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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蒙

2009-10-09

小说界 2009年3期
关键词:花花

季 风

六岁半的我,穿洗得发白的衣服,理着中间半寸、两边两寸的平头,大圆盘脸,胖墩墩的,咋看咋好看。那天,天是蓝的,头顶和远处,没有一点云。很远的东边,有火箭跑过的白色烟雾,久久不扩散,像假冒的云。门前墙后,我在一群大孩子后面,狗一样跟着,看他们嘻嘻哈哈,追打一尺长余的长虫,显得英勇无常。旁边有割草篮子,只有半篮草,没有割满。干活不是主要的,玩耍才是主要的。

自家的狗叫了,父亲叫我,我应一声,他让一起出去。这样我在后面,有两三步子的距离,两人朝南边走。父亲个子特高,走路腰和脖子朝前伸,牵引后面身体和脚步。过前面一个村,村和村,正南正北连接。西边是南北流向的渭河,在村里折一个弯,错觉一样的流向。一米二高的我个子低,眼界小,看不到头,所以不明白对河娃为啥叫自己是河北娃。父亲很少有的和蔼和宽厚对待,让我兔子样受宠若惊跟在后面。走了五六里,前面有东西横向的大路,把路堵成一个“丁”字。路西边是学校,东西的路直通学校大门。朱红色大门,漆的颜色早退去,看起来很陈旧。门脸上面有“为人民服务”的字样,听说是多才多艺的父亲描的。两间教室,是一年级二年级各一个。门房是两间老师宿舍,也兼办公室。

操场红光光一片,中间没有树,旁边也没有石头滚子。教室前面,像年底队部分粮食那样支张桌子。旁边的老师是父亲教过的学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父亲不卖老,不等招呼,他叫老师名字。老师应了,那不好看的模样抬头露出笑脸,让父亲坐,父亲不坐,寒暄一番。老师知道我来干什么,考我,让写字,幸好问的是学过的,我顺利写了,老师在花名册写名字,算收了。以后我每天要跑三个来回。

早上六点起床,凉水闷软粘睫毛的眼屎,睁眼,穿衣服,背着碎花布片缀起的花书包,临出门踮起脚尖,细长的手,探到高悬馍笼拿一个冰凉玉米面馍装进书包才去。九点放学排单列队,被路长护送回家。吃完早饭还得去,两点放学。中午饭三点,还去一次,五点回来。这样成了必须的。我不喜欢强迫,但没有商量的余地。报名第二天一大早,父亲摇撅着勾子趴着睡觉的我,我人警觉,他一撩起被子,就起来,这样他喜欢。第一天书包里是一个苹果,估计是黄元帅品种。奖励我的。

上学成了难事,在那群大自己很多的孩子里,我很惶惑的。学生里有两个流口水的高个子,看起来和巨人一样,但中看不中用,是两个傻子。傻子老在小学,上不去的。老师给大家讲什么,我不知道,心里不安宁,老想回家。硬木条凳座位上,拧来拧去,这样捱靠到下课。外面的铃当当响了,不是什么好铃,只是一截钢轨,硬木头敲得梆梆响,敲的人神圣。神圣是怎么来的,就是那时的体验,代替大家的一种使命。我从小很软的,爱哭,拿哭当武器,这样不挨打。但也被人不算数,没有做过人前露脸事。

提前打过招呼,铃声响了,新学生一窝蜂从窄窄的门挤出去,去厕所将肚子里东西挤出去。有的好说,能挤出屎尿,没有的,也要硬挤。厕所和教室一样,也是两个,不同是男女分开。

每次下课,有几十个反身蹲着,围在那个大坑边沿,用各自两瓣尖的屁股,拼成一朵硕大无比的牡丹花。花蕊是坑里冒尖的金黄色软便。我年龄小,傻,跑到女生厕所,也女孩那样一抹裤子,蹲下来尿尿。旁边很多女孩低声嘀咕,但没有办法,改错来不及,只好努力做完事,早点提裤子走人。没有人在后面拉腿。秋雨连绵,出来穿着布鞋,现在下大了。我正惶惑间,看见教室外花花披着雨披,戴着发黑的草帽站着等我。花花爱对我和姐殷勤,还讨嫌。我按大流走,不喜欢被照顾。与其说溺爱,不如说怕我踩湿她做的布鞋。手帕里有两个夹茄子的蒸馍,看我吃完,她朝回走,我在后面。她回头赶我回学校,我站住,她再继续走,我又跟在后面。花花不打我,所以我不怕。就这样我一路淌着眼泪,泥了鞋子回去。先到家的花花,顾不上墩脚上的泥泞,给父亲告我的状,这样我挨骂,父亲说你妈送馍了,还回来干啥。我说放学了,就要回来。他觉得我这样道理不是道理。我说不清,也觉得委屈。时间到了,又灰溜溜地,翘着湿透的布鞋去让人不舒服的学校。

学校里我是一条可怜的小羊,一直对学校有情绪。直到上初中有了想离开家的想法,才变得好学主动。我能吃能睡,尽管缺钙,跑多了腿软,大炮个子,长得高大,和大我两三岁的同学在一起,也看不出小。这样排座位吃亏,老在后面和一大群体形和胆识过人的留级生混迹一起。因此容易受诱惑,和他们一起出去逃课。我意志力不坚强,受这些人勾引。有他们打扰,考试自然不会好。第一学期测验,我记得是阴天,黑板上的字看不清楚。语文只是抄抄写写。数学就不同了,老师写算式,我还是学语文一样抄写,不会填写答案,交了第一次的白卷。

交白卷被留在学校,不准回家,开始有一个大点孩子陪我,他很快写完,放回家了。他家近,在学校旁边。我不知道怎么写。老师不回家,骑在一条长凳上,坐在门口拦我。我只有趁他看教室外面操场,翻窗户回家,没有其他路可走。操场平时他家晾晒麦子,他用心看,怕被贪嘴的麻雀儿偷带走。还要看天上的太阳是不是没有了,忙罢他家在操场晾晒麦子,结果红光光的天,一会儿乌云遮顶,黄豆样雨滴砸下来,瞬间盆倾瓢泼,地上漫起河流,麦子冲了起来,堵没法堵,捞没法捞,刚分责任田的第一年光景这样没有了,借粮过了一年。那天什么也没有,有意刁难我。他知道我想家,想离开学校,看透我心思,所以很有耐心地等写完交给他。

