下白茆入海,而闸不知于何年全毁,浦口又塞,东海不泄,西湖莫御,一遇水潦,六区之地汇为巨浸,国为沼民为鱼,非一朝一夕矣。”这一带经历大闸的破坏与洪涝灾害的加剧,耿橘也只好弃大闸而修小闸和坝堰,“此中父老议欲访范文正公筑围建闸故事,以驱其害。橘尝再四查勘,如于东南陶舍泾、重罡泾、周泾、曲溇等四口,各筑土坝以御太仓冈身之水,使之由吴塘过七浦,循盐铁塘下白茆港入海”,用坝是完全地堵死原河流,进一步改流太仓之水,在西南地区七条泾浜上,他建议建小闸“耿橘任阳水利建闸坝议”,载《吴中水利全书》卷二十二。)。

吴淞江南北地区基本上无置闸的必要了,感潮、不感潮的河流都是如此。由于普及了坝堰,明中后期吴恩发现,太湖流域可以置大闸的地方只有京口与江阴一带的高地。“盖京口以借江水以通漕,不得不闸以御其去。江阴地居常熟之上,江水尤高,其外潮之入有时,而内水之出也有限,故亦可置闸。”(注:吴恩:《吴中水利》,载徐光启《农政全书》卷二十三,东南水利上。)一发生情况,明代的治水者就以坝堰为计。陈王道言:“为今之计,莫如于开浚后各于两头作坝,或作土坝或建闸斗以蓄清水,以节浑潮,不论大小潮汛,均资灌溉,而于内河亦无诸浦杂引潮沙,以致填淤。例如上海华亭二县之西,亦有三湖四十八荡,以及三泖之水,其洩泻出海之路止藉一黄浦,未闻有三十六浦之多也,更有海塘以为障蔽,故无浑潮杂入,而河道皆通其乡,支河非舟楫必由之道,俱于两头筑坝,潴水以资灌溉。”(注:光绪《宝山县志》卷四,条论。)但以后的治水者一般只在大的河道通海口周期性地置闸,且经常失败。

吴淞江的水流变化与坝堰的兴起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太湖水利的面貌,只是治水者对此的认识却很晚。万历年间江有源认为坝堰与大闸长期以来没有什么变化。“古人于滨江濒通潮江浦,悉设官置闸,潮至则闭闸,以澄江潮;退则开闸,以洩水其潮汐不及之水。圩田四周,亦设斗闸,因旱涝而时启闭焉,港之小者,不通舟辑,则筑为坝堰,而穿为斗门,蓄洩启闭法亦如之。”(注:“江有源请专官治水疏”,万历十五年上,载张国维《吴中水利全书》卷十四。)天启年间,周起元对吴淞江与白茆一带的河流置闸的态度是“应闸者建闸,应堰者筑堰,应石者甃石”,甃石也是一种河道之闸(注:“周起元请浚吴淞江白茆疏”,天启四年上,载张国维《吴中水利全书》卷十四。)。崇祯年间,耿橘发现了闸衰落这一情形,他考察了郏侨所说的那些置闸地方的衰落,同时讲明了小闸小堰的优越性。

惟白茆港口、福山港口、七浦之斜堰,仅有闸迹,其它多不存,何也?盖有闸必有守闸之夫,寇盗豪强不利于大闸者十九,而江海口地多旷廓,守亦似难,且波涛冲蚀,水道又有迁徙之患,故难存也。然往日闸工费,动逾千金,销毁不逾岁月,追论可惜。至于围田之上流泾浜之要口,小闸小堰,外抵横流,内泄涨溢,关系旱涝不浅,而工费亦俭,何不为乎,所用工费验田均派,如某区某图应建闸若干座,合用物料银若干两,得利某圩某字号田若干亩,验法每亩该银五厘以下者,民力自为之,倘满一分者,官助二厘,坝堰同此。(注:“耿橘议浚白茆等河浦申”,万历三十七年,载张国维《吴中水利全书》卷十三。)

