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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钢之痛

2009-10-16

检察风云 2009年17期
关键词:国君群体性职工

针对日前吉林省通化钢铁厂因国企改制闹出人命的事件,有人说,这在国企改制历史上即使不能说是第一次,也实属罕见。虽说是个极端事件,带有一定偶然性,然而深入分析,事件背后仍隐藏着一个累计诸多矛盾的冰山。

通钢事件,以极端的方式给人们敲响了警钟,引发人们对国企改制深层追问的同时,也再次成为业内人士关注解析群体性事件的又一切入口。如何及时有效地避免和直面群体性事件,舒解社会弱势群体的暴戾举动?允许民众通过自己的组织与政府建立制度性对话或为当务之急。

通钢事件始末寒林

通化市是吉林省东部的一个地级城市。2009年7月24日,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城市一下子成为海内外舆论瞩目的焦点。就在这一天,坐落在该市的吉林通钢集团通化钢铁股份公司的职工,因反对企业重组而大规模聚集,先是工厂停产,随后重组方派来的高管被围殴致死。“通钢因国企改制闹出了人命”,这一爆炸性的新闻迅速占领了各个媒体的显要位置。

一条淹没在工人怒海中的鲜活生命

试想一下,当一个人面对着成百上千个愤怒的拳头的时候,他将会是怎样的一种心理?若非绝顶的武功高手,任何人都会陷入极度的恐惧。

2009年7月24日,建龙集团派驻通化钢铁股份公司的总经理陈国君就面临着这样一种恐惧。

事情还得从7月22日说起,就在这一天,吉林省政府专题会议作出一项决定,由民营企业建龙集团控股通钢集团。此前,双方已经于2005年进行过一次重组,那次建龙只是参股方。按照协议规定,建龙集团将出资10亿元,并以其掌控的通钢矿业公司股权入股,占据新组建公司65%的股份。

消息一开始只是在小范围内被知晓,随着吉林省政府派出的工作组进入通钢,分别召开包括高层、中层干部、离退休职工等各个层面的座谈会,这一消息迅速传遍了通钢所在的二道江区的各个角落,立刻成了一根导火索,通钢职工对建龙集团的不满,对此次重组的不满等等诸多情绪被快速点燃,很多职工尤其是一些离退休职工于23日晚间走上街头。他们张贴小字报,小字报的核心内容是号召职工们于第二天早晨8点左右到厂区门口聚集。

职工们的举动引起了工作组的注意,他们迅速采取了一些行动,组织公安机关清理了这些小字报。然而,7月24日清晨,在通钢厂区门前,还是出现了大批人群聚集,这些人群里,多数都是离退休和内退职工,约有400多人,这些职工迈着颤巍巍的步履,喊着“建龙从通钢滚出去”的口号,一场大规模群体性事件的序幕就这样拉开了。

随后,聚集人群进入生产区,他们到各个车间游说、劝说工人,很多工人加入了聚集人群。9点多钟,聚集人群奔向了厂区内的铁路,把铁路围堵了起来,甚至有员工躺在铁路上做出卧轨的姿势。这些铁路是用来衔接各个生产环节的,尤其是运送铁水。没有铁水,高炉将无法正常开工生产。现场16个运送铁水的大罐子被迫停下。而随之带来的影响是有几个高炉逐渐停工休风。

上午10点左右,职工们在焦化厂遇见了陈国君。这时候,无论是参与聚集的职工,还是陈国君本人,恐怕都不会料想到随之发生的事情。作为建龙集团派驻通钢集团的新任总经理,这既是陈国君在新职位上上任的第一次亮相,也是最后一次。

陈国君本来是到焦化厂做谈心和安抚工作,因为按照要求,重组后通化钢铁股份公司的九位班子成员各有分工,都要分别承担一定的沟通工作。但陈国君的到来,让大家对建龙集团和本次重组的不满情绪有了“出气筒”。

据事后一些职工回忆,职工们与陈国君开始正面交锋,双方言辞激烈,职工把对建龙的质疑都泼给了陈国君,而陈国君则以新任总经理的身份命令职工们回到各自岗位上赶紧复工。争执中有人打了陈国君几拳,被激怒的陈国君也顺手抄起烟灰缸砸向工人,这进一步激怒了工人,有人冲上去再次击打陈国君。工人的情绪激发陈国君放了一些狠话——

“等我正式上任,通钢的职工都让你们下岗,我再从外面招6000人来!……”

