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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融危机与多元全球化秩序

2009-10-22焦世新

社会科学 2009年9期
关键词:发展模式意识形态全球化

摘 要:冷战后全球化的主要特征就是美国模式的全球化,它结束的主要标志是新的国家发展模式的成型,世界进入意识形态的新时代和世界力量对比的历史性的变化。金融危机后,各个发展模式共同克服危机、复苏经济的过程也是多元全球化秩序构建的过程。未来全球化时代的主要特征将是全球化动力主体的多元化,价值取向的多元化和美国逐步失去主导权。

关键词:全球化;多元秩序;意识形态;发展模式

中图分类号:D81; F1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5833(2009)09-0043-07

作者简介:焦世新,上海社会科学院亚洲太研究所助理研究员、博士 (上海 200020)

金融危机的爆发使得全球化进入到一个新时代。苏联解体后,美国和西方将其意识形态、价值观和社会政治经济制度作为普世的标准向全球扩展的时代走向终结。美国模式形成于西方特定的文明土壤,具有自身的缺陷。它的普世化是世界失序和动荡的一个重要根源,这最终也导致美国所主导的全球化时代的结束。

一、美国主导的全球化及其失序

根植于历史的全球化是一个客观的进程,它本质上与特定的意识形态并没有必然联系,也并非为特定的国家所主导。自民族国家体系形成以来,尤其是20世纪以来,殖民主义、法西斯主义、共产主义、自由主义、原教旨主义等不同方案先后登上全球化的舞台(注:参见[俄]维克托•库瓦尔金《全球性:人类存在的新维度》,载[俄]戈尔巴乔夫基金会编《全球化的边界——当代发展的难题》,赵国顺等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8年版,第一部分第11、4页。),先后有不同的国家尝试主导全球化的进程。随着冷战的结束,以民主价值观和自由市场体制为核心的新自由主义美国模式最终主导了全球化的进程。自由市场、民主制度和价值观得以向全球扩展,所以,人们常常也将后冷战时代的全球化视为“美国化”或“美国霸权主义的全球化” (注:唐袅:《新自由主义全球化别名考》,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页。)。

美国之所以能够主导全球化,既有客观的时代背景,也取决于美国的主观战略。从时代背景看,冷战的结束使得美国成为单极霸权,处于类似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时的超强地位,其经济总量、科技创新能力和国民信心等所有一切指标都处于历史最好时期(注:参阅Samuel P. Huntington, “The Lonely Superpower”,Foreign Affairs, Vol.78, Number 2, March/April 1999。);当时的时代思潮也倒向自由主义,市场经济、政治民主、思想多元化、开放的社会等思想成为国际思潮的主流(注:参见[俄]维克托•库瓦尔金《全球性:人类存在的新维度》,载[俄]戈尔巴乔夫基金会编《全球化的边界——当代发展的难题》,赵国顺等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8年版,第一部分第11、4页。),美国的新自由主义意识形态成为全球化共识。社会主义阵营的崩溃和苏联的解体使得原苏东国家和中间地带国家纷纷倒向新自由主义。从经济技术来看,美国主导的新经济和信息技术推动着全球化加速发展,互联网等通讯技术的发展成为传播西方思想和文化的途径,成为美国模式扩张的动力。

