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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的时间

2009-10-09

小说界 2009年3期
关键词:电话医院

叶 舟

一上台阶,他就觉得不大对劲。

雨很绵密,使玻璃转门光怪陆离,透出虚幻的斑痕来,一时认不清里头的动静。但从台阶上杂沓的湿脚印看,今天的顾客少不了。念想至此,毛洪有了通体舒畅的激动,拧出一记响指,定定站了一阵子,揩了揩额角上的雨滴。玻璃的碎芒叫毛洪产生了错觉,他觉得那是艾萍的身体,性感丰腴,凸凹有致,散射出一股风骚来,夺人魂魄。在楼下,毛洪的黑色帕萨特静静泊着。雨让它锃亮光洁,犹如一尾大海深处的鲸脊,黑鞋油般的抢眼闪烁,稍纵即逝。半个钟头前,毛洪将黑色帕萨特停在街心花园附近,拉开门,叫艾萍换辆出租。艾萍撅起嘴,老大的不乐意,但违拗不过毛洪的笑脸,悻悻下了车,站在雨地里拦下一辆的士,飞溅而去。这是艾萍和毛洪之间的一种默契。快一年了,他们总错前错后,不给医院里的人以口实。

当时,毛洪坐在车里,掐着腕子上的时间,刚发动了引擎,艾萍的电话挂了过来。艾萍说:毛巾,你别提上裤子就不认人,我可给你攒够了怒气哦!毛洪嘿嘿咳嗽,伸手扔掉烟屁股,闭上车窗说:你就不怕东窗事发,左小青给我发雌威呀?她可不是省油的灯。你真的该死喔,毛巾!跟着你,我也好不到哪儿去。艾萍回话。毛洪忙截住:喂,别在公共场合控诉我!

……闭嘴罢,我到了,你也赶紧滚过来,人好像不少呀。艾萍似乎付了车钱,又说了声:不用找零。毛洪听见电话里传来一溜儿高跟鞋的笃笃声,仿佛艾萍蹄子里藏下的一堆怒火熄灭了,被一风吹净。他对此见怪不怪,龇牙冷笑了几声。每次事后,艾萍总这样间歇性地发作一下,但很快会拨云见日的。

那几扇性感丰腴的玻璃门,叫毛洪恍惚觉得艾萍一直裸立着,在恭迎自己。毛洪拭拭眼窝,觉得不花,但玻璃的幻像仍刺激不止。他打开手机,左小青的短信刹时挤满视屏,大多是十万火急的告白。毛洪便觉出了不大对劲来,左小青从不这样的。他上了台阶,贴近玻璃门时,艾萍的幻像倏忽消失了。相反,玻璃门内却人头攒动,熙攘不堪,让这个普通的日子顿时沸反盈天。

此刻,这家叫“美好”的医院大厅里早已人满为患。毛洪侧身穿过时,很快找到了答案。在廊柱和墙角下,或蹲或躺着几十号破衣烂衫的农民工,不是捂着肚子喊哎哟,就是口吐白沫眼仁僵硬。不用问,一定是医院附近某家工地上发了事端。凭经验,毛洪判断他们是食物中毒。果然,他的耳缝里挤满了对饭菜的埋怨声,说一个伙夫误将芒硝当成了盐,害得大家上吐下泻、四肢抽搐,云云。毛洪掏出钥匙,进了院长办公室,闭上门,对纷乱的喧嚣声置若罔闻。他夹住听筒,打了好几个电话,边说,边换上了白大褂。

一个电话打给了某城市周刊,敲定上一页彩版广告,价格比先前回落了不少。另一个电话给见义勇为基金会,他口头承诺捐助2万元人民币,对方回报一块金字匾,落款是某政府机构。第三个电话,毛洪打给了妻子左小青。“毛洪,你究竟搞啥名堂?”左小青一推门,破开嗓子问。

毛洪戴上帽子,展展手。

“干吗关了手机?心里有龌龊鬼呀?”毛洪做个剔牙的姿势,像王景愚演吃鸡的那出哑剧。

“救人如救火,你总该知道罢?”左小青擦了擦鼻翼上的汗,指着说,“病房里塞满了,楼道里也是人。他们食物中毒都给撂翻了,有的还很危险。我们人手够戗,可你不但不帮手,还丢了心,出去乱打秋风,天天中午胡吃海塞的。你究竟搞啥名堂?”

