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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岸的水稻南岸的棉花

2009-10-22

现代妇女 2009年10期
关键词:花会被子棉花

海 宁

1

转眼,母亲去世已经三年了,她也已经三年没有回家。她心里那么明白,母亲不在了,那个家与她而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当初,她跟着母亲一起住过的那个干净小院里,母亲曾经嫁过的男人,她叫他叔。而那个年长她半岁一直叫她妹的女子,亦不是她的亲姐。他们同她,都无任何血缘关系,她只是跟着母亲进了那个家,在她13岁的时候。

却总是想念母亲。想念极了,她就会抱着母亲最后给她套的棉花被,然后轻轻把自己埋在里面轻轻地哭。绵软的被子掩盖着她哭泣的声音,也收容她全部的泪水。

三年,被子里不觉藏满了眼泪的苦涩。

后来她想,她和母亲,都是命不好的吧,人生的幸福,只享受了那么短暂几年。以前的家是何等温暖,父亲勤劳幽默,母亲温和手巧,她是他们极尽宠爱的女儿。却忽然在她11岁上,父亲出了车祸,丢下她和母亲走了。两年后,13岁的她跟着母亲去了另外一个人家。她不情愿,可是她没得选择。她还是个小姑娘,虽然内心也充满倔强,但在这个世上,母亲是她唯一可以依赖的亲人。

母亲要嫁的男人,她之前见过几次,很普通的农村男子,个头高高的,没有父亲好看,衣服穿得也不怎么整齐,话不多……她不喜欢,也不反感,只是觉得陌生。她不想去一个陌生的地方跟着陌生人生活。何况,她听说那男人家里也有个女孩子,只大她半岁。

开始,她抗争了的,用哭闹的方式,但母亲却是定下心来要嫁。母亲叹着气说,长大了你就明白了。

她和父母曾经住的院子,因为母亲的离开,已经成了叔叔家的。她和母亲,只带走了简单的衣物。

离开时,她万分不舍,那个小院,那个黄河南岸的村落,还有父母在黄河边种植的田地。那两亩地,春天的时候,父亲和别的村民一样,全部种上棉花,她家乡所在的黄河南岸的好多村子都种棉花。她从小就喜欢棉花,喜欢棉花枝子长高时那些绿绿的叶,喜欢暗红色的个头饱满的棉花桃。等到棉花要开时,母亲常常带着她去棉花地里捉虫打药。母亲干活,她就在那些可爱的棉花桃里掏出还不曾成熟的棉花来,慢慢扯开,让它们渐渐蓬松,捧在掌心,小小一团洁白柔软,像捧着天上的云朵……低头,还会嗅到不成熟的棉花略带青涩的味道。

她是在棉花地里长大的孩子,她喜欢棉花,尤其喜欢母亲用新棉花套的被子。那被子里的棉花,经过晾晒加工,均匀、蓬松、柔软,又那么干净,散发着一种淡淡的新棉香。母亲套被子的时候,小小的她总是把自己埋在里面,到了晚上,盖着新棉花被,梦都那么香甜。

以为一生都会这样幸福地度过了,有父母的爱护,有棉花的温暖。可这幸福,却那么早早就被打散。

2 母亲似乎懂得她的心思,拍拍手里拎着的大包袱,妞,今年妈还给你套新棉花被。

她就这样跟着母亲到了黄河北岸的男人的家。她叫男人叔,每次,叫得声音很低。那天,男人家的女孩,大她半岁的米花像个小大人一样跟在男人后面,亲热地叫母亲姨,然后看着她说,妞妹。

她把头一转,她不想要姐姐,一个她13年来从来没有见过的姐姐,而且米花比她还低了半头,胖乎乎的,微黑的皮肤,衣服如同父亲穿得那样,不太整齐。

她还想说什么,米花却开口说,妞高,她不想叫我姐姐就叫名字吧。

可是到了晚上,她就那么不自在起来,她要和米花住同间屋子。米花比她爱说话,总想和她说什么,或者请教她作业。她却不想同她多说,宁肯看书也不开口。看完了,就蒙头睡觉。母亲没有骗她,给她套了新的棉花被,但是也给米花套了一床——母亲的爱,从此就要这样分割开吗?她不知道,心里有点怨怼。

心里就那样不安着,话越来越少,书却越看越多。对她的冷淡,米花似乎并不介意,担待着,但依然主动示好,吃饭的时候给她添饭,衣服脏了给她洗,一口一个妹地叫。还会做饭,做家务,不像和她般大的孩子……虽然父亲不在了,她还是娇气的任性的。

甚至偶尔,她还偷偷捉弄米花,在米花缠她帮着自己学习的时候,她会故意引导米花把题做错。第二天米花会有点委屈地把老师打的红叉给她看。她就装出吃惊的样子,呀,我把小学的题都忘记了,怎么做错了呢?

