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利教育法：家庭式审判现在开庭

林　鹭

大连某区法院副庭长谭立文，从业19年来，审理各类案件450余起，无一冤假错案，可这位为无数人解决法律纠纷的大法官，却解决不了“00后”儿子的成长烦恼。于是，他独辟蹊径，将司法庭审引入家庭。开创了一套中国式《孩子权利公约》……

明确权利主体，开庭审判“易激惹”

2005年一个周末，我接到同事张明的电话，说想谈一件案子进展情况，恰巧妻子出差在外，我只好带着6岁的儿子歆歆一同前往。当时，张明的儿子阳阳正在玩一部电动遥控车，歆歆一下子就被漂亮的车体和超快的车速吸引住，看着两个小家伙玩得热火朝天，我和张明便到书房研究工作。

不一会儿，客厅传来一阵吵闹声。

“这是我的生日礼物，不能给你!”阳阳紧紧地抱着遥控车，歆歆拼命想争抢。张明见状，有些不好意思，赶紧从阳阳手中夺过车子递给歆歆。可阳阳委屈地追上前：“遥控车是我的，我还没玩够呢!”歆歆一把将他推倒在地，阳阳大哭起来。

得到遥控车的歆歆，心满意足地跑到一旁玩耍，根本就不理会伤心至极的阳阳。看着这一幕，我心中一震，突然想起前段时间接过的一个案子：16岁的小红和小娟本是同窗好友，可小娟怀疑小红喜欢上自己的男友，竟然将其推进水库溺水而亡。小红失踪后，其父母到小娟家寻问，她却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还积极地帮忙四处寻找……

小娟这种心态在法学上称为“易激惹”。这种状态下，人的理性容易被情绪所左右，人际交往中，如果不能满足她内心事先认定的想法，就容易被激怒，带有强烈的攻击性。其实每个人的性格深处或多或少都有些这种倾向，关键在于成长过程中，父母如何疏通和引导。

虽然刚才歆歆推倒阳阳的事小，但如果助长他的这种行为，任其发展下去，结果令我担忧。我和妻子是中年得子，对歆歆宠爱万分。尤其是妻子，在一家上市公司担任人事经理，掌管几千名员工的“生杀大权”，可在家里，却对歆歆言听计从。

“歆歆，把遥控车还给阳阳。”我命令道。

歆歆嘟着嘴：“我不!我就是要玩!”然后睁着可爱的大眼睛恳求我：“爸爸，你是大法官啊，要保护歆歆的!”一到关键时刻，儿子就用这种惹人怜的表情，征服我和妻子。这回我索性顺水推舟，点点头：“是啊，爸爸是太法官，所以要主持公正!这样吧，歆歆，你不是一直觉得爸爸在法庭上很威风吗?咱们今天就现场开庭，演一回包公断案怎么样?”歆歆早就吵着要我带他去看庭审，这下正好满足他的好奇心。

阳阳和歆歆分别作为原告和被告，我简单跟两个孩子讲了庭审规则，便开始“审判”。按照法律程序，原告先做案件陈述。

“遥控车是妈妈送我的生日礼物，我特别喜欢，连睡觉都要搂着它。开始歆歆和我一起玩得挺高兴，可不一会儿，他就想自己玩，我不答应，他就要抢，还威胁我说，如果不给他，就扔到地上摔坏，谁也玩不了。”阳阳稚嫩的声音中，透出委屈和伤心。

我转头看着儿子：“被告对此如何解释?”

歆歆脖子一梗：“哼，不就一破遥控车吗，就算坏了，大不了让我妈妈赔你一个，有什么了不起呀!”

