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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的赛跑

2009-10-09

小说界 2009年3期
关键词:运动会哥哥老师

李 浩

对我哥哥李恒来说,一九八五年杨柳中学的春季运动会意义重大,是他的一个转折,他甚至能记得那天的所有发生。他记得那天的天气和他奔跑前某片云朵的形状,他记得那天操场上的喧嚷,记得披着大衣拿着秒表的邱老师,记得粉色上衣的齐霄菲,记得她跳跃的头发和明媚的脸——在我哥哥的日记里就是这么写的,他用到的就是这个词:明媚。在他的日记里,还记下了一首题为《奔跑在时间前面》的诗:“像穿过风雨的燕子/像离弦的箭/像那狂奔的骏马啊,看他们/奔跑在时间前面/请接受我们的赞美/我们的喝彩/百米赛场上的运动员……”这首诗我也非常熟悉,运动会那天它在大喇叭里反复播放过十多次,负责朗诵的孟子雯声音又那么特别——她是我哥哥他们班的班长。

那天,我哥哥肯定感觉自己像一支箭,像穿过风雨的燕子,像在飞翔,他那两条修长有力的腿爆发出让他也感到震惊甚至眩晕的力量,他的飞快的奔跑给自己涂上了一层淡淡的光,这层光从他的鞋子开始进而笼罩了全身……我承认,我的这段文字带有强烈的感情色彩,因为他是我的哥哥,他跑出了第一名,跑在所有选手包括初三(二)班那个不可一世的刘挺的前面。谁也不会想到,我哥哥能跑得过刘挺,他们两个也想不到,在此之前,我哥哥李恒最多敢窥视第二,所以当他们跑过终点之后都显得木然,有些呆,难以接受看到的结果。拿着秒表的邱老师甩掉身上的军大衣,冲着我哥哥竖了竖拇指,然后朝主席台的方向跑去——他蹲在孟子雯的一侧,从孟子雯面前抢过扩音器,拢在自己面前:“10秒12!10秒12!男子100米赛跑,10秒12!李恒夺得了第一!”激动着的邱老师离开主席台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他摇晃着,突然又转身返回到主席台前:“他打破了县中学运动会的百米纪录!祝贺他!”

哥哥还是那副呆呆的样子,他似乎走在云雾之中,不过他的脸上挂起了笑容,虽然那副笑容有点僵。其他运动员一一过来祝贺,那个阴沉沉的刘挺也走上前来,用力地握了一下我哥哥的手,他使用了多余的力气。“这不能算。我吃亏了。”我哥哥李恒,还是那副呆呆的样子,他大脑里的一个角落似乎被什么东西给塞住了,让他有些恍惚,有些眩晕。他回到他们班所在的位置,接受着欢呼、拥抱和拳头,那副飘乎的、木木的表情还在,直到齐霄菲的粉衣奔过来,将她的两只手挂在他的脖子上,我哥哥李恒的脸上开始有了真正的灿烂,他身体里的活力又回来了。为李恒鼓掌,我的手都拍红了,赵小痣凑到我的身边:“你哥哥跑得真快。”停了停,他用更低的声音,“看咱班那个赵勇。简直像一只鸭子。”说完,赵小痣转向别处,若无其事。的确,赵勇跑起来就像一只摇摆的鸭子,特别是和我哥哥李恒相比。

“李恒跑得真快!”

“人家都破纪录了!能不快么!你看他拉下刘挺多远!”

“要不是赵老师,李恒的成绩肯定还好!”

……

晚上,我哥哥在床上辗转,黑暗中,他的呼吸变换着节奏,我听得出来。他的枕头上仿佛生出了刺猬的刺儿,仿佛装入了豆子和蓖麻,仿佛爬上了众多的虫子,让他找不到一个可以入睡的姿势。后来,他悄悄坐起来,打开灯:放在桌上的奖状和笔记本还在,它们安静多了,不曾偷偷地移动过一寸位置。我哥哥凑过去,伸手抚摸了两下奖状的边儿,然后他的右手伸向自己的名字,李恒。他的手指按照奖状上的笔画轻轻描画着,一遍,一遍,此时,他脸上的光也跟着越聚越多,仿佛奖状上的名字是一束小小的光源。他抖动着自己的腿,冲着镜子做了一个奔跑的动作——这时,他看到了我睁着的眼睛。

“你还没睡?”

“我睡不着。”我欠了欠身子,“哥哥,你今天跑得真快。我没想到你能跑得过刘挺。”

他的鼻孔哼了一声。“睡吧。”灯灭了,黑暗重新聚拢,哥哥带着他身上的小光源返回床上。过了好一会儿,他那端传来了声音:

“我一开始就跑在他前面。”

我说:“哥哥,以前你怎么没跑这么快?”

“以前,我又没参加过运动会。”又过了一会儿,我对着他那端的黑暗说:“我看见你们班的齐霄菲,抱你了。”那端有了声息,他伸过了一只脚,“睡你的觉去!有你什么事!”

那个晚上,我哥哥在床上辗转反侧,他被兴奋、幸福和对真实的怀疑烧灼着,无法入睡。

第二天上午,初三(二)班的刘挺截住我的哥哥,在他背后,还有初三(二)班的几个男生。“你觉得,你是凭自己的实力赢的我吗?”刘挺的手指点了点我哥哥的胸膛,“要不是那个笨蛋影响了我,我会输给你?”“就是就是!赵傻子那个笨蛋,连枪也不会放!要不是挺哥怕抢跑,怎么会比你小子慢?”……我得介绍一下那天发生的事,它本来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如果不是刘挺他们提及,我哥哥和我肯定都不会再想到它,可刘挺他们却很在意。他们提到的赵傻子,是初三的物理老师,人其实还算精明,不知为何却得了这么一个外号,而且相当响亮。那天,赵老师举起发令枪,扯着他沙哑的嗓子喊:“各就各位——预备——”我们能清楚看见他扣动了扳机,枪却没响。赵老师愣了愣,他将举起的手慢慢收回,吹了吹枪口,然后取出发令弹,换了一发新的,“各就各位——预备——”这次,枪飞快地响了,枪口上端升起一股黄色的烟尘……我哥哥那天表现得相当英勇,以前他可不是这样,本质上,他是一个怯懦的人。他没有后退,相反,他推开了刘挺的手指:“那又怎样?枪又不是我放的。”

“你小子是什么东西?敢跟挺哥这么说话?皮痒呢是不?”刘挺背后的一个瘦小的男生扑过来,挥拳打向我哥哥的脸,被我哥哥躲开了。

“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声音是从背后传来的,邱老师出现在那里,这时的他没披着自己的军大衣,而是穿了一身运动服。“刘挺,你小子还想闹事!嫌对你的处分轻?”邱老师又指了指他身边的那几个男生,“都给我回班上去!”