从主观上看,美国的全球战略也将全球化作为它普世主义的工具和载体。以老布什提出建立“世界新秩序”为起点,克林顿、小布什都推行了向全球扩展美国自由市场、民主价值观的战略,“全球化”成为美国的意识形态,发挥了20世纪五六十年代“自由世界”一样的功能(注:参阅Andrew J. Bacevich, “Placing Utopia: The Military Imperatives of Globalization,” The National Interest, No. 65, Summer 1999。)。“克林顿主义”的核心概念就是“全球化”,克林顿政府的“扩展”战略实质就是通过创建和扩展各种国际制度来推行自由市场和西方民主,力图将其他国家锁定在民主和市场的轨道上(注:参见[美]约翰•伊肯伯里《大战胜利之后——制度、战略约束与战后秩序重建》,门洪华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99页。)。美国前国家安全事务助理莱克曾指出,“扩展”战略旨在“增强市场民主社会”,“在任何可能的地区培育和巩固新的民主国家、市场经济”。美国将帮助“民主和市场经济落地生根”,从而反过来扩大和加强更为广泛的西方民主秩序(注:Douglas Brinkley, “Democratic Enlargement: The Clinton Doctrine”,Foreign Policy, No.106, Spring 1997, p.116.)。克林顿时期全球化战略的主要目标是正在进行市场和民主转型的中东欧和亚太地区的国家,美国通过新的安全伙伴关系和贸易协定来鼓励这些国家对国内改革的承诺,并尽可能确定其改革方向(注:参见White House, A 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 of Engagement and Enlargement, Washington, D.C.: White House, July 1994, p.6。)。比如,冷战结束以来,美国一直推动北约东扩,其重要战略考虑就是为处于改革之中的国家提供制度框架,以稳定并鼓励民主和市场改革。这些国家加入北约的一个重要条件,就是进行必要的政治制度改革。“向新成员国敞开北约的大门,将会为候选国加强民主制度、实现经济自由化、确保文官对军队的控制、增进对人权的尊重创立动机”(注:Strobe Talbott, “Why NATO Should Grow”,New York Review of Books, Vol.42, No.13, August 10, 1995, p.27.)。美国推动与墨西哥签署《北美自由贸易协定》,也有推动墨西哥经济自由化和确保墨西哥的市场资本主义继续进行下去的考虑。同样的逻辑也体现在美国对亚太经合组织的支持上。1995年世界贸易组织的创立是美国推动全球化的又一重大步骤,美国将新全球自由市场与客观的全球化紧密联系起来,借助世贸组织来推广自由放任的市场经济体制。同时,它也暗含着这样一层逻辑,市场经济与西方民主是不可分离的,它最终培育着民主的形成和发展。单边主义的小布什政府倾向于通过武力来掩护美国模式的全球化进程。“9•11”事件后,美国通过战争手段在阿富汗和伊拉克确立了自由市场和民主。美国的“大中东计划”也是通过在伊拉克确立美国模式,为伊斯兰世界确立榜样,以此来改造现代化进程遭遇挫折的伊斯兰文明,使之在全球化进程中能够保持民主和市场的方向。向全球扩展民主是小布什第二任期的重中之重,美国在中亚进行的一系列的“颜色革命”同样出于拓展美国模式的考量。美国全球化政策的强大工具是所谓的“华盛顿共识”——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银行和世界贸易组织的领导人共同制定的总方针。这一方针建立在取消调节、自由化和私有化三大基础上。美国的全球化战略力图使世界相信,新自由主义模式是唯一符合客观发展要求的模式和唯一可选择的模式(注:参见[俄]维克托•库瓦尔金《全球性:人类存在的新维度》,载[俄]戈尔巴乔夫基金会编《全球化的边界——当代发展的难题》,赵国顺等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8年版,第一部分第56页。)。美国通过自由主义的全球化,将世界锁定在自由市场和民主的轨道上,使得全球化成为美国模式的全球化。

当然,美国推动的全球化也给它带来了巨大的战略利益,使得美国经济在“20世纪90年代取得前所未见的成就”(注:[俄]弗拉基米尔•科隆泰:《西方的经济全球化构想》,载[俄]戈尔巴乔夫基金会编《全球化的边界——当代发展的难题》,赵国顺等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8年版,第一部分第98页。)。但同时,美国模式本身的固有缺陷也成为后冷战时代全球化动荡和失序的重要根源之一。

在经济秩序领域,“自由主义的全球化模式直接导致社会和经济不平等的加剧,世界上最贫穷国家和人民被掠夺得愈加严重,全球环境灾难化,全球经济不稳定,以及富人财富获得前所未有的暴涨”(注:[美]诺姆•乔姆斯基:《新自由主义和全球秩序》,徐海铭、季海宏等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2页。)。第一个表现是全球经济秩序出现严重的失衡。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之间、发展中国家与发展中国家之间的差距都在拉大 ⑤

