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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兰的风车

2009-10-20杜文娟

中国铁路文艺 2009年9期
关键词:映秀大风车葫芦丝

杜文娟

1

我的名字叫米兰,今年六岁啦。当然,这是我去年的年龄,去年在四川映秀失去生命的时候,我刚过六岁生日。我想自己现在应该是七岁,但我上下左右的邻居都说,你不应该是七岁,你应该是六岁,你今生今世都只是六岁,你是个六岁的小女孩,是个可爱的小姑娘,不管哪朝哪代,你都只有六岁。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对我的年龄这样在意,这样认真。我只知道,在我们这面山坡上,居住着很多人,到底有多少人,我不清楚,因为,我才上小学啊,只数得清一百以内的数字,更多的数字就搞不清了。听我左边的大姐姐说,可能有两千人,她的答案立即遭到了上面那位喜欢吹葫芦丝的大个子叔叔的否定。大个子叔叔说,至少有六千人哩。

说完,继续将光滑圆润的葫芦丝凑到自己厚厚的嘴唇上,瞬间,整面山坡就洋溢在美妙的音乐之中了:

月光啊下面的凤尾竹哟

轻柔啊美丽像绿色的雾哟

竹楼里的好姑娘

光彩夺目像夜明珠

每次大个子叔叔只吹这么一段,吹奏的时候,眼睛微闭,摇头晃脑,如痴如醉。我喜欢看他这个样子,喜欢他吹奏乐曲时的氛围和感觉。因为他吹奏的时候,大多是月明星稀,夜深人静的时候,而且必是满月。上弦月和下弦月的夜晚,他就不吹奏了,那样的时候,他大都默不作声,眺望远方。

葫芦丝的声音悠扬婉转,缥缥缈缈,像麻雀的声音一样。我把这个比喻告诉给左边的大姐姐。姐姐说:真是个孩子家,连比喻都不会用,你知道文学作品里怎么形容这种声音吗?

我睁大眼睛,认真的问道:什么是文学作品?

姐姐笑呵呵地说:咱们不是同一个重量级的,没有共同语言。

我不解地问:啥是重量级?

姐姐有点生气了,嘟嚷道:别问那么多,说了你也不懂。

我故意喜眉活目地说:好姐姐啊,我还小嘛,等我长大了,什么就知道了啊。

姐姐马上不生气了,捏一下我的鼻子,笑着说:这种声音叫夜鹰,哦,夜鹰在歌唱。也叫天籁之音,会令人浮想联翩,遐想万里,有莫斯科郊外晚上的感觉,哈,真的有那种感觉呢,还有多瑙河的意境……

姐姐喋喋不休的说个没完,我越听越迷糊。我经常犯迷糊,一犯迷糊,就不由自主,恍恍惚惚。就不知道自己在阳间还是在阴间。阴间这个词,也是一位邻居告诉我的。在此之前,我知道的东西太少啦,自从跟这些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哥哥姐姐们成为邻居以后,我懂得了很多知识,他们都很友善,把我当作自家的孙女、侄女,或者妹妹看待。在这面山坡上,我是比较小的孩子,但还有比我更小的孩子,我们这些小孩子,经常会得到更多的呵护和帮助。

哎呀,又扯远啦,还是说葫芦丝吧。大个子叔叔吹奏的乐曲,像我们学校的上课铃,铃声一响,大伙儿全都安静下来了。但山坡上的葫芦丝和学校的铃声有着天壤之别。铃声一响,安静一会,接着是朗朗的读书声。而葫芦丝的声音悄然而起。整面山坡全都恬淡、温暖、和谐、静谧下来了。天空是黛色的,月亮和星星是黛色的,山峦是黛色的,树木和花朵也是黛色的。所有的一切,全都被微风轻拂着,摇曳着,馨香着。最好玩的是,几个漂亮的大姐姐还随着乐曲翩翩起舞,恍若天仙,她们的身段像柳枝一样,娉娉婷婷,婀娜多姿,顾盼生辉。

每当这个时候,整面山坡上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都沉醉一般,凝神静气,侧耳倾听,微微点头。有的还随着乐曲的抑扬顿挫,婉转起伏,伸出一根手指头,在夜色中,上下点击,左右晃动。