“喔,厉害了不成?你左小青总不能叫我天天背诵希波克拉底誓言吧?”毛洪也来了气,摘下帽子,解了衣扣,骑坐在桌角上,“妈的!我这是专科医院,不是120。他们食物中毒爱上哪儿去哪儿,我不能赔钱赚吆喝罢?再说了,又不是我给他们的饭锅里丢了芒硝,我凭啥发慈悲心呀?”

左小青扔来一只纸杯,毛洪一闪。左小青气恼地说:“等着瞧!这个医院迟早会毁在你手里的,我就是忙死了,也算白搭。毛洪,到时候你别叫我陪葬就是了。”

“随便你。”毛洪回嘴。

“积点儿德吧,”左小青吮吮嗓子,干涩地说,“毛洪,积德行善不会吃亏的。就算你伤天害理,也得有个分寸才是。”

毛洪刚攥住拳头,又猛地松开。

说完,左小青拧身出门,楼道里又响起她风风火火的嗓门声,秩序也仿佛一下子井然起来。毛洪坐下,气落丹田地喝茶,没一丝火烧眉毛的窘迫劲。他知道,有左小青坐镇,一切都错不了的。她里里外外一把好手,现在做了自己的助手,将家里精湛的厨艺充分发挥在了对医院的管理上,按部就班,井井有条,才有了美好医院今天的规模和效益。墙上挂着十几块匾额和锦旗,大都是溢美之词。在一块镜框里,法人代表填写着“毛洪”二字。不用说,银灰色的纸张和鲜红的图章,具有一种法律的威严感。

美好医院所处的城乡接合部,本是这座城市的蔬菜基地之一。黄河水逶迤穿过,给两岸留下了大面积的滩涂。每当春秋之时候鸟迁徙的季节,天鹅和大雁成群飞抵,翅膀遮住了天光,叫声盈天,蔚为壮观。于是,这座镇子被称为“雁滩”。

因了大规模的城市拆迁扩建,现在菜田变成了楼房,河滩抹成了光滑的沥青路。昔日烟村阵阵、蝴蝶缭绕、花香扑鼻的景色,也早成了灰白陈旧的记忆。接着,这里又成了乱相丛生、人烟稠密、藏污纳垢之地。外来人口麇集于此,口音杂乱。几条街上挨个儿开满了洗脚屋、按摩房、洗浴城、松骨店和男女性用品铺子,治安状况糟糕不说,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病症也层出不穷。毛洪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给省人民医院打了辞职报告。从一家小打小闹的诊所起家,不出三四年,便逐渐形成了现今气势恢弘的美好医院。

毛洪翻了翻台历,芒种刚过,夏至快到了。接下去,三伏天将日甚一日地炎热起来。在记事簿上,毛洪看见了一条近期提示,忙拿起电话,拨通了雁滩镇派出所。毛洪的嗓音即刻富有了感染力,深沉地说:

“喂!李所呀,我毛洪,向您请安了。”毛洪拿捏住分寸,听见对方也很热烈,再说,“刚想起一条谜语,就想跟您一同分享。谜语说,法律规定男人23岁才能结婚,可是18岁就可以当兵。这说明啥问题呀?”

电流声像一把羽毛刷子,惹得他格格格地笑。毛洪回说:

“……不对!这谜语说明了三个道理:第一,杀人比做人容易;第二,过日子比打仗还难心;第三么,女人比敌人更难对付。是不是哦?”

毛洪听出了雁滩镇派出所李所长对自己的恭维,忙着谦虚自责了几声。末了,毛洪换了话题,很严肃地说:“李所,明天是你的生日。凑巧了,我朋友刚从上海带回来七八条软中华,绝对正品。我设一饭局,叫上你的一帮子手下,活动活动,练练拳?”

得了承诺后,毛洪搁下电话,意识中出现了城中心百盛大厦的一家烟草专卖店。他掏了掏口袋,净是一把毛票,却瞧见了一只袋装的粉红色避孕套。那是中午时省下的。他紧着手,扔进了垃圾筐底,苫上一团碎屑。

船桥中学的广播停止了播音,操场上人影稀少,一件红色运动衣挂在篮球架下,无人认领。图书馆对过有一栋四层楼房,是船桥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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