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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一词的中文定型与中国现代哲学地图的形成

2009-10-22

社会科学 2009年9期

张 法

摘 要:西方的philosophy在西学东渐中,经过一系列复杂的演进,最后以现代汉语的“哲学”一词定型,这个定型史包含着非常丰富的内容,不但体现了中国、西方、日本三方复杂的互动,而且突显了中国现代性演进中的哲学追求方式。“哲学”一词定型之后,由中西交融而生的中国现代哲学,表现为三方面:新儒学、西方哲学、马克思主义哲学,这三方面又体现为三种功用,即西方哲学的学术追求、新儒学的生命境界、马克思主义的政治功用。

关键词:哲学汉译;中西日互动;中国现代哲学地图;三方三用

中图分类号:B2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5833(2009)09-0099-06

作者简介:张 法,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 (北京 100872)

一、中国现代哲学的缘起与“哲学”一词的中文定型

中国现代哲学的缘起,是中国文化的国际环境和社会结构的转变:就国际环境言,中国进入到了世界现代性(工业文明)的大潮之中,深感现代性的压迫,深知必须实现现代化;就社会结构论,中国自洋务运动始,西方的工业体系、教育体系、学术体系,逐步出现,并且具备了一定的规模,虽然其在社会总量中还很小,但是时代最为需要、最感迫切的,因而对全社会有巨大的影响。这两个方面的思想性总结,呼唤着一种新哲学的产生,这一被时代所呼唤的中国现代哲学,大而言之,是由两个方面因素构成的:一是中国传统哲学的现代转换;一是西方哲学的空间移植。就传统转换讲,表现为魏源而下的经世实学、康有为的今文经学,章太炎的古文经学……这些思想集中在哲学命题上,有面向世界的格物致知、有迎接挑战的通变思想、有道器之论的中体西用等;就移植西学论,随着甲午战败,对西方关注由器物而跃上思想,西方哲学于是大规模地进入中国知识界的视野,据黄见德《西方哲学东渐史》统计,从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1897~1912),在报刊上发表的西方哲学译介有169篇,专文介绍的西方哲学家有: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培根、霍布斯、洛克、笛卡尔、卢梭、孟德斯鸠、休谟、斯宾诺莎、狄德罗、拉梅特利、达尔文、斯宾塞、康德、黑格尔、尼采、叔本华、穆勒、圣西门、马克思、托尔斯泰、谢克、德麻斯摩儿等24位。介绍者除了当时的日本学人之外,多为当代的著名学人和革命家:梁启超、王国维、章太炎、严复、马君武、朱执信、宋教仁、廖仲恺、胡汉民、鲁迅等(注:黄见德:《西方哲学东渐史》(上),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89-197页。)同时,这些学者在1902—1909年间翻译了日本学人的哲学著作27部(注:黄见德:《西方哲学东渐史》(上),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82-183页。)。在这一哲学移植的大潮中,最主要的一个成果就是哲学一词在中文里作为西文philosophy的定型。

