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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伤载体 交游媒介

2009-10-21钟翠红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09年10期

钟翠红

摘要:离别诗为离别时所作的诗,故情感往往哀伤迷离。竟陵八友的离别诗对象几乎都关涉其政治交游,家庭亲情几乎很少反映。与离别作为交游过程的一种常态,作为谋求仕途通达的媒介本质上相通。八友离别诗中山水意象大量出现,与魏晋山水诗的发展等因素有关。其离别的范围虽小,但这些凄清哀伤的情感因素架构了齐梁时期离别诗丰富的文化内涵,对唐代离别诗的情感描述产生潜在的影响。

关键词:竟陵八友;离别诗;情感模式

一般而言,离别诗最早大约可追溯到诗经中的《邶风·燕燕》等诗。清王士祯《分甘余话》云:“《燕燕》之诗,许彦周以为可泣鬼神。合本事观之,家国兴亡之感,伤逝怀旧之情,尽在阿堵中。《黍离》、《麦秀》,未足喻其悲也。亦为万古送别诗之祖。”《燕燕》蕴含了离别最感伤的情怀,故为送别诗之祖。屈原《楚辞·九歌·少司命》之“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的吟咏,传达了离别为悲伤极致的情感诉求。它“把人的‘生别离视为悲的极致,这对于中国文学作品中的离别诗、送别诗的悲美情绪主题积淀了深沉结构。”[1]相传为苏武、李陵相赠而作的《别诗》,(其利用五言诗表达艺术形式的成熟程度推测,学界认为最迟也应在东汉末年),离别的对象几乎都在伦理范围之内,夫妻、亲人、友朋,反映了汉代儒家伦理文化背景下的离别美学范式。

离别诗较之于赠答诗,情感更为厚重,离别往往联结着送别之意,送别之悲,再加失意之痛,悲情的叠加更让人不堪重负。江淹历经宋、齐、梁三朝,在贬谪建安吴兴令时,写下《别赋》,认为“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矣”,“是以别方不定,别理千名。有别必怨,有怨必盈”。[2]因此,张炎《词源·离情》云:“况情至于离,则哀怨必至;苟能调感怆于融会中,斯为得矣”,“离情当如此作,全在情景交炼,得言外意”。离别之人相隔两地,空间的隔阂,造成情感的摩擦。相见之难,哀怨的情绪便填补了离别造成的空间缝隙。故离别诗中哀怨的情感表述极多。离别之后,空间扩大,生命的长度也随之变得短暂,流年变得无情。故离别的悲哀往往借助外在的万重山水的阻隔、离别难以再聚的哀愁得以描绘。离别之情,异人相同,理有必然。故离别诗的意境大多能“得言外意”。

离别诗顾名思义便是离别之时所作的诗。在齐梁文学史上,竟陵八友交游唱和,奔走权门,贬黜他乡,离别诗成为他们抒发友情深厚、人情冷暖、仕宦艰险的载体。《梁书·武帝本纪》载:“竟陵王子良开西邸,招文学,高祖(梁武帝萧衍)与沈约、谢脁、王融、萧琛、范云、任昉、陆倕等并游焉,号曰八友”。[3]竟陵八友中王融今所存离别诗2首,谢脁7首,萧衍2首,范云5首,任昉1首,沈约4首,萧琛2首,共23首。

竟陵八友经常在一起吟咏唱和,友情笃厚。又常常遭逢贬黜之祸,故离别送行之际,感怀不遇为离别诗之常见主题。离别诗大多情真意切,具有浓重的悲情色彩。离别之所以悲伤,盖因别后相思之苦;生命之难以把握;人生寄寓之不可捉摸;友情、亲情与现实的冲突……,所有的痛苦,因离别而有了宣泄的契机。因此,八友离别诗较之他类诗对象更为集中,情感也更为集中。从所送之人来看,大致可分为两类,其一为友朋,其二为僚友。