刘挺硬了硬他的脖子,“他,他本来跑不过我!都是赵傻子害的!”

“屁话!”邱老师伸手拍了一下刘挺的头,“你小子跑得慢了还不服输!别总在客观上找原因!”

我哥哥顺着一个侧边想走,这时刘挺叫住了他,“哎,小子,今天下午我们再比一场,你他妈敢吗?谁输了谁是孙子!”

我哥哥转过了头。他看了一眼邱老师,然后一字一顿:“谁,输,了,谁,是,孙,子。”

不知道那一天的课是怎么上的,我哥哥肯定总是走神儿,我说了他本质上是一个怯懦的人,我敢肯定,他会用一天的时间反反复复,忧心忡忡。课间的时候我见过他,我去厕所的时候他刚从里面出来,面色苍白,无精打采。我和他说了句什么,他似乎没有听见便匆匆赶回自己的教室,课间的时间还很富裕。等我从厕所里出来,和赵显明打闹着的时候,我哥哥又回来了,他还是那副苍白的表情,急匆匆地奔向了厕所。我敢肯定,那一天对我哥哥来说是一种煎熬。他肯定不止一次地想过,在放学之前提前回家,躲过和刘挺的比赛。他身体里的勇气在一点点丧失,而恐惧却一步步加重,像黑色的石头。他是我的亲哥哥,我太了解

他了,了解他就像了解我自己。因此,我敢肯定,他之所以接受刘挺的挑战并且那么一字一顿地重复“谁输了谁是孙子”完全出于要面子,要知道,邱老师就在旁边,我哥哥不愿意在任何人面前显得怯懦,他是一个要面子的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它时慢时快,它的速度由我哥哥李恒的心境而定。最后一堂是自习课,那堂课是快是慢我不知道,它是我哥哥的秘密,我知道的是,那堂课他几乎没写一个字,只在一张白纸上画下了一团乱麻。下课的铃声终于响了。

我哥哥背起书包。他将书包放回到桌上。这时,刘挺的跟屁虫,那个狐假虎威的瘦个子在后门探进了半个头:“李恒!你给我出来!快点儿!”

教室里的空气和光立刻变得凝滞了。许多同学都回过头来盯着我哥哥的方向,包括齐霄菲,孟子雯,她们脸上的表情怪异而复杂。这时,我哥哥缓缓站起来,他迎着她们的目光背上自己的书包,系了系鞋带。那个瘦个子已窜进了教室,他指着我哥哥的额头,“快点!挺哥等着你呢!”

孟子雯躲在后边:“李恒,别打架!你们不要打架!”

我哥哥的脸上努力地贴上了笑容,他的目光却偏向了齐霄菲:“不是打架。是赛跑。我们,再比一次。”我哥哥冲着齐霄菲的方向,然后若无其事地背过身子:“不用担心。我没事。”

操场上聚集了不少的人,这是我哥哥所没有想到的。初三(二)班的男生基本上都站到了一边,我哥哥冲着熟悉的面孔们点点头,那些面孔却没特别反应。“孙子,我还以为你不敢跑了呢。”刘挺在我哥哥面前跳动着,做着拳击的动作,而我哥哥直直地站着,在气焰上早早地矮了几分。我相信,一直埋伏在我哥哥体内的怯懦像一条条虫子,正对着我哥哥的身体撕咬,它们咬痛了他的骨头。

“咱们再比一比。我不许你不用全力,要让我看出你小子不用力,老子废了你!”

我哥哥朝着人群看了两眼。因为刚放学,各个班级都有许多没离校的学生,喜欢看热闹的习性使他们聚向了教室后面的操场。“我们按原来的线跑!开始吧!”我哥哥点了点头,他脸上的血色又回来了,我看见,他朝人群的一个角落里挥挥手,然后将书包仔细地放到起跑线一边——

我的哥哥,在奔跑起来的瞬间就像一头紧张的豹子,修长的双腿那么有力,他把刚才层层泛起的怯懦甩在了身后,把那个刘挺也甩在了身后,虽然在起跑的时候他略显得慢了些——他再一次先于刘挺跑过了终点,这次,他比刘挺快了半个身长。

跑过终点的我哥哥李恒,几乎没做半点儿的停留,他就朝着自己书包的方向走去。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喜悦,相反,我从他木然的表情中捕捉到丝丝缕缕的紧张,他似乎预知了以后的事情。就在我哥哥弯腰去抓自己的书包的时候,那个瘦个子和另一个男生从侧边的队伍里冲过来,我哥哥被打倒在地上。

卖力气的瘦个子甩出几声尖叫,他的脚狠狠踢向我哥哥的屁股,我哥哥趴在地上,手里紧紧抓着自己的书包,似乎他正在经受一次抢劫,他护着的是金条或者珠宝……“住手!你们听见没有!”“干什么打人啊!”我哥哥略略抬了抬头,晚上,他对我说,那时他听见其中夹杂着一个女声,他的耳朵用专用的仪器捕到了它,那声音,是他们班一个女生的。他没说是谁。他不说我也知道,这是我们心照不宣的秘密,我的哥哥,在初二那年陷入了恋爱,当然在我看来是单相思的那种。

我看见,一个男生站在了刘挺的面前,“我叫你住手,你听见了没有?”刘挺看了看他,“又不是我动的手,关我屁事!”

那个男生回头看了两眼瘦个子他们,他们已经停下了对我哥哥的殴打。“跑不过人家,就打人,你刘挺,也太不是东西了。”

刘挺向前跨上一步,他用一种很不屑的神色:“哼,你多是东西啊,别仗着你们五虎,有本事咱单挑!”

“你们这是干什么!又是你,刘挺!赵福,你给我靠一边去!”迟到的邱老师骑着一辆旧自行车插了进来,“李恒,谁打的你!你说,是谁!”我哥哥掸着身上的尘土,没有回答。“是谁?反了!我看看是谁!”

我走到哥哥李恒的身边,帮他掸去身上的土,那个瘦个子迅速地消失在人群中。“你看见是谁?你看到了吧?”邱老师转向我,可我哥哥李恒用力拉了一下我的手。

“李恒,以后有事说话!赵家五虎罩着你!我是老五,高二(四)班的!”赵福斜着眼睛从邱老师的东面摇晃着走过去,他拍拍我哥哥的肩膀,“以后有谁再动你一手指头,就是跟我过不去!”

