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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年

2009-10-10

百花洲 2009年5期
关键词:东坝小姨大娘

鲁 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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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以小甜儿的视角不动声色地讲述了生活中的温暖与仁爱,它远离了世间的黑暗,沿着人情美、人性美的道路狂奔,含蓄、典雅、温情脉脉,时刻令人感受到人性的温度。而作家温柔敦厚的情怀,构筑了小说底片上的暖色调。浓重的人间烟火气汇入到诗情画意中,是那么熨帖,成了抚慰小甜儿成长的一服良剂。

1

没有人跟小甜儿说清楚,要去的到底是什么“远房亲戚”,大人们只含糊地提到“彭家”,他们在仓促地确定每月的伙食费,商量路上的交通与行李,根本不在意她四处探询的眼光。

是啊,哪里顾得上这个,出大事情了,在银行的父亲,从一个挺高的位置上栽了,除了经济之事,还扯出来一个外面的年轻女人;随后,做贸易的姑父也被连根拔起来,接着是大伯伯家的儿子,当初正是父亲安排他进的信贷科……家里现在完全没了秩序,大伯母天天坐在客厅,以各种手法闹自杀;爷爷在绝食;妈妈请来律师谈离婚与财产分割——所有的人物、东西与关系都正蒙受大难,小孩子得赶紧送得远远的,这种时候,还要追问细节,是可耻的。

故而,直到在东坝住下一个多月,小甜儿才慢慢搞清楚,这彭家,其实根本连“远房亲戚”也谈不上,只是因为东坝这小镇够远够偏,又正好曾与家里有过一段很小但较好的瓜葛。就这么的,小甜儿被送来寄住到彭家了。

第一次踏上东坝的大地,看着屋顶上斜斜的烟,路面散落的草屑,以及迎面而来的黄狗与不认识的人们,刚满十一岁的小甜儿不由自主地挣了挣身子:她想使自己看起来更大一点。

彭家有五口人:儿子总在县里做活,逢上节才回。一个比小甜儿大两岁的孙子,老不长个儿,绰号叫做地陀螺。实际上,主要就是三个女人:彭大娘老皱如核桃,儿媳妇萎黄似腌瓜,只有做姑娘的,肤白,细眉毛长眼,单字一个青,小甜儿喊她作青小姨。

喊人的时候,小甜儿会配以笑容;所有吃与用的东西,不挑,有什么便是什么;早上再不赖床;还有,哪怕只有她和地陀螺两个人在桌上,也决不第一个伸筷子——类似的许多小讲究,不用教,小甜儿一到彭家,就全懂了;或者说,稍早一点,从家里乱起来的那一刻开始,所有的好恶就都一齐舍了,变成个什么都随便、都可以的孩子。

彭家人从来不问小甜儿家里的事,当然,这是很好的体贴,可有时想想,也挺别扭挺委屈的,她们明明知道,为什么偏不问一问!就这样迟钝地、平淡地,她们把小甜儿纳入日常,不特别供着,也不简慢。青小姨买油球回来,一人一个。彭大娘烧玉米棒子,一个掰作两半。反正不论什么,都与地陀螺一样。

可世上怎么可能有真的一模一样呢。

比如,她们从不对她凶。但对地陀螺就会,挟菜的姿势,脸上拖鼻涕,衣服勾了洞,她们就讲,有时还打。小甜儿在一边看着——心中一阵空落,一个没人凶、没人骂的孩子,真没意思、真不像个孩子啊。

还有,她们不支派她活儿,只使唤地陀螺。晒鞋子!收痰盂!摆碗筷!偏是不喊她,哪怕她倚着门框子在望呆。只有地陀螺,他气哼哼地嚷嚷:那她呢!她做什么!于是她便顺势去跟地陀螺一起做。女人们也不拦,但下次仍是不直接支派。

这地陀螺,正是最看不起女孩的年纪,总爱弄出一股冷淡劲儿,可是,又喜欢做主人的派头,看到小甜儿这里那里都不懂,便要给她讲规矩,带点夸张的语气,好像都是些了不得的传统与禁忌。

2

家里的事,在这样的东坝,自然是看不见、听不到了,好像是远了。可小甜儿清楚,不可能远的,而是变成了顶看不见的帽子,一直压在她的头顶上。别人跟她说话、别人看她;或者,反过来,别人不跟她说话、不看她——她都认为:这是因为自己头顶上的帽子。

小甜儿其实很想找个机会,跟谁好好地说一说,说出来了,就好把这顶帽子给彻底拿下来。可是,不容易呢,她在这里,很少有说话的机会与对象,有时一整天下来,她数数,不过才讲了七八句。

是啊,彭大娘是爱说话的,但她大多是跟畜生说。撒鸡食时与鸡说,扫猪圈时与猪说;睡觉时,跟脚被窝头的猫说——她的口音很重,小甜儿几乎听不懂。

那媳妇儿年纪虽不大,却灰扑扑的,跟田地的颜色十分接近,她的分工主要在田里,晨起踏露,晚归披月,吃过晚饭还要在灯下用功,拣种子、拌料肥,或是缝补——绝没有闲空跟小甜儿说话。就算下雨天,众人一同坐在家里,她也一边搓绳一边用她黄黄的眼珠怔怔地盯着窗外,沉入她那空洞的沉默。

