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庄子》文章的开篇
2009-10-19李见勇
李见勇
关于《庄子》文章的开篇,前人早有关注,如宋代理学家林希逸在《庄子口义》中即有说明,清代宣颖的《南华经解》对《庄子》文章的开篇尤为关注。唯宣颖所论,虽时有精辟之言,却颇为散漫。今人刘生良在《〈庄子〉的文学研究》一书中亦有所论述,惜乎笔墨不多,未能展开。今将《庄子》33篇之开篇加以梳理,力求揭示《庄子》文章开篇的魅力。
一、寓言开篇 生动诙诡
寓言是《庄子》一书独特的表达方式,所谓“寓言十九,藉外论之”是也。全书中有16篇均以寓言开篇,几乎占《庄子》全书篇目的一半。较之于平常的写法来说,以寓言开篇具有更强的故事性,从而使文章一开篇就显得生动形象。《庄子》文章开篇的寓言往往又想象奇特,含蕴丰富,笔法精妙,寥寥几笔,便勾勒出极为生动鲜明的形象,正是“意出尘外,怪生笔端”的具体表现。《逍遥游》云: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开篇即拈出鲲鹏变化之寓言,描摹出一幅雄奇壮阔的画面,使读者心境为之一开,精神为之一振。鲲之化鹏、鹏之南徙,变化无端,使人瞠目结舌。故刘熙载评之曰:
文之神妙,莫过于能飞。庄子之言鹏,曰“怒而飞”,今观其文,无端而来,无端而去,殆得“飞”之机者。
《逍遥游》开篇即如此高远,常使人顿生向往,误以为这就是逍遥游的无上境界。岂知在庄子看来,大鹏亦有所待,并没有达到逍遥游的境界,故开篇之大鹏,已为后文做了反衬。宣颖《南华经解》说得好:
无端叙起一鱼一鸟,以为寓意,尚非寓意所在;以为托喻,尚非托喻之意所在,方是虚中结撰,闲闲布笔。
《齐物论》、《秋水》二篇之开篇,亦有此等奇特诙诡的效果。《齐物论》:
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荅焉似丧其耦。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
《齐物论》旨在齐一万物、齐一物论,开篇以南郭子綦“吾丧我”发端,随后因颜成子游之问,引入三籁,却具体摹写地籁,盖欲以地籁喻世间各种异说。窍穴不同,所发之声则异,譬如世人各有成心,则所言各异,遂致争论不已。而所谓天籁,即是老子所谓之“大音希声”。 其虽无声,却是众声之所出。这则寓言以奇特的构思、生动的描写和诗化的语言标举天籁,为后文的齐一万物、齐一物论提供了一个基点。
《秋水》篇与《齐物论》相表里,借河伯和北海若的七问七答,破除各种成见,说明了价值判断的无穷性,而终之以天人之辨。全篇思想精邃幽深,意境高远出尘,语言自然空灵。开篇写秋水几笔,可媲美于《逍遥游》开篇之写大鹏,随即写河伯之自多,其言语面目,极为生动传神,并由此引出河伯与北海若的问答,显示出庄子谋篇布局的深厚功底。
以上三篇,乃《庄子》全书中最富有特色的篇章,三篇均以寓言发端,奇思妙想,令人叹为观止。
由于采用寓言开篇,故《庄子》文章开篇的寓言往往具有领起全文,隐括文章主旨的作用。《人间世》、《德充符》、《应帝王》、《山木》、《田子方》、《庚桑楚》、《徐无鬼》、《则阳》、《让王》、《盗跖》、《列御寇》诸篇,均属此类。《人间世》:
颜回见仲尼,请行。曰:“奚之?”曰:“将之卫。”曰:“奚为焉?”曰:“回闻卫君,其年壮,其行独。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轻用民死,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民其无如矣!回尝闻之夫子曰:‘治国去之,乱国就之。医门多疾。愿以所闻思其则,庶几其国有瘳乎!”
《人间世》旨在论述庄子的处世哲学。所谓处世之难,主要是指与统治者相处之难。因昏上乱相,不容于世,故有“无用之用”,以保全自我。开篇这则寓言,着重强调卫君的残暴,颜回虽有救世之心,亦恐有不测之祸。开篇极力强调这点,便有引领全文,虚括主旨的作用。故宣颖评曰:“将欲政人,先以己为根本,以下若干文,俱提于此。” 又《应帝王》:
啮缺问于王倪,四问而四不知。啮缺因跃而大喜,行以告蒲衣子。蒲衣子曰:“而乃今知之乎?有虞氏不及泰氏。有虞氏其犹藏仁以要人,亦得人矣,而未始出于非人。泰氏其卧徐徐,其觉于于。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其知情信,其德甚真,而未始入于非人。”
此篇意在说明帝王之道,开篇撰出一则寓言,借蒲衣子之口,肯定泰氏顺任自然的无为之治,具有隐括全文主旨的作用。
以寓言开篇的文章还有两个特例,即《说剑》和《渔父》。与《庄子》其他篇章富有寓言不同,这两篇颇为奇特,均只有一则寓言。两篇均具有较强的故事性,颇类于小说,然本质亦属寓言,仍可归于此类。
二、对比开篇 直指本意
对比是《庄子》中常用的一种修辞手法,在《庄子》书中,以对比开篇也是一种重要的开篇方式。此种开篇,往往通过对比揭示出全文的主旨,达到了既否定俗学俗知的目的,又突出了文章主旨的效果。《养生主》、《大宗师》、《骈拇》、《马蹄》、《胠箧》、《在宥》、《天地》、《天道》、《刻意》、《缮性》、《达生》、《外物》、《寓言》13篇,均是如此。《养生主》: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
开篇将有限的生命与无尽的思虑、欲望相比较,指出以有限的生命追逐无穷的欲望的危害,随即点出全文主旨“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后文各则寓言,即围绕着这一点展开。宣颖《南华经解》云:
开口便将“知”字说破病症,将“缘督”二字显示要方。解牛之喻,无过写此二字,要人识得督在何处耳。断不是拘定四方,取那中间也。
又如《大宗师》开篇:
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虽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
开篇先说“知天之所为者”和“知人之所为者”为“知之盛也”,让人误以为已是最高层次,紧接着却用“虽然”一转,提出“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随即将真人的境界展示开来:
何谓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
如此,便将俗世所谓的“真知”和真人的“真知”做了鲜明的对比,后文的论述也是就“真知”这一主旨展开。
又如《在宥》:
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也。在之也者,恐天下之淫其性也;宥之也者,恐天下之迁其德也。天下不淫其性,不迁其德,有治天下者哉?昔尧之治天下也,使天下欣欣焉人乐其性,是不恬也;桀之治天下也,使天下瘁瘁焉人苦其性,是不愉也。
本篇与《应帝王》篇相表里,主旨在于论述无为之治,文章开篇就标明主旨,提倡以无为的态度对待天下,随即用世人所谓的圣明君王尧与暴君桀做对比,指出无论尧、桀均非治天下之正道,真正的正道应是依从天道。
以对比开篇者,往往又兼有排比,加强了对比的效果,并进一步突出主旨。《天地》、《天道》、《刻意》均属此类。《天地》:
天地虽大,其化均也,万物虽多,其治一也;人卒虽众,其主君也。君原于德而成于天,故曰,玄古之君天下,无为也,天德而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