2

我是怎样来到这面山坡上的呢,并且日复一日,白天黑夜,冬去春来,都在这面山坡上,再也回不到映秀镇了,回不到家了,回不到学校了。尽管我们居住的山坡比镇子高,头一低,就能俯瞰到映秀镇,看见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色彩和事物。我们还是安安静静,循规蹈矩的住在自己的空间里。

我并不是个随时都犯迷糊的女孩子,在我清醒的时候,还会想起事情的来龙去脉。那天中午,电视里又在播放我最喜欢的《大风车》节目,片尾曲都播完了,我还意犹未尽,不停的哼唱。

妈妈正在拖地板,边拖地板边抬头对我说:唱什么唱,赶快午休吧,要养成午休的好习惯。

我朝她扮了个鬼脸,笑眯眯地说:妈妈,我想要个大风车。

妈妈说:巴掌大个映秀,恐怕没有卖的,啥时候闲了,咱自己做一个。

我赶紧说:你每次给我做的玩具,都没有商店里卖的好看,我要电视里的那种。

妈妈没有理睬我,她去卧室拖地板了。

我以为她没有听见我的要求,大声重复道:我就要电视上的那种,金黄色的,好漂亮的图案噢。

妈妈瓮声瓮气的说:好啦,等我去都江堰的时候,到商店看看。

哈,终于胜利啦!我嬉笑着叫了一声,继续唱着《大风车》主题曲。

我一个劲地唱,反反复复,不厌其烦,一直到上学走的时候,还兴高采烈,歌声不断。在我马上就要拐弯,马上就看不见家的时候,回了一下头,看见了妈妈。同时看见天空忽然黑了下来,黑得有点吓人。妈妈正望着我。我愣了一下。觉得有点奇怪,平时上学走的时候,妈妈都很随意,就是看我,也是大而化之,平平淡淡的那种神态,这一次,妈妈看我的眼神太专注,太认真了。

我笑着说:妈妈,你是不是反悔答应给我买大风车啦?

妈妈说:鬼话,我啥时候反悔了啊?

那你看我干啥?

不干啥,我发现女儿越来越好看了。

妈妈漂亮,女儿就漂亮嘛。

到底长大了,尽拣好听的说。

我呵呵呵的笑了起来,笑够了,像往常一样,轻描淡写地说:妈妈,我走啦。

妈妈随口说:乖女儿,路上慢点。

我又说了一声:妈妈,我走啦。

妈妈又说:去吧,别跟男娃儿打架。

不知怎的,我又重复道:妈妈,我真的走啦!

妈妈不耐烦地说:你这女娃怪得很,要走你就早点走噻。

已经走过拐弯处,已经看不见妈妈了,心里想着赶快上学去,不然就要迟到了,双脚却不听使唤,鬼使神差的向后退了两步,一回头,看见了妈妈的背影,妈妈正转身向堂屋里面走。

我大声吆喝了一声:妈妈,我当真走了啊!

说完后,蹦蹦跳跳,继续唱着《大风车》那首歌。快速来到学校。

灾难来临的时候,我们正在上课,天黑得跟牦牛一样,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伴着轰然倒塌的声音,还有尘土和飞石。开始,我什么也看不见,整个身体被挤压住了,疼痛难忍。房屋倒塌的声音和学生老师的哭喊声乱作一团。我用尽全身力气,大哭大叫,不停的扭动身体,可越喊叫,越没有力气,越疼痛。垮塌声渐渐小了,哭喊声也逐渐减弱,到后来,连一声叹息都没有了。我流尽了最后一滴血,跟映秀的夜晚一样,悄无声息,复归平静。

就这样,我终止了生命。我的生命停留在六岁。那是一个春末夏初,草长莺飞的午后。

我被抽取血样,装入厚实的尸袋,被四个穿着雪白的防化服的叔叔,一人扯着一个袋角。抬上了这面山坡。山坡上早被挖掘机挖出几个深深的壕沟。我们被

一层层掩埋。洒了很多白石灰和泥土。没过多久,人们在埋葬我们的地方,竖立了一个门坊,上方和左右两边各写着一句话:

汶川5·12特大地震遇难者公墓

同祭国殇亡灵华夏断肝肠天地共咽

共缅汶川逝者举国垂泪与山河同悲

我们居住的地方被映秀本地人唤作“公墓”,被外地人唤作“万人坑”。不管叫什么,都无所谓,反正就是我们这些失去生命的人居住的地方呗。

3

刚跟左边的姐姐和大个子叔叔成为邻居的时候,还有点不习惯,他们说的话我听不懂,我喜欢玩的游戏他们又不感兴趣,有时候会有种被丢失、被遗弃的感觉。最先发现我不高兴的还是姐姐,她是个心地善良,热情奔放的女孩,她主动跟我搭讪。

你叫什么啊?