相比较而言,甜儿跟青小姨稍微亲近些,因她们每晚都在同一个屋里、脚对脚睡同一张床上。但这亲近,仍是十分的有限——

青小姨可正在好年纪上,浑身上下有股说不清楚的姑娘气和神秘劲儿,她白天在镇上地毯厂上班,晚上回来洗洗弄弄,浑身搽得香喷喷的,然后便坐在床侧专注地照镜子,表情带着某种迷幻,又有些超凡脱俗般的,照那么一会儿,就睡下,并不跟小甜儿多话。甜儿不免惴惴,她想,青小姨一定不喜欢有人呆在她的房间,并且还要把床分出一半……

甜儿于是一躺下就不再动了,尽量缩小自己,不轻易翻身,也不去想小便、咳嗽或是哪里痒。这样一直拘束着,很久才能睡去。

梦里,她总是在一条长长的路上独自走,四周一片白茫茫的浓雾,好不容易碰上一个什么人,刚准备好好说上一大段话儿,一开口,却醒了。

黑暗中,听到屋顶上有家鼠一阵阵欢快地爬过。睡不着,小甜儿便回想一些以前的生活片断,那些花花绿绿的细节,一家人在新街口的馆子里吃西餐,母亲让她把胳膊收紧,父亲教她用英语点菜。她发现自己忘了好些单词,竭力地想,慢慢重新睡去了。

3

时间与环境,这是一对多么好的元素——到第二个月,小甜儿已大致习惯了彭家这种慢吞吞的、没有惊喜也没有惊险、甚至也没有多少对话的日子,永远是这样,大片大片没有尽头的静默中,彭大娘在家里做事,媳妇在地里做事,青小姨在地毯厂做事,地陀螺在外面滚铁环儿。

所以呢,也可以理解,当有人上门给青小姨提亲时,甜儿何以会那么的惊喜。可不就是平地起高楼嘛!小甜儿一直盼着这样的事情呢,这样,她就再顾不上想头上的那顶帽子了不是吗。

小甜儿集中起全部的注意力,暗中盯着媒人,想象着某个陌生的男人将要迎娶青小姨,这很有传奇色彩不是吗!她甚至以一种崭新的目光重新打量青小姨,对她非常的佩服,瞧啊,她那么不声不响的,可是,有人将要喜欢她!

彭家人都忙起来,甚至用上了小甜儿,让她到河对面老万家去换百叶与豆腐。彭大娘称了一斤半黄豆,让小甜儿千万别撒了。

怎么会撒呢。小甜儿胳膊绷得紧紧的,一心一意地往老万家走,她喜欢自己突然被彭家需要起来。

路上要经过一小片河坡,彭家媳妇舍不得任一小块地白空着,就是这狭窄的小河坡,也被她种上了几排向日葵,刚刚长出脸盘子的向日葵正像粉嘟嘟的婴儿拳头一样,整齐地朝着小甜儿打过来,小甜儿同样对它们挥挥拳头。啦啦啦,她差点要跑起来。可是,一斤半黄豆可不能撒喽,她仍旧硬胳膊硬腿地往前走。

万家只老两口,都是弯腰驼背,不过驼得很有道理:就着磨台,正好推磨、正好压浆;就着灶台,正好刀豆腐、正好剥百叶。老万家的豆腐,东坝第一——要是不驼,那哪儿成。

万家老人认识小甜儿,但也不跟她多话,直到小甜儿提了东西要走,老头儿突然喊住她,递给她一张热乎乎的豆腐皮卷,刚蘸的酱油还在往下滴呢。

小甜儿便接过,站住,一口一口吃。万家两个老人仍在忙他们的。可小甜儿觉得,她与他们,已经建立了某种社交关系一般的。

这天的饭菜,小甜儿觉得很不错:百叶炒韭菜,豆腐烧虾米,有她的一份功劳。她和地陀螺,一人一碗肉汤泡饭,没上正经的八仙桌与客人一起,就在厨房里。吃着吃着,地陀螺突然撇着嘴,用一种打破什么的得意口吻告诉小甜儿:哼,你觉得今天有人来提亲——很稀奇是吧。其实,在你来之前就定下的,我们全家都知道。那个人,连我都见过,就是崔木匠呗,个子很矮的。

甜儿正挖起一大勺油饭送到嘴里,突然发现,味道没刚才那样喷喷香了……是啊,她只是偶然在此落脚而已,这里,她是进入不了的,就像彭家人也不能进入她——每个人都戴着自己的帽子。

而地陀螺也推开碗,带点怨恨地叹口气……姑姑最疼我了,经常喊我替她捂脚。然后,你来了。再下面,是崔木匠,唉,姑姑以后再没空喜欢我了。

4

崔木匠果真个子矮小,其貌不扬,可他很懂事。每次上门,一身的木头味,两手的吃与喝,给彭大娘送油馓子和治骨头痛的秘方药水,若逢上彭家的儿子回家,必定另外提着肉、酒,“跟大哥喝两盅儿”。此外,他帮嫂子担水、做地里的活儿,还给地陀螺带各式各样的香烟纸壳——后者不太领情,故意看都不看,直到等他走了,才拿出来一张张玩。

崔木匠这样,不知为什么,反倒让小甜儿有些可怜他。这感觉,甚至从崔木匠的初次登门就开始了——大约因为崔木匠实在没什么特别之处,彭家女人们略有些摆架子,尤其是青小姨,过分庄重了,显得冷淡,崔木匠因此十分拘谨,说得最多的就是:哦。哦。好的。好的。介绍到小甜儿时,大约是曾听闻过背后的来龙去脉,他眼里飞快地闪过一点什么,然后伸出木头般干燥的手拉拉她,有点巴结地:哦,哦……

