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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房

2009-10-07孙春平文择仁

党员文摘 2009年4期
关键词:刘慧东子河湾

孙春平(原文) 文择仁(缩写)

秦建成家的工程是在黎明时分开始动工的。

兄弟问:“大哥,救火似的,有啥急事?”

秦建成说:“都操家伙,把两边园子里的东西都拔了。挖地基,盖房子。”

侄子问:“大伯,砖呢?石头水泥沙子呢?”

“东西马上就到,快动手吧。”

上河湾村果然就响起了汽车声,“轰轰”的,直奔秦家而来。

刘大杰是秦建成的亲家,吃过早饭,才知秦建成家连夜在盖房。他奔了去,见地基已有了模样。刘大杰问,正房就不翻盖啦?秦建成说,我寻思来寻思去,正房还能将就住,不如先盖几间厢房。这两年,我看城里人爱来水边玩,别人能挣农家乐的票子,咱为啥不挣?

两人哈哈一笑,散了。刘大杰直接奔了县城找闺女。他不信亲家半夜三更突然盖房是为了农家乐。

刘大杰的女儿刘慧在县里的一家小学当老师。刘大杰说,你公公家在忙着盖房子你知道不知道?刘慧说,不是早商量过的吗,我和秦博赞助一万元,别的就不管了。刘大杰说,问题是他们现在就动手干上了,也不等秋后,而且盖的是厢房,一盖就是六间,根本不是原来打算的翻盖正房。这里有磨磨儿,你得帮爸打听打听。

傍晚下班,刘慧进了家门,不进厨房,却躺在床上翻起书来。过了一刻,丈夫秦博也回来了,见厨房里冷清,冷下了脸:“什么意思你?放着好好的日子不想过啦?”

刘慧摔了书:“是谁不想过?昨天夜里,你骑着摩托跑出去,直到天快亮才回来,你到底是去干什么了?”

秦博知道,在这个事上她既已存了心一追到底,那自己就越描越丑。想到这里,秦博就把嘴巴凑到刘慧耳边,细细地说了。

刘慧吃惊了,瞪圆了眼睛问:“可真?你怎么不早跟我说?”

“事关机密,露出去还了得?”

“知道机密还连夜跑回家跟你爸说?”

“我不是怕老爷子急三火四地把正房盖起来嘛。”

刘慧给父亲打手机,把事情的缘由如实禀报。刘慧特意叮嘱了一句,这事可是绝密级的,对谁都不能说,稍有不慎,可就把秦博拐进泥坑里去了。

刘大杰确实对谁都没说,连对老伴都没露半点口风。他的应急之策也是连夜把一个又一个的电话打出去,先是让建材公司和砖瓦厂抓紧把东西送过来,见货付款,不赊不欠,又忙着将几个有泥瓦手艺的亲友从梦中唤醒,让他们天亮前赶来帮忙。

两亲家突然之间都造起了房,在村民间引起惊异是必然的。秦建成是什么样的人?儿子在县政府里吃着官饷,跟在县太爷身边人模狗样呢;刘大杰又是什么人?那是人所共知的“鬼一号”,说话办事谁能精过他?

没过两天,村里又有三五户挖地基砌砖石。

上河湾村突然开来一溜儿小轿车,村里有人会看牌子,说肯定是县里哪位领导的,还有市里的省城的,看来村里要有大事啦!

县里来的那位领导是常务副县长岳栋。岳栋将来人介绍给村委会主任刘志威,果然一个个来头都挺显赫,叫于东子那位,是省国税局副局长、党组成员,兼培训中心基建指挥部总指挥。

于东子指点着图纸说,省国税局决定建一处大型培训中心,功能相当于四星级宾馆,地址就选定在上河湾村。上河湾村整体搬迁到山梁西侧三里处的梨花坳,新村庄的整体重建费用由省国税局承担,所有村民的搬迁补偿按眼下的实际住房面积,每平方米暂定八百元整。

岳栋县长不失时机地插话,按省里的拆迁补偿政策,农村住房一平方米是五百五十元,省国税局考虑到村民们的利益和时下建筑材料上涨的因素,将补偿价格每平方米增加了二百五十元,占了大便宜啦。依我的意见,你们村委会不妨走出去取取经,就像那江南的华西村,河南的南街村,好好规划规划,争取一次到位,借此机会也搞成个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样板村嘛。

刘志威心里有数了,人家这是看中上河湾村的这块风水宝地了。怪不得秦建成、刘大杰他们起五更爬半夜地忙着盖起了房子。

刘志威正思忖该说些什么的时候,就见刘大杰在外面“嘭嘭”地敲窗户,还做手势让他快出去。岳栋黑下脸说,抓紧时间议正题,不是火上房的事,都先放放。刘志威灵机一动,说他是我老叔,还真兴许是火上房,我奶奶跟着他住呢,九十来岁了,整天病怏怏的,谁敢说不是个山高水低?岳栋说,那让他进来说。

刘大杰进屋前,朝着院门外招招手,原来院墙外还躲着许多人,得了号令,便浪涌一般冲过来。

刘大杰说:“听说省里的衙门要在这里盖什么中心,上河湾村要整个啷儿地搬迁,有这么个事吧?”