不会写,手还得装模做样动弹着,心里翻腾着其他事。我挂念过去的两只小羊。村里有孩子的人家都有羊,那山羊有犄角,有胡须,走路时,后面红红饱满大红苕一样奶子一摇一摆的。有更大的,干脆直接拖在地上走。一家是羊公子,长的牛犊子大,骚气重,顶人,没人敢理。那家伙性情暴躁,知道人缘不好,像调皮孩子喜欢找人滋事。村里孩子吃完中午饭,趾高气扬地拉自家羊出来,去南场苜蓿地。放羊成了一种气势和派头,像开宝马车在灰败的城里跑。我羡慕,眼气。为加入放羊行列,算计上外婆家两只小羊。

两只小羊不到两个月,看上去孱弱,被我缠磨的要过来。羊死倔,不情愿,知道离开母羊,拉的时候憋劲,近十里路不用四蹄走,几乎是我拖回来的。以后我充在那些孩子堆里放羊。九月苜蓿地,有点老,羊只吃上面的嫩芽。它不是牛那样用舌头卷着吃,而是小嘴揪着吃,吃得很细心。羊吃草时,很安静,也省事,有铁镢和一丈长的绳子拴着,这样丢不了。安顿好羊了,就可以尽情玩。

抓子是常玩的。镰刀剜去一尺左右苜蓿根,肉拳头把湿润泥土按平,夯实,做一个锅,在里面玩抓子。子是五个碎瓦和水磨成圆形的,光滑,均匀,手感很好。花好多天功夫精心做得,有一副好子,是了不起的,主人很爱惜。

厌倦了,在坟地里找黄鼠窝。那块地高,浇不上水,做了全村死人的风水宝地。黄鼠怕水,把窝做到坟地里的土包上。一个人的尿水

不够用,得讲究团结,女孩不上算,女孩知道害羞,不和我们一起尿。玩尿的游戏,我最厉害,一个人端着比同龄孩子大点的小鸟,在生产路上边走边尿,每次都是冠军。我还不做假,不像有些孩子,走的中间不尿,只尿两头。估计那是遗传。生产队长骂过他妈,说锄地只锄两头,走到中间,才知道没锄。我端着小鸟,边走边尿,一直尿五十多步。我们不知道米尺,只论步子。我能把尿尿过半人高墙头,这有诀窍,腰后弯,做的和满月弓一样。我尽管尿多,但单独灌黄鼠窝不够,一群人过来帮忙,尿空自己肚子。黄鼠有耐心,还是不出来,我们就捣,大人也来帮我们,坟头底下不是他们的先人,所以也喜欢放弃辛苦的活计,和我们短暂地作乐。果然大鸟水多,哗哗作响,激起很多白沫,打的旁边泥土腾起细雾。一个浑身湿淋淋的圆头圆脑的精灵,抵挡不住这样强大的水炮,终于在洞深处憋不住,爬在自家门口大喘气。有眼疾手快的,用镰刀背按住脖子,捉住它。

早有私下拆家里窗子的铁网做成笼子预备着,把宝贝放进去。它牙厉害,会咬碎木头,木头笼子关不住。土窖也关不住,它会打洞,让你在土窖找见一堆虚土,它早逃了。这是以前经验。在铁笼里的它,好看的眼睛骨碌碌乱转,看起来特聪明有神。给一个吃饭的筷子,它会用人手一样的爪子抓住,像老太太走路。我一直训练它。手不敢摸,它不管玩多久,都认生。我手被尖长的细牙咬过,用钳子夹断它牙齿,过几天会长上的。咬过的手特别痛,我用热尿处理伤口,掐头的不要,最后的不要,中间的热浇在上面,能缓解奇痛。大队医疗站的父亲有红药水,我不敢找他要,怕打,这样处理,我也没有得破伤风。

它太聪明,天生一个好演员。只是不能随心所欲带出去表演。因为不能总带铁笼子。它很好养活,给一点新鲜黄瓜把儿或者西红柿把儿,就喜滋滋地端起来,大口大口地在人前吃。不像逮着的麻燕雀,性子躁,养不过一天,蹦蹦跳跳地累死自己。那只黄鼠命也不长,那天自己没进笼子,我平时用一条细铁丝拴它,后面坠一个瓦片,这样能稍微在院子跑。我出去一会,回来它不见了,寻思从水道跑出去了,水道有瓦片。我满院子性急地乱找,那只老猫幸灾乐祸,看我撅着勾子猴急地趴在水道口。它老了,长得山豹一样大,白天睡觉,没有一点生气。是外婆家不要,我家给它养老送终。它不劳动,白天用绳子拴在门口的柱子上。我怀疑它吃了,但它身边连一个细小骨渣滓和一小块毛皮也没有。那时我不懂它是老虎吃鸡,连个爪爪也不剩。

它是装出的不中用。夏天家里有长虫跑。后面是庄稼地,那年月,不像现在有农药化肥,把老鼠逼得很少。因为老鼠多,青瓦房凉快,长虫在家里很多,都是一抱长的明黄颜色那种,在椽头绕着跑来跑去。我第一次见这怪物,是结了婚大哥在自家自留地发现,叫我和父亲去的。父亲听见紧急情况一样,拿铁锹出来。昨天刚浇过水的菜地,在光秃秃的湿软的地方,有一个小绿色长虫正吞噬蛤蟆,蛤蟆大半个身子,被吸进去了。父亲胆大心细,锋利铁锹头对准那一尺来长长虫头后面身体,插下去,顿时血肉分开,蛤蟆憋气时间长了,把它拉出来,也挺着白肚皮不动了。我想长虫没有腿,还跑不过有两条长腿一蹦老高老远的绿蛤蟆。大哥说蛤蟆见它不敢跑,呆呆地让吸。父亲把可怜的东西端起来,走半里地扔到老远,才罢手,认为它复活也回不来。