米兰。

哈,米兰,多好听的名字啊,你知道米兰多微小,多清香吗?

不知道,我妈妈说她还没有生我的时候,想当老师,结果没有当成,生下我以后,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是吗?你妈妈太有才啦!你叫这个名字再恰当不过了,美丽、清纯、乖巧、文静。

你是说米兰,还是说我?

说你啊,也说米兰。

米兰是我?

傻丫头,你就是米兰,米兰就是你。

你就是小小的、漂亮的米兰花!大个子叔叔干脆利落的在一旁说道。

从那以后,我经常跟他们一起玩耍,一起说说笑笑,有时候,还一起出去走走。

我们这些坟墓中人,失去了活着的人的很多功能,很多能力,但我们的灵魂依然存在。我们经常徜徉在山坡、树林、生前去过或没有去过的地方。有时候,我们结伴而行,有时候单独行动。

徜徉这个词也是姐姐告诉我的,她说:这个词非常美好,有种闲庭信步,自由自在,主人翁的感觉,跟花草树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第一次知道这个词,是在一篇课文里,课文讲的是广州花市的故事。

我眼巴巴地等姐姐给我讲广州的花市是什么东西,姐姐还没有细说,大个子叔叔就说:不能用徜徉这个词,这是有生命的人才用的词语,有力量和态度的成分。我们这种行为,只能叫游荡——有一群幽灵在映秀的上空游荡。

姐姐立即反驳:强烈抗议,不能用游荡,只能用徜徉。

我侧过脸看看姐姐,又抬起头仰望一下大个子叔叔,两个人似乎都很较真,但似乎都没有生气,一副气定神闲、和蔼可亲的样子。

我便嘻嘻哈哈的讨好道:抗议成功!

姐姐把一双白皙的手搭在我肩膀上。说一声:走啊,咱们徜徉去啦!

边说边拿眼睛斜着看叔叔,叔叔放下葫芦丝,紧走两步,就跟我们并排前行了。

4

我们的宁静是临近春节的时候被打破的。

在此以前,每日里都有两位老爷爷在墓地里来往几次,人们称他们为守墓人。清晨,每人拿一把扫帚,一个人扫小路,一个人扫墓园。小路是从山坡下面的公路边一直通向墓地的石板路,这条青石板小路是参加过映秀抗震救灾的好心人修建的,曲里拐弯,光滑干净。守墓人把落叶、鞭炮纸屑、没有燃烧完的火纸香表扫到一起,点燃烧掉。傍晚时分,再打扫一次。傍晚还有一件事,那就是把熄灭的香烛重新点燃,让每一炷香烛都燃烧得完完全全,彻彻底底。所以,夜色中的墓地,总有闪闪烁烁,飘忽不定,星星点点的火光。

这是对遇难者和祭奠者的尊重。当有人问老人的时候,老人会这样回答人家。

来映秀的外地人越来越多,公墓成为他们必来的地方。那些背着巨大旅行包和摄影包的人,经常会问老人一些问题。谁埋在哪个位置啦?公墓里到底埋了多少具尸体?老人的亲人县否也有埋在这里的?没天守着这么多亡灵,害怕吗?

刚接触到这些问题的时候,老人还认认真真,不厌其烦的回答,有时候声音颤抖,老泪纵横,有时候发出一连串的唉声叹气。后来,面对同样的问题,老人只淡淡一笑,什么也不说。

大年三十那天,映秀下了一场雪,纷纷扬扬的大雪把映秀装点得格外漂亮,整个世界都是那么干净洁白。来扫墓的人络绎不绝,有人还没有走到墓地,就撕心裂肺的大哭起来。有人相互搀扶,低声呜咽。有人扑通一声,双腿跪地,哭得呼天抢地,死去活来。人们带来了香蜡纸钱,鞭炮鲜花,饭菜酒水,还带来了布娃娃、蓝猫书包、卡通图画。

