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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十二首

2009-10-19

山花 2009年16期
关键词:长河祠堂遗体

杨 键

过江

我好像是抱着父亲的遗体,

在看着山上的皑皑白雪。

我好像是抱着他的遗体,

看着川流不息的江水,

看着喑哑的犁沟。

我的信心来自我喂养的牲口,我耕种的庄稼,

来自我们世世代代对天理良心的顺从。

有一天,我也会抱着母亲的遗体

过江。

而父亲的申诉将会通过母亲的遗体

在苍天下有力地表达出来。

它将会像江水一样浩浩荡荡,直奔下游,

它将会有一个强大的体魄,挡都挡不住。

而我母亲的遗体则让我连夜去扑打一座寺庙的 大门,

从此,一切了断,再不回头。

火车站

一只鸟在河面上蘸了一点水然后迅速飞走,

飞向火车站。

站台上,

车厢在撞击中相互连接。

车站外,很多人争抢艾草,艾草就像屈原。

而火车驶向远方的声音,

坚决,勇猛,视死如归。

老祠堂

人们在老祠堂边煮着一个大牛头,

老祠堂里只剩下一棵银杏树了。

大牛头笑着,

在火上笑着。

因为它的血沿着家乡的小河,

流向长江,化作了江水。

你们相吻的嘴唇啊,

好像屋顶上的炊烟……

古祠堂

夜晚在深秋时来得最快,

环绕这里的是如此伟大的苍白。

一缕早晨的苍老之光从天井崩泄。

我是这祠堂的石缝里一只娇艳的青蛙。

诚源楼倒下的样子令我恍恍惚惚,

又肃然起敬。

你们不能救我,

为何要害我?

我遍体鳞伤,

有一些肠子还留在石碑上。

我要把它拖进草丛里。

但我费了很大力气,

还是留在石碑上。

我残缺的眼睛看着从这里逃出的人流,

我拼命护住我的心,

生怕被这些妖魔鬼怪所玷污。

我在哪一年毁灭我已不记得。

我早已灰飞烟灭,

我灰飞烟灭了才能将你看清。

青山

山脚下池塘里的荷叶,

只有一点点干燥的声音了。

十几天的雪,

也没有遮住一片枯荷。

雪无边无际,

它比雪更无边。

它虽会变成一团烈火,

但这火不是它点燃的。

大片的云飞来,

一罐药

因灰暗而愈显湿润。

它在山顶打碎了,

寒冷而孤单。

一条小路静悄悄向上。

长河

夕阳在母羊肚子下渐渐暗淡的时候,

一个人会骑着自行车来到这条长河边,

带走几只正在咀嚼荒草的羊,

守羊人总是在这时听见内心的哀告之声,

却依旧拢着袖口,同这人寒暄,他抓不住那声音。

长河边有一个儿子带着他的老母和孩子,

很多年前他就凝视着这条长河上的萧瑟,

如今这萧瑟变成一盏灯了,

无论走到哪里,

它都在眼前闪烁。

他从两岸如梦如烟的荒草上看出祖先

为何要将房子盖成清心寡欲的样子,

所以他的房子,只是一间水边的茅屋,

这是他表达虔诚,表达过客身份的经典形象

他不能盖一间大房子

来否定自己的过客身份。

另外,泥土是他的哺育者,

他的房子绝不能盖得比泥土还美,

只能用泥土的女儿稻草做屋顶,

把女儿稻草和泥土父亲混在一起做墙壁。

他不能否认泥土。

天色渐深了,

泥土的寒伧更浓了,

黯然神伤的泥土有一股神奇的力量。

长河边还有一头老牛,

他在这老牛的身边为父亲烧纸,

火焰熊熊瞬间在牛眼里熄灭,

牛眼又恢复了先前的哑默。

灰烬,在这条小路上好像夕阳苍老的儿子,

多少年了,这条小路因避让形成一条美丽的曲线,与长河同行。

一阵风神秘地将这些灰烬吹遍了山河。

这时,荒草在长河边起伏,

孩子哀哀哭叫,

祖母慌忙掏出自己的乳房,

为孙儿止哭。孩子的母亲在哪儿?他又在何方?