尽管未看到水流变化的作用,他的观察也的确高于其他治水者。他还发现了清水与浑水的关系,那里的农民不是豪强,也用坝引潮。常熟县临江一带的农民用坝堰之法留潮灌溉,耿橘对他们的作法并不满意,“正北、西北、东北、正东一带小民,第知有江海,而不知有湖,不思浚深各河,取湖水无穷之利,第计略通江口,待命于潮水之来。当潮之来也,各为小坝以留之,朔望汛大水盛,则争取焉,愈期汛小水微,则坐而待之。曾不思县南一带,享湖水之利者,无日无夜无时而不可灌其田也”(注:耿橘:“大兴水利申”,载徐光启《农政全书》卷之十五,东南水利下。)。宋元以后的水流形势变化,特别是黄浦江形成以后的水势变化,太湖清水难以形成强势,沿江沿海各地才有留潮灌溉的盛行,这就是耿橘看到的常熟水流的背景性变化。另外,他也看到了冈身筑坝的方便,无坝堰会造成严重的潮水危害。浚河之后,他特别提倡筑坝。“沿江大小港浦浅者,随急缓浚之,浚之时必于港口筑坝,浚毕而坝不决,则湖水不出而江水不入,清浊判于一堤,利害悬于霄壤,而此河亦永无劳再浚。”(注:耿橘:《常熟县水利书》卷一。)总之,冈身之民用坝堰蓄水,但在堵住浑水的同时,清水也被堵住了,久之而清浑相隔,坝堰就这样改变了水流环境。

二、地方势力与坝堰

五代以前,圩田与水流上的政治与社会力量特别明显,塘浦圩田区往往与国家屯田有关,一些单个的大圩往往与豪强势力有关。两宋时期,国家一统,豪强势力自然稍弱,但豪强势力仍然向水面进军。在吴淞江两岸,圩田或公或私,但俱由个体农民种植,水面却基本上属于公共之区。两宋时期,缘水地带有许多未围之地和许多浅水湖荡,是公共的泄水之区。在淀山湖周边地区,或是小的位于非圩田区的积水之地,这些积水之地或称为瀼,或称为荡。北宋时昆山有“所谓邪塘、大泗、黄渎、夷亭、高墟、巴城、雉城、武城、夔家、江家、柏家、鳗鱺等瀼”,其他地区有各种荡,都是积水之区,有的是长期以来的自然积水区,有的过去有村落,因大圩破坏后,成为积水区(注:《吴郡志》卷十九上。)。这种积水区在未开发时,是各种塘浦水道的泄水之区,于水利防御有利。当人口进一步增长,乡村势力的农业扩展往往就向这些地区围田种稻。南宋时期,大量的移民来到江南地区,这些未开发的地区就成为地方势力争夺的共同目标。地方势力也是以围田形式向低地进军的,愈往后愈向深水区发展。“豪右兼并之家既众,始借垦辟之说并吞包占,创置围田,其初止及陂塘,多浅水犹可也;已而侵至江湖,今江湖所存亦无几矣。”这种围田的趋势使当时的地方农田水环境产生了变化,“自常情观之,似若无用由农事言之,则为甚至急,江湖深广,则潴蓄必多,遇水有所通泄,遇旱可资灌溉,傥或狭隘,则容受必少,则易溢,未免泛滥之忧;旱则易涸,立见焦枯之患”(注:卫泾:《后乐集》卷十三,论围田剳子。)。

在围垦势力扩展的时候,因为坝堰有控制水面与水流的功能,坝堰遂成为豪强势力的一种工具,往往成为社会势力与界限封闭的标志。南宋时期的围垦向吴淞江两岸的湖泊群迅速扩展,东南方向湖泊地带的出水大多通过纵浦进入吴淞江中下游河道,因湖泊沿岸的圩田发展,入纵浦的清流受阻,而吴淞江来的浑流也会因清流弱而增强,河道进一步淤塞。在庞湖、淀山湖的围垦区,各种规模的截水坝也随之兴起,这种坝堰堵塞了清流,是地方豪强在湖泊低地地带的扩张手段。绍兴年间,淀山湖周边的军队豪强势力筑坝拦水,史才言:“濒湖之地,多为军下兵卒侵据为田。擅利妨农,其害甚大,盖队伍既众,易为施工;号召之行,畚筑并兴,积土增高,长堤弥望,名日坝田。水源既壅,太湖之积渐与民田隔绝不通。旱则据之以溉,坝田不治其利,水则远近泛滥不得入于湖。又且决坝田之余于民田,而民田尽没矣!为害如此,臣恐不为之禁则水利浸废,渐西民田不复有水旱之备。”(注:《水利集》卷九。)另外,史才还提到了常熟一带也出现了类似的状况,“二十九年,知平江府陈正同言相视到常熟诸浦,旧来虽有潮沙之患,每得上流迅湍,可以推涤不致于塞。后来被人户围里湖瀼为田,认为永业”(注:姚文灏:《浙西水利书》卷上。)。淳熙十三年,在淀山湖外溢吴淞江塘浦的去水处,兴起一个大坝,阻塞了水路。阻塞以后,清流减弱,纵浦受淤加强,吴淞江也因此进一步处于清水减弱状态,淤塞频繁。