第二次是门前那墙的后面,墙是队里挡这些人家家畜,怕扰踏墙那面的庄稼。地后来分给这些人家做自留地,各家不怕自家家畜扰踏,都扒开口子,这样出入方便,女人饭前可以在地里剜菜叶熟油呛锅用。那群孩子打的小长虫,就在那墙缝里躲着。长虫邪恶,传说打不死,半夜会将身体长在一起。我十几岁还每夜把门关得紧紧,怕那玩意跑到房间。孩子们打断十多截,用镰刀剜三个小坑,分开埋了。第二天我去看,有一个细孔,里面碎肉不见了,由此相信它能复活。

第三次是在家里看到的。房梁“吧叽”一声,掉下来一个一抱长的长虫。我妈是女人,别看是大人,也吓得浑身哆嗦。我抱着老猫过来,老猫看见了,从我怀里跳下来。长虫摔得有点晕,但知道逃跑,已经晚了,老猫挡住去路。它看跑不过去,将身体迅速盘成一堆,头高昂起来,高过老猫,扑闪着蓝色舌头准备战斗。病蔫的老猫像吃了辣子,变得凶猛异常,浑身毛发树立,鼓起,嘴里呜呜发出沉闷有震慑力的怒吼。我在旁边不动,静心憋气看了场龙虎斗。长虫连一点机会也没有,可能年岁差些,斗争经验差些。猫闪电一样咬上去,长虫反应过来,它又跳开,迅速腾挪位置,每次一口,迅速跳开。一会儿,十多口下去了,长虫遍体鳞伤,瘫软一摊子。老猫后爪子扯着,一口一口由头到尾巴,用尖利的牙齿,有点像当今社会松骨嘎巴一遍。长虫彻底不动了,被它拉到僻静地方消受。

第二次知道老猫神威,是我妈揭大瓮盖板舀不多的麦子,像蝎子蜇了手一样,盖板一扔,大喊大叫跑出来,回过神来,才壮着胆子和我进去看。大瓮里有十几只老鼠,这些傻瓜只知道里面吃不完,跳下去,但不知道出不来。多半人高的大瓮,四壁溜溜光,坐吃山空。大人恨老鼠,影响着我的态度。老鼠偷偷摸摸,老是趁人睡着,咬门,咬窗子,咬椽子,干着偷东西的贼勾当。老鼠就是小人,可恶,可憎,可恨。

邻居抱猫想贡献出来,让它在我家美餐一下。不想这傻瓜放下去,让一个大老鼠咬一口,没出息地“噌”一下蹦出来,再不下去。我妈把老猫放下去,想这家伙也是那样下场。不想底下形势改变,老鼠们吱里哇啦乱叫,个子大的,踩在个子小的上面,挤成一堆。老猫一口咬一个,等老鼠反应过来攻击,它一跃上来,老鼠一乱,它又扑下去咬一个,这样反复多次,死老鼠越来越多,后面的老鼠没有了一点斗志,更加慌乱,被它全部咬死。老鼠用竹竿挑出来,摆在院子,刚会识数的我计算咬死十八只,一尺多长的有八个。还不止是一窝,包括老鼠亲戚,也被邀请到瓮里聚餐,顺便送死。

黄鼠玩没了,就下河狗爬样凫水,去偷对河的豌豆。豌豆像小弯刀,特别鲜嫩和翠绿,也好看。可惜成熟是喂牛的。那年月,集体的牛比人还金贵。人舍不得吃,孩子就偷。渭河水清浅,几乎透底,鱼也多,脚下的流沙移动,从脚趾缝隙流过。沙子白净、细腻,不泥脚。尽管是枯水期,还能淹过孩子的腰。最深河槽中可以没过脖子,个子低点的,要没过嘴巴。水浮力也增大,几乎抬起我们,让脚尖不稳,但不要紧,不会水的我们踮着脚尖,手向腰两面划着水,就过去了。尽管水,划着水可以克服阻力,不等脚下细沙反应过来沉下我们时快些过去了。仅仅是中午大太阳能过去,晚上潮汐来时,就不敢过了。都认为是水鬼找替身呢,现明白是上游蒸发的缘故。

嘴不断地咀嚼,手尽情在豌豆地为多携带快速划拉,生硬地扯断人家的藤蔓。人多势大,动静也大,惊动看滩的人,他远远地高喝一声,不追赶,这样也够了,大家像惊骚的野兔,朝河边跑,躲进一人高的狼尾巴草里。为过河安全,各自折很多这样的草,扎成紧密的

捆子,骑牛一样骑过来。父亲家教严厉,来路不正的东西,是不敢带回家的,要么会木匠做枷,自找苦吃,挨了打,还得站在院子。别人家大人,喜欢孩子这样做,但我家不是这样。我不糟蹋,全部拿到喜欢的瑞家里。

瑞和我一样有细长眼,也是脸儿白净的。在农村,很少见到这样的。我们被人说是两口,她是我媳妇。羞得我们在人前不说话,但在人后,我们真两口子一样。在水渠里,躲过别人眼睛,把裤腿褪到脚跟,和大人一样睡觉,对于两个孩子,这样并不过分。她有很多强项,我们一起都是她掌握主动权,支配着我的动作和思想。

她身体轻盈,会上树,不管多高、多粗的大树,她能轻而易举地上去。不会上树的孩子不多,但我就是不敢上的一个。因此少了很多乐趣,但安全上却少了一份危机。她家南边有一搂粗的桑树,可以摘桑蛋。桑树树冠大,如车盖子,也能遮荫。她能上在最上面,别人没有上去过的枝桠,踩在一枝更细的枝股上,手摇动上面更细的枝股,让累累的桑蛋噗飒飒朝下落。我在树下不断捡,填进吃不饱的嘴里。一会儿,嘴里到嘴唇,都是黑的。其实我不喜欢吃过熟的,喜欢吃发白、刚红的、酸甜的。多余的装在口袋,也不染颜色,嘴里也没有证据。因为大人反对爬这样的树。

