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启蒙视域中传统女性的审美困境
2009-10-16黄大军
关键词:启蒙视域 传统女性 瑞珏 愫方
摘 要:现代启蒙视域中的女性书写都深深地打上了文化祛魅、国民性改造的时代胎记。瑞珏与愫方作为传统女性的正面典型,代表着现代知识精英对旧式女性的另类聆听。尽管巴金与曹禺倾心礼赞传统女性丰厚、博大的人性美,但二人的文化诉求又有所不同:在巴金那里,传统女性的生命力被家族、礼教等封建关系所扼杀;而在曹禺那里,这种传统的女性美则获得延续,成为旧女性浴火重生的一种内在资源。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许多作家都对传统女性给予文化犁耕,贡献出一个独具时代文化品格的女性形象谱系。但整体上看,现代作家再现旧女性形象时存在着刻板印象(stereotype),即对该社会群体形成了过分简单化的、滞后于现实变化的,以及概括性的评价。现代作家深受启蒙主义、人道主义等西方价值观的濡染,当他们大力提倡新思想、清剿旧文化时,往往压抑传统中与先进启蒙思想同构的合理观念,造成意识形态曲解与文化遮蔽,使旧女性沦为现代国民性改造的符号和工具。正如有论者所言:“‘五四反传统的一个最大弊端是僵化地理解传统,丰富博大的传统内容被主流意识形态简约为‘落后、‘倒退等贬义,抛弃在视野以外,忽略了传统积极的内容和巨大的能量……”①正是在这样的历史场域中,巴金、曹禺对传统女性美的发现才显得弥足珍贵。但在现代语境下,新文化与反蒙昧就像河流的两岸,始终规定着知识精英眷顾传统的性质与方向,这使置身于传统与现代交织中的现代作家,不可避免地在艺术挖掘中绞缠着主体的文化矛盾。瑞珏与愫方的命运镜像就深度隐喻着这种文化症候:在巴金那里,传统女性虽完美无瑕,却被家族、礼教等反动势力所扼杀;而在曹禺那里,传统女性精华不仅被保存下来,更被提升至旧女性浴火重生的高度给予肯定,具有无可非议的正面价值。
一、僭越:悲剧图腾的价值主体
在现代启蒙视域下,除了废名、巴金、曹禺、老舍、沈从文、林语堂、茅盾等少数作家(曹禺、茅盾在创作中后期表现明显)倾向于美誉古典女性外,其他作家都过于彰显封建妇女的文化劣根性,他们较少借助启蒙的力量启发人们发现女性传统中长期以来受压抑而符合时代精神的价值内容。鲁迅笔下的祥林嫂(《祝福》)、许钦文笔下的鼻涕阿二(《鼻涕阿二》)、叶圣陶笔下的农家妇(《一生》)、柔石笔下的典妻妇(《为奴隶的母亲》)、张爱玲笔下的弃妇、寡妇等莫不受到这种时代思维的宰制,呈现出受审与献祭的类型本质。当然,这种“共名”话语中也有逆流涌动。废名、沈从文、林语堂等具有浓郁古典气质的小说家,就以肯定自然、膜拜传统的姿态赞誉古典女性,《边城》中的翠翠、《京华烟云》中的姚木兰就是这种艺术观的最高凝练,这是一种有别于传统妇德形象、透射着自然与文化的神韵、带有超凡出尘意味的纯美女性。巴金、曹禺、老舍、茅盾等具有强烈现实感的作家则更进一步,将这一女性向度推向深广的社会历史领域,并以日常悲剧、伦理冲突的方式为贤淑女性立传,书写她们的幸福渴求与心灵伤口,因而他们笔下的瑞珏、愫方、韵梅与张婉卿等形象就成为现代版图中具有“反启蒙性”的突出个案,其中较早面世的瑞珏与愫方更是意义深远,二人在日常人伦层面上放射的人格光亮与悲美意蕴,使旧派女性初次以痛感主体与价值主体的形式进入现代文学画廊。
实际上,在《琵琶记》《牡丹亭》《红楼梦》《林兰香》等传统家族叙事中并不匮乏对传统淑女的审美认同,其中赵五娘、杜丽娘、尤二姐等正面女性不仅是作家同情与悲悯的对象,是作品的道德主体与价值主体,更是根植于中华民族“集体无意识”深层的一种原型体验与文化情结。从中国神话中的女娲、西王母、精卫、嫦娥到现实中的孟母、孟姜女、乐羊子妻等女性圣母形象的营构,推崇女性 / 母性,建构神本化的“天使”型女性,一直构成中华民族特有的“种族记忆”与心理情结。而作为文化原型的感性显现,文学以其独有的方式与图景负载着这一无比深厚的民族文化—心理内容。但“五四”以降,启蒙话语斩断了这一文化脉动,特别是在现代取代传统的文化阵痛期,文学领域中女性的群体受难成为某种必然——悲剧图腾不仅吞噬着旧女性,也重创着新女性。旧式女性(传统淑女与封建女奴)匮乏现代维度,不具备现代层面的拯救价值,往往滑向边缘、走向解体;而裹挟着时代变革信息的新女性(子君、沙菲、梅行素、琴、曾树生等)在唤起历史转折时期的生存理性时,也不可避免地要遭遇行动的艰难性与悲剧挫折。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现代文学以二元对立为思维方式的启蒙观再一次将女性简化为“天使”(神女)与“女巫”(恶妇)两极。因此,同样是陷入痛苦和死亡的悲剧图腾,这两类女性形象有着价值等差:“天使”型的新女性因自身的醒觉意识而成为悲剧叙事的痛感主体与价值主体,缺乏主体性的没落女性至多成为启蒙者“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改造对象,个体悲剧感贫乏。相形之下,巴金与曹禺的突破性就格外醒目,他们不仅将优秀的传统女性设定为悲剧主体,而且全力让其发出个人的声音,从而一定程度上破除了进步 / 落后、新生 / 死亡等启蒙壁垒,还原了传统女性的感性生命与悲剧创痛,使其以特有的形象价值获得接受和认同,并为传统女性僭越新女性突入文本腹地打开了精神通道。
二、分歧:毁灭抑或新生?