水自西南趋东北,所赖洩水去处,其大者东有大盈、赵屯、大石三浦,西有千墩、陆虞、道褐三浦,中间南取淀山湖,北取吴淞江,凡三十六里。并湖以北,中为一澳,系古来吐吞湖水之地,今名山门溜。东西约五六里,南北约七八里,正当湖流之冲,非众浦比,贯山门溜之中,又有斜路港上达湖口,当斜路之半,又西为小石浦,上达山门溜,下入大石浦。凡斜路港大小石浦,分为三道,杀洩湖水,并从上而下,通彻吴淞江。江湖二水晓夕往来,疏灌不息,以此浦港通利,无有沙泥壅塞,可以宣导水源。今来顽民,辄于山门溜之南,东取大石浦,西取道褐浦,并缘淀山湖北,筑成大岸,延跨数里,褐截湖水,不使北流,尽将山门溜中围占成田。所谓斜路及大小石浦洩放湖水去处,并皆筑塞。父老尝言:围岸初筑时,湖水平白涨起丈余,尽雍入西南华亭县界,大小石浦并斜路港口,既被围断,其浦一日二潮则泥沙随潮而上,湖水又不下流,无缘荡涤通利。即今淤塞,反高于田,无水则无处洩泻,遇旱则无处取水。(注: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卷上。)

因这种坝的兴起,潮水与清水出现两隔现象。这种豪强围占的大岸与坝堰,往往成为一个标志物,一般的官员和民众往往不敢与之冲突。南宋时代坝之兴起,表明地方势力向乡村地区表面的公共地进军。为防止他人占有泄水区之利,他们在乡村地区内部必打击一般百姓,由此损害了百姓的公共利益。“江湖之水,自常情观之,似若无用,由农事言之,则为甚急。江湖深广则潴蓄必多,遇水有所通泄,遇旱可资灌溉。傥或狭隘则容受必少,水则易溢,未免泛滥之忧。旱则易涸,立见焦枯之患,事理虐晓然,州县之官皆可以举职,然豪宗巨族,必有所凭藉,其势足以陵驾公府,非得健吏,莫敢谁何,浸滛滋广,江湖之利,日朘月削,无复向时之旧,围田增租,所入有几,而平岁倍收之田,一罹旱涝,反为不耕之土,常赋所损,可胜计哉。”这种权力的扩张与国家权力的关系是非常复杂的,从总体上看,什么类型的专制政权,决定了什么类型的豪强与政权的关系。从表面上看,坝的扩张对政府管辖的公共水道构成挑战,不断地有治水者要求政府拆除水坝。其实豪强往往通过多交租或贿赂与官方达成默契,以此侵占公共资源,称霸乡里。坝堰体系在南宋或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与这种豪强封闭水流和单独的圩田有关,这种圩可能大,也可能小,都是独立的,与其他水系通过坝堰分隔开来。在此基础上,形成了独立的以家族为核心的乡村社会体制。这种与其他水道体系相隔离的权力孤岛,对其他地区的圩田与水道实是一种危害。“围田之害深矣!议者又曰:围田既广,则增租亦多,其不动声色邦计不为无补,殊不思缘江并湖,民间良田何啻数千百顷,皆异时之无水旱者,围田一修,修筑塍岸,水所由出入之路顿至隔绝,稍觉旱乾,则占据上流,独擅灌溉之利,民田坐视无从取水,逮至水溢,则顺流疏决,复以民田为壑。”(注:卫泾:《后乐集》卷十三,论围田剳子。) 这种与坝堰相联系的豪强力量在北宋中期有很大的声势,宋代是一个重文的时代,文官谏议是朝廷或地方政权决策的重要过程。郏亶要效法古人,加高圩岸,疏浚吴淞江以及各塘浦河道,恢复大圩。代表这些力量的“议者”提出了自己的观点。“议者尤谓:此小塘、小浦亦可泄水,以至朝廷愈不见信。而大小塘浦,一例更不浚治。积岁累年,而水田之堤防尽坏,使二三百里肥腴之地,概为白水。高田之港浦皆塞,而使数百里沃衍潮田,尽为荒芜不毛之地。深可痛惜!”官方得势时,小圩的坝堰会被拆除;官方失势之时,小圩就有所扩张(注:《吴郡志》卷十九,水利上。)。提议“小塘小浦”可以泄水的“议者”,可能正是在小圩问题上的既得利益者。