至于陈国君当时究竟说了些什么话,如今只能根据一些相关描述来推测了。

而此时,工作组和通钢有关负责人也在想办法,希望尽快控制局面,缓解现场紧张的气氛。通化市当地的公安和武警部门也被大批地调集过来,约有一千多警力。这时,陈国君给通化钢铁股份公司其他一些领导发来了短信,说自己被工人围住了,还被打了,希望尽快去为他解围。而从现场突围出来的通钢的工作人员也传来了信息:“陈国君被工人打了,不算太严重,胳膊被打出血了,腮帮子也被打肿了。”

听说陈国君在焦化厂,还被工人打了,人流迅速向焦化厂涌去,由于厂区内多处生产车间已被迫停工,在班工人无事可做,也纷纷加入到人流中。一时间,加上外面看热闹的人群,有五六千人围住了焦化厂的小楼。现场的警察被职工挡在了外面,无法冲进去救人。

由于冲不出去,陈国君无奈想办法躲了起来。有人把他藏在了二楼的一间装有防盗门的屋子里。二楼共有八间装有防盗门的屋子,为了不让职工找到,这八间房子都上了锁,还把二楼楼层的一个栅栏门锁了起来。

与此同时,职工们也一直在找陈国君,并试图冲破铁栅栏。据笔者听一些职工的叙述,后来,有人把暖气片卸了下来,用暖气片砸开了栅栏门。并挨个屋搜寻陈国君。他们或是撬门,或是砸开门顶上的玻璃爬进去。终于,在把其他七个房间都找遍后,他们确定陈国君一定就在最后一间屋子里。这间屋子怎么也撬不开,有人就进到隔壁屋子,然后把墙砸开一个洞钻了进去,终于在这间屋子的文件柜里找到了陈国君。等待陈国君的无疑又是一通更加凶狠的殴打。据事后职工的一些说法,陈国君被打倒在地,还有很多人上去踹他,有人朝他脸上吐口水。这时候,陈国君开始告饶,求大家放过他。但人群并没有理会。

而此时在场外,大批的警力则与聚集的人群形成对峙局面。职工们拣起了石块、砖头和瓦片向试图靠近的警察攻击,有二十多个警察被攻击后受伤,数辆警车也被掀翻。“当时的情形,如果硬冲,肯定会酿成更大的事故,没准会造成更多的人员伤亡。”一位在现场执行任务的警察事后说。

吉林省有关领导闻讯赶来紧急处理此事。最后,经与建龙的协调,吉林省作出了让建龙退出的决定,并在下午5点多钟把这一决定向现场人群公布:建龙永不参与通钢重组。可大家并不认可,要求不能是口头承诺,要出台一份正式文件,随后,吉林省国资委立即起草了一份文件,并当场印发。通化电视台、通钢电视台等也相继发布了这一公告。

直到24日夜间23时左右,在临近的白山市增援的警力配合下,警察冲了进来,把陈国君抢出,并立即送往医院,但陈国君最终还是死去了。官方对外公布的说法是,送到医院后经抢救无效死亡。但据很多职工说,陈国君在现场就已经被打死了。尸检结果显示,陈国君死于颅骨骨折和颅内出血。

接触过陈国君的很多通钢集团的干部职工事后表示,陈国君非常精干,尽管话语并不多,但很有管理才能,是一个合格的职业经理人。“不管他在现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都不至于死。这样死真是太令人惋惜了。”

陈国君死后,工作组连夜给陈国君的家人打了电话,他家属迅速赶到了通化,并于25日,在吉林省国资委派出的干部的陪同下,将陈国君尸体运回了他的老家河北遵化进行安葬。

陈国君,刚刚四十出头,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有一对龙凤胎儿女,对他来说,正是做事业的黄金时期,却倒在了这片自己曾经工作过并即将再展才能的土地上。从陈国君的简历来看,他和建龙集团的当家人张志祥有着密切的关系。张志祥于90年代末以租赁的形式与遵化钢铁厂合作,当时陈国君是遵化钢铁厂一个分厂的厂长。后来,张志祥收购了遵化钢铁厂,陈国君受到了张志祥的提携,一直追随于他。几年前,建龙集团进入吉林,建立了吉林建龙公司,陈国君出任经理。2005年后,通钢与建龙重组,陈国君又被委以通化钢铁股份公司的副总经理。直到后来,建龙准备从通钢撤股并先把派去的一些干部调回,陈国君就又回到了建龙集团。事隔三个多月,陈国君算是又被调了回来,来主政通化钢铁股份公司。而正是这种人事安排,也决定了陈国君的命运。

三年牵手的恩恩怨怨

事实上,陈国君虽然曾经在通化钢铁股份公司工作了一段时期,但仍有很多通钢职工并不认识他,7月24日那天在现场参与围堵陈国君的职工中,很多也并不认识他。“这个人有点儿内向,不善于与职工沟通。”一位通化钢铁股份公司的中层干部这样说。

既然连认识都谈不上,更不用说有什么深仇大恨了。然而,惨剧还是发生了。那么,又是什么导致这场惨剧的发生?