philosophy是一门西方的学问,当我们说中国哲学的时候,意味着两点:一是这一西方学问内蕴着一种人类的普遍性;二是这一西方学问进入中国时,与中国的一些相同的因素或混合或融合,而形成一种既中西互通又中西共认的学问形式。这一西方的学问进入中国之后,采用什么样的中文名称才能达到既中西互通又中西共认呢?从历史上说,西方哲学进入中国最初是在明清之际,第二次是在洋务运动以后。第二次哲学进入中国之时,第一次的互通历史早被历史深深湮没,因此,两次中西在哲学上的对接是互不相关的,但却不约而同地运用了基本相同的中文去对译西方的philosophy。明清之际,艾儒略、李之藻、毕方济、高一志等用的是:理学、性学、爱知学,格物穷理之学(注:艾儒略《刻西学凡序》:“理科(谓之斐录所斐亚)”;傅汛际译义、李之藻达辞《名理探》(原刊于1663年,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9年重印本,第7页):“爱知学者,西云斐禄琐费亚,乃穷理诸学之总名。译名,则知其嗜,译义,则言其知也”;毕方济《灵言蠡勺引》,见徐宗泽编著《明清间耶酥会士译著提要》(中华书局1949年版,第201页):“费禄苏非亚(译言格物穷理之学)”;高一志《修身西学礼西学大旨》,见徐宗泽编著《明清间耶酥会士译著提要》(第218页):“启格物穷理之学……西洋费罗所非亚是也。”)。其中“性学”一词使用率少,但四名之中有一内在共性。性者,包含人在其中的天地万物之本性也,philosophy即究天地万物本性之学;理者,包含人在其中的天地万物之理也,philosophy即究天地万物之理之学;而要究万物之性、万物之理,对主体的要求是“爱知”(中文里,“知”既是智慧之智,又是知识之知,还是认知之知),对外在的要求是格物,格物的目的是穷理,因此,性学、理学、爱知学、格物穷理之学,强调的重点不同,而内在的理路互通。洋务运动以后,德人花之安和中土郑观应译为智学(注:1873年,德国传教士花之安《德国学校略论》讲德国大学(太学院)时说:“院内学问分为四种:一经学,二法学,三智学,四医学。”(载《西政丛书》,慎记书庄石印本1897年版,第6页);1892年,郑观应《盛世危言》论德国“学校规制”时说:“一经学,二法学,三智学,四医学”,“智学是“格物、性理、文学语言之类。”(《盛世危言》第一卷“学校篇”)),英人慕维廉、中土的颜永京译为格学、格致学(注:1877年,英人慕维廉在《格致汇编》上发表《倍根格致新法》把哲学译为“格学”或科省为“学”(载《格致汇编》第9期,第51页)。颜永京《心灵学》把philosophy, human knowledge, natural science三词都一致译为“格致学”。);英人艾约瑟和中土王韬、严复等译为理学(注:约19世纪50—60年代,王韬《西学原始考》:“梭公(苏格拉底)以理学著名”,“以去伪存训为格致之急务,训人主良知良能之说,此为希腊理学一变之始”[王韬:《西学辑存•西学原始考》,光绪庚寅(1880)年刊本,第10页];1895年英人艾约瑟《西学略述》,译为“理学”;1895年严复《天演论》称希腊哲学家为“希腊理(学)家”,说“天地元始、造化真宰,万物本体”的问题是“理学”探究的“不可思议之理”。)。这里,除了明清时本使用极少的“性学”被排除之外,仍为三种主要译法:智学(同于爱知学)、理学、格致学(即格物致知学、格物穷理学)。在这三个词汇中,智学,主要源于西文原义;理学,表明中国思想中与西方哲学接近的是理学,而理学中的格物致知和格物穷理,正好与西方哲学古希腊以来的科学倾向,特别是西方近代哲学中经验主义的和理性主义中的科学倾向相契合。然而在西方哲学与中国理学的对接中,还存在中西思想结构上的差异。在西方,哲学与神学是相互独立的两大项,西方文化是基督教文化,神学高于哲学,因此,艾儒略介绍欧洲大学六科中,哲学与神学分别被译为理科(理学)与道科(道学),神学与哲学在西方的逻辑顺序和轻重地位,正如道与理这两个核心语汇在中国的逻辑顺序和轻重地位,但在中国,道与理不是截然对立的,而是相通的。中国之道,并非神学之道,而是以儒家为主体的天地之道和宇宙之道,因此,洋务运动后的中译,花之安和郑观应都不把神学译为道学而译为经学。虽然与神学的原意相差较远,但对于神学与经学在中西文化中的核心地位却是一个正确的传达。在洋务运动之后的中译里,德人花之安译为智学,英人慕维廉和艾约瑟译为格(致)学和理学,不知是否隐约显示出德人偏于智而英人偏于理,但正如上面所讲,智学、理学、格致学,都可以统为理学,这里重要的是,这些译名显出了中国理学在其自身发展中的实学倾向与西方哲学在自身发展中的科学倾向的对接。颜永京译《心灵学》(1877)把philosophy(哲学)、human knowledge(人类知识)、natural science(自然科学)三词都一致译为“格致学”,并把“philosophy denotes the investigation and explanation of the cause of things”译为“格致学者,阐明物质与人事之缘由”。特别反映了中国人试图用理学去格物致知,去对接西方科学的意向。但格物学,在更多的中土人士的话语里,是用来指自然科学和工艺机械的。爱智、理学、格物,在中国文化中,都来自理学体系,具有内在的一体性,但在与西方的科学和哲学的对接中,由于格物学用于自然科学和工艺机械的用法更多、更广,理学便被一种习惯的强力拉向了自然科学(在中国人看来是一种新型的西方之理和宇宙之理),自宋代理学以来哲学内涵为主的理学就在语汇领域进行了悄悄地转化。这时,中国的时潮转向了学习日本,日本人用汉字对接西方哲学的方式给中国带来了一种新思路和新方向。

