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麦豆和燕窝的诗
2009-10-14陈仲义
陈仲义
虚幻:象罔间。蹈虚揖影
——读麦豆“荷”
麦豆,80后诗人,发表大量诗作。
简洁而隽永的6行诗,带来一个聊斋式的香艳“故事”?那个影子、那个形象、那个若即若离的虚幻,一直萦绕在我们心间,挥之不去。
“远远地看见你落水,没来得及呼喊,留下一件绿色有香气的旗袍”。不知是写荷花凋落入水,留几片荷叶,还是真的描写有人溺水,遗下旗袍。“你”,既可指是一位弱女子,又可比拟水中凋荷。远远的、不及呼喊,——距离的模糊,瞬间的仓促,一开始就造成某种迷离。女子与荷,那样真实而虚幻地叠影在一起,令人遐想不已,自然更多遐想是“面对”袅袅婷婷的身影:或许有一段偶然邂逅而不幸发生的悲情?或许只是恍惚间失足落水的回放?也可能是眼前精致的摇曳而引发幻象?“绿色有香气的旗袍”,这一特定的遗留物,巧妙地借代了荷的外在相形特征,但仿佛又暗示了是属于二百年前那个年代里的人物。于是,在神秘气氛的笼罩下,我们有些恍然、疑惑。但瞬间美的萎落:她的清白、她的香气、她的秘密、她的娴静温婉、她的听不见但可感知的轻轻一叹,在一晃之缘中,揪紧了我们的心。而作者,只用了三行!
笔锋一转,是街头的喧闹将虚幻的遐想拉回到现实中来。现实是:这一次,竞在闹市街中邂逅她,臂挎菜篮,肌肤雪白。明确无误的似曾相识,似曾相识的模糊对接,缘于前后两个香字:后一个“桂花飘香”与前一个“有香气”的旗袍互相呼应,前后“两香”的暗地勾结,使“我”隐约确认是“她”,也从而再一次让我们陷入现实性迷思:这个女子已经不见了,可在这里突然出现。是真?是幻?亦真亦幻。我们的确无法断定她是一个活人还是一个幽魂,真的是别人或正是那位落水女子,虚与实的界限消失了。这就使得现实与超验的转换——即美人的“投胎转世”的虚拟,完全成为可能。这是现代聊斋一个简洁而隽永的翻版?前生与来世,如幻如灭,直抵罕见的梦幻境地。
很自然就想起洛夫描写荷花的名篇《众荷喧哗》,也是写人,那是种惟肖惟妙的动感:“我就喜欢看你撑着一把碧油伞,从水中升起,/我向池心/轻轻扔过去一拉石子,你的脸/便哗然红了起来”。洛夫用拟人化写“出水芙蓉”的娇妍、羞涩,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唯美。哗然红了,说明对象与我“心有灵犀”,少女的羞涩完全写在脸上。洛夫心物感通和虚实手法一向功夫了得。
而我们小小麦豆所用的虚幻手法,一点儿也不让于前辈。按我们古典文论的说法,这属于“象罔”艺术。象是境相,罔是虚幻,虚幻的境相,或境相的虚幻,两相糅合,迷离扑朔、同时相互生发转移,是艺术的辨证。清人方士庶在《天庸庵笔记》有着具体表述,他说:“山川草木造化自然,此实境也。因心造境,以手运心,此虚境也”。虚幻之致,可“别构一种灵奇”。而操作起来则要“曲尽蹈虚揖影之妙。”
中国式的别构一种灵奇和曲尽蹈虚揖影,或者与法国象征派所鼓吹的“通灵”,往来于经验与超验世界之间,在某种程度上殊途同归?附:荷,麦豆远远地看见你落水,没来得及呼喊,留下一件绿色有香气的旗袍,八月中秋闹市街头,我遇见一位桂花飘香的女子,臂挂菜篮肌肤雪白。
猜想。制造另一起误读
——读燕窝“惊秋”
燕窝,女,70年代出生,祖籍广东,1998年上网,是中文网站最早写作者之一。2006年出版诗集《恋爱中的诗经》
读罢此诗,我立马判断这是一起关于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的战争,一桩惊魂摄魄的情感搏杀。在完全不了解写作背景的前提下,我为什么要这么大胆“坐实”呢?可能是作者写得太逼真,也可能写得很含混。但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尽管我的解读和作者意图,最后可能南辕北辙,但带着游客,冒险登上千里外的港口,不也是一件很惬意的事吗?
