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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一个人回家

2009-10-20张学东

山花 2009年15期
关键词:牲口祖父母亲

张学东

不得不再次提及我的祖父。那年的情形大致是这样的(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个厚颜无耻的韩老七在我祖父的堂屋里咽下最后一口气不久,我祖父从那时起整个人忽然消沉下来,话也不跟我们多说一句,成天恍恍惚惚的样子,像一条哑子似的老鲶鱼,不声不响,在时光的无奈中游荡。时而,祖父也冲站在他旁边的人睁着一双浑浊而又空洞的老眼。那样子真是有点可怜。

家人都很担忧祖父的健康。

那时村里正流传着有关死鬼韩老七经常深更半夜出没的消息。他们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容不得人不相信啊。村里有个人起夜亲眼目睹了死鬼韩老七骇人的样子,说他单薄得像一片麻袋布,但看上去比麻袋布还要轻盈。他不是用腿脚走,而是在地面上一飘一飘地移动着。据说那个人还冒了死命的危险跟踪了在地上飘摇着的死鬼韩老七,发现他穿过村街最终停留在我家门前的一棵歪脖子老柳树前。那树的影子又密又稠,完全遮没了死鬼单薄的身影,所以,那个人不无遗憾地说他确实没有看清楚韩老七的脸。因为看不清反而使这种说法更加趋于合理性,也更加的神秘玄虚了。

无独有偶,另一种更让人匪夷所思的说法又在村里迅速蔓延开来。他们都说看见一个老头(后来被证实那老头就是我祖父),一到晚上就不停地在村子里走来走去,见了熟人也不搭讪,只是闷葫芦似的走路,像是有谁紧紧跟在他屁股后面,使他慌不择途。他行走的轨迹总是沿着人家的墙角根,又像是要刻意探听什么似的,明明在他前面有一棵树或一根粗砺的拴牛桩,也不避闪,而是直戳戳地碰上去,将自己的脑门撞得咚咚响,树上的叶子也哗哗地往下掉了一层。

很长一段时间,这些古里古怪的说法以各种不同的版本出现在村头巷陌,很是悚人听闻。

一家人就更为祖父担忧了。天稍一擦黑,父亲就对母亲说,快些去给老爷子把被褥铺好,伺候他早早缓着吧。母亲二话不言,像一个忠实的女仆,悄然照父亲的指令行事了。这个时候,父亲也不闲着,积极地去关闭大门,拴好牲口,轰赶鸡猪羊狗各自入圈,给它们添好过夜的草料,又在院子的犄角旮旯悉心地转悠一大圈,然后才回到祖父休息的堂屋闷声坐下。父亲像牢头监视犯囚那样等待祖父最终躺下来。

每每这种时候,祖父倒是出奇地安静,仿佛浸漫在深水中的一块愚顽的石头,一味地保持沉默,保持僵硬的坐姿,保持迷茫空洞的眼神,这样往往能持续个把钟头。人老了,很大程度上是老成了一种固定不变的姿态。

但父亲的耐心却是有限的,他不可能整夜整夜陪着祖父发呆,父亲还有自己的事要做。白天他要累死累活务劳庄稼(祖父现在不能帮父亲的忙,他已经老得什么也做不动了),晚上父亲还要跟母亲睡下来说说话。父母的谈话很多时候都是在夜间孩子们熟睡后进行的。

那天,父亲也许发火了。照规矩父亲不应该冲祖父大喊大叫,发那么大的火。

可父亲还是冲祖父瞪起了牛样的大眼珠子。

我们依稀听见父亲说,你还不睡到底想干啥?

祖父无言。父亲又说,你这样没完没了坐着盘着有啥好处,真日怪你见天是咋想的!

我们更依稀地听见祖父的干瘪的咳嗽声,像是谁正在用生了锈带着豁口的斧子劈干木柴。然后祖父才憋着枯朽的嗓门发出低沉而喑哑的声来。

人老喽,瞌睡就少。祖父坦然地说。

父亲嚷,老了没事了才要好好缓着养精神哩。

祖父大概迟疑了一会,才说,你睡你的,莫管我。

父亲有点愤怒,说,你莫听旁人瞎吵吵,青天白日的哪来的鬼?