要回答这个问题,必须从2005年开始追溯。2005年12月30日,建龙集团以8亿元资金,加上吉林建龙的6亿元净资产,拥有新通钢36.19%的股份,吉林省国资委则拥有46.64%的股份,新通钢成为一个国有控股的多元投资主体股份制企业。这一重组方式被当成了一个典型去介绍,那时候,这一典型频繁出现在吉林省的媒体报道和经验上报材料上,被认为是在国企和民企重组中探索出一个成功的新模式。

如今再回过头来看,这一“成功”的新模式,恰恰是一个败笔。

2005年的重组应该说本身并没有遇到什么阻力。如果把重组比作一场婚姻的话,通钢和建龙最初从介绍到牵手还是比较顺利的,这里面有多方面原因,包括从2003年起,在吉林省政府的支持下,通钢集团就已经进行了主辅分离,学校、医院、公安等都移交给了地方,减轻了压力,通钢轻装上阵;此外,当时与建龙的改制重组事先也做了大量的基础工作,多数员工对改制表示支持,对改制本身也充满了憧憬,希望借改制能够使企业快速发展,职工收入和相关福利也能得到大幅提高。

但在“婚后”,双方开始摩擦不断。据职工反映,重组后不长时间,通钢就搞了一个大规模的内退。另一个让职工意见较大的是薪酬体系,建龙来了后,职工工资没怎么涨,但中层和高管的薪酬却翻了好几倍,一下子与员工的差距拉大了,多的有几十倍上百倍的差距。“中层都十万元以上,高管有四十多万元,我们却每个月只有一千多元钱,这种改革,真让人心气不顺。”

而在管理上,原有通钢干部群众也觉得比以前严格得多,通化钢铁股份公司一位常务副总没有完成年度任务指标,马上就被免了。

员工开始出现抵触情绪,一些员工质疑建龙重组的诚意。有些职工表示,建龙重组后,并没有给通钢扩大投资,很多投资都是原来定好的。还有职工反映,建龙来了后造成了国有资产流失。此外,嫡系之分也引发职工的不满。有职工说,建龙把本地铁精粉运到明城生产,而把进口的高价铁精粉用在通化钢铁股份公司。

今年以来,随着金融危机,通钢集团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困难时期几乎全线停产,员工无活可干,今年仅前三个月,通钢集团就亏损近10个亿。此时,建龙集团提出撤股,得到了省里的同意。听说建龙撤股,职工开始放鞭炮,奔走相告,“建龙要撤了,我们有好日子了。”很多职工特别兴奋。

建龙撤股,吉林省开始寻找新的合作伙伴,还和鞍钢进行了接触。但鞍钢提出的一些条件,如淘汰落后产能后将不再新上产能等等,都让吉林省无法接受。这时候,通钢集团生产经营形势开始好转,6月份实现了扭亏为盈。建龙集团在此时再次提出和通钢重组,并提出了控股的方案,最后得到了吉林省的认可,也由此引发了这一事件。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矛盾的爆发总有一个累积过程。一位通钢集团的高层领导坦言:“这次事件,一开始只是部分退休员工为主体发动的,但后来迅速扩散,很多在岗职工也加入进来,其实也说明大家普遍对这次改制有想法,人越聚越多。后来到现场去做工作的领导是咋说都不好使,使尽了各种办法和工人谈也没用,工人态度异常坚决。”

在困难时期建龙集团从通钢撤股,这一举动让很多对建龙集团本来就有想法的员工反感情绪增强。通钢的很多职工都表示,“形势不好时就要走,形势好时要回来,如此毫不遮掩的逐利行为,我们工人坚决反对。”

职工如此反对建龙回来,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担心下岗。在此前,建龙做过一个拟推行的减员增效方案。由于那时候提出撤资,所以并没有执行。建龙重新回来,也让很多职工心里突然有了危机感。加上传言中的陈国君在与工人对话时放出了让工人下岗的话,这无疑更激怒了工人。

站在建龙的角度,推行一系列管理新举措并没有什么不合理之处,减员增效也好,给高管定高薪也好,这似乎已成为市场经济条件下企业管理的通行法则。可这些法则放在改制后的通钢却明显水土不服,遇到了工人的强烈抵制。