那么,就沿着“猜想”的路子走到底吧。
“我行将报废”,一开始,主人翁就以决绝的口气申明自己报废。报废让人想到电视机、电冰箱完全损坏、废弃。由于突然用在起句,没有任何过渡铺垫,且语气短促有力,所以是一种凶猛的,爆炸性情感,可见主人翁绝望的心境。“和我们的儿子种在一起”——“种在一起”表示植物链条上的血缘,加上我们,具有紧紧捆绑在一起的关系。如此确切的语气,让人大胆揣测,或者由于正常婚姻摧毁,女主人翁誓与儿子相依为命,或者由于婚外“私生子”,决意与骨肉共生死。
在这么一种特定景况下,“听流水担子”,似有三个选择。流水担子可能是一种曲调,一段唱腔,像“西皮流水”;流水担子貌似一种“秋声”,吱吱忸忸的秋声,以形象拟声的秋声;但我更倾向于第三种选项:是喻指生活如重担,日子如流水。“挑进十里的刨花声”。刨花出自木头加工品的表层,属于填充或燃料的废弃物,刨花形成过程中具有动态变化的美感。这样流水、担子、刨花、挑,四种语词串并起来。就有了悠扬美好的意向与和声。所以我判断,在废弃的、流水帐的日子里,主人翁依然怀抱着宁静安祥美好的向往。这自然是由情感遭受伤害而引发出的一个精神归宿。
第二节开始,突然又来了个“凤凰于飞”,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凤凰于飞是出自《诗经》的大雅,“翔翔其羽,亦集爰止”,凤凰原指周王,是赞颂君主君臣相得的。这里肯定引申为夫妻(或情人)的和谐美满。突现古诗中的“凤凰”幻象,显然透露出主人翁意识里所希冀的男女之间的关系,应该是和睦的、比翼的理想。然而,“他收藏了我的恸哭”,暂不管这个“他”是情人,或是丈夫,一般来说“收藏”是褒义的,像集邮、古董、唱片的收藏,都带有珍视的意思。而收藏痛、眼泪,则意味着“他”对“我”的没收、吸收、抹弃和消蚀。一场明里暗里的不对等的战争,就这样被形象概括。但是,一旦我醒悟,我挣脱,我化解,我的自主意识提升了,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我阔步,吹过他头顶的庭院”。“吹”和前面的“飞”,在空间和空中具有连理关系:“我”不但可以告别前面那种极其糟糕的报废心情.而且完全可以飞起来的(挺住)。
“等待他内部的籽实变酸”,意味着等待他内心发生改变。“酸”是贬义词,但只要有变就好。不管淡、甜、苦、涩,都还可以接受——包括“接住他,亲吻他”。此时的我,俨然拥有精神意识上的千军万马——“我有十万旌旗不动。不摇。然不绝于耳”。结尾出现两个含混:一是由于受伤、不幸、痛苦铸造出强大的精神力量,纵使外界,众声喧哗,不绝于耳.“我自岿然不动”,体现一种征服对手、傲然自足的心态。二是虽表面上不动声色,但受伤的情感世界乃有千层涟漪,万种水漂,隐隐发出声响,而且不绝于耳。那才真是“水静流深”啊。
呵呵,在广东本土诗歌研讨会上,作者燕窝听完我解读后回应说:这首诗其实是对秋天的一种想象,别无他意。但诗歌出生后当场即是独立的事物,不应该被原来的创意限制住。我很高兴有各种解读,这说明诗歌是有生命力的。并申明白己是单纯的,还没有恋爱、结婚过。
非常有意思,这首诗的解读与原意竟相差十万八千里,但不能说陈氏的解说版本就不能成立。由于诗中的含混和歧义产生阅读的巨大张力,造成诗歌阅读多种可能性,这也是诗歌特别难懂与充满魅力之所在。它有一种不断引发人们追讨下去的趣味。所谓诗无达诂,真是说到家了。
那么,猜想.也成就了诗歌的一种阅读方式。附:《惊秋》燕窝。我行将报废。和我们的儿子种在一起。听流水担子,挑进十里的刨花声,凤凰于飞。他收藏了我的恸哭。我阔步,吹过他头顶的庭园,等待他内部的籽实变酸,接住他,亲吻他。我有十万旌旗。不动。不摇。然不绝于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