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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散(外一篇)

2009-10-19

山花 2009年16期
关键词:绿豆太阳

黑 丰

1、一想到我终于有一天要化作一堆土,我将什么也不是,我不能看花看草看月光,不能看这个世界,我便要一阵痉挛……

人就是这样,人终于要在所有的物质面前,在俗世面前,从人的峰巅状态从人的疯狂从人的精致或从人的仇视人的低调人的病态人的虚伪,从人的不是地狱却胜似地狱的现实中,一寸寸放弃,一层层解除“武装”,最后说“不”。从“要”到“不”,从“敌意”到“友善”,世界开始亲和,野兽们不那么迅跑……后来是彻底的安静,植物们的根系奔涌过来……

2、他曾耕种过河边那片黑得冒油的沙地,今天他去看它,它却到处堆着乱石碎碴。

孩提时,他就曾吃过这片土地上生长出来的玉米,很甜也很香。可是现在这里却成了乱石碎碴堆放的地方。他感到没劲,人很蔫。

玉米,玉米,我的玉米,你在哪里?

哦,堆放碎碴乱石的土地,你是否还在孕育着我的玉米啊?

3、写作是我的一种伤痛,放弃却导致我的另一种伤痛,所以在我笔下的事物没有不破碎的(不死亡的)。总是一步一步趋向死亡,死得沉重,才能推迟我的痛苦。我没有办法让它们活下,或想办法让它们活得更好。

我认同叔本华的话,人生就是痛苦。但关键是如何将“苦”酿造成“甜”,将“苦”的形式转化为艺术的形式。

4、绿豆是美丽的,尤其是父亲的绿豆,现采现晒,硬,且又亮又绿,干干净净没有灰。真不敢相信那是一些绿豆,一粒一粒,又圆润又均匀,像鸽眼一样闪亮。那天我去父亲那里,几天没去我怕他孤独。他在他的小凉亭里吃饭。堤上吹来风,很凉爽。虽是一个人,却吃着三四碗菜。凉亭边的坪台上就是绿豆。西边草垛上一个筛子里也晒着绿豆。在与他闲谈中,我的目光便被这些青绿色的豆子所吸引。

的确很受看!

“你干脆带一些去消暑。”

父亲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硬是拿一个薄膜袋子给我装了满满的一袋。

绿豆带回家,往柜子里一放,久而久之也就忘了。

忽悠一晃,已是第二年的夏天。我想起了绿豆,便打开了柜子。你猜我看见了什么?——我看见了密密麻麻的芝麻粒般大小的硬壳昆虫在薄膜袋上爬,在四方柜子里爬,爬了一会儿,它们突然腾空,越过我的头顶,飞向了我身后窗外的天空。

啊,我的绿豆,父亲给我消暑的绿豆,全变成了虫子!

这时,我下意识赶到屋外,望着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天空,我开始怀念我的父亲……我该到那片生长过绿豆的土地上去看看父亲了。

5、风驰电掣的现实使我愈来愈放心不下我自己。一种恍惚,一种“隔世”,一种驱散不尽的伤感的情绪先验地笼罩着我,使我无法排遣。我想哭,但我哭不出,我愈来愈怀疑人的那种自豪、那种志得意满、那种狂放不羁、那种沾沾自喜的可信性、真实性……街道斜对面那些端着酒盅举着筷子,望着鸡炉子鸭炉子鱼炉子微笑、大笑、狂笑的人们真实吗?(为什么坐在酒店一隅的那个年龄模糊的人不发一言呢)那个坐在一棵落叶乔木的阴影里的,跟一群地址不详的人含含糊糊地打着哈哈的妇女,她感到了自己的真实吗?

——那天的太阳已逼近了西边的地平线,有一种晦冥的光斜斜地罩住了这个妇女。她哈哈地笑着,她就这样身份不明地哈哈地笑着。匆匆驶过的汽车、马车、自行车(匆匆驶过的车们使她及他们渐渐蒙尘)及车上的人们注意到了这个渐渐蒙尘的妇女的这个哈哈了吗?社会的整个全体注意到这个哈哈了吗?残酷的时代和比时代更残酷的历史注意到这个哈哈了吗?况且这个可怜的哈哈的由来也不过是她没来由地听到别人突然的哈哈而哈哈呢?——太可怜了!那么,这些在同一张牌桌上摸牌的人们都彼此看见了对方,感到了对方,重视对方的存在吗?没有!人在很多情况下是不存在的,只有部分存在或片面的存在,只有摸牌的手和摸牌的动作存在。不!摸牌的手和摸牌的动作也并不一定存在,也许只有手上的牌存在。不!牌也是不存在的,只有牌桌上的钱存在(因为牌一收,衣袋只余钱了);用钱买饮食,只有嘴存在;食物完了滑入消化道,最后只有……

啊,人,什么时候你是不破碎的、完整的存在的?——你究竟在哪里存在?

6、太阳真暖和。

可是太阳就要落了,太阳今天再也不能照我了。只好等到明天。

明天?——明天太阳升起,还能照我吗?也许。也许明天太阳升起,它就不再照我了。它将照耀另一部分人类。

明天。一天之隔,将是另一个世界。然而在现在这个世界里,没有我在里面走……

——啊,没有我在里面走!