在南宋时期,乡村社会内部自生的强势家族以群体的力量向停水荒僻之地进军。“围田去处,多在荒僻之乡,必立庄舍,佃户聚居,既广行包占,又欲侵夺侧近民产。多蓄无赖恶少及刑余罪人,号为佃户,实是奸民。”(注:卫泾:《后乐集》卷十三,论围田剳子。)荒荡区上形成原生态社会组织,发展到一定程度后,便以小农经济的形式纳入国家体系中,水利系统也纳入国家统一的圩田河道体系之中。只是在发生战乱和人口减少时,类似的社会组织才又会产生。太平天国被镇压后,江南荡地增加,又一次地出现类似的形态。在青浦县,“邑之东南,地势低洼,兵燹之后,土旷人稀,荡田数百顷,无人播种,弥望丛茅,业户取租极微,谓之草息,(荡草可供饲牛及烧窑之用)光绪初有浙省余姚县人来此垦殖,始略征租籽,嗣陆续来者有河南之信阳、光罗及江北之盐城、兴化,浙之绍兴等处,民人皆利荡田租轻(亩率租一斗),携家筑土屋居此耕作,河南人占十之七八,余俱籍江北绍兴,是为客民。而今人混称曰余姚人者,犹沿其初也。客民推其豪为领袖,一切听指挥,谓之棚头”。这些人有开发低田特有的技术,善筑堤,“堤高寻丈,逐层用檀木捣坚,厚四五尺,遇久雨可捍御”(注:民国《青浦县志》卷二十四。)。这种高岸与孤立的社会集团,有着长期的历史,前可及两汉六朝时代,后可及清代。与这种地区相比,传统圩田区往往没有什么内聚力。那里的圩田大多是官田或租佃之田,治水力量难聚。元代官方管理松弛,民间无力聚合佃户修圩,治水者只好要求设置庸田司,企图通过加强国家行政以管理。吴执中申请置庸田司时言,“浙西官田数多俱系贫难下户种纳,春首缺食,无田主借贷,围岸缺坏又自行修理,官司不为存恤,以致逃窜荒废”,豪强的围田却出现了一个强有力的组织体系,这种体系往往与整体河道体系相对抗,以致吴执中对太湖出水形势非常失望,“吴淞古江,已被潮沙湮涨,役重工多,似非人力可及,其淀山旧湖,多为豪户围里成田,恐亦未易除毁,今太湖之水,迂迴宛转,多由新泾及刘家港流往于海”(注:姚文灏:《浙西水利书》卷中。)。