其实,在危机四伏中已有些许端倪显露——

2008年12月,通化钢铁股份公司轧钢厂内曾发生一起命案,一名23岁的工人因被通钢股份公司的中层管理干部宋凯批评而怀恨在心,用铁锤从背后向宋凯偷偷砸去,导致宋凯当场死亡。事发后,据说由于工友们帮助隐瞒,直到三个多月后案子才被告破。从今天看来,因管理而带来的干群关系紧张、内部矛盾增多的状况,在那时就以这种极端方式表现出来。然而,这起案件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被当作一个极端的刑事案件来处理。如果那时候就对这一现象给予特别重视,进而广泛倾听员工的心声,也许就会避免7月24日的惨剧。

陈国君和宋凯,两个管理者,遭逢了相同的命运,同样死于他们下属的暴力行为之下,不同的是一个被群殴致死,一个被一对一的打死。这两起极端事件,难道仅仅是偶然出现的吗?

平静事态下拖着的阴影

通钢事件来得突然,去得也同样突然。

在7月24日事发当天夜里,当吉林省国资委宣布建龙集团永不参与通钢重组后,以及随后警方终于冲进人群将在那时就已死亡的陈国君抢回后,聚集的人群迅速散开了。随后,工厂立即组织人力迅速开始恢复生产。第二天,工人们回到了各自的岗位,通钢又恢复了往日的生产秩序。

但在7月25日,又有上百名上访人员来到通钢厂区门前聚集,但严格来说,这些人已不是通钢的人。他们是原通钢七道沟铁矿的,改制前后被剥离出去交给了地方的一家民营企业。但这些人员表示他们在现有企业中工资收入低,各项福利待遇也不好,因而想回到通钢。他们听说通钢工人闹事了,头天晚上就来了,他们就在厂区门前席地而卧。25日当天,警方派人将他们送回了七道沟,但26日早晨,又有几十名矿工从青纱帐里穿过,躲过警方的监控,再次来到通钢门前聚集。后在当地政府的说服下,这一风波才最后平息。

除了这样一个插曲外,总体上看,通钢事件后事态出奇的平静。一位工人一语道破了这里面的缘由:“工人们不为别的,就是想让建龙走。现在建龙都已经走了,我们还有啥闹的,现在通钢是我们自己的,我们得赶紧组织生产啊,把我们自己的厂子搞好啊。”

事发后,公安部门也做了一个表态,称省公安厅与通化市公安局联合成立了专案组,正在对案件进行侦查。

虽然事态已平息,但一大堆的谜团和传言却弥漫在工厂和城市的上空,到处都可嗅到小道消息的味道。这些传言主要包括,有的传建龙集团会有员工来实施报复,并会打砸通钢集团在长春的总部,还有的传言公安机关已经抓了多少人,有的传言说打死陈国君的是社会人员,因为担心重组后相关利益受损而动手等等,有的传言直指通钢集团高管,时而说通钢集团原来的董事长安凤成已被警方控制,时而说打死陈国君事件是高管内部指使。总之,那一段时间,无论是通化本地人还是外来人,在饭桌上和茶余饭后几乎都是谈论这一话题,各种流言口口相传,越传越走样,甚至非常离谱。这些传言很多无从求证,只能通过时间的流逝以显露真相。

围绕通钢事件,外界存在着各种各样的猜测,还有很多谜团亟待最后解开,尤其是陈国君被殴致死的从头至尾详细经过。有人提出,要将整个事件的前后过程百分之百地还原几乎已没有可能,只能最后获得一个相对还原。

事发后,很多媒体拥向了建龙集团在北京的总部,但得到的答复几乎是一致的——建龙集团对此不发表任何意见。

通钢事件本身虽然已暂时平息,但查清这一事件还将产生一系列棘手的问题,除了对打人者的查处和责任追究外,如何给陈国君和建龙集团一个交代也是通钢和吉林省面对的一道棘手问题,有消息说,陈国君的家属希望通钢能对陈国君给个说法和“正名”。而建龙集团既然已与通钢集团永不重组,由于先期搞撤股时还没有完成股权分立,接下来如何“分家”还需要进行谈判和协商,这些都是摆在吉林省相关部门面前必须面对的问题。

而事件的发生还将带来一个更深层面的影响。有人称之为“软性影响”,它将给投资者带来心理阴影,也会给当地的投资软环境带来影响。网上已有评论,有人认为虽然工人的要求很合理,但打人致死也从一个侧面暴露出通钢工人粗暴的一面,当然,也有帖子认为这是“血性”。

不管怎么说,通钢工人此次举动给可能前来的投资者的心里多少蒙上了一层阴霾。

滴血的国企改制警醒什么寒林

通钢事件在渐趋平息,但事件敲响的警钟却犹在耳畔。这场染血的改革以它的极端性再次提醒人们,国企改革有其深层复杂性,必须权衡多方面的利益关系。稍有不慎,引发矛盾,即使是一点火星,也可酿成大祸,带来无法弥补的损失。

从理论层面看,通钢事件有可能要被写进国企改革的编年史。这一事件本身独特的标本意义也引起理论界的关心,让一直存在的关于国企改革有关争论再度升温,很多学者针对这一事件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通钢事件究竟警醒着什么?