7、我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忧郁。太阳明明照得好好,我总是觉得有一件十分珍贵的器物已然破碎,重建与修复似乎不大可能。曾经破碎,就是曾经破碎,不等到于无。……其实天空依然像儿时一样清洁,一丝儿云彩也没有,满天薄薄地敷着好看的蓝色及桃花色,介于蓝色和桃花色之间的中间色,调子极有层次地铺开,给人以米红的色感。我仿佛重新从儿时的这种甜甜的天空中醉醺醺地走下来,走过一丘湿漉漉的沙滩,我看见了一条浅浅的发亮的河,我又看见了彼岸的菜花,彼岸的杨树林及隔不断的青堤。牛儿们仿佛从幕后走出来,然后在青堤上吃草,然后像一只只黧黑的金龟子一样慢腾腾地幽闪闪地移动……

但我仍是感到一种苦涩,一种从心头,从我无论怎么看也无法看清的人的黑暗的源头先验的涌上来的苦涩。

灰烬中的飞行

1

一个艺术家对他所处的时代来说永远是一个境外流浪者,“流浪”一词给艺术家以万劫不伏(此词反“万劫不复”之原意)的蓬勃的野性。

2

创作一篇小说之前,我的确有一个意图(或是一种冲动),但这个意图不是人物或主题之类。确切地说这个意图应该是一个艺术理想。它神秘、新奇、陌生,它刻骨铭心地存于我生命黑暗的最深处,为了它,我寝食难安,它残酷的美甚至使我伤害,并让我耗尽一生。

3

一次写作的目的就是一新的本文最初构想本身。

4

我不同意轻率地将形式斥责为一种外在的东西。严格地说作品的形式是事物存在的本质的反映,生活中本不存在现存的艺术形式,它需要生命对事物的经临,感悟与谛观。形式应该是事物内部幽邃的呼吸。

5

“轻”不一定很坏,“轻”是一种变化而来的美学(或说很美学的),是一种艺术,“轻”可以是一种超脱,是一种距离。把一切变“轻”,把历史上的沧桑,把岁月中的苦难,把苦难中的泪水写得很轻很轻,于是我们便愈写愈开阔……

6

我年少时便萌生了这么一个愿望,企图使一些废纸闪闪发亮。所谓废纸,即那些发黄的、一般认为不可书写的,或被人们揉皱随意扔掉的纸,让它们重新展开,变得有味,耐看,让人们捧着它,久久地怀想,一遍又一遍地深入,长久地经临或驻留,从而生命得以再度的升华、超脱……

7

一次写作,就是一次灰烬中的飞行。我知道有难度,但努力接近成为一切。

8

经年不息地沉湎于书卷,使我产生了走出“门户”,浪迹天涯的欲望。当我在世界各地行走时,意外地发现自己仍旧没有走出一本书,一本打开并且翻动的书。书中之物将我贯通,使我对我的生命之“在”产生了一种类似纸质的印象。这点很可怕。

9

“河流”纯属我的一次灯下漫笔,一次不谋而合的杜撰;“船”是我杜撰的另一征象的某物,而我却获得了一种真实。可是文字毕竟是一种纸上的书写符号,它根本不能等同堤外的一条河及河上乘风破浪的小船,这又使我感到窘迫不安。

10

曾经是一个“思”的人,便感到“不思”的困难。“忧”是一种“思”,一种黑色的“思”。它从内部的最深处控制着我,使我刚一静便不自觉地摆出一种“忧”局(我知道“忧”对人的斗志是一种伤害,但又无计可施)。当“思”找不到出路时,“忧”就成了一种“愁”。这是人的末路,也是我必须克服的。

11

当我努力说出,却都已陈述;欲重新发语,却突然失声。在瞬息而永恒的光芒中是空茫而深邃的乌有。在悠久的期待中,早已空荡的眼睛里,我是多么想拥有,在一些零零碎碎的日子里,我踽踽地走过,我苦苦地咀嚼,我独自地承担。我在“○”的弧形中失望,又从失望之所背井离乡,到处流浪。我曾惊愕,我曾痛哭,我曾大喊,但是最终沉默。我知道有些东西难以逾越。也许只能窥视,也许只能是远临中的颤栗,甚而是获得前的永恒的寂灭,但我无法改变,我没有学会放弃。

12

一次纯粹的(也许是不朽的)的写作是惨无人道的。在寻索美构与人性的栈道上,伤害甚至摧毁了人的存在,——这就是代价。

13

深入地诗思,发现诗的纵深处竟然是无诗的。

14

一个艺术家在完成一部作品时应不遗余力。创造中必须人为地与世隔绝(酿造诞生作品的氛围是必要的),保证艺术的纯度。

15

在纸上的漂泊中,我呼唤并期望寻索一种新的地理。我提倡人的不灭,祖先永远活在土地上。认为文学实则是一种变相的考古学。我们不仅要善于从人使用过的器物中,从历史的遗迹与印痕中,从空间的迷局中给祖先和易失的人类按脉,还要善于从当代人的身上发掘我们祖先,从而发掘人存在的多样性,从而开启另一扇人的生存之门,进而拓展一种神性的文学新疆界,让比我们更古老的词语重新开口说话。

16

一个艺术家与俗常世界保持一定距离是必要的。必须有一部分时间用来进行内部建设,纯化自己,提升自己,使自己永远充满灵光,用一种相对清洁的生命去感受世界。

17

看了自己现在写的许多诗都不甚满意,而我又不能依照自己的艺术理想创造出具有经典光辉的诗来,很多时候我只好对诗保持沉默,不要让自己的脏手玷污了它的圣洁。

我知道,写诗除了优秀,还需要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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