尽情舞动的她不提防脚下树枝,“嘎巴”一声,断了,她人就轻飘飘的,像一片落叶,一瞬间我能清楚地看见风吹下来。但我反应慢,没有接上,她平面落了下来。我叫她,她不说话,很多大人过来了。中间夹着她妈花花,还有父亲和我妈,她妈带着哭泣的声音和惊叫,瘫软得像脊梁骨被猫咬断的长虫,耷拉着,别人拖也不起来,自顾自不行,顾不上抱她。父亲有力气,抱她领着一群人朝东头大队医疗站跑。到了医疗站,当赤脚医生的我爸按培训的印象,在隔壁商店拿一瓶小角楼白酒,他牙厉害,嘎巴一下咬开铁盖,把酒倒在手心,一手抱着她,一手用白酒使劲搓她后背,还使劲摇晃,叫瑞的名字。可能抓到她痒痒处,终于在千盼万唤中,慢慢睁开眼,有人张开手,让看几个指头,她说,五个,有人说好了,意思脑子没有摔坏。大人不怕骨头摔断,怕摔坏了脑袋。

她被限制着不准去爬桑树,我要吃桑蛋,只能靠自己。在一个大中午,别人昏沉沉地睡觉,我偷偷溜了出去。这样不上去,也没有人笑话。我努力上到大枝桠底下,但不敢身体悬空爬上枝桠,这样就上不去。上面巍巍的,朝下看,有点慌,心也压得喘不匀。小心地溜了下来,肚皮被粗糙的树皮蹭红,还挤痛了小鸟后面未成熟的卵蛋。

她这个意外真不好,被制止不准去乐园,我也少了很多口福。豌豆带过去,她果然高兴。她不能像男孩子可以光屁股过河,只能我给她带。花花爱我。每次我去,会问我,你什么时候娶瑞呀。我脸红得像红布,说不出话。瑞也脸红,躲在花花后面。花花在村里最漂亮,父亲说的。可惜很瘦,生了娃后,变得干树皮那样。花花说,你要上学了,你知道不?我说什么是上学?花花说,去南阳小学。我说瑞呢?她说瑞明年,今年不去。我说那我也不去,我陪瑞玩,明年一起去。

花花和我家在一起合作互助,分了地,麦子脱粒一起帮忙干,干完你家,再脱粒我家的。机器是原来生产队那个大家伙,单帮干是不行的。这样两家都在晚上脱粒,前半夜你家,后半夜我家。机器早让十多个小伙子搬过来,电工也接好电,顺便用一个竹竿支起两个光葫芦电灯泡子,好照明用。通好电,大人们寒暄着,喝水,吸烟,大场天干物燥,烟头是在自己头上戴着的草帽子里捂着,不让明的烟灰飞出去。大人歇够了,开始调兵点将,孩子们被分派和妇女一起,孩子抱麦捆,妇女用镰刀砍麦腰,供机口喂麦个的男人。一般两个男人,左右各一个,他们手快,很强悍,把握着所有的节奏。机子旁边是年龄大的妇女,刨脱粒出来的麦子,年龄大的女人不怕脏,干这个合适。机器尾巴两边是精壮小伙,用木插挑麦草,并将后面不断拉屎一样出去的麦草积成地。那活激烈,像打仗一样,把一年的收获能量释放出来。

孩子们开始最欢势,但一会儿就气喘吁吁,支持不住了。我和瑞熬不了夜,最后躲在其他人家的麦地后面,昏昏沉沉睡了。脱粒完一半,大人歇手,有帮忙的人送来烧好的开水、烙好的油馍,勤快女人还切洋葱疙瘩,调着辣子油盐酱醋开胃,也为男人买些啤酒开荤。有人发现不见我们,开始找,后来发现了,我和瑞成了他们的笑料。

上学前一年,除过和瑞每日快乐,我还有一件痛苦的事,被有文化的父亲逼着认字。父亲不是望子成龙,是怕我是傻子,想格外证明我脑子是否正常。我三岁学会勉强走路,五岁勉强说来回话,走路暮气沉沉,看起来笨腾腾。父亲一直心急。日子不好,再有个傻瓜拖累,他不急疯了才怪。数字和汉字我记不住,要么就是记得快忘得快,父亲反复教,终于不耐烦了,发脾气。我整天苦恼,记不住门窗、上下、左右、前后的字形。姐姐说有一种办法,把字在馍里面放着,吃进去不拉屎,就忘不掉了。我为那些字,不敢拉屎。憋了两天,肚子痛,憋了三天,肚子痛得厉害了,去了厕所,却拉不出来,干在肠子里了。用菜油给灌肠,才拉出来。心里记得的字没有了,一个也想不起来,懊悔了好几天。

花花是个寡妇,瑞没有大。河边很多地方被人挖鱼塘,有买的鱼苗放进去,渭河里野鱼打捞上来,有人觉得小,不值得吃,也扔进去。花花男人凭着水性好,像跳水运动员那样,从两米的堤上来一个鱼跃,想漂亮地钻进水里。可惜水不深,底下有很深的淤泥,花花男人像埋洋葱头,把自己栽在那里。他没有露面,那天天阴暗,水不透亮,上面的人不知道,大家明白过来,过了很久了。几个水性不错的男人,摸着他的身体拉他,但吸的很紧,拔不动。有人上去取绳子,绳子是新麻拧的,结实。草也拧绳,却淋雨就孽了,容易断。那样的麻绳套着身体,把他钓上来。花花披头散发,满脸眼泪,嚎天啕地,身体像一根熟透的面条,支溜地直不起来。花花男人胆大,爱逞能,啥事爱在人前显摆,让花花没有男人,瑞成了没大的娃。

父亲在省城读两年农校,没赶上毕业分配,三年自然灾害,城里没有多余的粮,将学校和工厂下马,让学生回家了。父亲以为自己是读书人,高不成低不就,在盖帽的小学教书。他严厉、脾气倔、爱体罚学生,但愚昧的农民家长爱这样,说能教好学生。事实确实是这样。后来他不教了,嫌工分低,不值得,很时尚地在大队医疗站做医生。

四十年前,我妈在关中出演一场轰轰烈烈的空前绝后的生活戏,被多事文人改编成《梁秋燕》戏剧传诵。她成了人物,却不想把我和姐逼到这个世界。国家积弱成病,几十年的动荡和战争,天灾人祸的大饥馑,靠大生产来恢复生产力。争先恐后地来到世界的孩子,一个个吃风拉屁,但干的活是和大人一样多。捡谷穗,扳玉米,剥棉花,都是一双好手,人说好汉难敌四手,就是说这样。为了多帮手,我在这个世界上走一遭,成了必然的。