当日本人用汉字去对接西方philosophy时,高野长英《闻见浸录》用过“学师”,西周助为他人著作写序时,用过“希贤学”、“希哲学”,但二人也都用过“哲学”。高野长英把philosophy定义为:一门总体之学或至要之学。西周助1870年在《百学连环》讲演时,正式提出“哲学”,并将之定义为:“诸学之上之学”,“凡物皆有其统辖之理,万事必受其统辖,正如国民受辖于国王”(注:西周:《百学连环》,见《西周全集》第9卷,第145-146页。)。从这两个最有影响的例子,可以看出日本人对中国的理学和对西方的philosophy,都有自己的理解,当他们把philosophy定位在“诸学之上之学”(the science of sciences, 中文译为“一切科学的科学”)时,已经将其与“格物致知”和“格物穷理”中具体的“知”和具体的“理”区别开来了。格物以致知以穷理完全可以对应于各自然科学,从而不同于自然科学之上的哲学。如果说,中国人以其特有的整体性思维把总体的天地之理与具体的万物之理合在一起,从而使理学既与天地之理的哲学相连,又与具体格物穷理的自然科学相连,那么,日本则以其本有的技术细腻特性,以哲学一词突出了philosophy不同于自然科学和在自然科学之上的特性,这样在日本学习西方的学科划分中,哲学与理学区别开来。这一区分,一方面对古代汉语向现代汉语的演进起了重大的作用;另一方面对现代汉语的学术体系语汇的形成和定型,也起了重大作用。所以说,当中西双方学人在理学的两个内容上(即哲学philosophy与自然科学natural science)上纠缠不清的时候,日本人拈出“哲学”一词,解决了这一问题。具有巨大文化影响力的西周助(1829~1897)在《百学连环》中认定了“哲学”,并在以后的著述中一以贯之地使用“哲学”,用自己的学术权威性,突显了要用“哲学”对译philosophy的决心,日本文化中一系列学术事件让哲学一词得到了定型:

1877年,东京大学设立哲学科;

1878年,请美国人到东京大学讲哲学;

1881年,井山哲次郎等编《哲学字汇》;

1884年,日本哲学会成立;

1887年,东京大学《哲学杂志》首版。

哲学在日本的定型很快影响到中国,正是在东京大学《哲学杂志》首版的1887年,黄遵宪写《日本国志》,介绍了东京大学的学科设置有哲学一科,乃“讲明道义”。1888年顾厚琨《日本新政考》提到了东京大学的哲学科,1894年黄庆澄在《东游日记》中记述了日本的哲学科、哲学会。这还仅是熟悉日本的个别学人的个别转述,随着甲午战败,中国掀起学日高潮,哲学一词也在这一高潮中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1898年康有为在上奏光绪帝的《开学校折》中讲德国大学设有经学、哲学、律学、医学四科,这里,以前花之安、郑观应讲到同一问题时的“智学”被“哲学”一词取代了。最主要的是,当时具有重大影响的三位大家,梁启超、蔡元培、王国维,都对“哲学”一词做了大力宣传,哲学一词洋溢在梁启超的政论性杂志里,流动在蔡元培的哲学著译里,闪烁在王国维的学术论述中,其声势波及到了整个中国的学术界和文化界,乃至“当时报刊发表的有关论文或出版的有关著作,只有提到philosophy,都用“哲学”取代了过去使用过的各种译词”(注:黄见德:《西方哲学东渐史》(上),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315页。)。