企业重组中程序的合法性与合理性之争

在此次事件中,受到广泛质疑的是股权调整决定的突然性。这种突然性不仅仅让很多普通职工没有思想准备,即使是通钢集团的一些高层,也觉得事发突然,以至于网上出现通钢集团四个高层听说消息后当即决定辞职的传言。来得如此之急、如此之陡的改制给人们留下了诸多的猜想空间。

事发后不久,吉林省召开了一次新闻发布会,在此次发布会上,吉林省国资委副主任王喜东代表吉林省政府表态。他说,建龙集团对通钢集团增资扩股方案,是在通钢集团已经实施改制,员工身份全部转换,并在各股东协商一致的情况下,履行了相关审核、审批手续。按照《企业国有资产法》规定,股权调整方案不涉及职工安置和裁员等问题,且已分层次召开多个座谈会,向大家宣传、解释实施方案的必要性。方案的实施符合国家法律法规。

针对外界广泛质疑的是,为什么此事事先不召开职代会征求职工意见?按照吉林省国资委的说法是,这属于单纯的股权结构调整,因而不需要征求职工意见。

事后很多专家分析认为,即使真如国资委所言,这种程序是合法的。但如此大的改制,把企业体制从国有主导变为民营主导必然牵扯每个职工利益,虽然暂时可能并不涉及职工安置等切身利益,但职工肯定也会从个人今后命运的角度进行猜想,会有一些担忧和顾虑。这种时候,政府必须稳妥推进,从操作的合理性上讲,应该征求职工意见,求得职工多层面理解,向职工讲清改革的必要性。

也有专家表示,也许政府有担忧和顾虑,怕职工如果不理解而让政府白费工夫,改制会流产。“如果多数职工反对的事,最好就不要去推进。”如果单方面去推进,一旦产生冲突,其后果不堪想象,造成的损失和伤害也很难弥补,通钢事件就是一个佐证。

莫将职工权益边缘化

通钢与建龙并不是第一次重组,已有三年多的改制经历。这三年来,职工究竟怎么看待重组,职工对建龙是什么态度?这些思想层面的东西应该引起管理层和政府部门的关注,在再次重组中将其纳入考虑。遗憾的是,这些东西似乎都被忽略了,如果早一点摸清职工的思想动态,事态也许就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

在通钢事件中,有的职工群众对政府部门也有一定看法。无论是事件前召开座谈会还是事后开展协调工作,一些干部和工人对政府工作都表现出不配合的状态。

一位原通钢集团的工会干部表示,在事前召开的离退休干部座谈会上,很多老干部都说,你们已经决定了,还征求我们的什么意见。而据传,在事后由政府协调召开的一次通钢内部班组长等座谈会上,与会的16个代表没有一个人主动积极发言。

中国人民大学劳动关系研究所一位专家则表示,现在的国资委在一些地方被称之为“私资委”,本来国资委是代表国有资产属行职责,在这一点上,它与群众的利益应该是一致的。但在现实中,群众对国资委并不信任,认为他们经常与私企老板站在一起,很少站在群众立场上为职工考虑问题。这种认识尽管偏执和片面,但确是空穴来风。

有专家认为,在国企改制中,有关方面一定要综合衡量各方利益方系,尤其是要把维护职工权益放在第一位,切莫将职工利益边缘化,一旦忽略了职工利益,将招致强烈反弹,改制将难以推进。

让工会真正成为联结职工、企业与政府之间的桥梁与纽带

在此次通钢事件之前,在通钢集团就有一部分上访人员,这部分上访群体以离退休职工为主。他们曾经进京上访,也曾经组织人员在厂区门前聚集。在今年全国“两会”期间,这些人员还在通钢厂区门前聚集,并提出了让建龙退出通钢的口号。据说,作为全国人大代表的时任通钢集团董事长安凤成不得不从北京回来协调处理此事。

一些通钢集团职工表示,他们平时心里积累了一些怨气,一些闹心的事找不到缓解的出口,不知道向谁诉求,有苦没处说,或者说了也没用,这些想法和意见只能压在心里。通钢事件闹到今天这个地步也不是工人们想看到的,职工们只想维护自己的权益,也不想通过那么个极端方式去表达,发生这样的惨剧,应该说是出乎所有人意料。