又是一阵无言的沉静。或许,沉静让他们彼此感到陌生。

昨黑我真的看见老七了。他就趴在我窗子口上……给我招手哩。

尽说疯话!那是你疑心的。

呵。我真真地看见了么。老七还说他在那边孤清得很,想我,就来了。

狗屁!

全是狗屁话!

父亲把自己的大腿拍得山响。

接着,我们听见父亲的脚步声腾腾传来。

父亲气呼呼回到里屋,跟母亲要来自己的被褥,又闷声夹在胳肢窝就出去了。

母亲似乎想对父亲说点什么,可终究未能说出口。

我们猜想,父亲今晚不想跟母亲说那些悄悄话了。

父亲连着在祖父的堂屋里睡过几夜,气色越发得难看,脸煞青,眉峰紧锁,凶巴巴的,简直跟个门神似的。我们见了他老远就避闪起来,老鼠遇见猫,一点儿也不敢出声。他见了母亲也不说话,全无好脸色,闷头闷脑,唉声叹气,好像是母亲把他从屋子里轰出去的。我们孩子永远也理解不了大人的心思,就像父母永远也不可能了解我们的内心世界。

这天晚上,父亲脸上终于有了一些喜色,很早就跟母亲熄灭了里屋的灯。

他们肯定又在黑暗中说那些我们无法知晓的悄悄话了。这让我们感到高兴。说悄悄话的父亲更像是我们的父亲。或者,在母亲面前父亲有时也像一个孩子。孩子的快乐,很大程度是建立在父母的喜怒之上的。他们快活,所以我们也快活。

一夜无话。

天亮了,我们一起出门上学去了。中午脚刚踩进家门,又觉得气氛不妙。

母亲蹲在灶堂跟前,一言不发,手指不停地搓着围裙的一角,一个人在那悄悄流泪。我们凄惶地往嘴里扒饭,不时用眼睛的余光察看一旁的父亲。父亲脸色又恢复了铁青,眉心拧成死疙瘩,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昨夜的喜悦荡然无存。

接下来,父亲把碗筷猛地往桌子上一搁,声音响亮,米粒都跳了起来。

我们吓得腿肚子抽筋。

父亲严肃地发布了第二号指令,下午你们弟兄几个就别去学堂了,吃罢饭赶紧到张庄李家桥黑水沟白碱滩去打问,看看有没有你爷爷的消息。

我们这才发现,今天的饭桌上的确少了一个人,祖父。

很长时间,我们几乎忽略了祖父的存在。人一旦老得不成样子了,他的存在就显得无足轻重,连小孩子都可以随便轻视他。

我们呆愣住,看母亲的眼色。

还不快去!你们还想吃了包子等汤吗?

父亲的怒火终于燃烧起来。

找不到爷爷你们就别回来吃晚饭!

我们弟兄几人连滚带爬,惟恐那串火星溅到自己身上烧焦我们瘦弱的身体。

为了寻找失踪的祖父,我们弟兄几人只好逃学旷课。我们别无选择。

事实上,我们并不怎么喜欢念书。识字念书是多么乏味无聊的事情,每天坐在学堂里总让人感到难受得要命,还有那些看上去一本正经的教书匠,也不让人喜欢。我们小孩子更喜欢无拘无束。这阵又赶上盛夏,太阳的脸烧得火红,也把我们稚嫩的小脸烤得滚烫。

我们按照父亲的指令一窝蜂似的去张庄去李家桥去黑水沟再去白碱滩。

太阳快把我们嫩薄的身体烤着了,脚趾头磨起来一大片血红的小水泡。走起路来一拐一颠,活像一群小叫花子,一个个可怜兮兮的。

但是,没有更好的办法,我们必须遵照父亲的指令。否则,父亲会把我们打得屁股开花,几天拉不出屎。

这种时候我们个个都是牢骚满腹。我们先从祖父骂起,一直骂到死鬼韩老七头上。我们发现韩老七真是非常厉害啊,他都死了快俩月了,可依旧阴魂不散,像一根浸透水的麻绳子,死死缠在我们身上,缠住我