哲学在西方的升起,是哲学在自然科学的帮助下,抬高理性,击败神学的至高地位,取而代之的,日本人厘清了哲学与自然科学的关系,一方面突出了哲学的特质,另一方面把“理学”限制在自然科学。哲学进入中国,中国人虽然接受了日本人关于哲学与理学划分这一成果内容,但是一开始并没有接受把理学完全限定在自然科学上,在京师大学堂1902年所采用的章程中,涉及到自然科学方面的仍用“格致学”,而理学则仍然保持着自己的思想内容,放在经学科里。由此可见,中国传统学术向现代的转换中,除了把思想型的哲学与科学型的理学(等于格致学)区分开来之外,一个重大的问题就是哲学与经学的关系。从中国的传统看,作为哲学的理学与经学有着非常亲密的复杂关系。作为哲学的理学是经学的核心,作为儒学的经学又是理学的核心;理学是思考经学的基础,经学是理学扩展的基础。理学在中西日的互动中,被分裂为思想性的哲学和科学性的理学(格致学)两部分,这种分裂标志着西方学术的正式进入,也标志着中国现代学术的正式形成。如何处置曾与理学有密切关系,并具有自己的研究实体,同时还处在思想高位的经学,就成了一个问题。在晚清的学制改革中,1902年张百熙在《钦定京师大学堂章程》中宣布“略仿日本例”,应该是照样设置哲学科,但只有经学、理学、诸子学,却没有哲学;1903年张之洞在《奏定学堂章程•学务纲要》中进一步把经学科放在首要位置,类似于西方学术中的哲学地位。张百熙和张之洞都敏锐地看到、并清楚地说明:哲学的引进,不仅是一个与理学、诸子学同样的思辩学问,而且还包含着西方的政治哲学,如民权、自由这样的内容,而后者显然,对于清末的稳健型政治改革和文化转型不利。不过,西方的哲学毕竟主要不是政治哲学,正如蔡元培《哲学总论》所说:哲学是“统合之学”,是“以宇宙全体为目的,举其间万有万物的真理原则而考究之” ③

《蔡元培全集》第1卷,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359、337页。)的学问。正是由于对哲学内容的洞悉,并以一种学无古今中外的视野,王国维从学术立场,对张之洞以经学代替哲学的主张,进行了理论上的猛烈抨击。然而,虽然王国维理由充分,但哲学一词所牵扯到的中西日文化异同却非常复杂,严复正因为这一复杂性从学理的角度不赞同哲学一词,尽管有梁启超、蔡元培、王国维的巨大声望和大力宣传,蔡元培还巧妙地把经学划分为各门现代学科,其在《学堂教科论》中说:

《书》为历史学,《春秋》为政治学,《礼》为伦理学,《乐》为美术学,《诗》亦为美术学,而兴观群怨,事父事君,以至多识鸟兽草木之名,则赅心理、伦理及理学,皆道学专科也。《易》如今之纯正哲学,则通科也。③

这一方面体现了经学向现代学术的转换,另一方面也显示了经学本身的生命力。在这一场经学、理学、哲学在词汇和内容的复杂转变中,经学在学术中居主导地位,直到清朝灭亡民国诞生之时,才被哲学取代,而京师大学堂的哲学科于民国初期建立时的名称是“理学门”,直到1919年五四运动反传统文化大潮兴起,“理学门”才改为“哲学门”。可以说,在教育体制上,经学——理学——哲学这一变化不仅显示了中国现代哲学的正式形成,也呈现了哲学入主中国的复杂内容和艰难历程。

二、“哲学”一词定型的意义与中国现代哲学地图的形成

西方的philosophy在西中日三种文化的内容繁杂、形式绞缠的复杂互动中,最后以“哲学”这一中文词汇得到定型。在这一定型过程,与philosophy最有关联或纠葛的两个词汇:理学和经学,都开始了自己的变异。理学缩小为格致学,把自己作为“诸学之上”的“统合之学”的思想地位让渡给了哲学,最后变异为仅含自然科学内容的理科(仅重在自然科学理论)和工科(更强调格物致知的实用工艺之理)。经学随清朝的灭亡,失去了作为社会/文化思想中枢和教化核心的地位,被现代学术的各门学科所肢解和重释,按一种现代学术原则,分门别类地进入到哲学、历史学、政治学、伦理学、文学、美术学之中。在与理学和经学作了明确的区别、分割之后,哲学,作为一种新词,更能突出其在西方的本来面目。

