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樱笔下女性对情感的守望与突围
2009-10-19冯晓青
五四新文化运动点燃了女性自我解放的礼花,此后的一系列社会革命也一直在践行着女性全面解放的时代宣言,然而知识女性难以逾越她们对自己命运的预设。沉樱的作品揭示出了曾被“五四”女性狂热追逐的自由爱情的内伤和隐痛:在情感的回归和叛逆中的徘徊,在理性的左冲右突中的彷徨,历尽突围的阵痛,达到了救赎的涅槃。
一、情感的守望与困惑
沉樱以执著的信念和真诚的质朴书写了她所熟悉的那个时代一部分女性的生存原生态。 她试图为笔下男女之间美好的情感创造出一种温馨的色调、浪漫的格局、诱人的玫瑰色:让幻想的恋爱在《中秋节》弥漫着明月的清辉;让妩君在一个温柔的月光普照的夜晚爬上山林,在清晰、温润、纯洁而美丽的景物衬托下纵身投海。然而,现实总与人愿相违,甜蜜与苦涩、喜悦与犹豫、渴求与失落总是如影随形地相伴着。在朦胧的生活理想和奋斗目标的光晕中,在决绝果敢的狂奔中,男性背约的现实又让她们遭遇失望、徘徊、进退维谷的心悸。《空虚》中的茜子以无所畏惧的姿态勇敢走出父之家,当她看到男友的不安,就鼓励他“怎么不能再勇敢一点?”而男友却顾不上茜子热望、执著不舍的神情,急匆匆地去见来探视自己的父亲。茜子被独自留在清冷的宿舍里,幽会时的兴奋已荡然无存,心底泛起无言的百味、复杂的体验:一时后悔自己不该来,一时又感觉到寂寞和恐惧,更多的是在难耐的等待中的空虚及失望。《迷茫中》的静萤,经过苦苦的奋斗才和自己的恋人结了婚,婚前,双方缺少了解,仓促结婚,恋爱时的卿卿我我、花前月下、信誓旦旦、海誓山盟在婚后要延伸到家庭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实实在在的过日子,情感被剥去了华饰甜言,露出了本质与烦忧,“恋爱的欢情是飞也似的全无痕迹地消去了,淡漠、愁苦却永远地留住。”谈情说爱时“无论是怎样兴旺的火焰,结果总要成为寂冷的灰烬的。”夫妻之间于是便上演着相互征服的斗争。铁与钢,谁也不让谁,钢铁相撞,响个叮当;水与火,不是你燃就是我灭。双方对峙着,冷战与火拼过招,互相拉扯着,就好像一尾长着两个脑袋的怪蛇一样,双方都无错,互不低头、忍让、妥协,终于造成了家庭的分裂。难怪静萤觉得:“如果不是生活在婚后的环境中,一定至今还是相爱的。如果不是成了那种讨厌的夫妇的关系,他们怎么也不会造成这样不能相容的情形。”爱的理想与婚姻的现实让她们痛伤、扼腕,没有了百年同船、千年共枕的愿景。
在那些看似和谐、美满和温馨的小家庭生活中,也只是有家之名而无家之实,她们感受到的是男人对女性的蛮横和无赖、对婚姻的不忠和虚伪、对妻子的欺骗和侮辱、对自己的过错毫无忏悔反而归咎于女人的不温存或不守妇道。《喜筵之后》中茜华的男人有了外遇,却公然承认“就是又爱了别的女人,你能怎样?”明白地表示着欺侮,有时取笑“怎么这样不伟大啊!”可当茜华接到朋友请柬想去赴宴时,他却横加阻拦,“真要去吗?有什么意思?晚上家里没有人,怎么行!”当茜华坚持要去时,男人斥责:“为什么这样子!总要使人不快才完事!”男人对爱情不忠似乎是理所当然,妻子去赴一个宴会却是莫大的过错。《爱情的开始》中,男人在与女人热恋半年后就去追求别的女人,从无真诚的悔意,反倒指责女人的不温存,令他不快活,女人声泪俱下地声讨:“我爱你,你不爱我,也不要紧,为什么总说你是爱我的,还说因为我对你不好,你才向别人追求爱,我觉得你太残忍了。”这些从封建牢笼中逃离出来的女性,并没有在营造的新式小家庭中争取到自己作为“人”的权利。“家”之于女性,不仅仅是身体的栖息地,还是情感的寄托所,但因男性的背约、逃离、隐形使女性被异化为一种以抽空、消隐女性自我为代价的一个毫无意义的空洞的符号,女性在当初选择实现自我价值理想的场域之时,一不小心落入了男性的圈套、陷阱、牢笼,“被她身体和她的社会尊严所异化,她产生了愉快的幻觉,觉得就她本身而言,就某种价值而言,她是一个人。但是,这只不过是一个幻觉”。