我在墓地里穿梭来往,在雪花的曼舞间轻歌,蓦然,我看见了一只大风车。大风车是金黄色的,上面绘有更加金色的向日葵图案。大风车在风雪中忽忽悠悠地转着,发出轻轻淡淡、若有若无、雪花般的声音,我一个箭步,向大风车跑去。我想,那肯定是妈妈买给我的。果然,爸爸妈妈正低头哭泣,边哭边一张张燃烧火纸。可是,他们并没有在我坟前烧纸,而是烧给了一位不相识的老奶奶,大风车也没有插在我的坟头上,而插在了老奶奶的坟头上。

我叫了一声妈妈,又叫了一声爸爸,两人没有答应。但他俩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奇奇怪怪的对视了一眼,停顿了瞬间手中的活计,继续边哭泣边烧纸。我在妈妈肩膀上拍了一下。妈妈莫名其妙的抬了一下头,一片雪花正好飘落在她的睫毛上,她赶紧擦拭了一下眼睛。我呵呵呵的笑个不停。围着爸爸妈妈又蹦又跳,我终于看见爸爸妈妈啦,爸爸妈妈没有忘记我,我依然是她们的女儿,我多么高兴啊。

爸爸妈妈比原来苍老了许多,脸上布满了厚厚一层愁云,我心里只稍微难受了一下,又手舞足蹈,唱起歌来。我想把这首歌唱给爸爸妈妈,唱完以后,想听到爸爸妈妈的表扬。因为这首《小雪花》是姐姐刚教会我的,以前在学校的时候,还不会唱哩。我清了清嗓子,一手搭在爸爸肩上,一手搭在妈妈肩上,身子轻轻靠在妈妈身上,我大声唱了起来。姐姐和叔叔远远地看着我,看着我跟爸爸妈妈在一起,都眯着眼笑。姐姐和叔叔大概笑忘记了,没有给我伴奏。当我唱第二遍的时候,姐姐用胳膊肘碰了一下叔叔,叔叔会意的吹奏起来。我唱得更卖力了。这是我给爸爸妈妈唱的最卖力的一首歌。我一连唱了好几遍,至于几遍,连自己都记不清了,只知道爸爸妈妈走的时候,我还在高声歌唱,用自己稚嫩清纯的歌声送别他们。

爸爸妈妈似乎听见了我的歌声,走走停停,一步一回头,当他们走到公路上的时候,我还唱个不停,跟在他们身后,唱了很长时间。

一个邻居老远就问我:小米兰,有什么高兴事啊?

我乐滋滋的说:妈妈给我送来了大风车,呶,多鲜艳啊。

那个人说:可它并没有插在你住的地方啊。

姐姐和大个子叔叔走了过来,叔叔说:那有什么关系,公墓这么拥挤,很少有人知道自己的亲人埋在什么地方,插在哪里都一样。

我感激的仰望叔叔,叔叔笑呵呵地说:你那不叫大风车,顶多只称得上小风车。荷兰和很多欧洲国家的风车。那才叫大风车哩。

姐姐撇撇嘴说:堂吉诃德拼杀的风车比荷兰的风车要大。

叔叔摸摸我的后脑勺,轻言细语地说:不过咱们米兰的风车,远比那些看不见摸不着,遥不可及的大风车漂亮得多。

姐姐补充道:是啊,米兰,你的风车是天底下最美丽的风车,因为这是最疼爱你的人送给你的。

除夕之夜,雪下得更大了,风车很快被积雪覆盖,叶片转动不起来了。我着急得四处游走,但没有一丝一毫的办法。姐姐和叔叔见我着急,也急得团团转。

叔叔说:灵魂是没有重量的,没有重量的东西只能飘着,我们只能飘荡和游弋。别着急,太阳出来以后,积雪融化了,你的风车就能转动了。

多么感谢守墓的爷爷啊,大年初一,本来不用来墓地的,他却专门来了一趟墓地。来墓地的惟一目的,就是给我的大风车清除积雪。

风车又转动起来了,在凛冽清冷的映秀上空,旋转成一道金光灿烂的风景。

5

清明是随着一阵高过一阵的鞭炮声和一团一堆火纸的燃烧而来的。

以前这个季节,映秀的空气中总飘荡着浓郁的油菜花香,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和各种各样的野花,将映秀渲染得泼墨画般华丽雅致,馨香可人。今年春天,花香中夹杂着火纸、蜡烛、鞭炮的气息。

我依然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快乐无比,自由飞翔。当然啦,我太小啦,还是个小姑娘嘛,还不大清楚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国殇民哀,沧桑巨变,儿女情长。

这一天,我和姐姐在一片桃花园里飞舞,粉红色的桃花映衬在姐姐苍白的脸上,阳光照耀在桃花上,将桃花映照得更加鲜艳亮丽,将姐姐对比得更加面无血色,白纸一般。我想赞美一声桃花,怕姐姐生气,想赞美一下姐姐,又觉得言不由衷,口是心非。

姐姐见我犯愣,拉着我的手说:当我还是你这么小的时候,最喜欢唱一首歌,你猜是什么歌?