有关专家认为,在通钢改制过程中,可以看出,职工没有自己的利益代言人,缺少一个畅通的利益诉求渠道,成为改制中被边缘化的群体,因而不自觉地把政府部门、企业管理层放在自己利益对立面。

一些专家建议,对改制企业而言,应更强化工会组织的作用,让工会组织真正成为“职工之家”,职工可以依托工会组织反映自身合理诉求,畅通利益沟通渠道,此外,建立健全的工会组织,企业也可以通过工会对职工做细致、有效的思想政治工作,让工会真正成为联结职工、企业与政府之间的桥梁与纽带。

关注企业的文化理念冲突

在事件发生后,有媒体提出了一种说法,认为通钢事件折射出国企转轨时期的“归属焦虑”,这是一种精神和心理层面的东西,它的直接表现形式就是“国企情结”,也就是职工对国企的依恋,认为在国企中有家的感觉,而在私营企业中却有不安全的感觉。

通钢集团的一位高管也坦言,建龙和通钢的矛盾往深层次分析,实际上是民企和国企在企业管理理念上的文化冲突。不能说建龙集团的管理就不合理,只是从国企体制下过渡来的职工对这种市场机制下的管理模式还不适应,他们习惯于把很多东西和在国企体制下时的状态做对比,在心理上抵触一些新做法。

一些国企职工表示,一下子从国企过渡到私企,在心理上没有了家的感觉,也没有了过去的那种主人翁责任感,只是把自己看成了一个“打工仔”,过去的那种以厂为家的劲头很难找到了。

“并不是说国企和民企就不能融合,关键看怎么去化解这种文化冲突。”钢铁行业的专家徐向春认为:“从全国范围看,民营企业控股老国企也不乏一些成功案例。如南京钢铁公司、江西平钢等,都是由国有企业变为民营资本控股,但改制后发展势头都不错。”

一些专家分析认为,国有企业向民营企业转制过程中,尤其要注重企业文化的建立,注重企业社会责任感的发掘,在生活上为职工创造多方面的便利,做好职工福利,让职工在新的机制下重新找回家的感觉。心气顺了,整体氛围自然就和谐了。

企业薪酬体系值得重新思考

在此次通钢事件中,关于员工和管理层收入差距过大是反映较为集中的一个问题。一位通钢集团的退休干部说,过去,管理层和普通员工的收入差距只有两倍,现在你看,都快有上百倍了。员工心气怎么能顺。

其实,放眼全国,员工和管理层收入差距拉大正是一个不争的事实,而在一些大型国有企业和商业银行,这种差距更是体现得非常鲜明。

在通钢事件中,国企改制后薪酬体系的调整确实引发了很多矛盾,这种矛盾既体现在在岗人员身上,也体现在退休职工身上,很多退休职工不满,因为薪酬体系调整后,他们的收入没有调整,与现行体系无法衔接,看着原来和自己一个级别的人拿比自己高得多的薪酬,很多人心气不顺。

有关专家建议,对目前企业尤其是国有企业和由国有企业改制过来的企业的薪酬体系进行重新考量,从维护社会和谐的角度进行适当调整,使其更趋合理化,也更能为员工所广泛接受和认可。

群体性事件中行政应对的四个节点天钥

近年来,包括群体性事件在内的公共事件,有愈演愈烈之势。作为时间段上最为接近当下的一起群体性事件,吉林通钢事件对社会心理的震撼极大,影响深远。一方面是死者遇难时的极度惨烈,陈国君几乎是被当众活活打死,现场血迹斑斑惨不忍睹;一方面是事件发生时现场局面的失控,数百名警力甚至无法进入到事件发生的核心地区,只能眼睁睁看着惨剧发生。

必须得承认,十年前尚且陌生的群体性事件,正在越来越频繁地进入公众视野。而政府机关在处置群体性事件时的行政应对,也成为越来越紧迫的命题。

社会情绪掌控

一直以来有种看法,即每一个群体性事件的背后,一定是某种酝酿发酵已久的社会情绪已经接近或者到达了临界点。历数近几年的群体性事件,背后几乎都可以找出这个规律。

贵州瓮安骚乱,是当地民众对治安失控,司法公信力阙如所积累的不满情绪发作(贵州省委书记石宗源语);云南孟连事件,是地方官员和不法企业长期以来捆绑式掠夺引发的民愤(云南省委副书记李纪恒曾评价此事中的基层干部“说话没人听,干事没人跟,群众拿刀砍,这样的干部跳河算了”);邓玉娇案,国内网民蜂拥到野三关,是对基层官员情色腐败,干群关系恶化到官民对立的文学想象(南方人物周刊主笔何三畏曾评价此案背景是“色情行业给传统乡俗的最后一击”)。