我说话很晚,学不会,嘴里哇哇大叫,这样释放自己,但缺乏别人理解的语言。只有我

妈这个亲近的人知道,我妈成了翻译。现在不行了,我妈不能完全理解我的语言。饥饿是什么?是空虚。这是我的感觉,有我的经历。家里的白麦面,几乎都是我奶吃的,不给孩子吃。家里尊重老人,不看重孩子。孩子靠边站。怀我的时候,我妈背红宝书,也是我的胎教。大家见面来一段,相当于没饭吃,招呼,吃了么?白天黑夜,还要随时随刻迎接最高指示。

那年我妈婚事和一个家境富庶的人家定了,到了腊月,开始做嫁衣。会做裁缝的父亲进门了。一段节外生枝的事注定发生。父亲心灵手巧,看什么会什么,是周围的名人,手艺好,各种衣服能做,被叫来给做春夏秋冬十六套衣服。他的工钱贵,但嫁妆还是找他。一进门,看见要出嫁的女人。尺子和白皙巧手量遍十八岁的我妈的身子,上下前后,手在前后胸、手臂、臀围碰撞,虽轻柔,但有火,烧得我妈脸红、气喘,拼命掩饰,强忍着体内化学反应的折磨,不至于失态。

晚上漆黑一片,方便做活的裁缝不一心一意做活,却学会偷情。吃饭在天擦黑,保证不用点灯。点灯只给纺线和磨坊干活点一盏,豆点大,只能照出影子。一切靠熟悉环境摸索完成。快过年了,没有一点喜庆气息,外公回来,走进了上屋。当家的回来了,孩子们一阵骚乱,很快安静下来。外公让其他人都下去,只留我妈一个人。因为宣布的事和她有关。水已烧滚,外公习惯喝茶,尽管是一般春润,但喜欢喝。喝茶显得惬意,满意自己将家事安排周到。他开口给我妈说,你婚事日期定了,年后正月十六,是黄道吉日,读书的外公不在乎这些,但亲家在乎,所以讲究些,省得将来生心病。

我不嫁。

为什么?

外公看见小棉衣下的端倪,但又不能肯定。

我怀了。

谁的?

裁缝的。

一旦证实,外公动作比翻脸还要快。咕咚一声,长铜烟管砸过来。动作让外婆揪心,但庆幸没有砸着。可能是太恼恨缘故,没有准星。我妈还站着,准备真实挨着。外婆使一个眼色,说你不出去,要你大下死手吗?我妈知道再站,会让外公陷入不仁,不打面子过不去。我妈一跺脚出去,可宅门黑漆漆的,大门和二门早关了,不能回自己屋子,只能在外面孤立无援地站着。

东厢房的灯亮着,我妈向往里面的温暖和安全。但碍于面子,只能在外面待着,站在他们屋檐下,借助窗户外泄漏的微弱光线,心里的惊恐能减弱好多。隐约听到说话声音,好像是关于分家的事情。正思忖着,屋门吱呀一声开了,来不及躲闪,泄漏出的灯光一下子罩住她。大舅冷不丁看见,很惊讶,继而愤怒。他冷冷地看她一眼,就进屋了。出来的尿水也憋回去。以为我妈在屋檐听房,害怕他分家要什么东西。矛盾升级了。他找外公,说外婆太无理,打发我妈听房了。昨晚的气还没有消除,前房儿子打上门了,连喘气机会也不给。且都是我妈给他惹来的。

他知道不是听房,但迁怒找到理由。我妈成了倒霉蛋,被一向独裁的他打了一顿,但他不敢过分逼她,不得不按她心意,嫁给河对岸堡子的父亲。这样几年后生出了我。

孩子每天的游戏,是打发无聊的时间。我爱看奶的尖尖小脚,颠得很快,却没有负重能力。有太阳的中午,奶在院子晒一盆水,兑上凉水,脱去船样尖尖小鞋,露出高隆起的一拃长小脚,浸泡在热水里。我专心地趴在她身边,看剪刀割厚厚肉茧,五个洁白细长的脚趾,并不像奶身上其他部位衰老松弛,节节盘结,像刚拱出地面的笋芽那般好看。

奶全身浸泡在惬意之中,脸上露出笑容,告诉我说自己三岁开始,用长布把脚裹起来。尽管痛,但不这样,嫁不出去。我不大明白。奶说我和父亲一样,爱寻根问底,也爱看这脚。父亲那时刚上学,大院女孩正是美化脚时,爱这样看怎么做脚,也问为什么不是男人而是女人。

小脚有个传说。一个宫女年年选妃选不上,为此伤心。她绞尽脑汁,想尽一切办法,争皇上宠爱。她想了个主意,就是用布把脚裹起来,天天缠,日日裹,日久天长,脚缠小了。脚小跳舞利索,轻盈好看,这样皇上会喜欢。皇上让宫女跳舞,宫女浓妆艳抹,婀娜多姿,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谁也没有小脚宫女跳得好看。小脚宫女引起皇上注意,皇上命小脚宫女单独跳。小脚宫女知道皇上喜爱自己,眉飞色舞,脚小,屁股大,腰身婀娜,皇上看迷了,选小脚宫女为妃子。以后,皇上下一道圣旨,宫女要缠足,天下民女都纷纷效仿。社会上流传歌谣:小脚女人嫁秀才,吃好又自在;大脚女人嫁奴才,耕田种地少衣没吃。裹小脚就这样变得时兴。

那个时代,秋季家里变成人间地狱,到处是女孩受虐的哭声。为什么在秋天呢,父亲问奶,她笑眯眯地说,天气凉爽。太奶奶给奶缠时,一次比一次紧些,她心疼女儿,不缠太紧,以能忍受的小痛为度。试紧两个月后,用浆硬、捶去皱褶的裹脚布缠在脚上,硬裹脚布真正用劲。缠到小趾压在脚腰底,第二趾压在大趾关节底,把脚趾扳向足底,没办法再屈。像拧绳的麻、扭麻花的面筋,可惜这不是绳子和面筋,每上一道劲,都疼得要命。脚寸步难行,晚上蒸热燠闷,半夜起来哭,贴在墙上止疼。为了瘦削正直,傲视众人的小脚,奶吞下泪水忍痛缠。最倒霉是缠得不好,用铜钱压在脚面生生改造不够满意的脚形。最终要裹瘦、裹小,也软绵,柔若无骨样。三寸小脚,这样千百磨练,才能生成。