时局动荡时期,地方势力利用坝堰截断水系与塘浦和大江的关系,在封锁水系的同时,也封闭了社会。在宋末元初之际,坝堰的兴起与乡村社会的自卫有密切的联系。坝堰等阻碍了水道,防止了外部船只的进入,水流也被封闭了。潘应武描述了淀山湖周边地区的现象,“浙西水自丙子年归附时招民,官宪恐哨船入境,掳掠乡村,各自钉塞,地分河港。吴江长桥系三州六县太湖众湖之咽喉,长桥南境,古来水到龙王庙,侧面后后筑塞五十余丈,沿塘三十六座桥道,实乡村河港众流之脉络,多被钉断,日久岁深,浮秽壅塞,亦有桥道被筑实坝,水不通流。所以不流不活,不疾不驶,不能随即涤去淤塞,以致淀山湖东小漕港口、大沥口、汊港口等处,潮沙日壅积岩成数十里之广,三五尺之厚,被权豪势要占据”。这些豪强势力,是筑坝的主力军,挡水之坝使潮水与湖水两不相通,成为死水。统一之后的元王朝的治水官员要求对乡村坝堰体系进行一次清理,因这些坝堰阻塞了水道。要疏通太湖东部的水势,就要“去其坝塞,使之有通无塞”。这种动乱时的封闭系统,与乡村社会天然地融合,并以此排斥着外部力量。这种坝塞之区与前面提到的那种和平时期抢占荡地的豪强势力不同,也是动乱时期乡村河道水利的一部分。潘应武也看到了这种地区在水涝后在排水方面的协作,“乡村钉塞筑坝,河港皆在田围中间,古来各围田甲头每亩率米二斤,谓之做岸米,七八月间水涸之时,击鼓集众,煮粥接力,各家出力,浚河取泥做岸,岸上种桑柳,多得两济。近回水涝,围岸四五年不修治,状若缀梳,桑柳枯朽。一遇滛雨,全围淹没,深有可虑。宜下州县委官省报,谕河港口两岸田围甲头,候河水减退,不拘时候,随即告众户浚河做岸,备要围围相接,除去钉塞坝断去处,使水脉流通,岸上仍种桑柳,如有故违,罪反田主”(注:任仁发:《水利集》卷之三。)。这时不但有坝堰兴起,还有水栅的兴起。水栅一般作灌溉之拦水工具(注:《王祯农书》农器图谱,大水栅。),宋元交替之际,水栅成为乡村封闭之具。水栅被豪强用以占地,到明代还持续着,明人这样回忆水栅:

甃石筑土为坝,列木通水为栅。于水何利而置之,端为盐盗防,故皆属之巡司建置。之初或出乡村之自卫,或出院司之求备,仓卒应命未必皆险要之地,及县每年差属官点查更陪其数多寡、应否,不知何以复命。且近年海寇内犯,编氓守望,邻邦设险,仓皇不瑕为水谋也。其创建成于四封之内者,尤多乱已,自当嫠正,若彼豪强欲擅江湖之利,逋逃欲拒勾摄之人,国有法焉。(注:沈啓:《吴江水考》卷之二。)

南宋时期地方势力所占据的围田区也随着改朝换代或小农经济的发展逐渐并入国家水利之区,明代仍有侵占泄水之地的地方势力存在,由于可供扩张的闲水资源已大大减少,在这种生态压力下,豪强势力也大不如以前。许多时候,民间的力量也就是偷偷摸摸地占一点河道而已。林智言:“白茆、福山、许浦、七浦等处,潮泥涌浅,久不疏浚,及被豪右将尤泾口拦作斜堰,向东有新村、下射去处,汊港湮塞,又被直塘人家占出半河。其阳城湖东,河港坝断,以致上流不通。”(注:“林智勘报苏州府属水利呈”,载张国维《吴中水利全书》卷十五。)占河道比以前占湖荡可能会造成更严重的后果,尽管自己的地界扩充得很少。有人占河道作鱼塘,嘉靖年间颜如环言:“洩水泾港去处,有等刁诈之徒,往往筑坝阻截,非占作鱼池,则取便往来,遂致旱潦成灾。”(注:“林文沛水利兴革事宜款示”,嘉靖元年,载张国维《吴中水利全书》卷十五。)用坝截住的面积很小,但由于坝堰之易建,才成为地方豪强蓄水取利的工具。水闲地减少,地方豪强所截留的港浦地段也相对较小,许多时候是在小农经济的规模上进行的,并且因害怕官方追究,往往追求报官升科了事。“权豪之家,多因湖荡沮洳,筑岸围护。先入萑苇岁篮,河底淤泥裒雍,不再阅岁,皆成沃壤。黠者恐人举告,先自报官,愿升荡科轻额,有司但知辟赋土,而不知潴水之区日隘,潦水一至,不能容蓄,散入民田,卑土之民,无宁岁矣。其傍浦居民,多因两厓积沙涨滩,壅占围田,而导水之浦,壅塞如沟,两旁禾菽如茨,而官不加税,民受其害,于是而江海之潮,绝不上浦,亢区之民,又无稔年。”(注:薛尚质:《常熟水论》。)这种方法实际上是暗暗地利用自然方法形成类似坝的隔离之区,与南宋时期相比,由于大部分地区已经成田,荒荡很少,便开始侵占这些地区,为事者也做得隐蔽一些。