参见[英]戴维•赫尔德等《全球大变革:全球化时代的政治、经济与文化》,杨雪冬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版,第17、13-14页。),信奉美国模式的国家内部也出现了社会动荡和贫富分化,为恐怖主义的产生提供了温床。“由于全球化发展的不平衡把世界和国家分割为富裕和贫困、开放和排外、有权与无权的两极,从而导致了世界秩序的进一步分裂,并在其他事情上表现了这种分裂,致使国家衰退、跨国恐怖主义发展,原教旨主义、跨国组织的犯罪活动和伦理或宗教冲突的兴起。”(注:[英]戴维•赫尔德、安东尼•麦克格鲁:《全球化与反全球化》,陈志刚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4年版,第73-74页。)美国倡导的全球自由市场,使得市场缺乏监管、投机盛行,石油、粮食以及其他大宗商品的价格波动越来越大,严重冲击着世界价格体系和贸易秩序的稳定。全球无法就气候变化等一系列全球性问题的治理达成一致。第二个表现是经济秩序的严重不平等。冷战刚结束时,美国在各个领域都处于主导地位,并且具有在全球几乎任何一个地方促进其利益的手段和能力(注:参阅Samuel P. Huntington, “The Lonely Superpower”, Foreign Affairs, Vol.78, Number 2, March/April 1999。),它往往推行双重标准的霸权政策。在国际组织和国际制度中也存在巨大的不平等,非政府组织也主要集中在北半球发达国家,大部分以伦敦和纽约为总部。全球性组织,特别是经济方面的组织基本上由西方国家主导。世界贸易组织、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以及世界银行受到少数西方国家利益和价值观念的影响,作出的决策常常不顾发展中国家的实际情况。在东南亚金融危机中,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行为集中表现了这一点⑤。

在政治秩序领域,中亚“颜色革命”国家、一些东南亚国家、尼日利亚等许多引入西方民主的国家都出现了社会动荡,经济发展受到严重影响。美国通过反恐战争、“颜色革命”和“政权更替”等手段输出美国的民主价值观严重破坏了世界的和平与稳定。

美国将自己的自由主义模式与全球化糅合起来的战略,使得全球化成为自由放任的全球市场和美国民主的普世化,这就是美国向世界扩展的“单向度”的“一元”全球化秩序。美国具有支配全球化的话语权,“使某些世界观有了‘正确性,把它们简化为‘常识。但是它显然是西方常识,它把一个‘萎缩世界的经验提升为全球经验,——虽然世界也许确实全球化了,但是某些人的经验显然比其他人的更加全球化”

Colin Hay, Matthew Watson, “Globalization: ‘skeptical notes on the 1999 Reith Lectures”,The Political Quarterly,Vol.70, No.4, Oct~Dec 1999.)。

二、走向终结的“一元”全球化

客观的全球化并不意味着西方价值观和制度向人类其他部分扩展,也不意味着美国模式的普遍传播,而是意味着西方全球霸权的终结(注:参见

[英]约翰•格雷《伪黎明:全球资本主义的幻象》,张敦敏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5页。),“一元”全球化的必然终结是个渐进的过程:

首先,新国家发展模式的出现打破了美国模式唯一可行的“神话”,而金融危机的爆发又暴露出美国模式的自身缺陷,这是“一元”全球化秩序走向终结的主要标志。冷战中美国模式在与苏联社会主义模式竞争中的胜利,一时使得自由主义模式成为世界上唯一可能的发展模式。福山断言,西方的自由民主是“人类意识形态发展的终点”,是“人类最后一种统治形式”,西方在冷战中的胜利和社会主义苏联的崩溃标志着“历史的终结”,人类社会形态发展的终点,就像是黑格尔将自由的国家形态视为人类社会演进的终点,马克思将共产主义社会确定为人类的归宿一样(注:参阅[美]弗朗西斯•福山《历史的终结及最后之人》,黄胜强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Francis Fukuyama, “The End of History”,The National Interest,Vol.16, Summer 1989。)。还有一些新自由主义者宣扬,共产主义社会、社会民主社会,甚至连美国的适度社会福利的模式都失败以后,这些国家的公民才把新自由主义当作唯一可行的办法接受下来。也许它并不尽善尽美,但却是唯一可能的经济体制(注:参见[美]诺姆•乔姆斯基《新自由主义和全球秩序》,徐海铭、季海宏等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2页。)。再加上美国全球战略和绝对话语权的推动,使得美国模式被“神话”为全球化的终极目标。