裹好小脚的奶,做姑娘时,洗脚躲在房间里,紧闭房门,生恐人意外闯入。备好洗脚用的轻石、干布、小剪刀、矾粉、裹布、香粉,坐在椅子上,把腿带、饰裤、弓鞋、布袜,一层一层解掉。裹布紧粘在脚掌,撕开异常难受,她解得慢。

上学的姐唱“万恶的旧社会……”我记了这么一句,坏时代启蒙这样来的。姐爱逗我,可我不经逗,爱用哭解围,让她手忙脚乱,赔礼道歉,还会因为这样挨责骂。

大我九岁的姐,说我不是我妈生的,是捡来的,一个城里有钱人把我给了我妈。我说自己是亲生的,她才不是,但口齿太笨,争辩不过,只有失败地跑出去,在门外哭,哭累了,就忘记了伤心。仰头看细牙一样的弦月,想自己真是有钱人孩子。

夜里,在孤零零村口发呆,看满天星星,孤独让人善于发现和思考,注意满天星偏向西北方,还多是找月亮不在时才出来的。浩瀚的满天星像自认为聪明的人,用悲天悯人的眼光瞅我。思想在这被人可怜中,成长起来。白天和夜里,从没有人注意我想什么。我在他们面前,做不屑一顾事,偶尔做成功,只是博得他们同情微笑,认为只能做这么简单的事。其实,我并不傻,只是孤独,把自己内心的世界,定位在隐蔽也安全的位置上。人类伤害太多,让他们不能发现我干什么,也不能伤害自己。

最初记忆在雨季发现的。北京的几个伟人死了,雨也特多,后墙泡倒了,搁在平时,我妈会在院子竖棒槌求天晴,近乎巫术讲究很有天才,科学家对第六感觉解释不清。堂嫂过来拿酵子,在院里打个趔趄,滑倒地上,好在地面面团酥软,只跌泥肥大屁股。我妈笑得脸舒展起来。堂嫂不满,说二妈呀,咋回事,人家跌倒了,你还笑。我妈说,天晴了。堂嫂看雾

蒙蒙天,又望望我妈。我妈说,男跌阴,女跌晴,跌个媳妇日头红。果真一会儿,太阳从云层中钻出来。

我妈和父亲同一天不见了。姐在外地上中学,家里剩下刚上小学的我。我每早起不了床,跟我作伴的堂嫂说,我妈得了白血病,父亲陪着到城里去了。堂嫂让我住在她家,我死活不愿意。堂嫂无法,只好晚上来陪我睡觉,早上摇醒我穿衣,让上学不迟到。我想不出血怎么变成白色。晚上做梦,梦见血新鲜如草莓和西红柿汁水,但变成乳汁的颜色。味道却还是咸的。我吸过跌破膝盖渗出的血,两者味道一致。父亲陪我妈很长时间。堂嫂不能早点过来,她要到地里上活。奶孩子是趁队长不在,奶完急急赶去,像后面有人追赶着一样。她有时回来晚,我一个人待着害怕,但仍不愿到她家待,宁愿晚上被恐惧包裹得瑟瑟发抖。我妈后来没有回来,回来父亲一个。

没有我妈的父亲,性情变好了,去鱼池教我凫水。他不下水,只是在岸上,手托我肚皮,教手脚拍水和蹬水。水的感觉很好,柔软温情,像女人的肚皮。我在水面上,其实不用托,也不能完全沉下去。水浮力很大,顶着我不能沉底。我不喜欢水,让他失望。他教我水性的原因,是我在水里淹过,他想让我驾驭水,不再被水颠覆和恐惧。低洼的地方过去是涝池,下雨雨水汇聚那里,平时人们洗衣。现在变成养鱼池子。卖鱼后,又放上新水。孩子爱挖泥里的河蚌,养在水碗可以养很多天。夜深人静,河蚌微微开启,会开口说话,有时跑出来,露出里面鲜嫩肥肉,就像女孩底下沟渠地方。

北面水浅,南面水深。我和瑞跑到南面用手挖下面河泥找河蚌,探得太远,身子下去了。心不慌乱,身子垂直踩在水里,但踩不到实处。水不算深,但淹死小胖子和瑞,应当可以的。阳光在头顶灿烂,在头顶一声声爆炸。什么是醍醐灌顶,后来才回味水里经历。感觉不怕的,没有濒死的恐惧和害怕,但不幸福,没有舒服感觉。我是奇特的孩子,因为这被人认为傻,喜欢一个人,让别人以为我不知道一个人恐惧和害怕。我喜欢在别人认为不好玩的环境中享有孤独,认为是幸福祥和的,没有人打扰,能静悄悄地独自占有另外一个时空和世界。

在水里翻腾,隐约看见西边岸上生产路,有洗衣服的妇女和孩子们在喧闹。我开不了口,每次被水顶上来,并不能换气,水面在鼻子眼睛之间。岸上人们谈笑,看见一上一下两个脑袋的黑顶,以为水性好的孩子在仰凫。不会水的人太少了,不认为有人淹着。看我的姐放弃自己责任,和货郎担讨价还价,看她意外捡的黄色胶鞋换几个牛皮糖。有人看水里打转转的黑脑袋,不前进和后退,知道困住了,赶紧喊叫。有身高力大的男人跳下,飞速捞起我和瑞。随即满是围绕的大人。我和瑞被隆重地放在牛背上,在城门口转圈圈。我醒了,瑞没有醒。有人出主意,把我们放在南苑石轱辘上。正中午轱辘烫,几乎将肚皮烫破。我明白大人让吐水。我肚皮里有几口水,而且干净,我口水很多,平常衣服前襟是湿漉漉的,做这个不太难。