祖父老态龙钟的身躯和灵魂。

我们被头顶的毒辣辣的日头驱赶着,东冲西撞,寻来找去。所有的打麦场,杨树林子,秫秸垛,所有的田间地头,村街巷尾,都让我们弟兄几人翻遍了。我们还一次次厚着脸皮去敲陌生人家的院门,惹得那些笨狗不依不饶地狂吠不止。

其结果是,我大哥被一条老黄狗猛地叼住了脚脖子,疼得他哭爹叫娘;我二哥让一个满嘴臭味的女人谩骂了一通,然后狠狠地啐了他一口发馊的白唾沫;我弟弟更可笑,他竟然激怒了人家的一只绿尾巴紫冠子的大公鸡,它毫不客气地在弟弟柔嫩的小脸蛋上啄了几下,弟弟奶气十足的脸就麻了,鼻涕眼泪乱淌,嚷着闹着非要回家去。其实,我并不比他们好多少,我刚刚奉命翻过一户人家的墙头,猛不丁叫一头正在发情的叫驴子踢了一蹄,我差点当场晕死过去。

我们从来也不知道寻找会是如此可怕的一件事情。刚开始我们还为不去上学感到快活呢,现在我们全都傻眼了。

于是,抱怨声此起彼伏,诅咒也开始升级。

就在我们怨声载道的时候,那张一路驱赶我们的大红脸不见了。它大概躲到山的另一面去睡觉了。

看来,天黑以前我们肯定找不到祖父了。我们没有办法回家交差。

这种时候我们觉得祖父也像那张讨人厌的大红脸,远远地藏到山后面去了。

祖父究竟跑到哪里去了?我们谁也说不准。

我们的肚子呱呱直叫,喉咙也要冒烟了。

路过一片高高低低的土丘,那里生长着半人多高的酸枣刺,还有几株长相丑陋的榆钱树,它们在渐浓的夜色中张牙舞爪。据说我们没出世以前,它们就是这副德行了。这些树好像长在这里快一百年了。

母亲总是叮咛我们不要上这里玩,她说那里埋过好多好多死人。可在白天,我们有时还是会来这里玩耍的,藏在麻密的酸枣刺丛里或土丘后面让伙伴们苦苦找寻,一旦被找到将要接受惩罚,比如,被跨猫臊或当驴让人骑着满世界跑。每年春夏之交,我们还会爬到那几株相貌丑陋的老榆树上,用手往下捋枝子上的榆钱,往每一只口袋里装,使劲往嘴巴里塞,不等嚼碎就吞咽下去,差一点将肚皮撑破了。

我们怀疑祖父是不是也躲在这里。

可是,祖父为什么会藏到这里来呢?很快,我们想起一句话,大人们经常说人老如顽童,越活越没有出息。我们不明白这话到底有没有道理,因为我们还小。但说不准祖父也想别出心裁地跟家人藏一次猫猫?他也许太孤独了。想想也是。祖母过世又早,现在连那个捣蛋鬼韩老七也撇下他走了,祖父一个人呆在偌大的一问堂屋里还有什么意思呢。人活着就得想办法做一点事情,哪怕是故意找找茬子。

就这样,弟兄几人想法愈来愈古怪离奇了。我们战战兢兢地在酸枣刺丛和乱土丘之间搜寻,可除了惊动了几只蓝眼睛的耗子满地奔窜和一只哇哇怪叫的乌鸦从树头弹将起来之外,我们始终一无所获。

这时忽然觉得头皮发麻,光裸细瘦的胳臂腿脚变得冰凉了。

我们终于意识到一个可怕的问题,那个该死的韩老七也是埋在这片土丘中间的,虽然我们根本记不得具体是哪一只坟头了,这里的坟头多不计数,像一屉一屉的黑面蒸馍排在地上。这种觉醒立刻把我们的心悬挂起来,仿佛有一根绳子从很远很高的地方拽着。