但是,美国的普世主义战略与作为客观历史进程的全球化却有着内在的矛盾。美国力图通过全球市场经济来培育西方民主的扩展,将全球化视为美国模式的复制和普世化,而全球化的客观后果则孵化出不同于任何西方模式的市场经济类型和发展道路(注:参见[英]约翰•格雷《伪黎明:全球资本主义的幻象》,张敦敏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4页。)。俄罗斯、中国、部分拉美国家等在探索发展道路的过程中,形成了基于各自文明土壤的、符合自己国情的发展道路和模式(注:参阅周建明、焦世新《从东西矛盾到西方与多元文明的矛盾——对当今世界基本矛盾的一种理解》,载《世界经济与政治》2008年第6期。)。其中,俄罗斯、部分拉美国家,甚至是中东伊斯兰文明国家还都是在经历了美国模式和西式现代化的惨痛教训后,才选择了探索自己的发展道路。叶利钦时期,俄罗斯在自由民主模式的治理下政局动荡、经济低迷,饱受1997年金融危机的影响,车臣恐怖分离势力不断制造恐怖事件。普京大胆加强中央集权,打击分离主义,形成了以强有力的总统权力为核心的、混合式的民主政府,使俄罗斯获得了国内稳定和经济持续增长,具有俄罗斯特色的发展模式得以确立。拉美国家在经历20世纪80年代的金融危机后开始放弃“华盛顿共识”,重建社会公平和经济体系,发展国有经济和加强国家对经济的干预,建立了与美国模式不同的发展道路。中国经过30年的改革开放形成了新型的市场经济,保持了30年的高速增长,确立了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道路。与美国同处西方的欧洲,在全球化的进程中,其发展道路日渐与美国拉开距离,欧洲资本主义模式日益不同于美国模式。与此同时,金融危机引起的经济衰退则表明美国模式的发展不具有可持续性,以政府不干预的自由市场为核心的发展模式具有重大缺陷。总之,全球化不仅没有加强美国式自由市场体制,反而瓦解了这种全球自由放任主义的体系,瓦解了美国模式是全球化的“唯一”合法选择之神话。新的国家发展模式的形成和美国模式的危机标志着以美国模式普世化为特征的“一元”全球化秩序的结束。

其次,影响全球化的意识形态和时代思潮正在发生转变。“一元”全球化时代是一个意识形态竞争薄弱的时代,它有两方面的含义:一是西方的意识形态和观点体系,如“人的权力具有基本意义;民主比暴政有力量;市场比指令经济有效;开放比封闭好等”,获得了广泛传播和认可(注:[俄]维克托•库瓦尔金:《全球性:人类存在的新维度》,载[俄]戈尔巴乔夫基金会编《全球化的边界——当代发展的难题》,赵国顺等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8年版,第一部分第4页。),自由主义的“普世价值”一统天下,美国的意识形态主导着全球化的进程。另一方面,包括中国在内的非西方世界基本上都奉行了非意识形态化的外交政策,广泛与世界各国发展关系与合作。虽然,美国政府的对外战略带有强烈的意识形态色彩,但并没有爆发类似冷战时期的意识形态竞争。

然而,新的国家发展模式的形成,改变着世界发展的现实,也解构着美国等西方国家秉持的意识形态。美国有学者认为,美国信奉的意识形态已经不再适应新的世界现实。和平比战争好、霸权——至少是仁慈的霸权比均衡好、资本主义比社会主义好、民主比独裁好、西方文化比其他一切文化都好等,这五条信念是构成“历史终结、民主和平、不可或缺国家(indispensable nation)、罗马帝国”等主导美国后冷战时代意识形态的基本信条。后冷战时代,正是基于这五个信念,美国使得全世界相信军事力量的作用正在下降,自由市场正在上升,将创造财富并推动民主转型。然而今天,“这五条信念将不再像过去的那个世纪那样健全和坚固”

(注:参见Bruce W. Jentleson and Steven Weber, “Americas Hard Sell”,Foreign Policy, November/December 2008, pp.43-44。)。和平仍然比战争好,但如果战争成为国家政策手段或成为打击专制政权的工具,就像美国在伊拉克、俄罗斯在格鲁吉亚、埃塞俄比亚在索马里、以色列在黎巴嫩那样,战争或许就变得比和平更为可取。霸权,无论是哪个国家都越来越不可能。资本主义也不比社会主义好,美国在金融危机期间对银行的救助表明市场更需要国家。民主可以带来更自由的社会,但它不能有效确保公正和稳定,中国在过去20多年时间内努力使世界上最多的人口脱贫,解决了人民的基本需要,但中国并非“西式民主”政体。美国已经不是世界学习的唯一榜样(注:参见Bruce W. Jentleson and Steven Weber, “Americas Hard Sell”,Foreign Policy, November/December 2008,p.45。)。