本来是儿子理亏，没想到他还振振有词，真不知道“00”后的孩子长大后，会变成什么样。如今青少年犯罪越来越严重化，纵容的家庭式教育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被告谭歆，你承认原告陈述的都是事实吗?”我一改往日的慈爱，严厉地问儿子。歆歆点点头：“可是……”我没给他争辩的机会：“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通则，被告谭歆侵犯他人权利，必须立即将物品归还给原告。”

慑于我的威严，歆歆没敢反驳，很不情愿地将遥控车递给阳阳。“汽车风波”虽然解决了，但我知道，这并没有真正改变儿子霸道的个性。

不久的一天，我正在审理卷宗，突然接到妻子的电话，说歆歆把同学打伤了。我匆忙赶到幼儿园。原来，歆歆借了同桌小雨的《哈利波特6》看，结果看书时不守规矩，不仅用彩笔涂得乱七八糟，还撕掉了两页插图。小雨不依不饶地让歆歆赔书，两个孩子争吵起来，歆歆一失手，将小雨推倒，额头碰到了桌角，幸好伤口不深。

我气极了，举起手想狠狠地揍儿子一顿。歆歆大喊着：“大法官打人啦!大法官不尊重我的权利啊!”妻子赶紧把儿子护到身后：“干啥，你还准备对儿子用刑啊，你这是知法犯法!”

一句话令我醍醐灌顶。刚才我也是急蒙了。

“小雨，歆歆，现在开庭审理损坏书籍及伤人一案。”我一拍桌子，严肃地说道。

小雨作为原告，哭着讲述了自己对《哈利波特6》是如何爱不释手，而歆歆又是如何不珍惜，还把她打伤了。小雨妈妈作为证人，说《哈利波特》从第一部到第五部，女儿都仔细地包上书皮，珍藏在书柜中。

“歆歆是个讲道理的乖孩子，”小雨妈妈转过身：“阿姨举个简单的例子，歆歆最宝贵的影碟《超人奥特曼》，如果借给小雨被弄坏了，歆歆会不会伤心难过呢?”

小雨妈妈诚恳的语气和小雨伤心的样子，令儿子有些无地自容，终于低下了高昂的头。

“虽然歆歆还是小孩子，可是你和爸爸妈妈一样，从出生起，就是独立的个体，也是权利的主体，如果歆歆不想被别人侵犯，就不能先去侵犯别人!”我在判决之前，简短地做了结案陈词。

歆歆羞愧地承认了错误，主动向小雨道歉，并保证还给她一本全新的《哈利波特6》，还说把《超人奥特曼》借给她，小雨终于破涕为笑，两个孩子又和好如初了。这以后，歆歆懂事了很多，不久便摘掉了“霸道小王子”的称号。我的庭审方式，初见成效。

尊重权利公约，把选择权和想象空间还给儿子

2006年9月，儿子考入重点小学。妻子开始频繁干涉儿子喜好的事，母子俩经常为此吵得不可开交。转眼到了暑假，学校组织夏令营活动，导致母子矛盾激化。夏令营为期6天，费用1800元。当时我感觉有点贵，但妻子说，既然是学校组织的，肯定没问题。谁知，儿子在参加营前培训后，回家宣布：“这个夏令营是骗人的!6天改5天，又不让我们自由玩乐，必须完成老师指定的作业，我不去了!”

妻子说钱都交了，怎么能不去呢，这样会得罪老师和学校的!

“退钱呗，有什么了不起的!”儿子态度很坚决。

妻子说家里不差这些钱，就当捐给学校了，强硬地命令儿子必须参加。

儿子急了，“爸爸，你总是教导我尊重别人的权利，可妈妈却屡次侵犯我的权利，你这个大法官一点都不公正!”

我呵呵一笑，看来又到了“现在开庭”的时刻，不过儿子由被告变成了原告。

儿子将积攒许久的怨言一并倾诉而出，妻子也满腹委屈，说妈妈这么做，不都是为了你的前途啊!