弟弟率先哭号起来,他的哭声像小丫头一样难听。弟弟突然那么一哭,其他人都吓得开始原地发抖。还是我大哥英明,要不他怎么配做我们的大哥呢。他说哭个屁,有啥好哭的。大哥瞪着弟弟,又说,胆小鬼是上不了战场的!说完这句话,大哥在我们面前一下子就高大起来,像电影里那个敢舍身去炸碉堡的家伙。我跟二哥也都批评弟弟,并煞有介事地说再哭就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看你还哭!!弟弟的哭声戛然而止,他死死扯住大哥的一只胳膊,像抓住了救命的一根树枝。

等我们手拉着手刚刚离开那片土丘,身后忽然传来十分尖厉的一记声响,像笑又不像笑,似哭又不似哭,断断续续,喑喑哑哑。暗沉沉的夜空顷刻间被划开了似的颤动起来。

鬼!

真有鬼啊!快跑!

随即,我们跟头骨碌地一路狂奔。惟恐那鬼会撵上来揪住我们的头咬断我们的喉咙吸干我们身上的血。

等我们提心吊胆狼狈不堪地回到家,蓦然间发现祖父的那间堂屋居然亮着灯,那灯光迷迷朦朦的,照不多远,一点儿也不亮。我们屏住气息,想趴在窗台上朝里面瞧瞧。我们学说书人说的那样,用舌尖舔湿了窗户纸,再用手指轻轻一捅,就破了。通过那只小孔往里窥视。堂屋空无一人,只是亮着一盏煤油灯,发蓝的火苗一跳一跳的,许多蛾子小虫在灯光周围疯狂飞旋,有的不时被烧死在火苗之上,使得那灯光忽然暗淡下去又奇迹般亮起来。

我们惟一的希望也落空了。

既然祖父没有回来,那么,为什么还要在屋里点上灯呢?很快,我们想到了母亲,也许是她进屋给祖父铺被褥的时候忘了熄灯。既然祖父没回来,被褥又是铺给谁的呢?也许祖父今夜真的能回来的。

但这都是也许。也许的事情可能发生,也可能根本就不会发生。

尽管我们无功而返,可还是吃到了母亲为我们准备好的饭菜。或许母亲是偷偷这么做的,她是背着父亲的。母亲总是会想尽办法心疼着我们弟兄四人,即便在父亲暴跳如雷的情况下。母亲常说我们都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这话一开始我们并不理解。她身上真的能掉下来这么一大堆肉吗?那他们俩又是从谁身上掉下来的肉?

我们一个个都带着满腹疑问睡下了,父亲才迟迟回来。父亲进门就埋怨起母亲来,我说你是不是疯了?他人又不在屋里你点灯做啥!母亲忙解释说,屋里还是亮堂着好!她似乎有所忌讳地停顿了一下,并尽可能压低嗓音说,你没听人说鬼都怕火!父亲说迷信尽是迷信!母亲忙把话接过去,那你说他爷爷咋猛不冷地就变了个人?父亲开始脱衣服裤子,大概是他的鞋吧嗒吧嗒掉在地上,一共是很响的两声,听起来有点吓人。父亲说把灯熄了睡吧。母亲果然就去吹灯了。灯灭之前母亲的影子在里屋墙上忽大忽小地摇晃,像个女妖精。

过了一会,我们听见母亲幽幽地说明天一早还是让娃娃们都念书去吧。父亲含糊地应着声,又说我让他们去找一找也有好处,看他们心上有没有爷爷。

父亲的话我们听不太懂了。

难道,我们心上会没有自己的祖父吗?

尽管,我们一家人都守口如瓶,祖父失踪的消息还是传遍了整个村子。

这也怨不得别人,我们这个村子实在太小了,东边放个哑巴屁,西头都能闻到臭味了。几乎所有舌头会动弹的人都要上我家来打问打问的,仿佛祖父的失踪跟他们的生活密切相关。祖父不在了,他们想必会吃不下馍屙不出屎。父亲当然对这些好事人嗤之以鼻不屑一顾,他根本不想见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也懒得观看他们灵活的舌头在眼前转来卷去。

所以,我母亲不得不充当一个临时外交发言人的角色,她不厌其烦地一次次给旁人描述祖父离家出走前前后后的一些迹象,这样的发言完全符合一个女人的个性,她可以充分发挥随心所欲。

我母亲说好我的你哟,他爷爷这人你们哪一个不知道啊,他想做啥事情谁也挡不住的,就拿原先接韩

老七来家里吃住的事来说,我们谁也不敢放一个响屁的。老人想做啥都由他的心去,他想出门去走走转转也是个好事情嘛,你们想想,人这一辈子能活下几个73岁呢!