三、生态与经济

五代时期大闸的兴建与维持全赖国家之力,钱氏政权设常备军以维持大闸,大闸的成本有两个方面:一是建设成本,二是维持成本。维持成本与河道的水流生态又密切相关。民间既使有能力兴建,也无能力维持。宋代以后,大闸的建设仍由国家负责,只是时兴时衰;在维持方面,闸的维持费用很高,宋元时的闸还要用大船清淤。“在元尝有水监之官,专理其事,每年开挑,各置水闸,作大舟横铁帚随风流行,扫荡沙涨,此最良法,其置闸每处一座。”(注:“张衎水利款议”,载《吴中水利全书》卷二十二。)这种清淤成本,加上人工看守,是一般乡村无法承担的。明时没有设军队管理,官方只好将刚建好的闸给乡村社会管理,一般乡村无法承担,难以维持,大闸往往很快就被废弃。嘉靖年间,常熟一带的出海塘浦基本上已没有大闸,吕光洵只在福山港一带看到一闸(注:“吕光洵兴修水利疏”,嘉靖二十三年上,载张国维《吴中水利全书》卷十四。)。万历年间,林应训对白茆的大闸与一般坝堰作过成本对比,“筑坝三条,应用竹木工料银二百四两七钱六分五厘,又勘横塘口应建闸一座,合用木石灰铁夫工等项该银三千二百六十九钱一分一厘”。闸与坝的成本对比实在太大(注:“林应训开浚白茆塘工完疏”,万历六年上,载张国维《吴中水利全书》卷十四。)。这种坝还是官方在大修工程中修的大坝,一般乡村修坝成本应当更小。明代的治水官员不仅重视白茆这样的大的河流上的闸,而且主干河流上的大坝也由官方负责。一般的坝堰,则由官督民办或乡村社会自行修建。

治水者在谈论闸时,大都与五代或范仲淹时代的大闸挂上了钩。毛节卿言:“范郏诸公咸云置闸利而废闸害,惟元至顺间乃有废闸之论。我明港浦屡开旋塞,水旱相仍,间有议复古之制。”其实他所要求的闸很小,“兼古制通时宜,每河阔三丈者,置闸一座,六丈者,置闸二座,多寡以此为差”,宋时塘浦即二三十丈,现在三丈便是大河浦了,这种闸与以前无法相比。这种闸到明代也可以依赖乡村社会进行管理。“每闸各置亭一座一所,岁拨闸夫二名和雇近闸居民世掌其事,有失则罪之,每九月至二月常川扃闭,朔望则启,中间以通海船,傍开月河,低堰以通小舟之行。小港者或湖水溢下,则潮退而悉启之,其三月至八月高田用水,则启闸以进潮,或雨泽满盈足以灌溉,则亦闭之以清江流,庶舟无往来之阻,田无苦旱之灾,江无淤塞之患。高乡岁免疏浚而低田亦减三年二水之忧矣。今高乡支河在在湮塞,旱年则从外塘搬水以救苗,民实劳止。”既使是如此小闸,置闸成本对于一般民众仍是难以承受的,“支河小浦约费银百余两”。为了推广置闸,他建议免河口居民的役钱,“报河口居民,一两家专司启闭,免其一二十亩丁田役银”。另外,他还责令区域内的“得利大户”出钱(注:“毛节卿用江海坝闸论”,载《吴中水利全书》卷二十一。)。明代的少数官方筑闸点大部分分布在海口,吴淞江两旁的河道及其吴淞江本身由于经常淤塞,基本上无法筑闸,治水者只在兴大工疏浚时,才造一些引水闸。陈秉忠开浚吴淞江时,划分了工程段,“自关桥傍潘家浜起,至东土坝地方港闸口”是第四工程段,这一段的港闸口潮沙涌入,“受害最多,历来费帑劳民,今治病之闸,应建于此口,先要闸完,后可开通,若使二工并举,须银一万三千两,缺亦可以暂缓。且急淘江傍洛枝上澳,连三泾闸,港河塘川洪皆能引水注江,分流入海,所谓借此众口,代江宣泄”(注:“陈秉忠开浚吴淞江事宜经费条议” ,载《吴中水利全书》卷二十二。)。至于这种闸的功能,已看不到传统的冲淤刷浑之功能,治水者更关注于分洪或交通。周大诏曾对常熟一带浦口置闸的环境困境与成本困境有过论述:

