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驶过的岁月（小说）

穆学仁

机车一声长鸣，大柴沟首发的洋芋专列缓缓驶出了车站。三千多吨，三千多吨洋芋啊!老人王武望着渐渐远去的列车，感慨万分。对，得把喜讯报告给洋芋蛋书记，让他也高兴高兴。想着，王武便摸出了手机。

手机中传出了爽朗的笑声，洋芋蛋书记在电话的那一端说：好事，好事啊，有首发就会有第二列、第三列。

王武说：谢谢老书记费心，帮助了种洋芋的农民。

哎，应该的。能忘记吗，洋芋曾经帮助我们度过荒年啊!洋芋蛋书记动情地说。你知道吗，有一大批咱们铁路离退休的老人在为尽快开行洋芋专列，在为西部农民尽快脱贫致福奔走呼吁啊，得感谢他们，也要感谢老王你，是你让我们知道了这一信息，成就了大家的一件善事、好事啊!

为什么一直与洋芋有着如此深厚的感情?王武一时说不清，可要抽时间去看望一下洋芋蛋书记的念头却再一次袭来。王武合上手机想，老书记应该八十岁了吧，现在会是什么模样呢?他追忆着当年，脑海中浮现着洋芋蛋书记那清瘦的面容，思绪又回到了四十多年前……

上世纪六十年代三年自然灾害时，只有二十多岁的王武就工作在这条铁路线。那时，铁路上用的还是蒸汽机车，他是副司机，而洋芋蛋书记，就是这个机务段的党委书记。

在王武的记忆中，蒸汽机车牵引列车行驶的速度很低，就像老牛拉车一样慢吞吞懒洋洋，顺着蜿蜒的铁路，轰隆隆轰隆隆喘着粗气向那不高的山顶驶去。

那时，王武每天的感觉就是肚子饿，跑车坐在机车驾驶室中，也总是有气无力地望着掠过的景物，肚子咕咕作响。望着眼前绵延起伏的山峰，他忍不住又一次拿过饭盒，取出一个小孩拳头大小的洋芋蛋，看都没看几口就咽到了肚子里。饭盒里还有一个洋芋蛋，他看了看却没有动，这个洋芋蛋将是他这趟车最后的口粮，还要凭着这个洋芋蛋补充身体的热量，把列车牵引到山那边的车站，才能下班回家。

在机车上无精打彩的他，回到家中仍难以快活起来。脱下油污污的工作服，便看着妻子为他做饭的忙碌。妻子往锅里添上水，然后将野菜放进锅中。看看煮得差不多了，妻子从瘪瘪的面口袋里抓出一把杂和面边洒边搅丢到锅中。每月20余斤的定量口粮(其中一半以上是麸皮、糠皮等磨成的“面”)，已经所剩不多了，望着锅里漂浮起来的野菜，妻子叹口气，又抓了一把杂和面，慢慢丢进锅里。稀糊糊面菜汤熬好了，散发出一股青菜的味道，舀到碗里绿唧唧的。王武唏唏溜溜喝完两大碗，看了看把剩下的野菜面汤舀到碗里也蹲下来喝的妻子，便进了里屋。

瓦数很低的灯泡闪着昏黄的光亮，王武倚着被子坐在床上，妻子收拾完后也窝到了床上。两人对望着，眼睛进出的一点点火星很快就熄灭了，肚子里一点油水也没有啊，肠胃里的野菜面汤怎么会有那份激情?王武拉开被子说：“睡吧，等明天洋芋蛋书记回来，还得去分洋芋啊!”

这是1960年初秋的一个夜晚。

王武脱光衣裤，精赤条条地躺在被子里，看着屋顶棚，听着肚子叽里咕噜的咣荡声，根本睡不着。妻子也是翻来覆去。饥饿的夜晚更加漫长，令人十分难捱。

第二天一早，王武套上了裤子，喝了口水便夹了条破布口袋来到了机务段。

会议室门前已经聚集了许多人，人们手里拿的胳臂窝夹的基本上都是布口袋。

洋芋蛋书记三十上下年纪，笑呵呵坐在会议室里堵门的一张桌子前，手中拿着的乘务员出退勤登记本很是有些惹眼：“大家静一静，请排好队，还是老规矩，跑一趟车回来，可以领20斤洋芋蛋。别挤别挤，我这里记着名字呢!”洋芋蛋书记用登记本拍拍桌子喊道。这时，外面就有人开始乱嚷嚷：“喊啥喊，喊我的球哩。你个洋芋蛋书记你就快发洋芋蛋吧，老子们饿得连走路的劲都没有了!”洋芋蛋书记听了这话笑了笑，说好好，然后便打开出勤登记本开始叫名字。洋芋蛋就20斤一份地装进了人们的口袋。