philosophy以“哲学”定型,其直接的效果有二:一是由于摆脱了理学和经学的纠缠,西方哲学以其本来面目呈现出来,在西学中,什么是哲学,什么不是哲学是很清楚的,看见哲学一词,直接把西学中属于philosophy的内容搬过来就可以了;二是由西方哲学与中国理学和经学有同有异,很是绞缠,一旦我们把西方哲学既作为普适性学问,又作为衡量这一学问普适性的尺度,还将之作为划分这一学问范围的标准,来面对中国古代思想时,问题就出来了:一方面哲学既然是普适性的,那么中国古代就应有哲学,中国古代思想就是哲学;但另一方面既然西方哲学是这一普适性的标准,那么中国古代思想好像又不是哲学。简而言之,在哲学的中文定型之后,以移植西方哲学为主体的中国现代哲学得到了正规性的发展,而中国古代思想如何以哲学的面貌出现却充满了歧见,乃至能不能以哲学这一名称出现都不时地爆出争论。

这样,中国现代哲学一开始就出现了两分倾向:一为西方哲学;一为中国哲学。对于西方哲学,重要的问题是:第一,西方古往今来,有哪些哲学,哪些哲学在西方是重要的,不仅对于西方哲学而且对于哲学本身是重要的?进而,西方哲学是以怎样一种规律呈现出来的?一句话,西方的哲学史地图是怎样的?第二,在西方哲学中,哪一种哲学是最为中国所需要的?正是在这两个问题的相互激荡中,各种各样的西方哲学涌入中国,呈现出众说腾跃的景象。对于中国哲学,重要的问题是:第一,中国究竟有哪些思想,有什么样的思想,这“哪些”和“什么样”不仅是从过去来看,更主要是从今天来看,在一种有了中西互动的现代性的眼光之中,或曰,在一种中西思想的互动中和在一种西方哲学的框架中,中国哲学的地图是怎样的?第二,正因为中国哲学已经是也只能是现代学人站在现代视野,用现代的眼光去看,而呈现出来的,因此,中国哲学怎样被呈现和呈现为怎样?进而,怎样地呈现才能突现中国哲学的意义?这些都成了中国现代哲学的一个组成部分。由此可见,中国现代哲学两分的基本点是:所谓的中国现代哲学,一是把西方哲学变成用现代汉语表述的哲学;二是把中国古代思想变成用现代汉语表述的哲学。

中国现代哲学两分的现实,只有在王国维提倡的学无古今中西这一哲学普适性的意义上,才可以说是成熟的,其原因在于三个方面:(1)西方哲学在现代汉语上形成具有本真性和理论性的体系;(2)中国哲学在现代汉语上形成具有本真性和理论性的体系;(3)西方哲学体系和中国哲学体系在中国现代语境中相交相融,产生出一个非西非中,亦西亦中,适应当代全球化趋势的中国现代哲学。

但中国现代哲学的现实演进,并不是在王国维的学无古今中西这一理论基础上进行的,而是在各种不同的价值尺度和等级划分中进行的,从清末到民国、从五四到北伐、从抗日战争到共和国成立,中国现代哲学是在立场和观点多元中演进的。因此,中国现代哲学的定型,呈现为从哲学一词的定型,到由哲学一词所扩衍开来的一整套汉语哲学概念的定型。

自明清之际对以托马斯和亚里士多德为代表的西方哲学的译介到洋务运动后王韬等对培根的介绍,特别是从清末民初到五四运动,哲学逐步成为中文的定型语汇,西方哲学正是在这一定型语汇的照耀下被全方位引进,这一时期西方哲学可以划分为三个方面被运用于现代中国:

一是学术型哲学,即主要把哲学作为一种学问来研究,这一类哲学在民国后期主要在学院里有影响,而且代表学术研究的主流。其成就主要集中在希腊哲学、德国哲学、分析哲学之中。

二是人生型哲学,即主要把哲学作为一种人生态度和人生价值来研究,这一类哲学对生活在社会上的广大知识分子和热血青年有影响,其成就主要集中在尼采哲学、叔本华哲学、柏格森哲学之中。