此番通钢事件,背后依稀可见国企改革过程中十余年来在当地积累的社会情绪,即效率优先而公平滞后,借改革为名而行掠夺之实,管理层利益膨胀,成为利益剥夺方,基层职工是利益被剥夺方。

这些具体的社会情绪,形成于社会大气候的背景之下。大气候是指,在深化改革过程中出现的问题,得不到及时解决,或者利益受损方的权利救济管道陈旧,效果阙如。加之司法公信力不足,上访效果可疑,媒体又不能成为有效的减压阀。随着时间推移,矛盾累积起来,解决的难度越来越大。最后,群体性事件几乎成为矛盾不可避免的最后出口。

值得注意的是,大气候下的小气候(一时一地的具体社会情绪),其引爆为群体性事件的过程具备某种偶然性。一方面防范的难度很大,一方面仍有规律可循。作为基层政府的行政应对措施,应在政治上着眼于布局宏观大气候,战略上重视具体社会情绪的发展轨迹,战术上则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导致危机放大的引爆节点。

回到吉林通钢事件,根据此前媒体报道,颇为遗憾的是,当地政府对这个问题的疏忽和麻木,到了令人吃惊的地步。如半年前通钢就发生过工人在车间内袭击管理层的命案。现在看来,毫无疑问该案应该是通钢此次恶性群体性事件的重大预警了。而在石首事件后当地刚发生的一起数名小学生溺水事件中,石首市长迅速赶到现场指挥,并亲自下水摸查。这种痛定思痛后防患于未然的做法,颇值得赞许。

结论是,掌控群体性事件背后的社会情绪,应是当地政府行政应对的首要问题,也是提前防范和成功平息群体性事件的关键一环。而对社会情绪的行政应对,绝非官样文章和循传统的信息管道所能解决,这就涉及我们需要讨论的下一个节点。

信息公开要领

在应对群体性事件时,无论是危机出现前,还是事件处置中,还是善后工作里,毫无疑问应将信息公开作为第一法则。在网络时代,互联网已经成为信息的主要载体,信息流动的速度和节率,使得传统的封堵等管制措施已经很难奏效,目前这已经成为高层以下的共识。

单当前行政应对的一个困惑是,此前几起案件中的官方信息公开,总是很难赢得以网络民意为代表的舆论认可。如邓玉娇案,平心而论,作为一个正在侦查中的刑事案件,当地政府在刚刚事发时的信息公开做法上,并不像外界所诟病的那样不堪。所以当地警方后来觉得委屈,认为这样“做好不得好”,还不如回到此前“一切无可奉告”的老路上去。

有必要强调的两点是。

第一是信息公开必须彻底,半公开的效果还不如不公开。心理学意义上,受众对一扇经年累月紧闭的门是比较少兴趣的,当这扇门虚掩时,其兴趣则大得多。当时代已经发展到不可逆的信息社会时,彻底打开大门,让受众看个透亮,这才是消除狐疑和顾虑,赢得公信力的最好办法。

第二是,信息公开应该主动,谨防出现“谣言倒逼公开”现象的被动局面。政府需及时辟谣,但如果老是跟着谣言走,毫无疑问会陷入被动。信息透明的政府,是基本不需要劳神费心来辟谣的政府,也是主动型政府。

通钢事件的一个重要教训,是企业并购分立过程中没有充分满足职工的知情权。一些建龙集团入股通钢后将对通钢职工不利的传说,在职工中不胫而走,成为人群迅速云集的主要动力。

作为正面例子的,是七十码事件后的杭州警方。在胡斌案后再次发生的一起保时捷撞人事件中,警方完全吸取了此前“七十码事件”的教训,对媒体全程公开办案过程,特别是让电视画面报道。这种主动式公开的做法,基本是化解了谣言产生的基础,也就将可能出现的群体性事件危机化于无形。

结论是,应对群体性事件时的信息公开,已经不是传统的一纸通稿安天下的模式,而应是从被动公开到主动公开,从半公开到彻底公开。这时会发现,光靠政府本身的力量,恐难在短时期内迅速收到良好效果,这就涉及我们需要认真面对的社会组织力量介入的问题。

社会组织介入

一起公共事件能否得到良性处置,在宏观上取决于社会情绪是否饱满并接近临界点,在技术上则往往取决于社会力量能否成功同步介入事件。其介入的深度,互联的广度,对该公共事件的运行轨迹往往能起到决定性作用,甚至基本能决定其是否朝推动社会进步的良性方向发展。