就是打这一刻起,小甜儿忽然感到:这个崔木匠,比自己还不如呢,她要对他好!这想法让小甜儿十分欢喜。

故而,那天中午,当地陀螺恶作剧地往他的饭里悄悄撒了一撮盐……小甜儿当即以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完全不像是寄居者的姿态,很自然地倒了一大碗开水送过去。她不瞧地陀螺,也不瞧崔木匠,她确切地感到自己的强大,崔木匠的保护人一般。

临走前告别众人,趁没人注意,崔木匠突然对小甜儿悄声说:下次,我带我的家伙箱子过来给你玩儿。

崔木匠的家伙箱子外表很丑,一半是封住的,另一半则支支棱棱地戳着各种木柄,完全不成样子,崔木匠却用一种温柔而宝贝的手势,一一取出来,灵巧地展示给小甜儿看:喏,这是刨子。这是手摇钻。这是凿子。这是鱼头锯。这是角尺。这是木锉。这是刻刀。

他一样样讲解其用途,一边往彭家四处看看,变得骄傲了起来,指着堂屋里的长条案、八仙桌,圆杌子与高背椅,甚至穿过墙壁指着看不到的雕花架子床、梳妆台与五斗柜,这些,我全会做,我的活儿,你不知道有多好!

他翻倒一个木凳子,从邋里邋遢的墨斗里摇出长长的黑线,勾住一只凳子脚,然后拉得无限长,眯起一只眼,“叮”地在空中一弹,非常了不起似的。他甚至把小甜儿的手指放到锯子那闪着微光的刃口处,轻轻地来回地锉,让她感觉一种奇异的疼痛……他盯着小甜儿,眼里闪着突如其来、近乎野蛮的喜悦。

小甜儿发现自己挺中意这套难看的木匠家伙,更中意这个时候的崔木匠。但这崔木匠啊,不争气,只在她面前才是如此这般,一到彭家女人面前,尤其是青小姨面前,便是如此那般了。

可能也是青小姨的原因,对于崔木匠,她的态度,怎么说呢,热络肯定是谈不上的,反是拽着绷着,有点拿劲儿。彭大娘认为这就对了。媳妇却有不同的观感:不对,咱家小姑肯定没感觉。

感觉。媳妇儿冷不丁地竟用了这个词。彭大娘一听笑起来:感觉!长的还是方的?

小甜儿也不特别清楚那“感觉”到底是什么,可她知道,崔木匠与青小姨间,的确缺了些什么。她于是全力以赴地动脑筋,走在路上踢石子想,躺在床上听老鼠爬想——一个人,可以有样事不关己的事情想想,并且由此去帮了比自己不如的人,多么好啊。

小甜儿最终认定,崔木匠的家伙箱子,是能够带来“感觉”的好东西。等着崔木匠再次上门,她便装着初见且好奇的样子,抱着家伙箱子把崔木匠往青小姨所在的方位带,暗示崔木匠再展示一遍那些工具。

院子里,青小姨正坐着梳头呢,头发散下来,遮住了半边脸,有陌生而特别的妩媚。

崔木匠却僵硬得很,同样是往外拿家伙,却出奇的自卑了,讲解的声音也细,非常的不漂亮。青小姨淡淡扫了两眼,明显没有兴趣。小甜儿急了,东指西指,说了一长串家具,挑战般地向崔木匠发问:会做这个吗?会做那个吗?

不等崔木匠回答,青小姨倒走过来,用梳子往小甜儿头上轻轻敲了一记:你不信啊?不信赶明儿人家做一样给你瞧瞧。

崔木匠一听,受到启发一般,动作定格了,他羞怯而感激地冲青小姨走过的虚空处笑了一下。

这天晚上,青小姨一边照镜子,突然说起话来:小丫头,你好像蛮喜欢那些木器家伙!

甜儿心中一动,啊,青小姨终于跟自己聊上啦,这不是正好可以探听到青小姨的“感觉”么,面上却仍装着粗枝大叶:是啊,挺好玩的,你不喜欢?

好玩——是好玩,但——青小姨沉吟着,表情滞重了,不愿再谈下去。她另起个头。嗳,你们在上面,一般晚上都做些什么?

当地人都喜欢把城里客气地叫做“上面”或“外面”,然后,相应地,把自己的东坝,称作“下面”。他们会这样说:某人前几天到上面去了一趟。又或者,这个比不得外面,咱们下面,只能是如何如何。

看得出,青小姨对于“上面”是有很大的兴趣,但她较为克制,从小甜儿“下来”东坝,她还是头一次谈起。

小甜儿头脑飞快地转,为了使谈话更为丰富,使青小姨满意,她调动所有的听闻与见识,使劲说:嗯,有人逛街,有人在茶馆说话,在饭馆喝酒,在网吧打游戏,在包间唱歌,在健身房打球,有人开着车子四处跑,有人赶最后一班地铁,还有,小孩子在上奥数课钢琴课,下课了跟妈妈到必胜客吃匹萨……小甜儿边说边想,恨不得把“上面”夜晚所有的事情都概括全了。

青小姨却猝然打断,甚至像是带着某种怨恨:算了,不要说了。所以啊,你才会喜欢那些木器家伙!

难得一次的谈话就这么中断了。这个晚上的下半段,比之以往,甚至更加寂寞。

大约是由于谈了一些“上面”的事吧,在入睡前的那一小段时间里,小甜儿竟然想到了妈妈的化妆品,那些色泽鲜艳、散发芬芳的小瓶小罐,构成了一个极其庞大复杂的队伍,排着队在她面前转圈;还有妈妈的围巾,小甜儿曾经数过,从冬到夏,总共三十一条,它们拖着长长的阴影缠成一团……这让小甜儿涌起很久不至的难过,然后又瞧不起地在内心责骂自己:又没出息了吧!他们离不离婚、他们是否惦记自己,想了做什么!就这样在彭家呆着不挺好嘛!