说来，人们还是蛮喜欢洋芋蛋书记的，别的不说，就凭他转业前在部队是团政委这一条。就够大柴沟人议论个把年的。他是机务段的一把手党委书记，家小都在兰州，听说爱人还工作在省会的铁路医院，他却只身一人工作在这个小山沟沟里。他是党委书记，可一点架子也没有，一天到晚穿着一身脏兮兮的旧军装，总是忙忙碌碌，不是跑农村找洋芋，就是上机车下车间，那清瘦发黄略显浮肿的脸和他穿的衣服一样，一点也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书记姓杨，可大柴沟机务段的大人孩子都称他为洋芋蛋。得此雅号，缘由自然还是因为那饥饿的岁月。

大柴沟机务段坐落在西北山区的一条铁路干线上，自然条件本来就比较艰苦，再赶上饥饿年代，当时的现状是想都不敢想。开火车的吃不饱，怎么能把十几吨煤投到机车锅炉里，又怎么能保证趟趟列车安全运行?火车咋个跑?所以，让千余工人和更多的家属孩子们吃饱肚子就成了党委书记最大的政治。可是，党委书记又不会生粮食、造粮食，只能找上级，可上级有啥法，只是说要他们自己去想办法，但必须保证大动脉畅通。怎么办?不管怎么办，反正活人不能让尿憋死。书记便把眼光扩大到了方圆几百里，并死死盯住了洋芋，因为附近主要的产粮就是洋芋，老百姓能剩下的自然还是洋芋。尔后，书记便领人从段上拉走了一车车乱七八糟的东西，换回来了一车车的洋芋。这成了他的“一把手工程”，所以，他也就成了洋芋蛋书记，见到他，人们就想到洋芋，就有了期盼。时间一长，人们也不叫书记了，张口就是洋芋蛋。

洋芋蛋书记用洋芋手段调动着人们为生存而战的最后力量。在秋季末的一个晚上，洋芋蛋书记召集大家开会，会议的议题是尽快地要挖出一个大型的地窖，来储存洋芋，快进入冬季了，洋芋不入窖会冻烂的，如果没有20斤洋芋来激励。冬天到来冰天雪地的怎么跑车?当然，也不敢把洋芋一次性分给工人，饿急眼了，一家人会在几天就把几百斤洋芋吃掉的。所以。经过党委会慎重研究，跑车回家休息的机车乘务员每天要抽50人来参加挖洋芋窖。一听宣布，人们就炸了窝。乱哄哄吵嚷着。王武大叫道：来挖老子的鸡巴蛋吧，跑车回来连挖老婆那块自留地的劲都没有了，还挖洋芋窖呢，球和卵子哩!

洋芋蛋书记听了大家的乱嚷后宽容地笑了笑，摆摆手说：不白干，不白干，参加挖洋芋窖的每天也给20斤洋芋。

什么，也给洋芋?洋芋的诱惑力很大，人们又争着抢着要挖洋芋窖。咋办，只好抓阄。王武非常幸运地抓到了阄。回到家中，王武乐滋滋把20斤洋芋一放。便久违地耍了妻子一回。当然，王武不会也不曾想到，他种下的这粒种子能在多少年后有了出息。当上了站长，这是后话了。

洋芋害工程进展的很顺利，一条宽3米、深3米呈干字型的长长壕沟已挖好，只等在上面搭架盖上麦草压上土就大功告成。洋芋蛋书记这些日子很忙，一时去四里八乡找洋芋，一时又要到洋芋窖前忙活。在封固洋芋窑的最后一天，洋芋蛋书记让人在洋芋窖前的空地上，支起了烫猪用的三口大铁锅，锅中煮满了洋芋。洋芋蛋书记当时非常