“你少来这套!”邱老师盯着我哥哥的眼,“下午我去县里回来得晚了些。走,上我办公室。”

我哥哥点点头。他将书包塞给我,伸长自己的脖子,似乎想从那些散去的背影中寻找某个人。他大概没有找到。

“邱老师一来就走了。”我压低了声音。哥哥的书包和以前的重量有很大不同,等他和邱老师走进办公室的时候我打开了他的书包:里面装的是两块砖头。

我哥哥在自己的书包里塞进了两块很重的砖头,却没有使用。

我哥哥李恒,将作为杨柳中学的运动员,参加县里的春季运动会,这是邱老师通知他的,那天,邱老师带着我哥哥的百米成绩来到县文教局,“他们竟然不承认!他们一定是以为……算了,李恒,到县运动会上你好好跑,证明给他们看!为,为学校争光,为老师争气,行不行?”

行。我哥哥说。随后,他又问,那刘挺也参加吗?

邱老师愣了愣。“可以考虑……他也可参加200米……”

晚上,我哥哥在床上又开始他的辗转,枕头上的刺儿刺进了他的肉里。“邱老师叫我参加县运动会。让我要加紧练习。”嗯,我随口应了声,这话他已说过多次了,包括在饭桌上守着我们的父母。何况,那时已经很晚,我的大半个身体都已进入到梦中。

“我上了五点三十的闹铃。你可以再睡一会儿。”

我没有再回答。我要进入的梦很黏,仿佛是一团厚厚的雾,里面的光亮小得像一粒蚕豆。那微小的光亮突然变大了,它大得刺眼:我哥哥李恒,像昨天那样再次打开了灯。像昨天那样,他盯着墙上的奖状,盯着自己的名字。要知道,我哥哥李恒在此之前从未得过什么奖状,包括在小学,这是第一张奖给“李恒”的奖状,这张奖状,使“李恒”在那么多人中间突出了出来,使李恒,获得了之前从未感受到的荣耀——“你怎么还没睡?”

他又看见了我。我说:“灯这么亮,”然后将后背转给他。

“你睡吧。”他说。灯还在那里亮着,发出嗞嗞嗞嗞的响声。“邱老师,”他把话说了一半儿,一少半儿,其余的内容又咽了回去,“早点睡吧。”

第二天等我醒来,我哥哥李恒,运动员李恒,得了奖状的李恒已经不见了,他空出了自己的位置,在他空出的位置那里,淡淡的白光贴在上面,像一种斑。我的目光向前延伸,到闹铃的方向,它突然而热烈地响了起来。

我哥哥的运动生涯开始啦。距离县里的运动会,还有一周的时间。

在这里,我还得介绍一个插曲,这个插曲与刘挺有关。刘挺,作为杨柳中学准备参加县运动会的运动员,也和我哥哥一样,天天出现

在操场上。

躲是躲不过去的。我哥哥在略略的远处压腿,抬膝,当刘挺走近的时候他挤出了一张笑脸:“挺哥。”刘挺没有任何的表示,他的腿粗壮有力,在我哥哥的面前晃了过去。后来,我哥哥表现了他的锲而不舍,端着他僵硬的笑脸给刘挺拿跑鞋,倒水,干一切他能想到的、刘挺需要的活儿。终于,刘挺对我哥哥有了亲密的表示。他先是将自己的上衣和一支钢笔塞进我哥哥的怀里,后来,在我哥哥跑着百米的时候他走上去朝着我哥哥的肩膀来了一拳——刘挺没用力气。可我哥哥,他的泪水却在眼眶里转了几转。“别看刘挺人比较粗,但很讲义气。”后来,我哥哥对我总结。那时他已经和刘挺混得很熟,他和那个瘦个子成了刘挺共同的尾巴。

去县里参加运动会的前一天,刘挺从我哥哥手中接过水杯,似乎很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你和赵家五虎很熟吗?”我哥哥愣了一下,随后他飞快地回答,熟,很熟。他们是我表哥。我爸爸和他们的父亲还是同学。

撒谎,我哥哥完全是在撒谎。赵家五虎和我们家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关系,他们根本不是我的表哥,而我父亲和他们的父亲也不是同学。他们并不认识,或者仅仅是认识而已。赵福之所以来 我哥哥和刘挺间的浑水,完全是因为齐霄菲的缘故,这是我哥哥后来才知道的。

我哥哥撒了谎。事后他很为自己的机敏感到自豪,刘挺没从他的脸上找出任何的破绽。从县运动会上回来的李恒就像一匹骄傲的小马,他带着小马的力气、骨骼、青春和狂野,还有那嗒嗒嗒嗒的蹄声。我哥哥李恒在县运动会上再次跑出了个第一名,并且,他再次打破了县中学运动会的纪录,如果那次在杨柳中学的百米成绩也算的话。他比上次的成绩快了零点二秒,这个成绩使得邱老师脸上显出酒后的光泽,并且经久不散,并且,使他的肚子也略略挺起,说话的嗓门也有了微调。我哥哥是“载誉归来”,这个词是校长在全校师生大会上说的,他反复了三次,站在队伍中,我哥哥装出一副漠然的样子,他甚至有意低了低头,不过他装得不像,那份骄傲还是从他的骨头里从他的肉里从他的衣服里渗了出来。

我哥哥,成了杨柳中学的一个传奇。他从来没有这么被众目睽睽过,他从来没有……我有了一个滔滔不绝的哥哥。在饭桌前,他用那种夹杂着普通话的方言滔滔不绝,翻来覆去,无非是县运动会上的包子和饮料,县一中的大旗,和他一起参加赛跑的学生,我都早听厌了,可我的父亲和母亲并没有显示出也已经听厌了的神情。要是在以往,我父亲早该阴沉起脸色,用筷子敲敲碗:“卖什么话!饭也堵不住你的嘴!”可那天不同以往。是的,我哥哥也不同以往,在以往,他在饭桌前基本是个哑巴,低着头,专心致志地对付着碗里的饭菜,仿佛是个机器人。他对我说过,只要我父亲在家,和大家一起吃饭,他就没有吃饱过。他总想用最快的速度将饭吃完,然后离开父亲的视线,父亲的存在让他畏惧、忐忑,心里会生出幼小的老鼠或者是刺猬的刺。可那天,真的不同以往。

我哥哥说,邱老师说,体育特长生中考可以加分,大概会加五到十分,和班干部、三好学生一样。

我哥哥说,邱老师说,我可以报考体校。有学历,还是干部身份。

我哥哥说,邱老师说……

“邱老师说……”我用一种怪模怪样的声调学他,“邱老师不过就是个体育老师,他又不是校长,他说了不算。”

“邱老师说了怎么不算?”我哥哥的脸立刻拉得很长,“他说的是政策,是国家的政策!你懂个屁!”他甚至让面前的饭也撮出一些来。

“真是,大的不大小的不小。天天吵得脑仁都疼。”我母亲将一块肉夹进了哥哥的碗里。“你说,邱老师说的,有准不?”她的脸转向我父亲,“孩子考个体校,其实也不错的。”