崔木匠果然真开始打东西。彭大娘、媳妇儿一人一个沉沉的樟木箱;地陀螺是个很神气的弹弓;小甜儿则是四方方的一个小木盒儿,用来放零碎——小甜儿在彭家没有零碎,她的零碎全在“上面”的家里呢:动物纽扣、巧克力纸、心形别针。可她中意这个小木盒儿,就是空着也好哇,这可是她在彭家添的第一样东西,属于自个儿的。

这么几下子一来,崔木匠在彭家的地位上来了,彭大娘与媳妇已完全把他看做是自己人了,说话的语气都带上了亲热劲儿,崔木匠的生涩于是慢慢散了,做事吃饭都不用再招呼——嗳,奇怪吧,这倒让小甜儿失落起来,虽然她是一心希望崔木匠好的。这挺难解释的。

5

这天,不知哪里来的兴致,青小姨忽然决定,要带地陀螺和小甜儿到她的厂里玩。

正是东坝的春天,最为浓烈的四月,一切的作物都疯癫般地日长夜长、繁华似锦,就连道路当中,若有一小块狭长的空儿未曾被人畜踩到,就会被野草们欢畅地占有,更不要说路边与河坡,桥边与栅栏,一切皆不成规矩,以植物们自由自在的发芽、抽茎、开花为至高无上的天理。

青小姨一言不发地领着他们,完全无视四周沸腾的万物,竟似是心事重重。地陀螺呢,也只顾变着花样玩他的铁环儿……哎呀,这么好、这么好的风光啊,他们为什么完全没有感觉?

“感觉”,这个词从脑中一闪,小甜儿想起了什么,青小姨的闷闷不乐,也许正是与那个有关的。

不多远也就到了地毯厂,织机前面坐的全是跟青小姨差不多大的年轻姑娘,加之织机上五颜六色、互相映衬的丝线,整个空间都有种黏稠的脂粉气,偶尔走过几个男人,竟是特别的引人注目。

尤其是其中的一个年轻男人,穿着身休闲装,举止上略有点与众不同的做派,小甜儿一眼看出:这人是从“上面”下来的,她能捕捉出一股城里味儿。他走到哪里,都有姑娘要喊住他,喊到跟前,就着图纸问:这里到底是两股靛青色还是两股藏青色?嗳,这半边图纸说要织二十行,可另半边,怎么又成了三十行……问题的确是问题,但也算不上要紧问题,可她们全都迫切地喊住他,执著地追问。

年轻男人脾气很好,一路上走走停停,对任何人都十分亲切,他半低下身,把头微微地那么侧过去,一直侧到姑娘们的鬓发处,半普通话半东坝话、半是严谨半是稀松地一一解答,特别的诲人不倦,如送春风——可能也是带点表演性的,他知道自己是百花当中的一点绿,索性就绿得感人一点、漂亮一点。

有姑娘往小甜儿手里塞了几簇彩丝线,可她顾不上玩,只留意用余光观察那个年轻男人,因他现在走到了青小姨处,青小姨倒是没有喊他,但他主动停下来,不知在说些什么,青小姨往小甜儿和地陀螺这里指了指,他冲这里点点头,但并不过来,仍然站在原处,与青小姨交谈。

他与青小姨说话时的眼神,语气,以及站姿——全都是有内容的。某些事情,看到中间就等于看到了前面,甚至也看到了后面。

小甜儿用手慢慢地捋顺手中的丝线,可她的心,却跟这线相反,很是起伏,甚至可以说是沉痛的、不平的、准备去操心的——

唉,崔木匠啊,哪里真正取得什么地位,他还是可怜的!需要帮助的!

重新走上回家的路,青小姨倒稍微活泛了一些,就手扯了几根长长的柳条,给他们一人编了一顶柳叶帽,一边有口无心地问:今天见了那么多人,最喜欢谁呀?

地陀螺马上说:马春花,她比姑姑还好看,我喜欢她。

青小姨把头转向小甜儿。小甜儿依稀有些明白,青小姨为什么要带他们到厂里了。

哦,我……我没仔细看,我光顾上看毯子了。小甜儿撒了个谎,她不愿意指出那个引人注目的年轻人。

青小姨却看出什么似的,不信地一笑:你呀,不说我也知道。好吧,既是看了毯子,要是让你俩花钱买,挑哪块?

地陀螺侧着头想了半天,却吐出一口口水:花里胡哨的,你们女人才喜欢,我一幅也挑不中呢。买回来有什么鬼用。

小甜儿这次也讲了老实话:我也一块不买——看你们织得那么细致那么好看,买回去给铺在地上踩在脚下,多糟蹋呀!不行,我舍不得买。

青小姨气得笑起来:唉,真是小孩子。你不知道,我天天在那儿织着毯子,就总想,自己要能变作个毯子多好,被钉到墙上也好,被铺在地上也好,只要能离了这“下面”到了“外面”,就总是好的……你呀,白心疼个什么!……

小甜儿认真地听了——她几乎是欣然地想:她这下是真的有事情烦了。听听!青小姨的心思!她可要替崔木匠好好琢磨琢磨。

6

春季的播种结束之后,崔木匠就要到外面做工了,他与其他几个瓦工、漆工搭成了一个班子,到省城去了,替“上面”的人装修,运气好的话还能接到很大的公家活。总之,他将要有很长的时间不会再往彭家跑了。