从瑞珏、愫方的形象内涵上看,她们是按照封建箴规调教出来的淑女闺秀,均有着传统女性最美好、最动人的风韵与情致。她们温柔、美丽、宽厚、贤惠,“在她们身上,你看不见丝毫的怨恨、阴谋,所能感受到的只有净化后的纯洁”,虽然也“处在封建社会的围笼里,但是因为对美好理想的崇敬,以及个人善良、纯洁的心灵而依然能够在外界环境的束缚中保持着高洁的人生态度”②。比如愫方,尽管自身遭逢种种痛苦与委屈,却“时常忘却自己的幸福和健康,抚爱着和她同样不幸的人们”(《北京人》)。面对姨父,愫方哀怜他老境坎坷,生活上无微不至地细心照料,青春与梦想蹉跎在老人关于子女不肖的数落与唠叨声中,但她默默奉献,用善良对待老人的自私。③面对文清,愫方为了心爱的人能够走出家门重获新生,她将各种阻碍文清放飞自我的因素统统放到自己的肩上,让他安心在外面过自由的生活,并在这种努力中用心灵诠释爱的真谛,“他走了,他的父亲我可以替他伺候,他的孩子我可以替他照料,他爱的字画我管,他爱的鸽子我喂。连他所不喜欢的人我都觉得该体贴,该喜欢,该爱”,“为着他所不爱的也都还是亲近过他的!”(《北京人》)④瑞珏作为高家长房的少奶奶也同样体现出上述温柔、善良和宽厚的女性风范。这不仅表现在她对丈夫的温柔体贴及对高家上下表现出的和睦与友善,也表现在她对觉新和梅的情感态度上,正如有论者所分析的,“她非但没有怪罪梅,反而对梅非常理解和同情,她所做的是对梅的诚挚的劝慰和对自己深深的自责:她最后诚恳地请梅认她为妹妹……这是一个多么善良的女性,有着一颗多么美好的心灵!”⑤
如上所述,瑞珏、愫方与《琵琶记》中的赵五娘、《林兰香》中的燕梦卿一样,都是传统妇女的楷模,她们符合“三从四德”、“七出”、“妇德妇荣”等礼教训诫,是传统女性世界的人格范型与精神载体,但新文学作家绝非为复古而复古,他们着力探讨的是该种女性价值的现代命运及其内在的道德连续性。总体上看,巴金与曹禺在伸张传统女性的幸福意识与生命渴求的同时,也意识到个中还存在着批判与救赎的叙事维度。二人的分歧在于,巴金在温暖、明亮的传统女性身上更多地看到了悲剧毁灭,曹禺后期则坚信传统淑女可以在行为与心理上完成向新女性的过渡与转化。因而,喜剧因子的注入使愫方较瑞珏体现出更加蓬勃绽放的生命魅力。这突出表现在瑞珏与愫方最后的人生归宿上。从两位女性所置身的家族关系与命运走向上看,瑞珏作为长房长孙(觉新)的妻子,她的善良与美好注定会成为家族权力斗争的“箭垛”,是死于“避血光之灾”,还是其他礼教暴行,几成宿命(或借用张爱玲的说法,即便不被沉重的封建枷角劈杀,也送了半条命);而愫方如同瑞珏一样善良与美好,这就使她在家族倾轧中同样束手无策,难以“以恶抗恶”实现自保,并且她是一个待字闺中、寄人篱下的老小姐,曾老太爷不仅在感情上控制、利诱她,而且处心积虑地阻挡她出嫁,曾思懿更是因其与自己丈夫之间的感情纠葛而妒火中烧、恨之入骨,在曾家这个牢狱世界中,愫方没有保护人,她要独自承受各种封建压力与精神迫害,甚至有被逼出曾家、沦落红尘的危险,就这一点而言,她的下场理应更加悲惨,而不是相反。此外,现代文学史上的曼娘(《京华烟云》)、静婉(《前夕》)等封建女子的堕落在某种意义上也是愫方命运的镜像隐喻。
三、困境:传统与现代的交织
我们要追问的是,同样是面对传统境遇中遭罹困厄的纯美女性,巴金为何将之置于死地,曹禺又为何百般拯救呢?显然,这种文化视差较少来自传统女性的自身人格,而是传统与现代在作家主体中矛盾交织的结果。按照现代的女性观、婚恋观,在封建家族关系中,传统女性温柔、恭顺的美德不仅难以改变他人,而且无法拯救自己,对此新文学作家绝不会产生盲视,所以作为新文化阵营的一员,巴金、曹禺对传统的亲和也是有限度的,即他们固然塑造了瑞珏、梅、愫方、侍萍、四凤等神本化的传统女性,但其女性谱系的价值主体却以琴、淑华、曾树生、繁漪、陈白露等新女性形象为范本,这就是说,只有在不违背新文化根本指向的前提下,传统女性价值才被作家们结合进来,成为表述对象。