队伍慢慢解散,关注的运动没人宣布,就边走边有人退出,到我家门口队伍结束了。父亲在队伍中间不动手,花花也只淌眼泪。父亲回家第一件事,将姐拾掇一顿,既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又是对她教育,又平衡自己心态。由此姐将我看得紧,义务地成了我的保护神。启蒙这样点点开始,让我不断有了记忆。瑞却没有了,被人草草地埋了。我对水由此有了敬畏感觉,知道无形无色无味,不喜怒时才能杀人。平和静幽的水,带走生命最容易。

教完我水性的父亲和我走到街口,听见有人喊他,抬头看见半截墙露出花花上半截身子,还有底粉上打胭脂一样红扑扑的脸。半截墙是花花家茅厕。瑞没有了,她家的乐趣没有了,我不再去。关中人茅厕盖在后院,后嫌客人从前门来,疏忽客人,便把茅厕改修在门口。花花在里面方便完,站起见父亲走过来。她朝我们笑,很动人,我不知所措,但父亲很得体。花花招呼我们到家坐。父亲握我手紧一下,带我进了花花家。

进了上屋开间,就是所谓的客厅。花花为父亲端上茶杯,父亲接住。我不安分,花花找来一个纪念章稳住我,并蹲下身子给戴着,香脸凑在我脸上亲一口,说,羊儿,喜欢我吗?认我做妈,我会做很多东西。行,我喜欢地说。父亲为难,望着说,还是先叫姨吧!不行,叫妈,花花站起身子,盯着父亲说。父亲被盯得脸上变了颜色。花花冷冷地看父亲,没有答应我那样叫,她表情麻木,一声不吭。父亲只好尴尬地带我出来。花花家门咣当关上,父亲心情沮丧,拉我回家。

父亲搞流氓活动,并不影响我对他至高无上的尊敬。他依旧是权威。花花每次到我家,我被打发在外边玩,没有人注意我单独在外。姐在学校没有回来。家里有父亲和花花两人,房子有一张椅子,父亲坐在开了藤的藤椅上。花花坐在炕沿。父亲笑了笑,问花花,过的咋样,那话像钉针一样,扎穿花花耳膜和心脏。她浑身战颤,故作姿态地倒在父亲怀里,并抽抽噎噎,两手如锁搂住父亲的脖子。父亲鼻腔沁进幽香,是女人来时故意身上用过雪花膏的味道。父亲从花花手臂抽出双臂,反搂住她。花花头拱进父亲宽大怀里,说你还想嫂子?父亲说和你一起就不想了,说着撕扯衣裳。花花装作胆小了,说不敢,在你家里。父亲被逼情急,说你感觉对不住她,难道就感觉对得住我?花花说,万一被人看见咋办?父亲说我是这家主宰,难道没有一点权利?父亲又后退一步说,我把门关住。花花说,大白天关门,人还不知道要说什么,算了吧。花花不忍心父亲难受,半推半答应了,花花说心跳得厉害,不知怎么要跳出一样。父亲说那是不习惯的缘故。想勾引父亲的花花,瘫倒父亲的怀里,在情迷中不住流泪,强烈地感觉到担忧。房门推开,强烈的阳光平铺进来充满了屋子。姐满腔怒火站在门口,屋里大人面对来者不善的孩子,变得慌乱失措。父亲还算镇静,却没有往常尊严的严厉样子。他只是低声喝令姐出去。姐是母亲的小棉袄,维护家里安宁是不可推卸的责任,何况她不喜欢花花。姐眼睛阴冷,瞪着父亲和花花,眼光像钉子,使花花感觉脸痛,心惊肉跳。父亲恢复平常样子,将姐粗暴地向外推。姐使劲把着门扇,不松手。不要脸。父亲愣住了,没有想到乖巧的姐出口这么恶俗的话。惊讶胜过愤怒,使他发作不起来。

姐的反抗,让父亲感觉羞愧,更多的是愤怒。他将声音嘶哑的姐拉进柴房,用绳把双手放在后背捆起来。她解开绳子,跑出来。或是父亲心急火燎没有拴紧,让她逃出来。她准备了刀具,是我削铅笔的那个,平时用红毛线在我脖子上系着。我为自己刀具丢失制造血案,对花花一直有负罪感。做家庭叛徒,也是这原因。

花花趁姐不在才来。她怕姐。人说怕啥,偏偏来啥。她想不到十几岁女孩,眼睛那么阴冷,让她心慌。男女有第一次,会吃鸦片一样上瘾,不由自己控制,比没有尝到欢情的等待更急人,更迫切。花花对父亲说,那眼睛吓人,父亲那时专心对待她身体,低头说,她是乖孩子,尽管这么说,他也心慌意乱,加快了速度,抚摸花花的手变得潦草和剧烈。花花企

图对姐好,巴结姐,她不明白那么小,为什么有这么深的仇恨。

留在娘家找上门女婿的花花,和父亲从小是玩伴,像我和瑞那样。花花爱父亲很多年。那年他十六岁,她十一岁。记得是秋季,十月天,很冷,后门外的渭河上游连绵秋雨,老发大水,每次发大水,对于下游的居住在高地的人来讲是发横财时候。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上河堤,一字排开,十里不绝。拿着罩漏一样的河叉,一叉一叉从河里捞河柴。

河面上有个水鸭子,也可能是人们戏文上说的鸳鸯,看起来有伤,飞不动,只能游,漫不经心。被很多人看上,有人喊,谁去抓它,很多人怕冷,加上妇女多,没有人敢在浑浊泥水和阴冷的天气下水。他被激下水,带一个小孩胳膊粗的木棒下水。他将木棒抛下水,向它游去,游到了,抓住再抛,就这样,不用携带,节省些力气,也游得快些。水很湍急,很浑浊,感觉阴冷,天也阴暗,让岸上的花花心发紧。她不希望他下水,她看见那样的水,头就晕。他游到中间,距离有一百多米远,只能看见一个黑点,不断被水朝下冲,几乎游着不动。花花感觉他不行了。很多人只看挑衅的水鸭子,没有人看他。他被水冲得很远,还是提着木棒上了对岸软滩。河边长大的花花知道上岸的身体会更冷,容易肌肉僵住,浑身酸痛。果然他刚站起跑,就摔到了。他又站起,僵硬的身体顺软滩跑到上游,然后跳入水中,朝水鸭子游去。木棒这时候不离手了,准备随时出击,但影响滑水动作。水鸭子很机警,看他过来,头朝水下一低,就不见了,转眼间在上游几十米远。每次他靠近都这样。水湍急,他游不动,不像水鸭子,在水面上冲不动。岸上人看来利益了,也积极了,很多男人下水,分几路追截。怕眼前的洋财被人抢走,他有了力气,看起来游动得轻快些。几次大家合围住水鸭,但抓不住。水鸭子看人认真了,溯流而上,扑棱着翅膀,脖子一伸,发出长鸣,翅膀击打出波纹上天了。让大家直呆呆地看。这家伙能飞呀。