母亲如此逢人就说来说去的样子,反倒给人一种急于洗脱罪责的错觉。

但我母亲又一点儿也不糊涂。那些人若想要从我母亲嘴里套出一点口实,比方说儿孙是不是不孝,公公媳妇关系不睦,或者是,老人又想重新续弦了,诸如此类,都被我母亲一口回绝掉了。母亲的回答让旁人摸不着头脑,找不到事情的突破口。村里的人终于感到失望了,感到唾沫在嘴里供不应求,感到舌头不再灵活自如。最终,他们也只能口干舌燥徒劳而归。

那些人前脚一走,我母亲立刻紧闭院门,飞快地钻进屋子,再也不想出来了。她的嗓子都快哑了。她进屋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喝水,像饮毛驴子那样,咕咚咕咚往自己的肚子里灌水。而情况往往又是这样,还未等她喝完水打出一记响亮而又舒服的饱嗝,我们家的院门又一次被来人敲响了。我母亲便满脸惶恐,就像是电影里日本鬼子进村而良家妇女所特有的那种巨大的恐惧状。

有时候,母亲会指使我们中的一个去做她的挡箭牌或传话官。母亲说小仨你赶紧出去看一看,他们要问你就说我妈不在家我妈出门去了。我只好放下手里的铅笔头,不情愿地跑出去溜在门缝跟前观察,待外面的人说明来意之后,我就吞吞吐吐地说,我妈说她不在家。我这样说外面的人当然不肯离去,继续将我家的门敲得山响。有时,处于无奈,我母亲只好气急败坏地冲了出来。她竟泼妇一般大叫起来,我说我不在我不在你们干啥还要死敲活敲的,你们是聋子吗?

就这样,母亲骂骂咧咧地奋力拉开了门闩,然后将双手叉子一样卡在腰间。一副准备拼个鱼死网破的架势。

可这回站在门口的居然是我们的父亲。

父亲的眼珠子都变绿了。

父亲进门就赏给了我母亲一记不算响亮的耳光。

我们听见父亲恶狠狠地骂着,他妈的你这婆姨是不是疯啦!

母亲就无言地跟在父亲屁股后面,嘴角挂出一缕鲜红。

这种时候,我们反倒觉得母亲更像母亲了。母亲好像注定是要受点压迫的。而一直气横横翻着白眼球的父亲,却真的变成那个日本皇军松井大队长了。我们弟兄几个都害怕得要命。

看来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父亲只得乖乖地去找那个神秘的觅脚*老汉。

那天,父亲从觅脚老汉那里捎回一条重要的情报。邻近的几个村庄接二连三发生了牲口莫名走失的事情,而且,说丢掉的尽是大马或骡子。还有一个细节,说那些丢失的牲口多半都是在深更半夜里,头晚主人明明是将牲口拴牢靠的,可天亮一看,牲口不见了,桩子上只剩下半截断了的缰绳。据那觅脚老汉分析,那缰绳是牲口自己拿牙齿咬断的,因为茬口上留下了牲口的唾液以及发白的青草沫子。

这个消息就跟那年的唐山大地震一样,一下子将我们一村的男女老少都惊得坐卧不安了。

坏事变好事。前一阵子还拼命朝我家乱跑的家伙们再也不来了,他们都老老实实蜷在自己家里,守着牲口棚子,生怕祸事降临到自己头上。牲口是大家伙的命根子,万一牲口丢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到时候谁下地犁田拉车干重活呢。

我们家空前地安静下来了。

夜变长了,梦也就多了起来。

我母亲非说她夜里梦见了祖父,说他浑身是血,脑袋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父亲则说他也做了一个很恶的梦。梦里韩老七骑着我们家的大青马死死追他,父亲就没命地跑,跑来跑去跑到河边了,眼看被那死鬼追到了,父亲眼睛一闭,想自己肯定得死了。可就在这时母亲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父亲就惊醒了,出了一身白毛汗,他发现母亲正盯着他大口大口喘气。母亲果然死死抓着他,目光游离,表情木讷。