岳栋看着于东子,一时不知是该摇头好,还是点头好。于东子举起双手,做了个往下压的手势,大声说:“乡亲们静一静。省国税局筹建培训中心的事确实存在,搬迁事宜我们正在与相关领导商议。请诸位放心,我们本着以民为本、执政为民的精神,在搬迁安置及资金补偿问题上,一定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

秦建成接话说:“当官的可别拿虚话忽悠我们。你就明明白白地说,我们的房子怎么算面积?”

于东子说:“明天我们就派人挨户测量。村里现有的房子,有一间算一间,有一平算一平,我们按实有面积说话。”

刘大杰追问:“我们新盖的算不算?”

于东子扭头低声问刘志威:“村里的新房有多少?”

刘志威大声答:“你看嘛,新盖房的户主们基本都来了。”

那就是不超过二十户。于东子迅速在心里算过这笔账,一户按一百平米计算,那就是八万元。一二百万元对首期基建预算过亿元的这个培训中心,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于东子大声对众人说:“那就截止到今天,凡是已压了屋顶有门有窗的,都算面积。”

刘志威说:“于总指挥说话办事,嘁哩咔嚓,让我们老百姓心里踏实。但私凭文书官凭印,是不是您这就把这两句话写下来,你们几位领导大笔一挥,都签上字,也省了村民们日后跟我们这些小虮子官犯叽叽啦。”

于东子吩咐秘书:“也好,你把我刚才说过的话写下来,我和岳县长签字。”

岳栋碰了碰于东子,小声提醒,是不是还是以正式文件为准,别急吧?于东子却高声亮嗓地说,划定时限,免起纷争,这事不可再拖。正式文件一定要把这个内容增加进去。岳栋淡淡一笑,不好再说什么了。

在回县城的路上,于东子当即命令局基建办公室立即调集足够力量,明早八点前必须赶到上河湾村,挨家挨户测量核定住房面积。

第二天一早,省国税局的面包车就驶向了上河湾村。领头的叫唐恕,是省国税局局办主任。头天,于东子让她带着六人三组,分别从村东、村西和村中开始测量。测量必须严格准确,数字须让房主当面认定,并按下手印。遇有争议,不要纠缠,留待最后一并解决。测量工作务必在当日天黑前完成。

几个人下了车,一股新鲜的水泥味和泥土味扑面而来。放眼望去,几乎每个院落里都耸立着新起的房屋,有铺了水泥预制板的,更多的则只铺了油毡纸或石棉瓦,墙面有的已抹上一层水泥,多数则还红糊糊赤裸着,连墙缝都还没来得及勾抹。唐恕心里沉了沉,预感今天的任务不好完成了。

刘志威跑过来,老远就伸出了手:“我姓刘,是村委会主任,领导有事请吩咐。”

唐恕迈步走向临得最近的一家院门。这家也在东西两侧都盖了厢房,院子一下就显得狭窄逼仄,只留了一条通到正房的甬道。唐恕站在新盖的厢房前,用手指拨弄着从墙缝里挤出来的泥巴,故作漫不经心地问:“用黄泥充水泥做浆砌砖,能结实吗?”

刘志威说:“乡下人盖房,多是将就。头些年还夯泥土干打垒呢。这砖墙日后用水泥一抹,就结实了。”

唐恕不动声色地说:“刘主任的家离这儿不远吧,我们去坐坐可好?”

一行人又进了刘志威家的院子。让唐恕大感意外的是,刘志威家的院子规整洁净,园田里的蔬菜郁郁葱葱,丁点没有大兴土木的迹象。

村主任毕竟是村主任。头天,当满村人都躁动起来的时候,刘志威也曾想拦阻,有人劝他,说你这是何苦,动迁费又不是村委会出,省里的冤大头真要照单支票子,拣骂落埋怨的岂不是你?刘志威想想也是,便息了念头。只是他把手里的钱偷偷塞进了信得着的亲戚手里,让他们把房子多盖出两三间,他只管坐收红利就是了。

唐恕回到面包车上,把电话打给于东子:“于局长,这里新盖起来的房子,并不是你跟我说的一二十户呀。”

“那是多少?”