“体校……”我刚开口,就看见我哥哥李恒正用他眼睛里的青灰色狠狠地瞪着我,那里面有平时我从未见过的怨毒,他在被那个刘挺的瘦个子喽罗骑在身下的时候也没使用过。我只好闭上嘴,安静而夸张地嚼着嘴里的两段芹菜。

“载誉归来”的李恒得到的不止这些,在杨柳中学,他一下子告别了丑小鸭的灰暗的生活,似乎生出了白色的翅膀。我哥哥的奖状又多了一张,这一张比杨柳中学发的那张要大一些,而且上面的图案贴了一些绒毛,它是我哥哥不能碰的宝贝,因为那些绒毛一碰就掉。他还得到了一双回力牌球鞋,这是他从县里领到的奖品,这双鞋竟然也臭美地摆到了书桌上,占了不少的位置。在校长表扬过不久,县文教局局长在到学校调研时又“接见”了他,用他的胖手拍了拍我哥哥的头:“小同学,好好练,练好了为学校争光,为我们县争光!大有前途啊!”这些话是由我哥哥在饭桌上转述的,在转述之前他先卖了个关子:“妈,上午的最后一节课我没上。当然不是逃课,我哪敢啊!我是被班主任叫去的,他说有领导接见。哪里的领导?县里的!文教局局长!”

我说,不就是个破局长嘛,有什么了不起,上面还有县长呢,还有市长省长呢!这次,他并没有恼,而且伸长了皮笑肉不笑的脸:“你妒忌了。我知道你在妒忌。”放屁!我说。我有些怒不可遏:他,竟然说我妒忌!不就是有两条破腿嘛,有本事,你考试考进前十名啊!有本事,你骑到刘挺的头上啊,干嘛非要当人家的跟屁虫!……

接下来,我哥哥有了一身崭新的运动服,是我父亲掏钱买的,大红的颜色,红得像血。要知道,那时我父亲所在的工厂很不景气,已经两个半月没发工资了,接下来,我哥哥穿着红色运动服在操场上跑步渐渐成了一道风景,那些早早来到学校的男同学女同学常常站在操场边上看我哥哥跑步,以前,刘挺也曾获得过这样的殊荣。邱老师穿着蓝灰色的运动服,帮我哥哥压腿,指导他的训练,他们两个人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说这些,我并没有妒忌,虽然,得了奖状之后不停翘尾巴的李恒是让我有些看不惯。一九八五年在我们镇上不算是什么特殊的年份,它没有波澜,但对我的李恒哥哥却大不相同。他升入了初三,而刘挺则毕业了,就在那年夏天的晚些时候我在菜市场的鱼市上曾见过他两次,他蹲在那里卖鱼。他看见我的时候叫下了我,“你是不是李恒的弟弟?”我说是。他向我打听了一下有关我哥哥的情况,对我说:“叫你哥哥有时间过来玩。这小子,也不来看看我。”说这些的时候刘挺露出了他的黄斑牙,不过这时他挺和善的,和在学校时的样子有了很大的区别。我们班的赵小痣曾悄悄感慨,说刘挺这一毕业,杨柳中学少了一个混世魔王,应当安静一阵子了。而我们班的张锐谱马上表示了不屑:走了一个混世魔王,会有许许多多的魔王像蘑菇一样生长出来,不信你们等着。好了,打住,我要说的是我的哥哥李恒,我要说的,是他的一九八五。那一年,他那两条飞快的腿使他在杨柳中学呈现了出来,那一年,怀揣青春、青春痘、梦想和荷尔蒙的我哥哥李恒,他的初恋也如他脸上的痘痘,此起彼伏。

其实,他的初恋应当比他脸上的痘痘生得更早一些,那是初二刚刚开始的时候,我哥哥对他们班的齐霄菲有了强烈的好感。要面子的

哥哥在这点上对我从来都不隐瞒,他只是叮嘱我,不许说出去,跟谁都不许说,一个字都不行。我当然懂得要保守他的秘密,我真的和谁也没有说过,就是在他因为得了奖状和奖励而翘尾巴的时候,就是在他以为我妒忌而和我疏远的时候,我也没有丝毫的泄露,我将自己当成是一面很深的湖,我哥哥的秘密就像是投入湖中的石子。

我哥哥被他的初恋烧灼着,他脸上的青春痘里带有明显的火焰的颜色,顶出的白点儿可以看作是火焰的核心,或者核芯,他体内的火焰越积越厚。排遣火焰的方式开始是写诗,每天晚上,我哥哥就像一个笨拙的农民,拿着他矮墩墩的钢笔,在那里吭哧吭哧地写诗,就如同那个农民在土豆田里用力的挖掘。说实话我哥哥缺少写诗的才华,尽管他尽心尽力,绞尽脑汁,写出的诗却都平庸至极。每写完一首所谓的诗,我哥哥就会拿给我看,每首诗的题目下面都写着“献给XF”——在那个时期,我母亲充分扮演着一个特务的角色,她常偷偷地从门缝里瞧我们的动静,我哥哥写诗的样子或者我们一起看诗的样子都让她兴奋,“孩子们在用功呢。”瞒过她的侦察是比较容易办到的事儿,我的母亲一贯笨手笨脚,她的胖身子总能带出不小的响动,何况,我哥哥的“用功”也完全是真的,虽然他用功的结果就是制造一堆没血没肉的垃圾诗,臭不可闻——我哥哥对我的批评并不恼,他会说“你根本没看明白,你根本就没明白它是什么意思”,一边说着,一边将刚写完的诗团成团儿,丢在一个纸箱里。那个纸箱是我们俩的简易纸篓,它吞下了我哥哥近一百首诗。在一九八五年杨柳中学的运动会后,我哥哥找到了新的排遣体内火焰的方式,那就是跑步,跑步,跑步。我哥哥的跑步并不是从一九八五年才开始的,但在此之前,他的速度并没有显现出来,他也没将跑步当成是对火焰的排遣。他不再写诗,他向我承认,他不是做诗人的料儿,“你不知道我想得多……可一落到纸上,就是那些干巴巴的词儿。”

我哥哥在一九八五年写的最后一首诗由我交到了齐霄菲的手里。应当说那根本就不是一首诗而是一个认真的便条儿,上面写的只有一句话:“我每天早上的训练希望你能来给我加油,一次两次也行。你能来吗?”是我,固执地要将它看成是诗的,我哥哥将它是当成诗来写的,一张便条可不能贮藏那样丰富的内涵。本来,这张便条是应当由我哥哥李恒自己交到齐霄菲手上的,我只是配角儿,我的存在大约可以支撑一下我哥哥脆弱而怯懦着的骨骼,使他不至于难堪地倒下,不至于最后退缩——送出之前,经过两个晚上的协商,我哥哥终于下定了决心。“你得陪我去!”他那时根本不像是一个哥哥而像是弟弟,他还反复教我如果齐霄菲这样表示我需要怎样,如果她那样表示我得如何如何……可在齐霄菲家门口,经过三小时的路上行走和去过四次厕所之后,我哥哥还是退却了。他将一根冰糕和那张纸条儿塞到我的手上。“要是她父母问你,你就说是你哥哥的请假条儿,你哥哥病了。”他又叫住我,“要是她父母没看到纸条儿,你不要自己去提,就当没有这事儿。”在我准备敲门的瞬间他又拉了拉我的衣袖,“这个时间,应当是她一个人在家。应当是只有她自己。”