三是政治型哲学,即主要把哲学作为改造社会的武器,这一类哲学对一切有志于改造思想、变革社会的先进分子都有巨大影响,其成就主要集体中在进化论哲学、实用主义哲学、马克思主义哲学之中。

自哲学成为中文的定型语汇,而汇聚自己的领域以来,展现为如上所述的两分(西方哲学和中国哲学)三用(学术型、人生型、政治型)的图景,只是一种理论上的把握,而在现实中,这一两分三用是非常复杂地既清楚又缠绞地呈现出来。从两分上,中国哲学方面,可以看到梁漱溟、熊十力、马一浮、张君劢、冯友兰、贺麟、方东美等对以儒家为主体的中国哲学的现代化的努力;西方哲学方面,五四运动前后即1915—1927年,可以看到甘蛰仙、张铭鼎、范寿康、吕徵大力介绍着康德,张颐大力介绍着黑格尔,鲁迅、茅盾、李石岑致力于推出尼采,陈独秀、李大钊、张东荪、李石岑、瞿世英、冯友兰、梁漱溟热烈论述着柏格森,胡适、陶行知、蒋梦麟、张东荪热烈论述着杜威,张申府、王星拱、高一涵高声赞扬着罗素,张君劢、瞿世英、费鸿年高声赞扬着杜里舒……在这期间,最为重要的新现象是,1918年俄国十月革命的北风很快吹进中国,陈独秀、李大钊、胡汉民、李达、蔡和森、杨匏庵等大力宣传马克思列宁主义……这样,中国现代哲学的两分扩展为三分:中国传统哲学、西方哲学、马克思主义哲学。马克思列宁主义并不排斥西方哲学,但对西方哲学进行了一种新的划分和归纳。首先,把西方哲学分为古典和现代,认为西方古典哲学从古希腊到黑格尔,是为马克思主义的出现奠定了必要的基础,但不完善;马克思主义出现之后西方现代哲学则被认为是资本主义进入到垂死和腐朽阶段的表现。

从中国现代哲学的新三分来看中国现代哲学的三用,马克思主义哲学拥有最强烈的政治哲学的功用性。与之相比较,西方哲学显出了更多的学术气质,也不断地向学术型演进。清末民初以来的人生哲学,尼采、叔本华、柏格森,在思想谱系上,都属于西方现代哲学,一是受到马克思主义大力批判;二是其中个人主义在抗战以后民族救亡的时潮中,总体趋势不断走低;三是其个人主体性思想优势,渐渐地被新儒学的心性论和境界论所替代或置换。可以说,从五四运动到共和国成立,即1919—1949年,中国现代哲学基本上变成了新三方和新三用,新三方即新儒学、西方哲学、马克思主义哲学三个方面,新三用即西方哲学的学术追求、新儒学的生命境界、马克思主义的政治功用。这里需要指出的是,西方哲学中其实包括两种“用”:一是纯学院的学术之用,在古希腊哲学、德国古典哲学、分析哲学中有鲜明表现;二是以学术的方式来进行政治功用,以胡适和张东荪为代表,前者在杜威的大旗下宣扬实用主义,后者在西哲基础上建构中国哲学新体系。二人都信奉学以致用,用哲学去改良政治。胡适在学术界举起了“再造文明”的旗帜,张东荪在政治界提出了“中间道路”的主张,二人都以救国兴邦为己任,一边勤奋耕耘学术,一边积极投身政治。从胸怀上讲,新儒学也是以兴民族平天下为己任的,但其天下胸怀已经变成了现代学院式的,主要是通过高扬学术来进行,而胡适和张东荪直接投身到政治活动中去了。新儒学的政治功用也是学术型的,而胡适、张东荪的政治功用则是政治型的。通过这一补充可知,一方面中国现代哲学可用“三方三用”去做一种面上的大体把握,另一方面这“三方三用”的具体内容又是较为复杂的。因此,“三方三用”仅是进入中国现代哲学最初的由言入意的“路径”而已。

总之,中国现代哲学的展开,自哲学一词定型以来,呈现出一幅非常复杂又非常热闹的图景,但这复杂和热闹,又在很大程度上是被哲学一词所左右的。

(责任编辑:周小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