他早已离开了这里,

他要从死水一潭里将忠臣的头颅偷回来,

在此守护。

因为守羊人听不见内心的哀告之声

因为一阵风神秘地将那些灰烬吹遍了山河

因为群山之上

一轮落日,在最后下沉时,红彤彤一片,

如同忠臣的三条遗训:

永远守护这人头,

永远不做官,

永远做读书人。

这些遗训早已变成一只鸟的叫声,

在深夜里,

在这条长河的上空,

这叫声要过很久才有一次,

有时完全是空白,

朦朦胧胧,

如同霜天。

不知是谁的安排,

他必须在这条长河边,

将它听懂,

永远守护……

再悼二哥

你死之后,

田,犁到一半的时候,

牛死了,

犁田人在地里大喊一声,

村里人循声赶来,

把血放干净了,

再开始分。

四十分钟后,

一头牛无影无踪了。

但它犁了一半的地,

还在那里,

在一弯新月下边。

你死之后,

一只喜鹊飞进我们家屋檐。

十一年了,我还没有脱胎换骨,

我还没有把松树种活,

等于还是流离失所,

你回来又有何用?

一片树叶如同你温热的泪打在院子里,

我是愧对你的死了。

你死之后,

一根压弯的枯草站起身来,

用什么也不期待的眼神,

看见万家灯火亮了。

成群结队时它孤身一人,

在河堤上时,

还是孤身一人。

你死之后,

这些,

宛如我在江南的一座老桥上

看见的烟雨。

长江水

我17岁,

陪你去死。

你是我的夫君,

我陪你去死。

如同我从前陪你去赏花,

死,乃是一种陪伴,

没有任何悲惨,

我只是养成了忠贞的习惯。

你说你的国家亡了,

我醉于你的摔琴而亡。

我17岁,

陪你死于长江水。

不允许

暮色不知什么时候又来到我的院子,

好像一头衰老的水牛。

你把我变成了沙漠,

还不允许我诉说。

你把我变成了逆子还不允许泥土的苍凉

移入我的眼眶。

我为那些不再有用的圣贤的著作哭泣,

夕阳飞下来安慰我。

我的生命已经到了冬至日大河边的草纸

被追悼者完全点燃的一刻。

青烟

我跟你生活了几年以后,

你变成了一阵烟。

这里像被鬼折磨过了,

我像红砖一样闷。

我知生命一定不是死路,

我挑着两担粪如挑着两担苦水。

月亮如芦花无声于天,

我则如芦根无声于地。

我为母亲而活,

她时而是落叶,

时而是流水,

我又孤单无援,无处捐躯。

杏花开了早已老泪纵横,

苦难太美了无法向你诉说,

我什么都忘了又永难忘怀,

我融入了树林又被你发现。

枯树赋

我没有一片叶子了,

只剩了刺,

这些刺不是我。

你们已经看不出

我是谁了,

我不会从枝繁叶茂沦为一个简单的反抗者,

我活下来了,

而你早已变成我的反对者。

但你不要指望超过我,

你也不要指望超过我身边的这条大河,

更不要指望超过芦苇,

你甚至不能指望超过一片落叶,

落叶太美了,

没有声音,

你无法做到没有声音。

我最怕进步。

我保留了落后的、滋润的音调。

我枯萎了,

也在你心里盘根错节。

一旦我死去,

你们就滑落。

喑哑

我活在一个大喑哑里,

那里的稻草生生世世在荒年里,

不管刮来什么风,飞来什么鸟,

喑哑依旧在那里,纹丝不动。

我身上有一座深宅大院被你忘掉了,

我身上有一座老码头被你掩埋了。

我记住了从天而降的雨水在锈迹斑斑的铁丝上 落下,

我记住了南瓜花缠绕的一间铁皮屋子。

我活在一个大喑哑里,

我细小的身体里有一双临终的乌亮的眼睛,

也就是稻草窝里最不起眼的土青蛙的眼睛。

我死得早,但是没有关系

因为我的生命跟你们说的时间,

不是一回事。

我的声音的苍古之美被你们的抵抗之声践踏,

我有着难以延续的耻辱和悲痛。

诗人档案:

杨键,1967年生于安徽马鞍山,有诗集《暮晚》和《古桥头》。曾获刘丽安诗歌奖,华语传媒奖。现无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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