真的只有齐霄菲自己在。她看完了纸条,然后随手拿了一张白纸,撕下一半儿,将另一半儿上面写上字,交给我。她几乎没和我说话,但将我送出来的时候她说了一句:“以后常来玩儿。”我不认为这句话里包含有什么样的意思,它属于客套,她与我又不熟悉。可我哥哥并不这样看。他说,这里面有内容,有潜在的台词,只是一时半会儿不会自己浮出水面。他说,齐霄菲的回复里肯定也包含着丰富的潜台词,肯定。他将纸条抓在手里,并没有急着打开,而是侧了侧身子,躲开了我的视线。“有什么啊,我都背过了。”我说,那张纸条是我折起来的,齐霄菲给我的时候根本就没折叠。

可我哥哥不管。他依然转过脸,把纸条上的字当成是属于个人的秘密,他似乎不太愿意和我分享。

李恒同学:如果有时间我会去看你赛跑的,你为我们班我们学校争得了荣誉。初三了,我要把主要精力放在学习上,争取考出好成绩,你也一起加油!

嘴上,我哥哥并不承认齐霄菲的回复是种礼貌的拒绝,他是那种死要面子的人,他给希望留下了许许多多的理由,但事实上,他也不能说服他自己。那段时间,我哥哥李恒显得有些萎靡,他的身体里有一部分的气被抽走了,剩下的气难以维持正常的运转,被杨柳中学师生叫成“小飞人”的李恒,奔跑的速度慢了下来。

“集中精神!发力!”

“你在干什么?这也是跑步?动作,看你的动作!”

“你今天吃的什么?没吃饱吗?”

……

邱老师的发火对我哥哥作用不大,他的病需要另外的药来医治,邱老师不掌握那样的药剂,即便他不断加大剂量。那段时间里,做完作业,我哥哥会冲着面前的白纸发一阵呆,我想他也许又想写诗,然而他的钢笔没在上面写一个字。他写不出来,他连那种平庸的、套话的诗也写不出来了。

邱老师来到了我家。套话过后,邱老师说李恒是一个搞体育的好苗子,除了百米,他的二百米和跳远的成绩也很不错,“孩子,应当全面发展,朝他能发挥自己能力的方向发展,你们说是不是?”坐在我母亲后面的父亲立刻警觉了:“李恒他怎么啦?他不好好练啦?我看他每天起得挺早啊!”

邱老师解释,他天天都去训练,天天都按时去,只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成绩也有所下降。他以为,是因为家里的阻力,邱老师以往教的学生中也遇到过不少这样的情况,“谁不想孩子有个好的发展?可是,我们也不能代替孩子选择是不是?我觉得,李恒的成绩,他也许……”“我们没有阻力,一点儿阻力也没有!我们家李恒还说,邱老师鼓励他以后考体校,他有这个目标,我们没有给他一点阻力!”我母亲急忙解释,她把端给邱老师的茶水都洒了出来。“邱老师,你说,这孩子,能考上体校吗?体校出来,算不算是国家干部?……”

晚饭,你一言我一语,我哥哥低着头,他恶狠狠地对付着面前的饭,端出麻木而坚固的表情。“班主任说,我也不能光练体育而忽略学习,初三,得把精力放在学习上。我这些天在补英语呢。”他说出自己的理由,说着,他嘴角的两粒饭粒掉在了桌面上,他拾起一粒放进自己的嘴里。我母亲看了我父亲一眼,然后也不再做声。过了好一会儿,她指着我:“快点吃,吃饭时也玩,你想把这顿饭吃到明天啊?时间都这么浪费了!有那时间好好想想你的学习,想想还有哪道题不会做不好吗?都这么大了别光让别人说!……”

她又转向我哥哥:“听说体校招生很少,也不好分配。你觉得自己能考上吗?可别捡不到芝麻,也丢了西瓜!你的路是自己选的,可别到时候埋怨父母……”

睡觉前,我问哥哥:“你饿不饿?”他停顿了一会儿:“不,你自己去吃吧。”等我从厨房里回来,他已经躺在了床上,支着他的头。关上灯,我对着他的方向说话:“哥哥,我今天看见齐霄菲了。她和高中的那个赵

福在一起。”“嗯。”“赵福和她说什么,她不听,赵福就抓住了她的手。她甩不开。”“嗯。”“看得出,齐霄菲有些生气。赵福一直那么嬉皮笑脸。”“嗯。”“你怎么这样一副不死不活的样子?”我支起身子,“哥,你想怎么办?”黑暗里只有喘气的声音。后来,我听见他转身的声音,“我不会放弃。我不放弃。”他说。

“明天早上,你和我一起起来,去看我训练!”我哥哥说得斩钉截铁。

我哥哥李恒又回到了操场上,我说的是心境、状态的回复,自从春季运动会之后他一直坚持着训练,但有段时期他心不在焉。他对我说,没有一个女孩子会喜欢一个什么也不中用的男生的,要想有女生喜欢,你就必须出色。他的脸上泛出一种坚毅的光来,你要记住,轻易放弃的男生也不会受女生的喜欢。那时候,我哥哥从同学那里借来了《天龙八部》、《笑傲江湖》和一本琼瑶的小说,这些道理,也许是他从这些书里得出的结论。我猜测,他在飞速奔跑的时刻,大概会把自己想象成一个侠客,在武林大会上显山露水的英雄——好啦,关于一九八五年的哥哥的故事还是长话短说吧,此后,他又回到了刻苦和意气风发,在操场上的奔跑中,他巧妙地掩盖了自己的怯懦性格,却显得刚硬,有力。在冬季,我哥哥和齐霄菲的关系忽然有了某种突破,他们竟然有了约会,她还收下了我哥哥送给她的一本笔记本以及一盘伊能静的磁带:我不知道我哥哥是如何做到的,是他的锲而不舍感动了她,还是他从琼瑶或者金庸的书里学到了什么样的绝妙招术。对此,我哥哥李恒笑而不答:“等你需要的时候我肯定给你支招!保证你马到成功,不费吹灰之力!”对了,在寒假生活开始的第三天傍晚,我哥哥带着一身的泥土和几处伤痕回到了家里,他乌青的眼眶让人看着害怕。我哥哥说,是自己不小心摔的,就是自己摔的,真是自己摔的……他还描述了当时的情景,可我们谁都不相信。“跟人打架了还不说!是谁,我找他家去!”我母亲拉着他,他翻了翻白眼:“不需要你们管!我自己知道怎么处理!”