新模式的发展经验对美国模式的两个基本信条也提出了挑战。第一,针对“国家不干预的自由市场是最好”的信条,新模式的发展经验表明,强有力的国家干预正是他们得以确立国内自由市场,保证经济持续发展的根源。“自由市场是强政府的创造物,没有强政府,自由市场就不能存在。” ⑤

[英]约翰•格雷:《伪黎明:全球资本主义的幻象》,张敦敏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53、254页。)俄罗斯和拉美国家等经济体正是经历了后冷战初期政府不干预市场引起的种种经济社会动荡后,才重新返回到国家干预的轨道上来。美国和西欧等资本主义国家在金融危机发生后,也纷纷进行国家干预来应对危机。西方学者已经开始摈弃“不是国家就是市场的对立”的臆想,问题不在于国家和市场的对立,而在于找出他们在全球化局势下互动和联系的最有效且最有益的形式(注:[俄]弗拉基米尔•科隆泰:《西方的经济全球化构想》,载[俄]戈尔巴乔夫基金会编《全球化的边界——当代发展的难题》,赵国顺等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8年版,第一部分第113页。)。美国新政府已经接纳了这一观念,奥巴马在就职演说中谈到,“长期以来耗掉我们太多精力的陈腐政治论争已经不再适用。今天,我们的问题不在于政府的大小,而在于政府能否起作用,政府能否帮助家庭找到薪水合适的工作、给他们可以负担得起的医疗保障并让他们体面地退休”。“我们面临的问题也不是市场好坏的问题。市场创造财富、拓展自由的能力无可匹敌,但是这场危机提醒我们,如果没有监管,市场很可能就会失去控制,而且偏袒富人国家的繁荣无法持久。”(注:“Barack Obamas Inaugural Address”, The New York Times, January 20, 2009, http://www.nytimes.com/2009/01/20/us/politics/20text-obama.html?pagewanted=1.)第二,针对“西方民主是最好的制度”,“颜色革命”国家、中东国家、泰国等东南亚国家、非洲国家等各大洲的民主政治实践,以及由此引起的国内动荡和混乱、经济停滞等也证明西方民主并不具有普世性,它并不一定适合其他文明。新模式的发展经验表明,市场经济也并没有必然导致政治上的“西方民主化”。“民主和自由市场是竞争对手,与自由市场共存的通常不是稳定的政府,而是经济无保障的多边的政策。”⑤当俄罗斯、中国在其非“民主”的模式下日益提高了综合实力,“专制”是否对“民主”构成挑战又成为讨论的话题。美国的卡甘指出,俄罗斯和中国等集权主义的发展模式已经对美国等自由主义的模式构成了挑战,民主政府与专制政府之间在全球范围内的竞争将成为21世纪世界的最重要特征参见

Robert Kagan, “The End of the End of History——Why the twenty-first century will look like the nineteenth”, The New Republic, April 23, 2008, http://www.tnr.com/story.html?id=ee167382-bd16-4b13-beb7-08effe1a6844。)。杜德尼和伊肯伯里则认为,中国与俄罗斯并不代表自由民主的可替换模式,专制的模式是没有前途的(注:参阅Daniel Deudney, G. John Ikenberry, “The Myth of the Autocratic Revival——Why Liberal Democracy Will Prevail”,Foreign Affairs, Vol.88, Number.1, January/February 2009。)。 “专制”或“集权”与民主的竞争又重返意识形态领域,这本身就表明西方民主自由意识形态的式微和意识形态趋向多元,“良治”而不是贫弱动荡的民主更加深入人心,自由主义“一统天下”的价值理念渐渐失去其原有的吸引力。