见姐姐没有察觉我的心思,便轻松起来。随口就说:《两只蝴蝶》。

姐姐说:不对,这首歌是这几年才流行的,我们那时候还没有哩,再猜猜。

我说:《大风车》,或者是《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这下猜对了吧?

姐姐说:熏陶了你这么长时间,还没有长进,告诉你吧,是《春天在哪里》。

《春天在哪里》!我,惊讶的重复道。这么简单,我也会唱,还以为是老古董哩。

我想显示一下自己的本领,立即唱了起来,姐姐也跟着我唱了起来。刚唱几句,看见几个女孩嘻嘻哈哈在摘桑葚,我和姐姐不约而同的停止歌唱,惊喜的望着她们。我想走过去,想跟她们一起摘桑葚,跟她们一起追逐嬉笑。姐姐把我的手拽得很紧,生怕我离开她一步。我迟疑了一会,还是留在姐姐身边。旋即,嬉笑声变成了歌声,这歌正是我和姐姐刚刚唱的那首歌,她们的歌声美妙清纯,高亢嘹亮,我和姐姐立即喜欢上了。

听着听着,我和姐姐忍不住跟她们合唱起来。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是啊,平时只要唱歌,大个子叔叔就会为我们伴奏,就会吹起他油光铮亮的葫芦丝。悠悠扬扬的跟在我们前后左右。今天,怎么没来?怎么没有跟我们一起东游西逛啊。还没有将自己的疑惑告诉给姐姐,姐姐已经拉着我的手飞翔起来了。

歌声依旧,那是女孩子们甜美的歌声,歌声闪耀着太阳的光辉和春天的色彩。

不一会就飞到墓地了。我一眼就看见了叔叔,正要大声喊他,姐姐拽了我一下,我知趣的缩了一下身子。叔叔正跟两位白发苍苍的老奶奶在一起哩。两位奶奶匍匐在墓地,悲痛欲绝,哭声不断。

哭了好一阵,一位稍微年轻一点的奶奶,语无伦次,前言不搭后语的哭道:我跟你爸爸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怎么忍心走在我们前面,怎么这样狠心啊,你都不愿意为我们养老送终……你是个多么孝顺的儿子啊,多听话,多懂事啊,我跟你爸爸这辈子有你这么一个儿子,是我们的福气……我跟你岳母来看你了,你睁开眼睛看看啊,看看我们多么可怜,你昨不睁开眼睛看看我们啊……

我向前走去,想对奶奶说:奶奶,叔叔正睁着眼睛看你们呢,他一直都喜欢你们,都好想好想你们的。

姐姐拉了我一把,将我拽到她跟前。我们默不作声,静立一旁,安静得如同睡莲。这也是我们的规矩,不管谁的亲人来祭奠,来祭拜,其他人都肃穆安宁,向他们行注目礼。

叔叔长久的跪在两位奶奶面前,深深的弯着腰,弓着背,低着头,从太阳偏西,一直跪到月亮升起。两位奶奶颤颤巍巍,相互搀扶,亦步亦趋的走了。

第二天,两位奶奶又来了,来了以后,不哭不闹,安安静静地坐在昨天匍匐的地方,目光呆滞,面无表情,一坐就是大半天。叔叔没有像她们一样坐着,叔叔跪在两位奶奶正前方,深深的弯着腰,弓着背,低着头。

第三天,奶奶又来了,一来就歪歪扭扭的哭倒在地,多亏守墓的爷爷搀扶起她俩,并絮絮叨叨的劝慰她们。叔叔一言不发,继续跪在两位老人的正前方。

我多么着急啊,多想把叔叔的忠孝讲给奶奶,多想帮帮奶奶和叔叔,但我无能为力。虽然我们有灵魂,但在很多事情面前,显得既无助又无奈,力所不能及。

两位奶奶就这样一连来了三天,三天以后,再也没有来过,叔叔的其他家人也没有来过。

6

我、姐姐、叔叔,我们三个人已经是很好的朋友了,对我不懂的问题,他们也事无巨细,耐心讲解。我们三个人中,只有我一个人是映秀本地人,他们两个都是外地人。有时候我会问他俩,怎么那么巧啊,一个天南,一个地北,各不相同的三个人,怎么会稀里糊涂的成为邻居哩。

姐姐说:你不愿意咱们成为邻居啊?