我没有急于结案，而是耐心地给他们讲了一个案例：

1968年，美国内华达州一位

叫伊迪丝的3岁小女孩告诉妈妈，她认识礼品盒上OPEN的第一个字母“O”。妈妈非常吃惊，问她怎么认识的。伊迪丝说：薇拉小姐教的。这位母亲一纸诉状把薇拉小姐所在的幼儿园告上法庭，理由是该幼儿园剥夺了伊迪丝的想像力，因为她的女儿在认识“O”以前，能把“O”说成苹果、太阳、足球之类的圆形东西，然而自从幼儿园教她识读了26个字母后，伊迪丝便失去了这种能力。她要求该幼儿园对这种后果负责，赔偿伊迪丝精神伤残费1000万美元。

诉状递上后，立刻引起轩然大波。大家都说这位母亲疯了，连她的律师也认为这场官司是浪费精力。可最后的结果出人意料，幼儿园败诉，因为陪审团的23名成员被这位母亲讲的一个故事感动了。

她说，我曾到中国旅行，在一家公园里见过两只天鹅，一只被剪去了左边的翅膀，一只完好无损。剪去翅膀的被收养在较大的水塘里，完好的一只被放养在较小的水塘里。管理人员解释说，这样能防止它们逃跑。当时我非常震惊，既慨叹于中国人的聪明，也感到非常悲哀。今天我为女儿的事来打这场官司，是因为我感到伊迪丝变成了幼儿园的一只天鹅。他们剪掉了她那只幻想的翅膀，早早地把她投进了那片只有ABC的小水塘。

案例讲完了，儿子和妻子都陷入沉思中。

“其实联合国《孩子权利公约》明确指出，每个孩子从出生就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他们并不是父母的附属物，”我耐心地跟妻子解释：“所以我们能做的，并不是让儿子按照固定模式安全长大，而是要给儿子插上想像的翅膀，让他在学校固化教育之外，能够拥有一片属于自己的空间。”

妻子默默地点点头，没等我宣读判决结果，她就主动承认了错误，并诚恳地跟儿子保证，以后一定会尊重他的选择和决定。

第二天，歆歆独自去学校办妥全部退营手续，然后根据自己的喜好，报名参加青海写生团。为期10天的旅游结束后，儿子拿着作品给我们看：金灿灿的油菜花、高原湛蓝的天空，美得令人窒息，虽然没有梵高的向日葵那么震撼，但足以让我和妻子深深感动。尽管歆歆将来可能成不了梵高，但那又如何呢?只要他在画中能寻找到一片想像的天空，只要画笔和油彩能带给他快乐和满足，儿子的成长岁月就无憾了!

竞选风波，享受失败也是儿子的权利

2009年2月初，新学期开始，儿子所在的班级重新组建班委会。也许是受我权利教育的影响，歆歆说想竞争班长。我和妻子鼎力支持。竞选那天，我特意去接他放学。

“太不公平了，姜海强能当上班长，还不全靠他爸爸啊!”儿子气呼呼地抱怨道。歆歆一路过五关斩六将，但最后却输给了姜海强同学。

歆歆说，姜海强各方面表现都很一般，组织能力也不强，可他爸爸是区里的领导，所以老师都很宠着他。

“还说什么公平竞选，明明就是内定的，走个形势罢了!”儿子的口气，充满了不屑：“爸爸，你是大法官，干脆找个理由给他爸爸逮起来算了。”

我心里一震，想起前段时间各大网站流行的一组照片：一位自称2000年出生，名为“彗星大人”的小男孩，耳持钞票炫富，并做出各种不雅姿势。可见“00后”们对金钱和权力的膜拜。

“歆歆，爸爸小时候，班委都是老师指定，连竞选的机会都没有。比起我们，你所处的时代已经有了很大进步，但至于能否竞选成功，有很多因素。比如美国总统奥巴马，他的成功，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政治和权力不愧是男人最敏感的话题，连10岁的儿子，一听我提到奥巴马，立刻来了精神。

接下来，我告诉儿子，人一生有两大欲望：权力欲和金钱欲。很多人最终走上犯罪道路，归根结底，都是这两大欲望在作祟。但人又不能失去这两大欲望，否则就如同行尸走肉。“所以，如何处理并正确对待物欲与权欲，是我们男人毕生的课题。”我像对待成年人一样，和儿子认真讨论着。歆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不久，儿子在论坛上看到一个新成立的宠物俱乐部，成员是附近几所小学的学生。歆歆想报名参加。我鼓励他试试。几天后，儿子告诉我，俱乐部的组织者叫小奇，把自己封为老板，另一个女孩是副总，还有一个是老板助理。俱乐部有很多规定，如，新成员要参加考试，必须捡到一只流浪狗，还要好好照顾，负责洗澡脱毛，打防疫针。我惊奇不已，没想到现在的孩子如此成熟，竟然懂得用公司法来组建社团。