我们也是从睡梦中惊醒的。而我已记不得那梦的内容,可我发现自己尿炕了,屁股下面一滩溜湿。

正当我们一家人为噩梦困扰之时,觅脚老汉竟自己寻上门来了。

父母睡眼惺忪地接待了他。我们则猴子一样稀奇地同在旁边眨着俩眼看他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

这个觅脚老汉给我们的第一印象是:个子极矮;光秃秃的一颗干瘪枣似的头,上面似乎从来也没有生长过一根毛发;眼睛像两只灯泡一样往外明亮地凸着,闪着机灵的光,又多少有点狡猾的味道。接下来,在父亲的亲切陪同下,觅脚老汉去我祖父的堂屋转悠了一圈,犹如一个高深莫测的神探,这摸摸,那瞧瞧,煞有介事,弄得屋子里灰尘四起,呛人眼鼻。他竟然注意到了窗户纸上的一只鸽蛋大小的窟窿,我们很是佩服他的眼力。觅脚老汉伸长脖子盯着它看的时候,我们觉得他的样子既诡秘又龌龊。很快,觅脚老汉就放过了这一细节。他开始到院子里转悠,倒背着双手,脚步犹疑,神情肃然,不停地东张西望。等把院里院外都一一查看过了,觅脚人重新回到院里,并执意要去大青马的棚子底下看看。父亲二话不说,就带他去了。老头在马棚下蹲了一会,像是从来没有看见过一匹马似的,一个劲盯着我家的大青马发愣。说来也怪,自打老头往那一蹴,我家的大青马就咴咴地打起响鼻来,还不停地拿蹄子踢刨地上的粪土和杂草。我们都担心马会冷不防踢那老头一蹄子。

等觅脚老汉终于站起身回到屋里,母亲急忙把刚才给客人沏好的糖(为了沏茶我母亲几乎快要将那只盛糖的铁罐的底儿抠下来了,之前我们都先后多次偷吃过那里的红糖)茶水恭谨地递上去。老头也不客气,接过去滋溜滋溜喝着,并不停地将啜进嘴里的茶叶梗声音响亮地嚼一嚼再啐到地上。但是,整个过程中,老头哑巴一样始终不置一词。父母视若神灵地恭候在他旁边,跟巴巴地等待着他那张嘴巴能说出点什么来。

临了,我们只是看到老头喝干了搪瓷缸子里的茶水,将茶叶梗吐了满地,他还吸了父亲敬给他的两支香烟(那是装在皱巴巴的纸烟盒里的最后两支),就拍拍屁股想走了,连响屁也没放出一个来。父亲依旧不肯甘心地紧随在那人身后。快走出院门时,觅脚老汉忽然一回头,模棱两可地说只管看好你院里的牲口,牲口都通着人性哩!父亲听得云山雾罩,可还是懵懂地冲那人点头。好像不点头,人家会把他当傻子看待。

我们都失望透了。看来,这个老家伙不过是一个骗吃骗喝的老骗子而已,并不像大伙传言得那样神——世上没有他找不到的东西。

私下里我们兄弟几个悄悄议论过,觉得父亲根本没有真心要找祖父的意思。

父亲怪异的行为再次证明了我们的猜测。他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两只眼珠子跟系了绳子似的死瞅着棚子下面的大青马,就连吃饭也是母亲把盛好的饭菜端过去,他就坐在马棚下的青石槽沿上呼噜呼噜地吃起来。那架势好像大青马不是一匹又高又大的牲口,而是一只小小鸟,稍不留神它都随时会从笼子里飞走,而我们再也别想抓到它了。

更为可怕的是,一旦到了黑天,父亲居然和着身体躺在青石马槽的一头呼呼睡去。那匹马则远远躲开父亲站在石槽的另一头漫不经心地嚼着草料。任凭母亲如何规劝,他就是不肯回屋去。母亲无奈,只好从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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