走之前,崔木匠连赶着好几个日夜,给彭家做了个大活儿:睡柜。

这种睡柜,小甜儿从未见过,当是东坝特有,它比一般的床要高得多,下部做成大肚的柜子,可供装粮食,上面的盖子设计成合缝的暗把手,铺上被褥,便可以当床来睡人。因是介于柜与床之间,有些四不像,睡柜往往显得笨重粗糙,可崔木匠做的这睡柜,比正常的规格要稍矮一些、再稍瘦一些,四脚及两头都雕了花,崔木匠还亲手给它上了桐油,里外都收拾得油光可鉴,很讲究,让人见了,忍不住要伸出手去抚摸两下。

“这个可真好,再蛀不了虫打不了眼儿!还不走潮气!”彭大娘满心欢喜,思量着要把新玉米啊、新米啊、面粉啊一起装进去。

可这睡柜,这么秀气,放哪儿都不对呀,看来看去,只有青小姨房里最合适——摆放停当,大家都冲青小姨笑。青小姨却冲小甜儿一努嘴:我们房里两个人哪,早该着有两张床了。

话虽这样说,每天晚上,小甜儿都等着,却一直没有人让她睡上去,那睡柜就一直那样崭新着,害得小甜儿进进出出的,都要多看它几眼——其实,她也并不是真的有多想睡,只是心里有种晃悠悠的惦记罢了。

崔木匠走的前一天,彭家儿子从县里回来了,“哥两个喝几杯”到很晚,没留神外面倒下起雨来。两个人都喝得手脚热乎乎、脖子红通通的,再让崔木匠走到黑地里走到冷雨里就不好了。儿子媳妇自作主张要留他住下,“又不是没地方!”“那睡柜不是正好空着!”“还没人睡过呢!”“你马上都要上去了,以后都难得来!”彭大娘有些不乐意,照老规矩,没结婚的男女,是不好住在同一屋檐下的。可说不出呀,那柜子还是人家给添的呢。

这么的,简直就是水到渠成的,崔木匠也就住下了,住在他亲手打的新睡柜上。

小甜儿大松了一口气,没错,这睡柜,该着就是崔木匠睡才对。她这下彻底安心了。

她是安心了,可旁人未必就安心——三个人的呼吸,说起来,比之两个人的呼吸,不就只多了一个么。可是,这个夜晚,大不一样!到底哪里异样,小甜儿也说不好。只一条,她知道,这一夜,可不光她一个人在听屋顶上的老鼠在快活地爬来爬去。

最有意思的是下半夜,或是天色将明未明之际,甜儿约摸还在做梦,可她分明就听见崔木匠起身了,他半蹲半站地倚在青小姨的床头,对青小姨细碎地说话,燕子般呢喃不休,温柔、迫切;隔一会儿,又不说了,什么声音都没有,屋子里安静得像满满一大缸清水——让小甜儿怀疑他是否已经睡去,可她睁不了眼也动不了身,只知道崔木匠那身淡淡的木头味儿,就在床脚呢,很美很仔细地停在那儿,让人非常感动似的。

甜儿在梦里欣慰地一笑,就又接着睡了,她甚至梦到了爸爸妈妈年轻时候的样子,他们竟都不认识小甜儿,只他们两个人,可要好了,亲亲热热走在一处,头挨在一起,甜丝丝的,多好啊,小甜儿在后面拼命地追着他们、喊着他们,可他们就是毫不理会……等她在无声的叫喊中重新醒来,发现崔木匠已经出去帮媳妇忙活了,结结实实的脚步在院子敲打地面。

一贯早起的青小姨没有起,两只脚一动不动侧卧着并在一处——今天,她到地毯厂上班恐怕要迟到了。

7

现在,到彭家换豆腐换百叶,成了甜儿专属的差使。每一趟去,她都正好可以看看斜坡上的那片向日葵,它们小小的粉脸儿正一点点大起来,从拳头大到巴掌大,随风摇摆着,齐刷刷地、天真地盯着她一路走过……每回,万家老头儿也都给她蘸了酱油的豆腐皮吃——其实甜儿不是很爱吃,只是觉得应该接过来吃下去。

万家两口总看着她吃,他们盯着自己的样子让甜儿觉得这老两口也像是两株老向日葵。她喜欢他们的眼神,浑浊,没有内容。

老向日葵家算是个小小的交际场所,在那里,甜儿能碰得到许多邻里及他们的狗或猫,次数多了,偶尔也开始搭些话儿。他们喊她一声名字,然后想半天,避开某些最想问的问题,只挑一些无碍的。“几岁啦?”“听得懂东坝话?”“怕不怕狗?”