从那个冬天,或者更早一些,从秋天开始,我哥哥李恒就是一个有秘密的人了。之前,他从不隐瞒他的任何事,任何想法,他把我当成是最好的朋友,而现在,他有秘密了。有了秘密的哥哥还和我睡在一个屋子里,却让我感到孤独。

我知道我哥哥在等待一个新春季的到来,他在等待一九八六年的春季运动会,杨柳中学的,县里的,乃至市里的。邱老师说,我哥哥没能参加一九八五年市里的运动会应当是个遗憾,因为那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增长经验、提高水平的机会,同时也是一个被选择的机会:因为省、市体育局、体校的一些老师也在。邱老师说,只要我哥哥努力,能在县运动会上拿到好名次,他一定想办法让我哥哥参加市里的运动会,一定!一九八六年的春季运动会马上就要到来了。

一九八六年的春季运动会马上就要到来了。时间,在许多的时候都流动得波澜不惊,日出日落,太阳每天都是旧的,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对一九八六年那个略带着寒意的春天,不知道我哥哥现在是一种怎样的心情,时间的离去在多年之后也变得波澜不惊,然而,当时。感慨打住。那个春天对我哥哥来说比一九八五的春天更让他难忘,它成了疤痕,下面是他反复连接的痛感神经和流着的血。

有我哥哥参加的杨柳中学春季运动会是引人注目的运动会,它之所以引人注目多多少少是因为我哥哥李恒的存在,在运动会开始之前他就成为了瞩目的中心,学校的黑板报上在显著位置写着“中学运动会开始在即,‘小飞人将继续向纪录挑战”,而在运动会开始前两天,学校的广播就开始朗诵那首《奔跑在时间前面》的诗,朗诵者修改了部分的词:“像穿过风雨的燕子/像离弦的箭/像那狂奔的骏马啊,你看他/飞一样速度/跑在了时间的前面/啊,请接受我们的赞美,我们的喝彩/百米赛场上的小飞人……”

我哥哥为人低调,表现得波澜不惊,他故意和平常一模一样,仿佛板报上、广播里反复播着的“小飞人”和他毫无关系,他不认识这个人,但小小的得意、自信,甚至傲慢还是从骨头和肌肉里面渗了出来。毫无疑问,我哥哥等待这次运动会已经等很久了,他几乎天天在盼,在临近运动会开始的前几天,他晚上常常盯着日历牌,一张张翻过去,翻到运动会的那天停下,直到睡觉前才将日历翻回到当天的日期——我将这些都看在眼里。

上午十点,我哥哥的红色运动服出现在跑道上,他的入场引起了阵阵掌声,有人在喊:“小飞人,加油!” “小飞人,加油!” 在李恒的脸上,又出现了上届运动会赛完百米之后的那副木然表情,他只是不停地做着准备动作。我猜测,我哥哥今天的木然肯定和去年的木然含意完全不同,这一次,他的木然应当是拿不定主意,是表现得活跃、热烈一些接受那些呼喊和掌声呢,还是继续像以往那么谦逊,免得让别人说自己翘尾巴?……我一直觉得我是我哥哥肚子里的蛔虫,到现在都是。

与100米短跑同时进行的还有其它比赛:标枪、跳高、跳远。然而我哥哥李恒那身红色的运动服在跑道前出现的时候,百米赛道前还是聚集了小小的涡流,如同众多的飞虫奔向亮起的灯盏——穿着蓝灰色运动服的邱老师也是那些飞虫的一只,他竟然不顾自己裁判的身份,从终点跑到我哥哥身边,向他交待了些什么,我哥哥在频频点头。没披军大衣的邱老师拿着秒表,倒退着又跑回终点:“各就各位——”

100米。我哥哥在发令枪响起的同时弹起了身子,他的腿显得那么修长、有力、迅速,他如同离弦的箭,或者如同广播里那首诗上说的,像穿越风雨的燕子,奔跑的骏马……我仅有的那些比喻还没有用完,比赛已经结束。第二名。我哥哥令人惊讶而失望地跑成了第二名!

在我的位置能清楚看到他的表情。他张大了嘴巴。他的脸上跳动着分明的痛苦,慢慢地弯下了腰去。他揉着自己的右脚。然后脱掉鞋、袜子,又将它们穿上——他似乎是受了一点点的小伤,他的右脚,在关键的时刻做出了背叛。“怎么啦?”邱老师跑过去,然后是他们班的冯一凯、赵文东、孟波和齐霄菲……我哥哥冲着他们摆摆手,然后站起来,退到队伍中去——那件红色的运动服在队伍中依然显得鲜艳。在走回队伍的时候,他似乎略有点瘸,虽然他做出了故意的掩饰。某根刺,顺着他的右脚向上钻进了他的肉里,并将疼痛扩展到心脏的位置——从他的表情来看,是这样。

那天晚上我回家很晚,要确定躲开了父母的视线之后,我回到了房间。“干什么回来这么晚?”他的话语冰冷,带着几片没有融化的冰,还有那种冰棱的粗粝感。他竟也没回头看我,而是盯着面前的一本书。我没回答。我将脱掉的上衣丢在了水盆里,向里面倒进了洗衣粉。

“你怎么不回来吃饭?”他竟然还用那样的语气,他竟然,还不转过脸来看我一下!“我去打架了!”我的口气同样坚硬,同样冷。

“打架了?”我哥哥李恒这才转过头来,“跟谁?为什么?”他的手指碰了碰我额头上的伤疤,“谁把你打成这个样子的?”

委屈在我的胸口形成了波涛,我用力地按住它们,“赵小痣。还有他表哥。还有三个人,都没动手。”“你不是和赵小痣挺好的吗?”委屈的波涛一下子打过来,我有些猝不及防,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他说,他说……他说,你的脚根本没事儿。你是跑不过人家……”

那天晚上,我哥哥给我打来了水,给我洗净了衣服上的泥渍和血渍,并从厨房给我拿来了馒头和咸菜。我吃着,他对我说:“这事不算完。我不会让他们白欺侮你的。明天,我去找刘挺。”我哥哥说:“我去找刘挺,相信他会给我面子的。”他脱下鞋子,将自己的右脚放进热水中,用手轻轻揉着:“相信他会给我面子的。你看刘挺会怎么收拾他们。”

写作业的时候,我忽然发现哥哥的奖状不在了。得了第二名的哥哥,将他以前的奖状也收了起来。看得出,这次失利,在他的心里真的构成了巨大的阴影。“小飞人”在众人的面前,在邱老师、齐霄菲和杨柳中学所有师生的面前,受到了挫败。