叔叔说:米兰不是这个意思,米兰是说咱们天南地北,互不搭界的三个人,怎么会成为形影不离的好朋友的,是吧,米兰?

我咯咯咯的笑道:是啊,叔叔,你真聪明,一下子就说到我想说又说不清的事情上了。

姐姐也说:那你以后回家的时候,带上我们啊,你家就在映秀,我们俩人的家好远好远。跟着你一起回家,可以感受一下家的温暖。

我连连点头,满口答应。

从失去生命到现在,已经快一年了,在这一年的时间里,我和姐姐叔叔几乎游遍了映秀的山山水水,沟沟壑壑,我们见到了许多以前从来没有见识过的事物,没有欣赏过的景致。我们在漫无目的的游历中,有时会兴高采烈,气贯长虹,有时会长吁短叹,低眉信手。

这是一个清晨,前来祭奠的人还没有来,墓地显得干净而整齐。我的风车颜色已经暗淡了许多,但因为老爷爷经常取掉落在上面的枯叶、纸屑,风车依然忽忽悠悠,哗哗啦啦转个不停。每次看见风车。就特别想见到妈妈。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看见妈妈了。

我把思虑告诉给姐姐,姐姐说:刚好啊,咱们一起去,看你妈妈。

叔叔抱了葫芦丝,附和着说:坚决响应。

我们三个人很快就到了我家。我们原来的家已经倒塌了,现在的家在蓝顶白墙的板房里。家里情况比上几次回来的时候好多了。屋子里添了沙发、冰箱和电视机,墙上依旧贴着我六岁生日时照的那张照片,照片上的我穿一条红色的连衣裙,乐得合不拢嘴。我已经想不起来当时为什么这样高兴了。

姐姐和叔叔快速凑到照片上,甜甜蜜蜜的笑着,好像照片中的人不是我,而是他们自己,或者干脆就是他们最亲近的人。

爸爸在做饭,妈妈手握遥控器,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脸上的愁云轻淡了许多。我跑到妈妈跟前,将头轻轻靠在妈妈怀里,妈妈用另一只手,轻轻拍打着肚子,有好几次,妈妈的手都拍打在我的脸颊上、头上、脖子上。我幸福极了,甜美极了。姐姐和叔叔羡慕的看着我,看着妈妈。

我的那条红裙子还挂在简易衣柜里,我所有的衣服、玩具、作业本全都整整齐齐,摆放在衣柜里,看来这个衣柜是专门存放我东西的。我以前写作业的桌子,一只桌腿用尼龙绳子绑扎着,上面立着一个相框,相框里是爸爸妈妈和我的合影,相框一侧,斜靠着一只大风车,金黄色的,有向日葵的图案,跟墓地的那只风车一模一样。

我把脸贴在风车上,我的灵魂感觉到了她的美好,她的温煦。

叔叔见我依依不舍的样子,对我说:你爸爸妈妈平静多了,能够正常生活了,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谁也不愿意离开自己的亲人,既然上天安排我们过早的离开了他们,就只能遵循阴阳两界都适合的那个规则——逝者安息,生者自强。

我再次犯起了迷糊,眨巴着眼睛仰视他。姐姐说:听不懂没关系,世上的事不一定都要懂,世上以外的事也可以懂的。

我更糊涂了,正要询问。姐姐和叔叔一人拉起我一只手,云彩一样飘了起来。

一片废墟,一面红旗,废墟静静地躺在大地上,红旗飘扬在蓝天下,这是我们学校的旧址。

继续飞翔,又一面红旗映入眼帘,书声琅琅。

这是新学校。我对姐姐和叔叔介绍道。

我们在学校的上空飘荡了好长时间,直到歌声响起,我们才停在操场上空,屏声静气,细细聆听,这首歌我太熟悉了,只一小会功夫,我和姐姐就合着节拍,唱了起来,叔叔早已吹起了葫芦丝。歌声甜美,荡气回肠,他们有生命的歌声,因为我们灵魂的相伴。而更加激越、美好、逶迤、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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