隔上一段时间,再说话,差不多还是这几样,最多把狗换成猫……唉,其实,就算他们真的问到甜儿家里那些事,甜儿也不会当真生气或难为情的,她只是怕自己说不清楚而已。

家那边,现在可以说是杳无音信,只每两个月寄一次钱,有时捎些衣物过来。甜儿甚至想,他们不会真的忘了自己吧——每收到一次衣物,她却更为不踏实,当天夜里的鼠声,听上去分外地响,呼啦啦,呼沙沙,如贴耳边。

但她不讨厌那些老鼠,反之,它们倒能算是另一个世界的朋友,它们最清楚她在半夜醒来的那种难过与孤独,它们是在陪伴她,呼应她……直到“喵呜”一声,彭家的老猫进来。

这老猫本来最喜欢睡彭大娘的床,但这里的老鼠动静太大了,青小姨便把那猫抓来,可她自己不喜欢猫,这样,她便让小甜儿先睡,自己要在外间坐一坐——有时,这很像是个借口,她想在外面待一会儿。

然后,他们一家人便都在外面,聚在堂屋的灯下,一边剁山芋藤,或是剥棉花果,一边用土话亲热地聊,越讲越快,有时还笑,有时争执,有时相互骂几句,她们自是无意的,可小甜儿却感到一种彻底的被抛弃感。她静静地躺在里面的房间里,脚头卧着那只老猫,被窝一角压得热乎乎的,顶上的老鼠很识相地,躲在某个角落一声不吭……小甜儿眼窝里忽然就湿了,她想念老鼠们快速爬过的声音!除了这个,她还有什么!

啊对了,当然,还有崔木匠给她的小木盒,可是,某种程度上,她又怨恨那个小木盒——它一直空空的,小甜儿没有东西可以放进去!在彭家,一切都是对她开放的,可是一切又跟她全无关系:堂屋、灶台、青小姨的房间、崔木匠的睡柜、媳妇儿的樟木箱子、彭大娘的猪圈与羊圈……看看吧,随便走到什么地方,哪里有她一个小角落?她怎么好收藏什么东西?包括这个木盒子本身,也就随随便便地搁在堂屋条桌的下面第二个抽屉里,在它的边上,放着别的杂物:两包扑克牌,一套旧茶具,以及一些别的。小木盒算个什么!

小甜儿用被角掖掖眼窝,她突然发现自己这个动作很像彭大娘,这一想,小甜儿倒又要发笑了。她抽抽鼻子,知道自己其实在惦记什么,唉,那个谁,那个比自己还不如的崔木匠呢,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崔木匠人虽不回来,可他托人捎过好几次东西给青小姨——粉色丝巾,镀金手链,半跟皮鞋。这些礼物,青小姨从来不用,只在晚上,她才拿出来,在房里一样一样试,举着小镜子前后左右地照。她的神情很是奇怪,并非是多么甜蜜,反之,是严肃的。

小甜儿默不作声地看,真希望青小姨跟她说点什么。可是不,青小姨故意一般地,自顾对着镜子试了、瞧了、再收起,打个平淡的哈欠,然后贴上枕头,就睡了。

这有点奇怪不是吗?

最奇怪的是,青小姨有天忽然摸出一本书来,端坐在床头,一本正经地看。

小甜儿要看书名,青小姨一躲,几乎是骄傲地笑:就不许我学习啦?万一我将来也要到你们“上面”去呢!

可书毕竟是书,看久了很容易走神的。青小姨一走神,就要走到“上面”去,带着点憧憬,又装着若无其事,东一榔头西一棒地向小甜儿打听:你们“上面”的姑娘,最时兴弄什么发式?你们在外面闲聊时一般说些什么?如果我好好弄一弄,不开口说话,那么我看上去,几乎像个“上面”的人吧?

——这些问题让小甜儿深感忧虑,包括青小姨这时的表情,有点像个荡秋千的人,一下子把自己甩得很高了,风声呼呼的,她就以为自己真的在空中飞了。小甜儿一下子想到了地毯厂那个穿休闲服的年轻男人……不好的,事情这样是不好的。可是,谁又能阻止一个人去荡秋千呢,谁不喜欢那种飞翔的滋味啊,谁不希望自己这辈子可以飞一次啊。

看着青小姨手中雪白的书页,小甜儿此际忽然深深爱上了青小姨,爱她的梦想以及这梦想的脆弱性。是的,她仍然还是崔木匠的保护人,可她也想做青小姨的祝福者——虽然她是个连自己的命运都不知道往哪里飘的“小倒霉蛋”、“小可怜虫”。是啊,倒霉蛋,可怜虫,她听人这样说过她。可是,也不见得完全是吧!

8

天热了,小甜儿想起她曾经有过的那些裙子,一条没有带下来,当初一定没有人想到,她会在东坝一直呆到夏天吧,也好,只要看不到裙子,她就可以完全忘掉以前的那些夏天,妈妈替她抹上防晒霜去玩水上乐园,她们在电影院一边吃冰淇淋一边抱怨冷气太足……所有还不曾忘掉的,统统赶紧忘掉吧,她不再是一个孩子了不是吗,应当像大人那样硬邦邦的不是吗。

还是接着去关注青小姨好了,用别人的大事情,取代自己的小事情……瞧瞧,夏天里的青小姨,她多甜美啊,看她只穿薄衬衫的样子,只穿小衣服的样子,侧卧与趴下的样子……还有她沉甸甸的头发,她额角的一点汗,以及那亮滑滑的皮肤。不过,越是仔细看,小甜儿倒越是有些不放心了——青小姨中午要在地毯厂午睡呢,她这瓷器般的好模样,倒给旁人看了去,而崔木匠,还一眼都没看过呢。

青小姨却把中午那一觉看得比什么都重似的,今天夹一床凉席去,明天带把折扇去,甚至把风油精与小毛巾都一齐带走了。为了个中午的午休,连晚上的正经觉都睡得不安分了,夜里很迟,小甜儿都能听到她在脚头眨眼睛,是的,青小姨的眨眼睛是可以听到的,她似在苦苦地想着什么,想午睡的事情?