而这个社会力量的主要角色,首当其冲是媒体,其次是律师,工会,妇联,NGO等。令人叹息的是,政府处置群体性事件时,总有个误区,觉得媒体和律师、工会等都是来添乱的。

“要帮忙,不要添乱。”这是行政应对时政府的常见态度,实际上毫无疑问是一种误区。

试想,在“七十码事件”末期,无论警方、法院和政府怎么解释,网络民意总是一边倒地质疑胡斌为替身。这时,唯有媒体作为公平客观的社会力量介入,才最终化解了这场信任危机。

所以,在官方渠道公信力不足的情况下,媒体和律师、工会等一方面充当了满足公众知情权的重要管道,一方面减轻了政府独自应对群体性事件等公共事件的压力。这种政治学意义上的“忠诚反对”,实际上也是在帮政府做工作,帮政府取信于民,又何成“添乱”呢?

以通钢事件为例,倘若之前有工会在管理层和职工之间,企业和政府之间能发挥桥梁与沟通作用,在谈判桌上来解决矛盾,倾诉各自利益诉求,相信局面不至于恶化到后来完全失控的地步。在领导信不过,政府信不过,又没有可信的社会力量介入的情况下,出现你死我活的对立和暴力,一点都不奇怪。

政府总是习惯于主导甚至控制媒体、律师和工会等社会力量,希望他们能招之即来,挥之即去。须知,现代社会的角色是有明确的职能分工的,丧失公信力的社会力量,最终也无法帮上政府。

当然,介入到公共事件中的社会力量,自己也需要警惕角色混乱。如媒体和律师,固然是推动社会进步的同盟军,同时也应是恪守各自专业准则和职业道德的卫士。唯有专业的,才是客观的。如同一个恪守职业道德的专业律师很少会把自己弄成新闻事件的主角一样,一个负责任的媒体,也一定会警惕自己沦为任何一方的宣传机器。

说白了,无论是政府还是社会力量,在面对群体性事件等公共事件时,都应恪守本分。令人欣慰的是,最近全国总工会发出《关于在企业改制重组关闭破产中进一步加强民主管理工作的通知》,再次就企业改制中依法依规地落实职工的知情权、参与权、决策权和监督权,切实维护职工合法权益做出强调,这就为工会作为社会组织介入提供了初步制度保障。

紧急处置措施

通钢事件中,最让人感叹的是,公安分局近在咫尺,终不能避免悲剧出现,从中亦可见当时情形的紧张和暴烈程度。群体性事件的最大特点是现场秩序失控,常规执法措施难以奏效,此时,非采取紧急处置措施不可。这也是本文想谈的最后一个问题。

邓玉娇事件中,巴东当地政府如临大敌,乃至紧张到实施交通管制,被坊间笑为“老革命碰到了新问题”。其实无论是巴东,还是其他地方,群体性事件中的紧急处置措施,都是行政应对中的崭新课题。此事涉及面很广,笔者只谈两个看法。

一是不要将紧急处置措施动辄军事化和政治化。实际上在港台地区以及西方一些发达国家,紧急处置措施乃是行政管制中司空见惯的一种。政府会出动警力,但一定会尽量避免军事化和政治化,有一整套既能有效控制事态发展,又能尽量避免流血事件的技术规则。“硬的会非常硬,软的也会十分软“,但一切都会在行政管制的法治轨道内进行。

如果紧急处置措施完全不能控制事态恶化,或者本身就导致事态恶化,那只能说是一种非常失败的行政行为,也是地方行政首脑执政能力低下的体现。比如像通钢这种近在咫尺的数百上千警力,在数小时之内竟然只能眼看着陈国君被活活打死,足可见其日常训练和紧急预案的效果都非常可疑。

二是紧急处置措施中可以甚至应当有必要的妥协,但不能背离法治精神。在石首事件中,政府为尽快平息事态,和死者家属现场签订了免责协议。在通钢事件中,也有类似的吉林国资委现场发布的紧急声明。这种做法,当然是必要的妥协,也有其合理之处。但两个问题不能回避,一是事后能否兑现承诺,二是协议和声明本身是否违背法律。前者涉及政府是否守信,后者涉及政府是否合法。比如,倘若建龙集团入主通钢的过程是完全合法的话,吉林国资委这纸紧急声明就涉及是否合法的问题了(更遑论这纸声明中“永不参与重组”这样检讨书式样的话语是否恰当了)。而就在稿件结束时,河南濮阳发生的林钢事件再次证明了应对此类事件的紧急处置措施,决不能以违约和违法作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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