再次,以所谓“金砖四国”为代表的非西方力量兴起,也可视为“一元”全球化秩序结束的重要表现。无论是“规模、速度还是方向上,全球财富和经济权力都在从西方向东方转移,这是现代历史上没有先例的——巴西、俄罗斯、印度和中国的增长表明,他们将作为一个和工业七国相匹配的集体在2040-2050年间共享全球的GDP”(注:NIC,“Global Trends 2025:A Transformed World”,U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November 2008, pp. vi, vii.)。新兴大国之间形成了中俄印、“金砖四国”、发展中5国等多国对话合作机制。在G20集团领导人峰会上,新兴大国成为美欧竭力拉拢和借重的对象,其地位和作用凸显。苏联的解体使得美国成为具有全面优势的“孤独的超级大国”(注:Samuel P. Huntington, “The Lonely Superpower”,Foreign Affairs,Vol.78, Number 2, March/April 1999.)。但是,全球化也使得具有相对生产优势的发展中大国兴起,俄罗斯、中国、巴西等国家的成功也是探索不同发展道路的结果,这改变了东西方的力量对比,表明了旧时代的结束。

三、金融危机对全球化的影响

2008年金融危机不能阻断全球化的进程,但它深刻地改变着全球化的面貌。

第一,金融危机使得全球化的动力多元化。美国是冷战结束后全球化的主要推动者,这是“一元”秩序的特征。这次金融危机对美国经济和世界经济都构成了巨大影响。在克服金融危机和复苏经济的过程中,非美国模式对全球化的影响和话语权增加,推动全球化的动力趋向多元化。一方面,各发展模式的形成是全球化发展的结果,它们之间是相互依存的关系,任何国家都不能免受金融危机的冲击,也无力单独克服经济危机。金融危机后欧洲、美国、中国、日本等许多国家出台经济刺激计划,形成了共同抗击金融危机和复苏经济的局面,各发展模式自我调整和刺激经济的努力,也使得全球化动力来源趋向多元;另一方面,美国和欧洲存在着不同程度的保护主义倾向,奥巴马制定的经济刺激计划甚至提出,在美国经济刺激法案资助的项目中,企业必须使用美国生产的钢材和制造业产品(注:参见Joshua Chaffin, Alan Beattie,“EU issues warning over Buy America plan”,Financial times,February 3 2009, http://www.ft.com/cms/s/0/ac83f7ca-f236-11dd-9678-0000779fd2ac.html?nclick_check=1。),最后通过的刺激法案仍保留了某些保护主义的条款。尽管欧盟峰会发表了反对保护主义的公报,但英国首相却要求“把英国的工作机会留给英国工人”,法国总统敦促本国汽车公司把资金投在国内,西班牙政府也发起了“买西班牙货”的运动。美国和欧洲推动贸易全球化的热情相比冷战结束初期大大减退了,而中国、东盟等新兴国家则高举反对保护主义的大旗,从全球化的被动接受者转变为主动推动者,全球化的动力向非西方国家倾斜,这更体现了全球化动力多元化的趋势。

正在兴起的非西方大国越来越有能力来影响世界事务和全球化进程。据统计,到2010年所谓“金砖四国”的总收入将超过美、日、德、英和意大利的总和,到2025年将是西方工业七国的两倍(注:参见Daniel W. Drezner, “The New New World Order”,Foreign Affairs,Vol.86, Number.2, March/April 2007, p.36。)。新兴国家对全球化的影响越来越大,从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不扩散、反对恐怖主义到多哈谈判、气候变化、金融危机等问题,从传统问题到非传统问题,从经济领域到安全领域,任何全球性事务的解决也越来越离不开新兴国家的参与。金融危机对世界经济造成了打击,西方国家和新兴国家的经济都受到衰退的威胁,但新兴国家则仍然拥有大量的外汇贮备,在金融体系改革方面是不可或缺的参与者。虽然,“美国仍然是无以伦比的、最重要的国家,但日益缺少主导权”(注:NIC,“Global Trends 2025:A Transformed World”,U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November 2008, pp. vi, vii.),新兴国家将会成为推动秩序和制度改革的主要动力之一。另外,大量的政府组织、非政府组织、跨国组织等行为体也在推动着全球化,全球化的动力已经从“一元”发展到“多元”。

第二,全球化的价值取向多元化。金融危机打击了新自由主义的价值理念,不同发展模式的成型冲击了原有的意识形态,也带来了新的意识形态和价值观。反对政府干预的自由市场、西方的选举民主和美国模式具有普世性等主导全球化的价值观和理念已经动摇。世界开始认识到,自由市场并非平等的,它暗含着前提的不平等;市场不是政府的对立面,合理的监管和科学的宏观调控是保证市场有序和自由竞争的前提;民主与秩序、合法性,以及人的尊严并非一致。这些意识形态正在成为构建新全球化秩序的价值取向。全球化的价值向度不再仅仅由美国的价值观来主导,它将转向多元,也不再仅仅是从美国和西方国家向非西方世界的单向流动,而是相互联系和相互影响。“个人权利和社会平等均衡的公正社会”的观念对全球化秩序的构建将产生越来越大的影响,建立能够兼顾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西方国家与非西方国家、富裕国家与贫穷国家利益的,更加公正合理的秩序将成为未来全球化的价值追求。