甜儿于是也同样苦苦琢磨起地毯厂中午时分的情形:所有的姑娘都可以休息还是青小姨有特别的待遇,她有单独的休息处还是几个人共用……也许,她不应该那么好奇的,但她是个守护者不是吗——得替崔工匠看着,也替青小姨她本人看着。

这中间,最热的几天,崔木匠倒也是回来过一小趟。

外面小半年的生活,他变得更瘦小了,衣服显得拖沓空荡,看了有些不大入眼,但他却带着一种小满足似的,跟同样回来歇夏的大哥喝酒时,一一排出他前段时间做过的活儿,其实无非是柜子,阁楼,床与书桌,旁人听来未免显得重复而枯燥,他却毫不自知,记不得处偏还要花很长的时间去竭力回忆……直听得大家都要瞌睡了。好不容易讲完一长段,喝下一大口酒,突又喜不自禁地宣布,他有个重要的好消息,本以为是什么呢,他嬉笑了半天,献宝一样地说出来,嗨,却还是木匠活——歇过这个周末,他接下来要出省做活!他们的“队伍”找到一个度假村的大活,恐怕一直要干到腊月呢。

“嗳,到时可就攒上一小笔钱了!”他用浅醉者红红的脸朝青小姨笑了一下,又扫了大哥嫂子一眼,带着诚恳的羡慕,大胆地吐露心声:“我其实,没别的,就想像哥哥嫂子一样,一个外一个内,这样热乎乎地过日子。”

不知为何,这句发自衷肠的话却让青小姨的脸色暗了下来,她顺着崔木匠的眼,也从大哥大嫂的身上扫过,尤其扫过后者那长年操劳的黄褐色面庞与干枯的身体,眼里竟是闪过一种近乎绝望的神情。她很快站起来,随意支吾了个借口便回房间去了。沉湎于对平淡生活无限向往的崔木匠,却抬起他微肿的双眼幸福地目送心上人。

——坐于桌子一角的小甜儿则看着崔木匠,她真想把他的目光拽回来,拽到桌子上歇一歇、想一想,仔细动动脑筋啊。

接下来便是这个中午的午觉了。

不光是青小姨要午觉,大家都是要午觉的。夏季的漫长中午,不歇歇干什么呢。那睡柜不还是在么,它的主人不就是崔木匠么,再去睡就是,又不是没睡过。彭大娘去收拾睡柜了,小甜儿主动地帮忙——她很怀念曾听到的燕子呢喃,再说,她正希望崔木匠可以欣赏到青小姨的睡模样呢。

可青小姨这次却无论如何不答应了,当然,她什么都没说,半个“不”字都没说,只东一样西一样动作挺大地收拾着,要出门的样子。

彭大娘觉得怪:咦,你们厂今天不是休息么。

是,是休息。但我中午在厂里睡惯了,我要到那边去睡中觉。青小姨用一种很冒犯的口气,决意我行我素了。

大哥大嫂都被她那铁板一块的样子给逗笑了,认为她真是莫名其妙。崔木匠连忙上来打岔:天儿这么热,我看……也不方便,要不,我先回吧。

没事,你在这里歇着,我反正要去的。青小姨忽然换了一种几乎是温柔的口气劝下崔木匠,在后者迷惑的感动中,她已经戴上遮阳帽、提上她的小包,迈着一种笔直的像是孤注一掷的步子走了。她随身的包里,有新买的一瓶芳香宜人的桂花香水,小甜儿瞅见青小姨刚刚塞进去了。

说话间,她也就走了,不知为何,在她留下的灼热与空虚的空气里,小甜儿嗅到一股危险的气息——今天厂里完全没有人的呀,也许,除了那个穿休闲装的男人……

直到崔木匠走了好几天,关于午睡的小疙瘩还留在小甜儿心中,让她重重地上了心,却又无处下口,直到看到地陀螺——最近这家伙越发不爱理自己了,眼睛都不愿往她身上靠,小甜儿有主意了,他不是一直喜欢扮演得无所不知嘛,不如怂恿他……

见小甜儿要正经跟自己谈事,地陀螺急忙给自己的光膀子套件黄巴巴的汗衫,然后爱理不理地用脚尖敲打门槛,眯起眼:这么说,你是叫我去打探姑姑在地毯厂的午睡?这太怪了吧,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小甜儿给一下子说破,倒哑口无言、忽而语塞了。

地陀螺仍是用那种老气横秋的语气:别看我不注意你,哼,其实我知道你想什么。不过呢,你怎么想都没有用……那个画图员……

听到这个称谓,小甜儿心中一荡,猛然呆住,地陀螺马上警觉地不做声了,隔了好久,才带点推心置腹地,用一种当家人的神态:……嗯,其实,告诉你也无妨,但只能你知我知,可不要走漏到奶奶和妈妈那里。关于画图员,怎么说呢,你想想,总归要比崔木匠强的,姑姑的心意我最理解,她一向就是眼界很高的,若真能成了,不是天大的好事情……总之你就别操心也别多手脚啦,这又不是你家里的事……

中午的太阳很辣了,小甜儿却丢下地陀螺,独自跑到向日葵的坡子上。

那些向日葵的脸现在长得多大啊,并从原先的翠绿慢慢变得深了,有点老了似的,也不再随风摆动了,正午的烈日下,它们黑着脸,严肃地盯着小甜儿。小甜儿也严肃地盯着它们,一直把眼睛都看得花了。

9

青小姨的书,通共也就看了一个夏天吧,到秋天将至,她忽又不看了,另换了个新毛病:发呆。

她这个发呆,不一般,一是朝向很固定,必然是背着睡柜,哪怕无意中转了个身,也即刻又转回去,眼睛绝对不往睡柜上停;二是时间漫长,上来就是一整个晚上,从刚吃过晚饭进房,到小甜儿做完作业躺下要睡,青小姨还保持着最初的姿势与表情,整个人都像给念了咒语或是罩了铁布衫,灵魂出窍,并且刀枪不入——她既是不开口,小甜儿也决不愿贸然发问,她想:青小姨一定碰到个大问题,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问题,就让她好好发呆吧。

到底还是青小姨自己没憋住——着实并无旁人可说,或是觉得小甜儿反正是个外人,又是孩子,说了无妨。不过,嗨,也不是正经的说话,只是问了几句而已。久不交谈,她的声音十分生涩。

你,看看我,有什么不一样吗?