“覆盖全村,几乎是家家户户。足有一二百户吧。”

“不会吧?昨天我是亲自去村里看过的。”

“许多房子就是昨天连夜盖起来的,连泥巴都还湿着呢。不信局长现在就坐车过来看看。”

“……那就新房、旧房分别测算,具体情况具体研究。”

“可哪个为旧,哪个为新?具体的标准是什么?稍有不慎,国家损失的就可能数以千万,这个责任我可承担不起。”

结果,省里大衙门的人按计划准时而来,期待中的测量却一户也没进行。看着面包车驶出村口,有人想起带头来测量的那女人刚才曾进过秦吉太家的院子,还抠捏过秦吉太家新房子上的泥巴,便“呼”地涌进秦家。有人嘟哝说,一家坏了全村的事,一条臭鱼搅得满锅腥。秦吉太跳起脚骂,到你家看看去,老鸹落在猪身上,还好意思觍着脸说我!刘志威忙着打圆场,说他们没动尺更好,正好给我们容出点工夫,大家抓紧张罗点水泥,把墙皮都抹抹,把屋顶也再好好收拾收拾,不信他们再来时还能挑出啥毛病。闻听此言,人们又“呼”地散去,忙着回家张罗自己的事。

雨是晌饭后下起来的。那个时候,秦吉太正顶着雨抹水泥。老婆爬到屋顶上去,她拣来一些别人家扣大棚替换下来的废弃塑料布,让他往上递。

这时,房子“轰”地一声就倒了,断壁残垣间传来女人凄厉的嘶叫,秦吉太冲进去,女人被半掩在塌坍的砖石木板间。随声从院门外跑过来的还有几个陌生的小伙子。一个小伙子说,快把人扒出来,送医院吧。

秦吉太看小伙子一眼,又扭头看了看停在院门外装满水泥的载重大货车,陡地明白了。秦吉太一下揪住小伙子的衣领,红着眼睛骂,装什么好人!刚才是载重车从院门外经过,颠簸得地皮颤动,震垮了房子。怪你们!赔,赔我老婆,赔我房子!

岳栋接到电话的时候,已是凌晨。电话是县政府秘书秦博打来的。秦博说,上河湾村有村民已经聚集起来了,要到市里集体上访请愿,好几十人呢,马上就要出村了。

岳栋只觉脑门子上刷地出了一层冷汗,霎时就清醒了,说:“马上叫车,咱们一起去上河湾。”

秦博夜里接到的电话,是父亲秦建成打给他的。秦吉太的女人摔伤了,建材公司的经理赶来说,我只卖水泥砖瓦,但我没有汽车。你们说房子是汽车震塌的,那你们去找运输公司。运输公司的经理来了,说,你们盖的这也叫房子?若是我的汽车能把你们村里原来的老房子震倒,震倒一间我赔一村,行不?

那个时候,村街上聚满了人,堵着不让两家经理和汽车走。刘志威怕引出更大的事端,忙吩咐几位村干部用门板将秦吉太的女人抬送到乡卫生院去。

受伤的女人一被抬走,两位经理趁乱冲出了人群。有人出主意,说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不如就闹到市里去,现在当官的最怕摊事,只要堵到市政府门前,不光秦吉太家的事会有眉目,咱们大家的事也会有个说法,省里的官凭啥连蒙带唬,说话不算数?

眼下,控访可是大事,尤其是控制三人以上的群访。上级动用的手段叫一票否决,出了这类事,一年之内做了什么工作都鸡飞蛋打。

岳栋带着大队人马赶到上河湾村时,天已见亮。一辆租来的面包车和两辆村里的农用三轮车停在村外村路和环水库公路的相连处。三辆车上都挤满了人,受伤的秦吉太女人躺在面包车里。

岳栋一看,立即给县中心医院打电话,让马上来救护车,费用全部由县里支付。离开上河湾村时,他让信访办留下两个人,又留下两位警察,继续观察和处理可能出现的新问题。

岳栋一回办公室,县委常委、宣传部长贺明霞就跑过来,将一份文件拍在了岳栋的书案上。

岳栋看上面县委书记批示:“兹事重大,务请注意。抓紧处置,力保稳妥,不可遗患。”

岳栋再看正文,原来是一篇3000余字的通讯稿,题目是《是谁在破坏新农村建设?》,文章竟把近来发生在上河湾村的希奇古怪之事都写了进去。稿纸的天头处是四个大字:关东瞭望。《关东瞭望》是省内很有影响的一份报纸。

岳栋恨道:“敲诈!纯粹是帮强盗!”