一、送友朋之离别诗

永明九年(491),谢脁随随王萧子隆赴荆州,西邸学士为谢脁饯行。因是同一背景离别诗,故诗歌的才情高下能窥一斑。离别之时,众友人作诗送别,题为饯谢文学(或作“别谢文学”与“ 饯谢文学离夜 ”)。[4]

谢文学即谢脁,此次送别至少有六人,竟陵八友中沈约、范云、萧琛、萧衍都有别诗,除此之外,西邸的虞炎、刘绘也预其中,颇能折射当时西邸聚会的盛况。

六首诗从押韵的情况看,沈约押“盖、会、外”三韵,范通直(范云)押绿、续、曲、粟韵,萧记室(萧衍)押东、通、风、鸿韵,王中书(王融)诗押歌(歌)、莎波(戈)、何(歌)韵,歌戈同用,虞别驾(虞炎)押辉、归、衣、扉(微)韵,刘中书(刘绘)押色、极、陟、翼韵,从六首诗略可观察永明诗人大多押宽韵、中韵,尤其是永明新体的创导者沈约、王融等八友对韵律使用驾轻就熟。

就诗歌意旨而言,沈约沿袭了先写景后抒情的离别范式,但在立意构思上却令人耳目一新。开篇跳开送别的地点,而从谢脁将到达的荆州着眼,不言此地的山水,而言荆州的山水,从对方落笔的手法,对于唐诗、宋词中的写情描写颇有影响。如杜甫《望月》“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诗人明明自己望月思念妻子,却言他乡的妻子望月思念,从而促进情感的进一步深化。“一望沮漳水,宁思江海会”句借江海相会之难,喻别离后友朋之难以相聚。结句以真挚的情感,希望随谢脁前去荆州,突出诗人对友情的珍重。

范云本诗在形式上类与沈约,也是在开篇写景,围绕荆州的风景、典故展开,传达自己不忍分离的意绪。“分弦饶苦音,别唱多凄曲”句清丽婉转,强化诗人离别之际的悲伤心情,但尾句劝慰与羡慕之意使诗歌意境与沈诗相较孰优孰劣一见分晓。

萧衍开篇便将读者带入离别的场景,有“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的美学效应。接下来诗人将笔墨宕开,融入烟波、春篁、弱柳意象,意境渺远,以传统“柳”意象暗表诗人的挽留之意。无处遥寄相思,只好借南翔的飞鸿,带去自己的思念,思绪缠绵,为离别诗之佳品。

王融开端用强烈的对比描写“所知共歌笑,谁忍别笑歌”,吐露自己对离情的不忍。刘熙载把这种加大感情落差的艺术手法称为“衬跌”,认为“词之妙全在衬跌……每二句若非上句,则下句之声情不出矣。”[5]虽就词而言,但诗词情理相通,故此处表现方法妙不可言。其“翻情结远旆,洒泪与烟波”句也新意迭出,谓别绪飞扬,随远行之旆共翻卷;烟波浩淼,相思之泪随江水流荡。结句以既是反问又是感叹的口吻,扣问江上明月,世上还有比离别更悲伤的情感吗?

二、送僚友的离别诗

代表作如谢脁《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西府同僚》。诗题虽有“赠”字,其实为离别时所作,故也视作离别诗。暂使下都,即奉敕还都,敕中未有新命,故曰“暂使”。本诗谢脁因王秀之密启奉敕还都。谢脁工于发端,《古诗源》曰:“一起滔滔莽莽,其来无端。”首句以“悲”发端,奠定全文悲伤的基调,举凡离别(包括赠别)诗,悲伤为诗歌的基调。次联言悲伤的原由,“徒念”从情感上显得突兀怪诞,因与“关山近”产生矛盾,“近”折射的应该是喜悦的情感反映,但“徒念”却打破了这种顺理成章的情感归宿,在情感上无法叠加重合,疑惑被悬置于情感的真空,而“终知返路长”则使这种悬置有了归宿——原来是终于明白要返荆州却是路途遥远,暗言回去已经是遥不可及了,言已尽而味无穷。余下六句承“关山近”,后六句接“返路长”,极写重逢之不可能,其绝望之悲更甚一层。末四句有泄愤之意,《汉书·孙宝传》:“今日鹰隼始击,当顺天气,取奸恶,以成严霜之诛。”谢宣城反用其意,将“悲”的情感推向高潮,悲在被谗害,悲在无端遭受伤害。