他很累了,在软滩上躺一会儿,才有力气游过来。那河经常过去的,却是花花的恶梦,它一路奔踏而来,不知道吞噬、携带走多少鲜活的生命。花花怕失去父亲,就这样担心。父亲不知道她有那心思。后来不想水和白血病卷走那几个亲人的生命,扫平了她和父亲中间的障碍。花花对姐的好处,被仇恨打击粉碎。姐对进贡的东西,给面子全部接受。花花尴尬地要离去,二门口,姐在阻拦着她,姐摆手过来,花花对姐,心怀忐忑,她看父亲笑笑,人到了跟前。花花个子高,姐只能到她肩膀,为了对姐讨好,她弯腰说话。当身后小刀奔面门而来,花花连本能反应也没有,只是尖叫一声,双手捂脸,扑沓一下跌坐在地上。殷红的血,马上顺手臂,蜿蜒如蛇,急速地流下。姐手里的刀凝着血花。戳了人的姐吓坏了,阴白透冷的脸,充满惊骇。她一点不镇静,一声不吭,不知所措,连逃跑也不知道。被红眼父亲猛扼住脖子,提得双脚离地,眼睛突起,最后如案板拎起的鱼样,扔在地上。父亲无暇计较姐过错,赶紧在抽斗里找放着的红汞和纱布,为花花包扎,并安慰她。好在伤口不大,花花知趣,不敢暴露太多委屈,泪水涟涟地走了。

测验没有写完,不能回家,为打发时间,我又想起和瑞猜棒钉。谁赢,就用刀子扎线,扎线近的,分田地,写天下太平。字写完了,在框外画圈儿。她画满了,我才写到“太”字,她没有成就感,说不玩了。没想到成了失去她的谶语。梦很怪,将老早的事,清晰地浮现出来,像水滴在宣纸上,将质纹濡染出来,历历在目,清晰可见。像小说的叙事,语言里充满湿的、黏的细节。我不相信鬼魂,但知道弥留之际,人脑会将很多陈年旧事翻腾出来,件件醒目,桩桩具体,灵魂回归大概都那样吧。我没死过,但经常做这样的梦,想象这样的事情。大抵是提前尘封好的箱子,井井有条排放好,等着打开,看见这些旧物。

上午在水渠做完事情,像电影里炸碉堡的解放军匍匐前进,去土壕折浇不上水的玉米秆,空秆因为阳光饱满,上色很好,糖汁也浓。两人折好些空秆,都是特甜的,找一个平坦凉快地方,美美地享受。嘴里不住呸呸地唾咂过汁的渣子,不断地用马上要退休的乳牙,剥着翠绿夹红颜色的硬皮。小嘴磨得费力,弄得红艳艳,几乎滴血。有时会被割破磨烂。甜秆吃完后,硬皮用来编织席子。我们都是编织高手,编织很大很多,以至于硬皮不够用,无法结尾完工。那就是我和瑞最后的相聚。

我进学校一个月,奶熬对河的姑家。早上在炕上盘脚坐着,为早饭掐豆芽菜根,她累了,靠着被垛阖眼睛睡着,不想这样不醒了。灵堂上照片,是父亲照模样画的,有点不像。我感觉死的不是奶。殓木时,父亲把我从外面找出来,让从大人中间挤进看最后一面。奶面色透亮,肤色白皙,没有一点血色,神态安静,眼睛闭着,并憋着呼吸,像是装睡的模样。棺材铺满柏叶,周围填进很多白纸包好的草木灰。我感觉奶不自在,连翻身空间也没有。新衣服浆得很硬,我担心她睡的样子忍受不住,会猛然翻身坐起。

我和奶亲近,应当说真话。大人们虚假,根本不管奶奶喜欢不。我想和瑞玩耍时装死,就是使劲憋气。为奶奶难受,我脸上滚落一些眼泪。有人把我拉出去,说好了,娃流泪了,娃和奶感情好。灵堂上的人哭丧脸,空气沉闷,天也被感染得降低许多,下了几点水。有人说,奶借雨走的,奶三十岁守寡,熬出父亲和满堂儿孙,而且都成人,功劳大,她是神,死后借雨升腾上天的。

在闲散夜里,或者做不进什么事时,我习惯挖掘各式各样这样的记忆。记忆深处,很多不可理喻让人费解的自然现象,下雨,反复起落的月亮、太阳,生孩子的女人……尤其是生死问题,让我不明白和恐惧。悄悄的家里会多口人,也会少人。奶喜怒哀乐,还不让我吃姑们孝敬的东西,后来就不理我,不说话,不呼吸,不吃不喝,被一群人哭闹着埋在潮湿的地下。人们怕出来,用夯锤层层夯实,像惊飞的蝉在林中不见了。有的连土堆也没有,很快被忘记,连悼念地方也没去处。

花花和父亲被姐的过激行为缩短了在一起历程。家里至尊的父亲终于翻脸,强迫我们叫花花妈。我这时也慢慢开蒙了,眼睛变得明亮,里面常有湿蒙蒙的光芒。我被父亲哄骗到学校,为头痛的测验,被老师整治得留在教室不回家。

天要黑了,老师看样子想熬我一夜。但我运气好,他在生产队当社员的媳妇过来了,说早放学了,你赖在学校还折腾人家娃,赶紧回家,帮我拾掇明儿要卖的韭菜。他斯文扫地,这样开口叫我的学名:季家娃,今天到这里,回去吧。这样一天之内两次交白卷,又逃离一样跑出学校。

责任编辑魏心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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