知识女性多把事业视作自己价值形象的识别系统的准则和标志,在自由、平等新思潮的启迪、暗示和裹挟之下,憧憬摒弃作为傀儡的旧我建立具有主体意识的新我,但是,常因这份执著、痴迷和专注而走入了另一个误区,把家庭(婚姻)与事业对立起来,视家庭为事业的天敌,一定程度上抹杀了自己在新的家中获取情感和需求的可能性。在较高智商期望值下,以纯洁、幼稚的心态寻求理想与现实之间平衡的支点,寻找一种成就感、价值感和愉悦感。但她们面对的也许是一个永远不可调和的矛盾:你要事业,你就得失去做女人的许多乐趣;你要享受做女人的乐趣,你就别要事业。但是她们坚韧的生命原动力毕竟是有限的,在家庭与事业的双重挤压之下,很少有女性能成为双重圆满的人。《一个女作家》中,琳姗在看似幸福、美满、令人妒羡的背后,有着难为人知的悲哀。在中学读书时就有着对文学的爱好,上大学后,就成为小有名气的女作家了。大学刚毕业就和一位也爱好文学的男人结了婚,应该是顺水顺风、得偿所愿了,然而无情的现实让她不得不为稿费而写作。神圣快乐的创作事业变成了痛苦,再加上家事的烦琐,买菜啊洗衣啊,让她充满了无尽的自嘲、无奈、低调和调侃,“当然要好好地写的!为什么不写呢?这是一举三得的事,可以得到荣誉,得到金钱,并且还可以得到爱情!”
沉樱“缕着五四新文化的碎片继续书写着女性对于爱情自由和个性解放的追求与苦闷。”笔下的女性大都是富有叛逆个性,曾以非世俗化的心境、清高孤傲的性格向往阳光和自由,追求男女之间相互理解、相互尊敬。不愿皈依传统但又缺乏战斗勇气和毅力。为了扯断这种情感纠葛,却常常迷失了自己于重重的生存之雾里,成为在黑暗中寻找光明,在苦难中寻找出路的漂泊者、边缘人、彷徨者,既害怕被别人、被社会抛弃,同时又不自觉地抛弃着别人,抛弃社会,陷入女性偏执的怪圈,期望摆脱女性的宿命。企图以不婚主义来回应“结了婚的女人就算完了”、“女人结了婚,就像囚起来似的,什么也谈不到了,连心都像给折磨得死了似的”的时髦。然而现实又让她们不得不走入围城,琳珊从黄昭芳那里得知来北平上大学的6位中学同学在两年中就有3位女同学结了婚。王秀娟不到半年就被家里叫回去,和一位当科长的留学生结了婚。柳淑莹和范钰两位女同学因未婚先孕,不得不结了婚,以后便是管家抱孩子。高佩英大学刚毕业,最近也同一位留学回国的大学教授结了婚。琳珊于是有了“从前的梦消灭了,新的梦也造不起来了”的感慨。这种清醒的苦闷甚于麻木的平庸是她们始未料及的,来路远去淡出,后路渺茫可畏,于是只好在叹息中怀着压抑的失望与痛苦陷入了一种两难处境:固守女性传统角色就必须牺牲主体的快乐、抑制自己的创造潜能;坚持充任与男性平等的社会角色又要以失去爱情、亲情甚至自己永远爱恋的家庭为代价,而这任何一种选择都会给女性带来心灵创伤而难以达到幸福的彼岸,每一种取舍又都会造成她们生命的缺憾与不足。婚姻和事业的梦醒梦断为她们的理想画上了句号,所有抗争甚至生存的勇气也随之丧失,留下的只有忧郁伤感,颓丧空虚。
二、情感的救赎与突围
在困惑与不安、不堪与恐惧、失望与落魄中,沉樱笔下的女性试图从情感上求得某种救赎和突围:要么与生活妥协、苟同、屈从,走回父之家来实现传统的回归;要么重新反思自我、寻找自我、回归自我;要么从新式家庭的束缚中再次突围,以积极的出走者的姿态改变被动与消极;要么以身体的自我放逐来表示对生命的绝望,求得精神的彻底解脱。
沉樱的作品描写了出走后的娜拉在回望父之家的亲情和温馨时所表现出的无限深情和依依不舍。《下雪》中,女主人公与所爱的人慨然逃离,但两年之后,却急不可待地想要回家。尽管没能成行,但父母无私的仁爱和宽容的接纳,让主人公感叹“尽管两年前为了和现在的男人恋爱的事,和家庭是闹决裂了的,但那时的心是比什么都坚硬的,从不曾感到过现在这种伤感的情怀”,流露出对于父之家的想念和愧疚。《回家》写离家一年的丽尘人还没到家,但整个家中却已经呈现出一种按捺不住的欢欣与期待。到家之后,扑面而来的是一种浓浓的亲情,母亲亲热地拉着她的手问长问短,并像孩子一般好奇地过来给她拿下了帽子,丽尘曾因为剪短发而与家里发生过很大的冲突,但现在见了却变成欢喜的事,赞美她剪了短发更好看了更显年幼了,小妹妹也一直不离姐姐左右,一下子没看到她就急得哭,桌上尽是丽尘平时爱吃的菜,家里每个人脸上都浮泛着快乐幸福的颜色。《迷茫中》静萤像一只受伤的小鸟飞回老巢,在父母家中感受到生活犹如天鹅绒一般处处温柔地抚慰着人的身心,处处是安逸和欢乐。