谢脁这首赠别诗,将离别时的悲哀情调渲染得层层推进,离别的悲伤,加之无端遭谗的悲哀,其悲情的双重负荷,重重地挤压着诗人离别破碎的心灵,让人悲伤得喘不过气来。诗人将身世遭遇的感慨、哀怨愤懑的情绪,与依依惜别的离情相融合,开拓了离别诗表现哀伤情思的意境。结构上,该五言诗篇幅趋长,而诗歌字数的增多,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其传达以及承载的内容相应的也会变得厚重。首联的语法歧义,引领诗歌情感向纵深发展。次联六句与六句平行结构,分解首联的歧义。而结句又以歧义的手法,将离别的悲情与首联遥相呼应,悲伤之情得到了一泻千里的宣泄。

又如谢脁《新亭渚别范零陵云》。《南史·范云传》:“永明十年使魏,……使还,在迁零陵内史。”此时为永明十一年(493),谢脁奉敕还都不久。首联交代范云赴任所经之地,次联以意象“云”和“水”代指范云和自己的去与来,暗言造化之弄人,友朋(僚友)将相隔两地。余句“怅望”、“离忧”吐露诗人离别之际的情感表现,惆怅,忧伤的心绪是友朋分离的情感基调,方回《灜奎律髓》卷二四“送别类”的序说:“送行之诗,有不必皆悲者,别则其情必悲。”谢脁此诗写景开阔,虽篇幅短小,却精致典雅,为离别诗之上乘之作。

综上,通过研究八友的离别诗,我们认为其特质大体表现如下:

其一,就离别对象而言。八友现存的离别诗,离别的对象几乎都关涉其政治交游,家庭亲情几乎很少反映。这从一个方面折射了南朝齐梁时期(以八友为典型)士人交游的外扩与广泛。离别作为交游过程的一种常态,交游对象或为集团之友朋,或为幕府之僚属,友情的轻重程度或有差别,但作为八友谋求仕途通达的媒介而言本质上其实是相同的。

其二,与离别有关的意象而言。在八友的离别诗中,他们大多选取山水意象,而在唐宋及此后的文学作品中经常出现的杨柳意象只在萧衍的离别诗中出现。在《诗经·采薇》“杨柳依依”及晋虞羲《自君之出矣》有杨柳意象的描写。但与《采薇》相同的是,这两首诗其实都是战争诗。诗歌通过描写杨柳姿态,渲染离别家乡时的心情,还不算是真正的离别诗,但在客观上却加强了杨柳与离别的联系。其实杨柳意象真正出现在离别诗中是八友中萧衍的《饯谢文学》。

八友离别诗中山水意象的大量出现,一方面与魏晋山水诗的发展有一定的关系,诗人写景抒情,离别之际,往往与山水场景有关。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原因)是以重重山川的阻隔,浩浩江水之绵延暗喻离别后的难以相聚。而萧衍将杨柳意象与依依惜别的离情巧妙纠结,为唐代以柳喻别趋向定型的范式奠定了基础。

最后,就离别诗表现的范围来看。从八友的离别诗来看,离别时内心情感的忧伤、离别后的难以相聚、别后的相思之苦等内容成为他们关注的重心,而自身以外的社会民生则关注相对较少,表现的范围不够深广。当然,从另一个角度,八友离别诗表现范围虽小,但其凄清哀伤的情感因素架构了齐梁时期离别诗丰富的文化内涵,对唐代离别诗的情感描述产生了潜在的影响。

参考文献:

[1]吴功正.中国文学美学[M].(上卷).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394页。

[2]萧统选.李善注.文选[M].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237页。

[3]姚思廉.梁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2页。

[4]沈约著. 陈庆元校笺.沈约集校笺[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396页。

[5]刘熙载著.王气中笺注.艺概笺注[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34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