高兴，大叫着让人们快去把老婆孩子都喊来。吃洋芋庆贺庆贺。

红红的炭火在锅下欢快地跳跃着，煮洋芋的香气顺着锅沿飘出，男女老少都聚拢到了洋芋窖前，一张张兴奋的脸庞随着火苗闪动。洋芋蛋书记乐呵呵拿着两根筷子粗的长铁条，穿起一串串的煮洋芋递到人们手中。递着递着，洋芋蛋书记忽然哇地吐了一口，头一歪便栽倒在大铁锅旁。人们呼叫着将他扶起。却发现洋芋蛋书记的气息已经很微弱了。

洋芋蛋书记的嘴角绿洇洇一片，吐出的尽是野菜的根和叶。洋芋蛋书记为工友们搞回来了成千上万斤的洋芋，为什么在自己的肚子中装得全部是野菜?人们难以理解，可是，那天的煮洋芋却谁也无法下咽了。人们流着泪。把煮洋芋一堆一堆摆在了洋芋蛋书记的脚下，哭叫着：洋芋蛋书记，你吃一块煮洋芋吧!

一定要救活洋芋蛋书记!人们呼喊忙碌着。怎么救，大柴沟就一个卫生所，治个头疼脑热的还凑合，大病根本没办法。咋办，只有转院送到200多公里的省城兰州去?很快，一列专拉洋芋蛋书记的“特殊列车”便组成了，那就是在机车后只挂一节守车(当时的列车都有车长，守车是在挂在列车的尾部，供车长工作用的)。人们害怕列车颠簸使洋芋蛋书记加重病情，便将十余麻袋洋芋抬上守车，以加重来使守车运行稳定。洋芋蛋书记的“专列”开车时，工友和家属们把守车，围得严严实实，人们哭喊着来为几乎因洋芋而累死的书记送行。

王武他们护送着洋芋蛋书记到了省城，住进了铁路医院，想的就是有书记的爱人在，能有个照应。守车上的十几麻袋洋芋咋办?想想，也一起抬到汽车上再说。洋芋蛋书记经过抢救渐渐清醒了，他们便问洋芋蛋书记洋芋咋办?洋芋蛋书记虚弱地挥挥手，说就把洋芋给医院吧，现在谁也不容易。王武至今也没有忘记，当时院长握着他的手哽咽着感激的情景。第二天，王武发现，医院在为病号送饭时，每人都给加了一个煮洋芋。

人们就着洋芋，熬过了这个最寒冷的冬天。洋芋蛋书记大病初愈又回到大柴沟，二十几年后才被调到兰州工作。生活慢慢好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也渐渐淡忘了那饥饿的日月。

若干年后，王武的儿子升任了大柴沟火车站的站长。当地的老百姓很是为盛产的洋芋运不出去而发愁闹心，看着堆积如山的洋芋，就一遍遍去找站长，害怕洋芋烂啊!站长却很不以为然，说车皮紧俏正经货都拉不完，洋芋蛋算什么?等着吧!已退休在家的王武知道了后，拎了一把长柄检车锤，直奔了站长室。儿子正在主持车站的生产运输会议，王武一脚踹开门，将长柄检车锤一挥，桌上的保温瓶、玻璃杯便噼里啪啦碎了一地。王武又一锤砸在桌上，骂儿子道：你妈妈的，洋芋蛋算啥?你狗日的说算啥?没有洋芋蛋，能有你吗?

打归打，骂归骂，王武心里却明白，凭儿子这样一个小站长，搞个把车皮还行，要把这么多的洋芋运出去，打死也办不到。他看着堆积如山的洋芋，竟鬼使神差地想起了洋芋蛋书记。哎，眼下如果能和洋芋蛋书记唠扯唠扯，多好?经过询问，王武还真拨通了电话。聊着聊着，王武就把洋芋的事说了。洋芋蛋书记听了后也挺着急，说老王你放心，尽管我已经离休多年了，可还有余热，咱们不能眼看着农民兄弟受水啊!

七八天后，儿子兴奋地来说，洋芋专列后天就要在这里开行了。王武想，肯定是洋芋蛋书记起了作用，一打听才知道，洋芋蛋书记把问题反映到了路局领导那里，路局领导很重视，大家齐心合力上下沟通，就把这事做成了。

应该去看看洋芋蛋书记了，可带一些什么礼物呢?王武琢磨着，半天也想不到应该拿什么去。咳，还是打一个电话问问洋芋蛋书记吧。洋芋蛋书记在电话笑着说，千万不要带东西，实在不行，就带一小筐大柴沟的洋芋吧，还真想吃这口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