于浦口置闸,亦欲拒绝浑潮,意亦善矣。然以土地之宜否,理势之非,便有不必然也。且以一日两至之潮,其在错夜皆以疾风暴雨,冰冻霜雪之时,虽欲以时启闭,谁为司守。况一岁之内,春夏则潦水常多,更且海潮汹涌,闸上一板,则力有不支,秋冬则雨泽少降,而水势枯涸,又不必有闸,此水情必然之理也。自常州以上,地连山脉搏,理坚实,又无潮水之交冲,故可筑闸以获宣泻之利,吕城、孟渎等闸是也;苏州边海地皆浮沙,海潮湖水内外冲啮,闸底椿木之处一有罅隙,渐次流空而易崩损,白茆、七浦、斜堰等闸是也。故闸虽十设而九废耳。且如桥梁之有便于民者,为地方之利随坏随修,众咸捐财以助之矣。闸果有关于宣泄之具可为旱潦之资,公私曷敢坐视倾颓曾无一人留心于此乎。若必欲置之,须于近浦实田之中,开深倍于河底,纯用砖石,不用木椿,贯以灰沙,筑成之后,仍实以土如田,使无虚处积水,灰沙自然胶融,年余之后,乃开通引水,由闸而行,将旧河坝(这种坝是作部的底基,与一般的单独坝堰不同)作平地则闸可永久无虞,又省作坝车水椿木之费。此乃造闸之要法也。其如三十六浦之中,惟七浦、白茆为最,次则杨林、湖川、福山三丈等浦,但宜相时开浚,不可坝截。余如茜泾东、杨林、双鸣、鹿鸣、大钱、周泾、浒浦等河,各于开浚之后,须于两头作坝(这种坝是一般的坝),以节清水,以拒浑潮,旱则潴而蓄之,潦则决而放之,则官不劳于开浚工力艰,民不病于田地抛弃之苦,实为两便也。(注:“周大韶论治水为谋不藏”,载《吴中水利全书》卷二十一。)

他把置闸的生态与经济成本都讲到了,最后认为只有少数大浦可以筑闸,大部分仍应作坝。在实践中,不但一般的浦口大闸不兴,仅有的白茆之闸也常时兴时废。按薛尚质的意见,置闸之事仍需设军队管理。“置闸之后,即于闸上左建巡司,就使本港巡检,率兵居守,右建营房,即与戌港百户,移军屯匝,夹镇津要,如宋开江卒之例,加以撩浅之责,重其离次之罪,严守备,慎启闭,不使江洋盗舰盐舶,乘潮入腹,以毒居民。”另外,还有一套闸根据潮候的启闭方法,非常复杂,总共加在一起,需要有很多的兵丁与人力的投入。“合就弓兵数内,抽出二十名,改弃闸夫,立闸石上。刊注潮候,使之按时启闭,亦属巡司约束。”(注:薛尚质:《常熟水论》。)除了建设成本外,再加上这么大的管理成本,又常受潮淤,必然要频繁兴修,这种强大而持续的成本压力,既使是政府也会逐步放弃。耿橘对常熟一带的闸之兴废也有过议论:

宋臣范仲淹有言:修围、浚河、置闸,三者如鼎足,缺一不可,郏侨亦云:汉唐遗法,自松江而东至于海遵海而北,至于扬子江,沿江而西,至于江阴界,一浦一港,大者皆有闸,小者皆有堰,以外控江海而内控旱涝也。夫所谓遵海沿江而至于江阴界者,半系常熟地方,自今考之,惟白茆港口、福山港口、七浦之斜堰,仅有闸迹,其它处不多见,何也?盖有闸必有守闸者,寇盗豪强,不利于大闸者十九;而江海口地多旷廓,守之者为难,况波涛冲蚀,水道又有迁徙之患,势必难存者(也)。此等闸工费动逾千金,销毁不逾岁月,置而不论可也。至于围田之上流泾浜之要口,小闸小堰外抵横流,内泄涨溢,关系旱涝不小,且工费亦不多,如之何其不为之所用。(注:耿橘:《常熟县水利书》卷一,建闸法。)