米花似乎总是相信,上当好多次她依然信任她。

这样的心思下,她的成长越发沉默,读完初中,去了镇上的高中,离家不过三里地,她还是坚持住校了。而米花,在晚她一年读完中学后,却没有考上高中,在家待了两年,和母亲一起做家务做农活,在她读高三的时候,米花去了镇上一家个人的糕点加工厂当了工人。

工厂,就在她的学校旁边。

3 她没想到米花会去学校找她,一直找到她的宿舍,看见她,高兴地喊,妹。

宿舍的同学都看她。19岁的米花没有再怎么长高,低她一头的样子,始终黑黑胖胖的,那天穿了件颜色难看的工作服,有点像大街上的清洁工,竟然那样大张旗鼓地叫她妹。

那天,她就那么冷淡地赶走了米花。米花也果真没有再来过,倒是母亲过来,会带一些点心,随口说,米花带回去的。她总会皱皱眉头,她真烦。

母亲叹口气,知道她的倔强,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有一次说,你这孩子这么冷人,要是哪天妈不在了,不知道谁疼你?

她说,我才不稀罕别人疼。却没有想到,母亲的话,一语成谶。

一年后,她在省城最好的大学读大一,第一学期快结束的时候,家里传来噩耗,母亲患了肺癌,查出来已经是晚期,医生建议没有动手术的必要了……

她赶回去几天后,母亲走了,留给她的,是一床崭新的棉花被。

那些天,男人和米花都对她说了些什么,她全然不知全然不管。母亲的丧事办完,她抱着那床被子离开了家乡。走之前,男人把存折塞进了她的被子里,对她说,是母亲的钱,是她剩余的学费……

她沉默地收下,那是母亲给的,她无须拒绝。然后米花追出来喊,妹,有事打电话回来,一定打电话……

她头也不回地去车站,被子一直在手里抱着。从汽车到火车上,一直那么抱着。火车经过大片的田野,她忽然看到了一小片棉花地,那种高高的枝干,那种青葱浑圆的叶子……所有的疼痛重新袭击而来,她将脸埋在被子上,不管不顾地号啕大哭。

4 那之后,她没有再回过家,父亲不在了,母亲不在了,她觉得她已经没有了家。

母亲留的只是学费,以后的生活,她就要靠自己了。所有的周末和假期,她都用来打工了,常常去做别的同学不去做的工作,在饭店洗碗,或者给快餐店送外卖……像是一株失去了依附的植物,艰难生存。

没想到米花会打电话给她,电话打到宿舍,她接了,听到是她,没有说话。她觉得跟她无话可说。

米花问她的生活,她应付说两句,问她假期是否回家,她一口拒绝。

她不说话,那何尝是她的家?只用行动来疏远,再也不曾回去。

开始,米花还打电话。甚至寄过两次钱,但是她都原封不动把钱退了回去。慢慢,米花也就不打电话了。

大四,她开始找地方实习,同学都劝她考研,她的成绩一直很好。但她自己知道,对她来说,曾经学习比生活重要,而现在,她要先生存下去。所以只为找工作忙碌。

忙碌中,又到了腊月。腊八节那天,她忽然意外地收到一份包裹,很大的包裹,但分量并不太重。她看地址,是米花寄来的,她始终在镇子的那家糕点厂上班。

她把包裹拿回去,打开,吃惊地发现,里面竟然是一床崭新的棉花被。被子很大,蓬松而柔软,和母亲当年为她套的一模一样。

被子里,夹了一封信,

信里说:这两年,我跟爸商议着腾了一小块地种棉花,谁知道一连两年都没长好,第一年生了虫子,第二年遭了雨水,开了花的棉花都霉了。是以前没种过没有经验,今年的棉花终于长好了。妹,我知道你喜欢盖新棉花被,姨给你套的那床,也该旧了吧,或者,你没有舍得盖。我给你套了一床新的,只是我手笨,没有姨套得精细,你别嫌弃……我8岁就没妈了,没妈的日子苦,我心里就想有个妈。那年听爸说姨同意来我们家给我当妈,还给我带了一个妹,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放心,以后姐年年给你套新的棉花被。

米花的字依然不工整,和中学时并无两样。

她看着米花的信,慢慢地把脸埋进被子里,久违而熟悉的绵软柔暖,久违而熟悉的棉花香,久违而熟悉的气息和味道——她以为此生永远失去的爱的气息和味道。

她哽咽着说,是我,姐,你跟叔叔说,今年,我回家过年,你们等着我!■

(责编 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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