像有人在暗中捏自己的手,甜儿感到一种巨大的责任。她没敢乱动头,只用眼珠把青小姨上下左右看了好几遍,然后才谨慎地说:有。

哪里?青小姨也不动头,眼睛朝她照了一下,特别地亮,泛着寒光似的。说说呢。

变好看了。甜儿说的是真话。

还有呢?青小姨对这个答案不满意,她在等下文。

呃……甜儿又仔细看了一圈,看到青小姨脖子里锁骨处的阴影、微微凹下的眼眶,几乎着急了,终于想出一个。你瘦了。

瘦了?青小姨抓着这个词,拿起小镜子前后照,竟是信了。她笑了一下,像是心情好了些。她耐心地等小甜儿说完躺下,然后关了灯,两人一起睡了。

甜儿也挺高兴。瞧青小姨多待见她啊,她一定没对其他人讨论过这些问题。

这样想着,甜儿忽然冲动起来,大起胆子,想说一句她一直就想说的话。没有开灯,也没有坐起来,甜儿只在黑暗中对着被窝大声说:青小姨,崔木匠人很好,很好的。

青小姨却在被窝那边抽泣起来,声音不大,但一直不停,直到甜儿睡去,脚头还在哭。

到第二天晚上,哭的人又多了一位:彭大娘。并且,她偏偏要冲到房里来倚着睡柜来哭,像是跟睡柜有千丝万缕的瓜葛似的。她涕泪涟涟地瘫在睡柜边,用力捶打着,边哭边含糊地骂:丢死人啊,丢死人啊,怎么能出这种事情,你叫我怎么跟人家交代?你倒说,是谁的啊?是哪个畜生?有本事他来提亲娶你啊!她又拍起睡柜。

儿媳妇直盯着青小姨的嘴,青小姨则白着脸,抵死不开口,甜儿站在家具的黑影中,疑惑地望呆,忽被地陀螺一扯,拖到外面。

出什么事儿了?

不关你的事儿。地陀螺站在窗户外墙根下的灯影里,学着大人那样,把他能想到的都骂了一遍:他妈的,他奶奶的,龟儿子的,祖宗八代的,看上去人模人样。

骂谁呀?

你不懂的!总之是你们“上面”人干的好事。地陀螺激愤而瞧不起地看看小甜儿,一双小男孩的眼里,满是羞恼而疼痛的泪。

此后,青小姨的嘴上像挂了把锁,更加不说话了,每日很早就上床去睡,好像只有梦,才是她最舒适的去处。这样睡下去,使得她从短暂的瘦又变回到平常,甚至微微胖了起来。甜儿很想告诉青小姨,她却不再关心任何有关胖瘦的问题了。

彭大娘两只眼睛肿肿的,在睡柜上铺开新弹的棉花胎,找出泛有光泽的牡丹花缎面,缝起被子——那是嫁妆被。她的动作远不如平常漂亮,拉线的手扯得一点不高,显得一点不自信。若有人来串门,她就放下来不缝,以免别人攀谈询问。

有一天,家里无人。彭大娘突然把甜儿喊过去,有些结结巴巴,老脸都有些涨红:你……你可知道……

甜儿不十分清楚彭大娘要问的是什么,或是隐约知道但又不敢轻易作答——不等她反应,彭大娘却先摇上头了:唉,算了算了,你不会知道的。你去吧,什么都不知道最好。

一边说着,大娘把她粗粗的手指从眼角掠过,止住一串浑浊的泪。

10

东坝的各样景物中,诸如晨雾、小河坡、收割过的地面、生有青苔的井台、新堆的麦秆……小甜儿最中意一样:星空。只要是晴朗的晚上,把头一抬,就在那儿呢。

在“上面”的前十年,她从没看过这样的星空,饱满而沉甸甸地覆盖着,那陌生的黑蓝里,幽暗而庞大的心事,从天上一直垂到地面……当她想一个人待一会儿,或者想起了家里的从前、眼下与以后,便总是假装要到后屋有点什么事情,然后,她便穿过彭家的小院子,走到黑糊糊的后门外,一直磨蹭在那里,站在星空的眼皮下,站在星空的怀里,站那么一会儿……慢慢地,便会升腾起一种奇异的感受——她觉得自己不再是自己了,她不是爸妈的孩子,也不是彭家的寄居者,她不是在这么一个具体的人世间,而是在一个抽象的看不到的地球上,在空气里,在宇宙间……

这天,小甜儿仍是站在后门外,正被那些无边无际的玄妙弄得晕乎乎、空茫茫的,忽然听到有人悄悄地站在自己身边。听那气息,是青小姨。

青小姨吸了一口清冷的夜气,似乎抖了一下:知道吗,小丫头,我最羡慕你了。

小甜儿仰着头:我?我有什么好羡慕的,什么都没有,连家里人都快忘掉我了。我羡慕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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