开始儿子做得兴致勃勃，但时间久了，他觉得自己被别人指挥，有些不甘心，工作中便经常出错，有一次，他带大松狮小白去洗澡，结果给弄丢了，小奇一气之下，开除了歆歆。儿子气得扬言要找小奇算账。

“算什么账?你要不服气，可以走法律程序，起诉他非法解雇。”我阻止儿子不理智的行为。

“可小奇又不在，怎么起诉?”儿子不以为然。我告诉他，只要证据充足，法院可以做缺席判决的。于是，又到了“现在开庭”时刻。

儿子一股脑将小奇的缺点全部列出。说他独断专行，不照顾新成员，不听大家的意见。

呵呵，歆歆明显是强词夺理，其实他就是对于自己居小奇之下不服气而已。

“原告谭歆，被告解雇你的原因是什么?”我一针见血地问道。

“因为，因为我弄丢了小白……”歆歆自知理亏损，低头嘟嚷着。

我暗自好笑，看来不用我继续审理，儿子也知道审判的结果如何了!

“歆歆，虽然我们都希望你能顺利成长，可成长就是一个不断从失败走向成功的过程。孤单、害怕、无助、痛苦……这些都是人生必经之路。”我拍拍儿子的肩膀：“虽然你被小奇解雇，感觉很挫败。但失败也是你的权利，不要害怕面对，更不能放弃经历这些的权利!”

我鼓励儿子，如果真的对宠物俱乐部感兴趣，为何不自己组建一个呢!儿子一听，立马来了精神。马上召集三个小朋友，组成“流浪爱心驿站”，他当站长，好友尼尼当副站长，另外一个女孩佳佳做助理。歆歆的驿站和奇奇的俱乐部开始了竞争。为了吸引更多的孩子参加，歆歆每天绞尽脑汁。

歆歆写了一个成功计划书，列出三点：第一：自己要有人气，孩子们才愿意和你玩；第二，驿站要经常搞活动，有创意，才能吸引更多的人；第三，自己要很能干，会管理，小朋友们才会服气。没多久，歆歆的爱心驿站就办得有声有色。

2009年，六一儿童节来临前，“流浪爱心驿站”被评为区内最成功的小学社团，成员增加到三十多人。歆歆想组织小伙伴们开个庆祝Party，排练场所定在家中，我和妻子自然是鼎力支持。

一天，下班回来，我遇见孩子们在排练音乐剧《放牛班的春天》，有几个家长在观看。音乐开始时，歆歆特地按下停止键，问大家是否都能跟上。旁边坐着的一位女士，低声钦佩道：“谭歆这么小，就知道关心整个团队的成员，真的很有领导才能啊!”

我不由得怔住，才10岁的孩子，谈何领导力?但仔细一想，因为俱乐部和班干部法则不同，所以歆歆和小奇都明白，自己能否成为称职的领导者，不在于老师怎么评价，而是必须能照顾他人的利益，给团队成员带来福利，才能得到小伙伴们的认可。

排练过程中，小奇竟然也来参观了，我以为儿子会很尴尬，可没想到，歆歆大大方方地表示欢迎，还说有不完善的地方，请多指教。

“爸爸，如果当初不是小奇把我开除，可能我永远都是一个普通成员，可现在，我和他一样，成为领导者了。”歆歆的语气中，充满了自信。

我欣慰地笑了，虽然我不知道将来儿子能否拥有辉煌灿烂的人生，但我肯定，在我独创的“权利教育法”引导下，歆歆一定会有一个完整丰富的成长之路，这带给他的，将是一生中最重要、最无形的受益。

(责编俞媛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