沉樱作品的主题虽然远离了社会公众的视阈、浮躁喧嚣的时代政治和传统的因袭的意识,但这为女性提供了反思自我意识的可能。被温馨和苦涩困扰着的知识女性,从追逐自由婚姻的狂热中疏离撤退,对现实情感有了理性的思考,以一种成熟而机警的心态,透过对方审视自己。或以柔婉的心理话语表达对男性世界的不满与讽刺,或在冷静的观察知性的思维之后去把握对方。她们意识到自己的孤独,看到了自身的脆弱,也在一定程度上获得了承担自己的勇气,表现出一种现代性的价值立场和精神气质,一种生存的勇气智慧,精神上的自强与自卫。《欲》绮君与丈夫婚后仍然甜美如初,但生活里出现了落拓不羁的艺术家季平,绮君敢于春心萌动,她看穿了男性世界,把自己从感情枷锁中解脱出来。她理智地分析了自己与季平的将来:“也许比现在想念着季平更苦地念着丈夫了吧?同时就结婚的经验,觉得就是这样了,说不定仍逃不出这平凡的结局。”
一些女性从家庭的束缚中杀出重围,以积极的姿态在社会上争得一席之地,沿着理想奋然前行。《女性》主要刻画的是一个争取男女平等,期望对社会有所贡献的女主人公。她厌恶做家庭中的人,抱着“从事文学的野心”,领受着“努力”的乐趣,平日伏案写作和攻读俄文,不把作母亲视为神圣的天职,有着同男子一样的野心与抱负。意外怀孕后,坚决去医院打胎,她认为“人的思想是随着环境变的,有了孩子,就要陷在做母亲的牢笼中,从前的和现在的我都要消灭了……现在这牢笼就在面前,不久就要进去了,怎能不害怕不挣扎呢?也许我即使好好的,也不会有什么作为,但是想到快要绝望了,就好像自己有了不起的大志愿似的,不甘心就这样完了。”要求自我解放,要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
一些女性以对生命的自戕、自残,表达微弱的反抗,求得精神的解脱。《歧指》讲述了女性生育所经受的肉体磨难换来的精神屈辱。阿毛美丽而能干,只因手上的歧指被迫嫁给一个穷苦的人家,受尽旁人和自己丈夫的嘲讽。阿毛产下的女儿右手上也生着一个歧指,于是阿毛把那刚出生婴儿的歧指咬断了,结束了那刚出世的生命,在产后的第四天,阿毛也死去了,而看热闹的妇人还以恶毒的幸灾乐祸的话语来中伤她。一个弱女子,以自己的自戕、身体的自我放逐,表现了对社会的无奈而决绝的抗争。《妩君》中的妩君原是一个弱女子,但她能坚守爱的信念,毅然反抗顽固震怒的父亲,冲出家的束缚,准备与情人离家出走。可过了约定的晚上9点半,那情人的影子都没看到。妩君离家出走不成,遂义无反顾地走向大海深处。对女人而言,去爱一个人就是完全抛弃其他一切只为她爱人的利益存在。妩君的爱是全心全意的投入,是无畏的牺牲,是恒久的忍耐,妩君的一生虽是短暂的,但她恪守爱情的信念,使她的生命显示出超凡的人格力量。
结语:
“女性问题不是单纯的生理与情感问题,爱情生活中的自由与平等是女性实现个性解放和人格独立的必要内涵。”不难理解,沉樱作为一名知识女性,通过自己的切身感受和对同类女性的命运的思索,对那个时代女性生活困境作出了独特的诠释。女性在冲出旧的家庭之后,为寻找生活的意义,拷问生命的价值,赢得精神的救赎而屡遭磨难,在弹雨枪林中突围,表现出可泣的悲壮和执著的气度,成为那个时代女性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参考文献:
[1]沉樱.喜筵之后.某少女.女性[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
[2][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M].陶铁柱译.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
[3]孟悦,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04.
[4]金雅.女性命运的文学风标——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与女性解放[J].文艺报,2001.12.15.
作者简介:
冯晓青(1965—),女,河南省长葛市人,文艺学硕士,南阳医专中文副教授。研究方向:女性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