巴金与曹禺都是“为人生”的艺术家,和鲁迅一样他们也在努力探寻改造国民性的方案,强烈的问题意识与对现代性的求索,使他们的创作呈现出鲜明的主题型模式与二元对立结构(或准二元对立结构),因而他们笔下的家族关系已不再是自然的历史家庭结构,而显形为“与特定时代本质和文化环境相适应而有意追求的人文景观”⑥。在巴金那里,叙写正面传统女性的艺术诉求有着来自母爱原型、成长经验等的激发与熏染。母亲对孩子进行的言传身教,培养了巴金宽容厚道的泛爱精神;在“下人”中间长大的经历,使他目睹了困境中婢女仆人们所拥有的坚强信念与素朴信仰。所以,在情感上,他有倾向传统美好价值、同情那些饱受封建势力摧残的弱势群体的一面,并以悲悯的情怀、真挚的体验塑造了诸多被旧制度、旧礼教吞噬的悲情女性,比如瑞珏、婉儿、鸣凤;而在理性上,深受“五四”民主、自由等新思想的洗礼,让巴金对封建势力深恶痛绝,“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负面因素作出了彻底的决裂的决心”⑦,并将“尖锐的笔锋指向封建守旧势力,指向荼毒整个中国社会的封建制度、封建礼教和旧伦理道德”⑧。在《家》的“后记”中巴金曾谈到瑞珏的原型,指出瑞珏去城外生产并没有死掉。可见,巴金塑造传统型受难女性形象,固然有着肯定的内在指向,但很大程度上却是为了美丑对照、“控诉”有力,完成反封建、反礼教的启蒙诉求。
在曹禺那里,叙写传统受难女性(愫方)的价值诉求显然不仅仅停留在同情弱势群体、完成现代启蒙神话的层面,而是有着更深的文化寓意。曹禺前期并没有对传统女性给予更多的关注与嘉许,愫方的出现是一个“绝对信号”,曹禺寄予这个人物的道德理想是显而易见的,我们甚至可以感受到其发自内心的那份钟爱,它标志着曹禺正在将传统女性精华提升到时代新女性的高度给予齐观,即在时代召唤与苦痛磨砺下,传统女性具有蜕旧图新的主体资源。愫方的原型来自曹禺的第二个夫人方瑞。正如有评论者所言,“曹禺经历了婚姻的痛苦,他的感受似乎不同了,特别是在遇到方瑞之后,他笔下的妇女形象完全变了,无论是瑞珏、愫方,都有着方瑞的影子”,“他写愫方就是在写方瑞”,方瑞温婉、幽静的性格“跟愫方的性格几乎是一样的”⑨。可以说,愫方身上寄寓着曹禺的个人情感,因为挚爱着这个形象的美好人性,促使他努力诠释她所隐喻的丰厚、博大的女性美。于是,走出封建门阀的愫方就与韵梅(《四世同堂》)、张婉卿(《霜叶红似二月花》)等一道成为20世纪40年代负重前行的传统女性的杰出代表;在德行之外,作家们更多地看到了她们身上透射的力量与崇高。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这些处于行动中的女强人形象已不再是传统意义上被侮辱被损害的悲剧对象,她们已形同现代女性的孪生姊妹,正在以个人的勇气与智慧实现蜕变、走向新生。
(责任编辑:张 晴)
作者简介:黄大军,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牡丹江师范学院中文系讲师,现主要从事文学批评学与当代审美文化研究。
① 尹奇岭.启蒙与传统[J].学术界,2009(02):156.
②⑥⑦ 蔡颂.传统与现代交织下的生命图腾——巴金小说中的女性世界探微[J].理论与创作,2006(06):108、111、111.
③④ 黄大军.《北京人》主题模式解析[J].戏剧文学,2008(04):55、56.
⑤ 代晓冬.血泪控诉 深沉咏叹——试论《家》中的青年女性形象[J].四川理工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01):92.
⑧ 郭昱晨.浅谈巴金的悲悯情怀在《家》中的体现[J].语文学刊,2008(09):60.
⑨ 田本相.曹禺的苦闷[A].舒乙、傅光明编.在文学馆听讲座·历史的圈套[C].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