多元发展模式的共存将成为全球化价值取向多元的坐标。世界不再相信美国领导就是秩序的保证,相反,西方所谓的“非民主”的政体同样能创造巨大财富,“独裁专制”的政体同样反对腐败,并具有强大的国家治理能力,可以给人们尊严的公正社会不再是美国模式的代名词 ③ 参见Bruce W. Jentleson and Steven Weber, “Americas Hard Sell”,Foreign Policy,November/December 2008, p.46.)。非西方的发展模式则给全球化带来更多的选择。中国在一代人的时间里将自己的贫困人口大幅减少,国家调控的经济发展满足了人民的基本生活需要,提高了人民的生活水平。中国并没有采纳西方民主,在经济领域也是渐进引入市场机制,这保证了国内社会的稳定和经济的可持续增长。中国已经走出了一条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道路。俄罗斯创立了“国家民主”模式(注:参见Robert Kagan, “The End of the End of History——Why the twenty-first century will look like the nineteenth”,The New Republic,April 23, 2008, http://www.tnr.com/story.html?id=ee167382-bd16-4b13-beb7-08effe1a6844。),有效的集权可以带来经济的恢复、社会稳定和基本安全,能够带来国家荣誉感。与此同时,非洲、部分拉美国家和部分亚洲国家,则因为引入了美国模式的民主而变得更加贫穷,经受着比30年前更多的死亡和暴力③。新的国家发展模式的出现和西方模式的失效为世界提供了不同的价值选择。

第三,金融危机表明,美国主导地位的失去将是渐进的过程,新全球化秩序的构建也将是渐进的过程。新全球化秩序的构建主要包括各种政治、经济和安全等秩序的改革和重构,比如经济领域的金融秩序、能源秩序、农业秩序等,还有国际分工和消费秩序的改革和重构等,主要体现在各种国际制度和国际机构的改革,以及新制度的创建上。金融危机的后果本身就表明,在相互依赖时代,各国利益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美国经济不仅是全球经济增长的火车头,它的骤然停止也是各国经济复苏的障碍,美国衰退对世界经济的复苏形成了巨大拖累,这也从反面证明了美国的主导性。中国、俄罗斯和部分拉美国家的发展模式同样深受这场危机的影响,而正在进行深刻的内部调整,它们虽然可以影响全球化,但还无法取代美国。从美国来看,它也不会放弃在新全球化秩序中的领导权。对于最有发展潜力的中国而言,美国希望通过将中国纳入它自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建立的制度和体系,通过规则和制度来塑造中国,同时维持自己的领导地位。“如果华盛顿想保持自己的领导地位,它必须通过加强规则和制度来巩固秩序,使其更容易加入而更难推翻。美国的大战略应当建立在这样一个新箴言上——通往东方的路贯穿西方,它必须尽可能地加深这个秩序的根基,鼓励中国加入而不是反对这个秩序,提高这个体系在美国相对实力下降后仍可继续生存的机率。”

G. John Ikenberry, “The Rise of China and the Future of the West: Can the Liberal System Survive”,Foreign Affairs,Vol.87, Number.1, January/February 2008, p.25.)2006年布什政府对扩大中国在IMF中的投票权已经给予支持,同意中国加入美洲国家间发展银行,在能源、环境合作等方面作出了姿态(注:参见Daniel W. Drezner, “The New New World Order”,Foreign Affairs,Vol.86, Number.2, March/April 2007, p.43。)。美国将会适当扩大中国在国际制度和机构中的影响力来使得中国不反对由它继续主导全球化秩序。当然,欧美之间围绕着全球化秩序的构建也存在着利益上的竞争,对构建何种秩序存在着不同的观点。所以,新全球化秩序的构建将是一个渐进的过程,美国也不会自动放弃自己的全球领导地位,它仍然会将自己的价值观和民主模式作为维护自己领导地位的工具。

(责任编辑:李 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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