耿橘对大闸的建设成本和维持成本看得一清二楚,闸的维持成本如此之高,以致常常会将千金的投入数月而毁。坝堰或水窦的成本非常之低,水窦值“银四五两”,坝堰几乎没有成本。管理也十分方便,“九月朔填坝,三月朔开坝”。只在用水时期利用坝引水蓄水即可,“吴俗低乡清明浸种,高乡谷雨浸种,至三月则用水矣”(注:“毛节卿用江海坝闸论”,载《吴中水利全书》卷二十一。)。三月即开坝,开坝时稍微废点工,然亦有技术对策。姚文灏曾作开坝歌曰:“开河容易坝难通,我有良方不废工,坝里掘潭宽似坝,却疏余土入其中。”(注:“姚文灏开坝歌”,载《吴中水利全书》卷二十八。)这种中空的坝当然易开。许多时候,利用合适的建坝技术,亦可以收闸之效。常熟一带亦有滚水坝,“滚水者,坝基高于水,低于岸,拒潮而不绝潮,略水势,沙积有限,既不病稼,又不淤河,有利无害之术也”。亦可用涵洞之法拒潮,“涵洞者,作于潮河坝上,有石,有木,木形为凶器,而无前后和,置之土坝中,为通水之沟窦,亦拒潮而不绝潮之法”(注:扬子江水利委员会编:《白茆河水利考略》,民国二十四年。)。有了这些技术,坝堰更容易取代大闸甚至小一点的闸,坝堰在明代江南地区的普及就成了易行之事。

四、趋 势

总之,在水流形势和成本的压力下,坝堰在宋代以后,特别是明代以来,迅速成为江南水乡的一大特色。与五代和宋元时期的大圩、大闸相比,小圩与坝堰的流行成为江南水利的一大变局。“今闸不可复矣,而修筑坝堰之策,独不可行耶。圩田之制,随地形之广狭,水道之远近而为之大小,圩之小者岸塍易完,民工易集,时有浸潦,则车戽之功可以朝夕计也。……坝堰臂则关隘也,小圩臂则三里五里(城)也。”(注:“张铎围田沟洫说”,载《吴中水利全书》卷二十。)到清代,由于河流进一步细化,枝流蔓延,小河只好置小闸了,大一点的坝都不能置,魏源言:“建闸可施于支流汊港,而不可施于干河,筑坝可施于刘河、白茆,而不可施于吴淞。”(注:魏源:《江南水利全书序》,载《增辑皇朝经世文统编》卷九十八。)魏源说的汊港之闸是小闸,白茆之坝是大一点的坝,水流环境已经不允许大闸大坝的建设了。由于空闲湖荡之地几乎已尽,小圩与泾浜体系融为一体,这种小闸已不是那种明代的可以为乡村豪强获取水利霸权的坝堰,而是一种治田水利的小设施而已。清代的圩田泾浜体系中的坝堰成本更小,人们甚至不将其作为重点对待,乡村水利的重点是浚河与筑圩。清代昆山县的陈湖在提到其家乡蔚村的筑圩情形时,谈到了坝堰,“本村坝堰,必在春水将发之时,稍为迟缓,村中水大,每每坝亦无用,最宜早备。其小者皆系附近居民看管,其大者如方家桥堰、郭母溇堰、大浜堰、西堰、宋泾堰,则议村中人家田稍多者分任。其应坝堰时,大户量给洒米桩笆,庶使易办”(注:陈瑚:《筑围说》,载乾隆《昆山新阳合志》卷三十六,艺文。)。他将坝堰列在筑圩各项事务的最末一条,这种在宋元时代与疏河、筑圩相等同的水利事务,到清代已经很不重要了。由此可见,坝堰与闸的变迁,与河流水系的发育和水流环境的变迁,一直存在着密切关系。

(责任编辑:陈炜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