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格马利翁的失策
2009-09-30刘大先
刘大先
1914年,当整个欧洲笼罩在一战的阴影中时,吉卜林正在为英国的战争宣传部门工作。这个出生于印度、为英国获得第一个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怀抱着日不落帝国的荣耀,虽然自己没有上过战场,但是为了让17岁的儿子杰克参军,想尽一切办法,不惜动用所有的人脉,让极度近视的杰克走后门到了部队。
结果自然是个悲剧,刚满18岁的杰克在过完生日的第二天就在法国罗斯的战场上失踪,从此了无下落。两年后,已经知道没有再找到儿子希望了的吉卜林写道:“假如有人问我们为什么在战争中失去生命,是因为我们的长辈欺骗了我们。”然而后悔已经迟了,多年之后,人们在吉卜林死后出版的回忆录中依然能够读到他的沉痛与后悔。
当父辈将自己未曾实现的梦想投注到子女的身上时,往往可能出现如此的场面。但是几乎所有的父母都很难走出这样的悖论:他们对子女过于充满期待,而这种期待可能带来的是南辕北辙。
有个经典的古希腊故事:塞浦路斯的国王皮格马利翁是一位有名的雕塑家。有一次,他精心地用象牙雕塑了一位美丽可爱的少女,爱不释手,每天以深情的眼光观赏不止。看着看着,美女竟活了。这个故事后来成为心理学上“罗森塔尔效应“的著名案例之一,就是说强烈的期待和心理暗示会导致人们的行为正面积极发展。
1968年,罗森塔尔和雅格布森在美国一所小学的实验证明,期待和赞美确实具有一种能量,它能改变人的行为,从而增强人的自我价值,获得一种积极向上的动力,并尽力向期待者的期望努力,以避免对方失望。
许久以来,罗森塔尔效应一直被教育学和心理学作为奉行不二的教条。不过,可能很少有人想到,也许我们一直都从片面的角度误读了这个论断,仿佛只要给与足够的激励、赞美、期待,孩子自然就会充满自尊自信,向着既定的目标前进。吉卜林父子的悲剧可能就是在这里埋下了伏笔。因为与皮格马利翁故事中原本毫无主见的雕像不同,现实中的人总有自己的个性和秉赋。
一个现实中期待者也许全然没有想过,是否是将自己的目标强加给了被期待者,而以后在人生道路上所有的前行实际上是要后者自己践行的。如果他将自己当做了皮格马利翁,那么就是他的失策。每个人其实都是靠自己一步一步摸爬滚打地走在世间,这中间,固然长辈的期许和建议可以免去不少暗礁和迂回,终究人还是要自己成全自己。一言蔽之,别人的期待最终需要转化成自我期待才真正有可能发挥出最佳的效应。
如果无视这一点,很大程度上,长辈的热望就变成了期待的错位。他们的热情满怀给晚辈带来的也许只是在亲情压力、家庭期待上不能承受之重。勉强为之,不过是延续长辈未曾实现的梦想,更多时候,我们看到的是身心割裂的痛苦和不甚调和的生存状态。青春期逆反心理和弗洛伊德说的“俄狄浦斯情结”在某种意义上正是对这一状态的反拨:在父辈背影中所产生的影响的焦虑和反应。
说到这里,我想起自己和两个弟弟这些年来的学习、工作和生活,父母几乎从来没有给予过我们任何明确的期望。如果从一般意义上而言,我父亲简直算得上毫无责任心:从来没有和我讨论过我的将来,几乎没有关心过我任何考试的成绩。有时候和弟弟聊天说到这些,我们无一例外地笑着说,父亲从来不知道我们上的大学门朝哪面开。当然,这并不妨碍我们各自努力用功,立足于人世。
对于一个农民而言,父亲的作为其实没有可以指责的地方。我想除了那些本身就像吉卜林那样是社会精英的父母,大多数中国父母都未必有能力规划自己孩子的人生道路。除却能力本身的因素,更重要的是,我们不禁要反思,父母是否有资格规划作为一个独立个体的孩子的人生道路?
前几天我收到了哥伦比亚大学的邀请函,给父亲打电话说我要去纽约了。父亲在电话那头用他惯常口吻说,那不错啊,出去了注意身体。然后,我们聊了聊他养的兔子和绵羊。挂了电话后,我的心情很愉快,我知道父亲在那头也是愉快的,虽然他没有说什么。老话说,多年父子成兄弟,大约就是如此吧。
(摘自《大学生》2009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