那天晚上,我哥哥很晚才睡,虽然我们早早关闭了灯,都安静地躺着,不发一言。那天晚上我也很晚才睡,我一遍遍构想如何依靠自己,依靠刘挺,依靠棍棒、砖头、书包和菜刀将赵小痣和他表哥打得屁滚尿流,血流成河,一遍遍地,甚至让他们跪在地上,像狗一样舔我刚从球鞋里伸出的臭脚趾——历史课上,老师说成吉思汗就是这样做的,那些心甘情愿、满脸陶醉的俘虏们得到了活命,有的可以继续回到原来的国家当王公大臣……我对赵小痣和他表哥给我舔脚趾的表情进行着设计,赵小痣的表哥肯定不会心甘情愿,就是装也装不出来。那好,我就用脚狠狠踢他的头,踢得他血肉模糊。赵小痣接受了表哥的教训,他挂起笑脸,装得心甘情愿,满脸陶醉——那我也不能饶恕他,我的脚,要踢得更用力……

然而刘挺并没有再回我们学校,他真的没给我哥哥面子。他说算啦,有什么大不了的,等你毕业之后就知道啦。他对我哥哥说,现在他的心思都放在卖鱼上,“不再管那些江湖恩怨了”。他对我哥哥说,以后常来和他说说话,他自己在那挺没意思的。“以后买鱼上我这儿来买!我给你便宜,也不会要谎。”他用力搂了搂我哥哥的肩膀,“你还在练跑步?还是你有出息。别总和别人打架,告诉咱弟弟,等过了这个年龄,就光剩下后悔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忍一忍就算了。”(就是这个不再管“江湖恩怨”、“忍一忍就算了”的刘挺,多年之后在我们镇、我们县成了让人畏惧的“老大”,开了一家夜总会,承包了三处砖窑和一家货运公司,据说还走私、贩毒、杀过人。去年秋天开车去东北被人砍死在酒店里。)

“等我参加完县里的比赛,市里的比赛,我再想办法给你出气。”距离县里的比赛只有三天了,我哥哥的心思全放在了训练上,他要努力证明自己,那个创造县中学运动会百米纪录的李恒依然是一年前的“小飞人”,他只要发挥好,这个第一谁也夺不去。

只有两天了。我哥哥又开始了他的忐忑,晚上,他盯着日历发着一遍遍呆。那时天并不热,只是有点儿闷,可我哥哥额上却渗出了汗水。我不知道,这是两天后我哥哥和我说的,那天邱老师去了县教委,他一是去送杨柳中学运动员的参赛名单,二是去找教委人事科的房主任,当时邱老师正在办理到县中学教学的调动——他带回的消息是,今年县二中的运动会上,一个转学来的学生跑出了10秒08的成绩。“他是新来的副县长的儿子。据说,他也要报考体校。”邱老师拍拍我哥哥的头,“到县运动会的时候,你要好好跑,克服一切困难。只要你再跑出第一名,”邱老师俯下身子,从地上拾起了一件什么东西,“我帮你说话。大不了,我不调了,继续在杨柳中学。”——邱老师将他捡起的那件东西甩了出去,它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我承认后面的这些属于我的想象和杜撰,我哥哥并没有描述当日的情景,他只是说,邱老师说如何如何,如何如何。说这些的时候我哥哥的神情黯然,他的眼睛始终盯着窗外。窗外是一片连绵的雨雾,水声一片,院子里满是白花花的积水,上面不停地有气泡出现,有气泡破灭。这场雨,对春天来说实在罕见的雨,从县运动会开始的前一天便下了起来,连绵了三天三夜,县里通知运动会暂时取消,什么时候开始另行通知。我不知道我哥哥李恒是一种怎样的心情,我想,他应当在那一时间里体味出了一个成语的确切含意,那个成语叫做“百感交集”。

他盯着雨。他的眼神里空空荡荡。他将手边的一张白纸撕成了丝丝缕缕,我问他,哥哥,你是不是不想跑了?

跑好了,又能怎样?我就是再跑第一名,再破一次纪录……

到时候,邱老师就不敢了。我这一年的时间。唉,体校上不了,成绩也拉下了。

等我毕业了,离校了,不用一年,就没人再记得我的成绩。就是中考状元——哼,过两三年,也没人能再记得住他了。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刘挺就是个例子。他也是第一名来着。卖鱼。

我哥哥说着,他说给我听,更多地是说给自己听。他把撕成丝丝缕缕的纸重新再撕了一遍,然后团成一团,丢进了纸篓。

我对他说,我说的是那些大家可以想到的话,它们是听来的,学来的,书上的。我哥哥让我说完,然后做了一个总结:屁。

天晴了,接下来就是几天的酷热,仿佛提前进入到夏天,空气中的水汽有些发黏——杨柳中学的操场依然泥泞,它不适合跑也不适合跳,于是接下来的几天里所有操场上的活动都被取消了,包括百米的练习。我哥哥没去操场,他那件大红色的运动服没有在中学操场上出现,但这不等于那几天里他放弃了跑步练习——下午一放学,我哥哥的自行车就会出现在县武装部训练基地的操场上。我有个表哥在那里当副主任。在那里,我哥哥要练到天黑,他在星星升起前往回赶,他还有二十多里的路程。

星期天,我哥哥叫上了我。支下各自的自行车,我哥哥从他的书包里拿出一个水壶,一包饼干,一袋榨菜,随后,又从里面掏出了一块秒表。“你会用吗?知道怎么用吗?”我哥哥说,这块秒表是他自己买的。“别告诉咱妈妈。我又没向她要钱。”顿了顿,我哥哥又说,“和谁也别说。听见没有!”

他开始了奔跑。一遍一遍的奔跑。我哥哥跑得,咬牙切齿。他把这训练当成是一场战争,看得出来,他太想赢了,我哥哥李恒,他想把那些正在离去或者正在破碎的光重新抓回到手上。

10秒29。

10秒38。

10秒41。

10秒26。

10秒19。

11秒07……

我哥哥跑得眼睛里含满了泪水。他不在状态。他感觉自己已经拼尽了全力,然而成绩却糟得一塌糊涂,甚至跑出了11秒07……如果他的灵魂可以出壳,变成一个新李恒,他肯定会用一根巨大的木棒将这个旧李恒打成肉酱,打到水泥地的下面去。“哥,咱们不跑了,这个地不行。”我盯着他的背影,他重新直起腰来,“跑!”