贺明霞说:“就是绑匪,你也得忍住这口气。”

岳栋沉吟有顷,问:“那你拿主意,摆平得多少钱?”

“除了礼物,一个人总得再塞一个红包。总的算下来,总得一万五吧。这种事,与其往下砸木头,不如狠狠砸石头,砸就砸个死,让他们彻底哑口无言。”

早晨一上班,办公桌上的传呼器就响了,牛瑞娜急向岳栋办公室跑去。

岳栋问:“上周周二午后,省国税局的领导来了,陪同来的还有市局和县局的领导,还记得这事吧?那天,你出去后,跟没跟谁说过我和客人们商谈的具体内容?”

“没有,绝对没有。别说领导们研究什么我不知道,就是知道,我也不能随便往外泄露啊。”

“你先不要急着摇头嘛。上河湾村那边出事了,县委主要领导对此非常生气,责成我必须严肃处理。我给你半天时间,你再认真想一想,看自己有没有一时疏忽的地方。有就跟我明明白白地说,我在处理这事时也好有个分寸。”

牛瑞娜回到办公室仔细回忆,然后就哭了。那天的事,确实是自己一时嘴欠,说给了对面桌的秦博,哪曾想秦博又把机密泄露到上河湾村去了呢。

牛瑞娜原来是县一中的老师,是岳栋副县长把她调进县政府当了秘书。刚开始牛瑞娜不会写公文,那些任务很多就悄悄地转嫁到了秦博头上。许多文章都是秦博回家熬夜赶出来,再输进她的电脑,却从不对别人流露只言片语。一来二去的,牛瑞娜就对秦博生出一种很特别的感情,就像姐弟。那天,她从岳栋办公室里出来,一时兴奋,就对秦博说了建培训中心的事,当时秦博还有些不信,但她强调,图纸都画出来了,肯定在你的老家上河湾。

看牛瑞娜泪流满面的样子,秦博问发生了什么事,牛瑞娜便将岳县长问她的那些话原原本本说了出来。秦博顿时就傻了,头上的汗水像坐进桑拿房一般流成了溪水。

午后,看岳栋一人在办公室,牛瑞娜推门进去,大包大揽地说:“县长,上午您跟我说的那个事,我想起来了,错误都在我一个人身上。我请求组织处分,什么处分我都接受。”

岳栋笑了:“哦,这么坚决?”

牛瑞娜眼里汪了泪水:“我给我先生打了电话,他批评我违背了机关工作规则,但他支持我的这个态度。我先生说,做人不能不讲情义,就像带兵打仗,不能只是严格要求下命令,还要讲爱护士兵情同骨肉。不然,真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候,谁会为你舍生忘死?”

这话里有潜台词。两年前,岳栋去部队看儿子,认识了营教导员,才知道教导员的妻子牛瑞娜就在县里当教员。岳栋回到县里不久,就把牛瑞娜调到了县政府。牛瑞娜知道岳县长心里的小算计,他儿子日后要入党,要考军校,或者转士官,转干,都少不了自己先生这棵大树的荫护,这里早含着你来我往的交易呢。

其实,这个事,岳栋早已心知肚明。他之所以还这般严肃地找牛瑞娜询问、叮嘱,就是想通过牛瑞娜卖给她先生一个天大的人情。

半月后,秦博被派到一个山区乡镇当了副乡长。那个乡远离县城,较为闭塞,经济形势也不大好。

从夏到秋,冬去春来。秦建成突然带人扒掉了原来的四间旧房子,又扒掉了还没过周岁的六间新房子,他要用拆新房的砖石在旧房址上再仔仔细细地盖起四间新瓦房。刘志威听到消息,急抱来一万响的大地红鞭炮。秦建成说,糟蹋这钱干啥?刘志威说,你带了个好头,我得庆祝庆祝。这满村房子挤的,看着闹心啊!秦建成说,是闹心,出来进去挤挤插插的,还白耽误了两季青菜。去年一冬,我连吃棵大白菜都得花钱买,不光心疼,还怕说出去脸上臊得慌,这庄稼人当的!刘志威说,听说省国税局的培训中心已经另选地方开工了,有些人硬是不醒梦,还盼着另有衙门来盖楼呢。凡事总得有人带头迈出这头一步,到底是乡长的爹,想得开,看得远,谢谢啦。秦建成忙将烟卷塞进刘志威嘴巴,说可别提那个鳖犊子了,我心里堵。

去夏,连降伏天雨那些日子,全村草草而就的房子塌了十来户,都是连地基都没打好的新房子。

(原载《人民文学》 2009年第1期 原标题为《一树酸梨惊风雨》 原小说约31000字图:段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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