那天,我哥哥的最好成绩是10秒17。一遍一遍,他跑了整整一天。六点钟的时候我们回到家里,已是黄昏,阳光的灿烂里有着丝丝

缕缕的凉。晚饭时,我去叫他,他睡得像一块石头,一块木头,一个拳击用的沙袋——无论我怎么叫,怎么拍打,都无法将他叫醒。他睡着,沉沉地睡了一夜。

第二天,我哥哥没去上学。这是他从上小学开始的第一次逃课,之前他可从未有如此的胆量。在老师们的印象中,我哥哥应当是那种安静、听话的孩子,好的坏的都找不到他——如果老师对他还有印象的话。那天,从未缺课的李恒还是引起了老师的注意。

“你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不请假?”

我哥哥开始准备撒谎。他早就为谎言进行了设计,包括如何进退,他相信自己的谎言即便小有破绽老师也不会深究,因为毕竟这是他的第一次缺课,因为毕竟初三了,因为毕竟这个班上时常缺课的学生不是一个两个,老师对他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而,我哥哥在老师的追问下还是说出了实话。他没能用上经过严密设计的谎言。他说,他去民兵训练基地了。在那里练习跑步。因为表哥在那儿,说跑步又不是盗窃,要是跑出个全国冠军来基地也有光呢。“全国冠军?”班主任盯着我哥哥涨红的脸,“你知道自己这次小测验的成绩吗?你也不小了,应当知道什么有用,应当知道往什么地方用用心思。你以为……回去吧!好好给我上课!”

下午,邱老师也找到我的哥哥,“傻了你?这样跑,能提成绩?胡闹!过量运动会伤人的你知不知道?……”我哥哥点着头,他的右脚,踩着一块石子来回转动。

县中学运动会终于开始了,我哥哥依然作为杨柳中学惟一选手参加百米比赛,那个跑在他前面的人将和他一起参加4×100米接力。向我父母通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哥哥毫无表情,显得慵懒。“跑好了是不是就能上体校?”母亲问。我哥哥翻了翻他的眼皮:“不一定。”早上,我哥哥早早地起来,窗外还是一片暗暗的灰,他打开灯。运动服、鞋、水壶、秒表。他看了两眼秒表,想了想,还是将它放进了兜里。他在椅子上坐着,轻轻地磨着自己的屁股,似乎里面有多余的肉生长了出来——随后,他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条,盯着上面的字。从我的角度,看不清纸条上写的是什么,但我能猜到,纸条应当是齐霄菲写给他的。齐霄菲,除了和我哥哥、和高中的赵福之外,还与几个高中的男生关系不错,据说她和他们一起喝酒、看电影…… 我不知道我哥哥是否知道这些。他不应当不知道,但他会有办法说服自己,他有办法让自己并不相信。

时间还早,时间当然还早,距离天亮还有一个半小时,距离他们集体出发还有三个多小时。坐在桌前,我哥哥显得无所事事,他拿过一本书,随后是另一本,那些看到他眼睛里的字仅仅停在眼睛的浅表,视网膜上,它们没能继续深入,有种黏黏的、混浊的东西堵住了它们。将书丢下,他发了一会儿的呆,然后拿出了秒表。

他按下去。秒表开始计时。大约过了十秒钟,我哥哥的手又按下去,表停在一个数字上。再按。再按。他反复着,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看着他的反复,很快,困倦就袭上我的眼皮,将我重新塞回到厚厚的睡眠之中。

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他们出发的时间还没有到。我哥哥的表情看上去有些痛苦。我问他怎么啦,他说不好受,肚子痛。已经去了几次厕所,想拉却什么也拉不出来。我在被子里支起身子:“你是不是害怕?”我哥哥哼了一声,将一只臭袜子甩到我的头上。

那一天天空晴朗,万里无云。昨天下午,杨柳中学召开“为我健儿壮行师生大会”的时候也是如此,不过今天早上有些细微的风。在壮行大会上,校长还专门提到了我哥哥的名字,他说,“小飞人”要在这次比赛中继续为学校争光,取得好成绩!他说,我们等着你们载誉归来!

经过一路的颠簸,我哥哥的肚子越来越疼,他的额头上渗出了细细的汗水。邱老师问他怎么啦,他说,肚子疼,想去厕所。要不要停一下车?不,不用。我哥哥看了看周围的男女同学,没事儿。一路上,他们说说笑笑,只有我哥哥表情严肃,虽然,他也在不停地插话,开开玩笑。

车一停,我哥哥就朝厕所的方向跑去。两个同学冲着他的背影喊:李恒第一,快点!笑声在他的背后爆开了。

从厕所出来,我哥哥的脸色恢复了红润,他追赶着那两个过分友好的同学,和他们抱在一起。“没事吧?”我哥哥冲着邱老师笑了笑,没事。就是肚子,还有点儿疼。应当没事。“不行的话,早吃点药。”邱老师打开了他的包,“只是拉肚子?还有没有别的症状?”

上午10点20。百米赛跑马上就要开始了,我哥哥脱掉他披在外面的外衣,露出他那身红色的运动服。就在这时,他的肚子忽然有了一阵混乱的响动,伴随着的,是剧烈的绞痛,它在下腹形成了一个带有尖刺的石头,下坠,再次下坠。“邱老师,我的肚子,我的肚子又疼了。”邱老师回过头来,用一种我哥哥很陌生的眼神看了他两眼,“这是什么时候!那你快去厕所,马上要点名了!快点!”

我哥哥再次向厕所跑去。他的背后是县中学运动场,那里一片喧杂,我哥哥感觉,那些喧杂突然间离他很远,像中间隔着什么,隔着什么他自己也并不清楚。下坠的痛一阵紧似一阵,可是,他同时又觉得肚子里面空空如也,这种空同样让他心慌。

在厕所里面,我哥哥听见了一百米比赛点名的召唤,喇叭里的声音被送出了好远好远。他的心跳得异常剧烈,仿佛在膨胀着,扩大着,堵住他的脖颈使他的呼吸都有些困难。同时,小腹中那种下坠的感觉、刺痛的感觉却越来越重。他似乎听见厕所外有邱老师的呼喊,他随便答了一句什么自己也不清楚。

“各就各位——预备——”随着枪响,我哥哥肚子里面的下坠感也一下子坠了下来,同时被排出的还有他感觉的刺痛,他放了一个悠长的屁。等他放完这个曲折、悠长的屁之后,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一切都已经过去了,百米赛跑,下坠的感觉,腹中的刺痛,甚至还有他的小腹和那剧烈的心跳。一切都已过去了,从厕所里出来的哥哥泪流满面。

从厕所里出来的哥哥开始奔跑。他朝着运动场相反的方向,奔跑。他越跑越快,不去理会行人的目光,我哥哥沿着柏油路朝家的方向跑去。他越跑越快,甩开他修长的腿,用尽身体里积攒的全部力气,像一匹狂野的马,迅捷的豹,一路向前跑去。他几乎跑出了风和火焰……

这也许是他一生中最快的速度。然而,一切都结束了。

责任编辑于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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