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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游记追朴求真的审美风范

2009-09-30

山花 2009年18期
关键词:游记山水散文

常 康

山水之美,古来共谈。山水有灵,亦将惊世于千古矣!描摹中华山水之美的文体元勋是诗和游记散文。中国游记散文的渊源,极为久远,一直可以追溯到《尚书·禹贡》和富有神话色彩的《山海经》。

当然,汉赋的形成,也给游记散文以一定的影响,如枚乘《七发》中的广陵观涛一段,便为历代游记散文家所称道。必须指出,从《尚书·禹贡》到《汉书·沟洫志》以至《七发》,只能说是我国山水游记的萌芽,严格地说,中国真正的山水游记散文应该是起于东汉而盛于魏晋南北朝。

别林斯基认为:“文体是思想的浮雕性、可感性;在文体里体现着整个的人;文体和个性性格一样,永远是独创的。”魏晋南北朝时期,政治变幻,社会动乱,许多文人雅士对现实不满,清议之风盛行,两次党锢之祸,清议遂转为清谈,如“竹林七贤”之士,为消除压抑,力图到名山大川、名胜古迹中寻找精神寄托,以求得超脱;随着清谈之风和黄老思想的兴盛,空虚乏味的玄言文学占了主导地位,文人学士们只得把他们的注意力和兴趣转向风景名胜,以此作为无聊生活的点缀。东晋末叶起,不少迁客骚人甚至王子王后们与佛教徒交游之风盛行,深山绝谷、幽林、寺亭榭台、明山秀水,使之耳目一新,为他们描述山水提供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新鲜素材。同时,人们的审美能力有了显著提高,对文学审美本质的认识也日益深化,再加上山水画和雕塑等艺术审美形式对文学审美的影响,是时,正如刘勰所言,“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北齐祖宏勋《与阳林之书》描绘文人雅士、迁客骚人:“时一牵裳涉涧,负杖登峰,心悠悠以孤上,身飘飘而将逝,杏然不复自知在天地间矣。”他们的游踪所至,目有所触,心有所动,神有所思,美有所追,即动之以笔,挥之成文。于是,以描写旅途的山川景象和名胜古迹作为主要对象的游记散文体,便带着作家们各自的审美“思想”、求美“个性”和美学“独创”应运而生。游记散文体的诞生和发展,彰显着中国山水的无穷魅力和中国文体审美的成熟,标志着中华民族的审美品位的极大提升。中国文人第一次从大千世界的湖光山色、田园景致中。找到了他们的生命意识的存在,从而首次确认了作家自我独特人格与东方独特山水神韵的默契和依恋。

北魏郦道元《水经注》,对游记散文体的形成和成熟的贡献颇大。《水经注》是郦道元为前人记载我国水道的地理志《水经》所作的注释,它既是一部颇有价值的地理著作,又是一部很有特色的优秀散文。其中如《江水注》等篇,缘事述事,因水写山,描绘山川景物,风土人情及名胜古迹,语言隽永传神,生动形象,引人入胜。刘熙载盛称《水经注》“片语只字,妙绝古今”,“郦道元叙山水,峻法层深,奄有《楚辞·山鬼》、《招隐士》胜境。”即使后来的柳宗元、苏东坡等游记大师们都曾受其影响。我们荣幸地看到,正是由于有魏晋南北朝如《水经注》那样的优秀记游篇章涌现,中国游记散文才有可能、有能力将东方古典散文的灵性和特质表现得那么淋漓尽致。毋庸置疑,郦道元不但是第一位将“人与自然”融为一体的东方审美大师,而且也是世界游记散文学史上将地理与文学高度融合于一体的文体创造功勋。

唐代是我国游记散文发展的定型阶段。韩柳的“古文运动”的美学思潮的冲击波的辐射和穿刺,使我国游记散文从思想内容、审美方式到语言艺术都不得不产生裂变而出现新的突破。单就当时的游记散文的审美艺术方式而言,足以呈现争妍斗胜之态:或则移步换形、分类描写;或则因物写人,即景抒怀;或则杂以议论,托物言志;散文家们审美观照方式可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一时游记体作品空前繁盛。遗憾的是,唐代游记散文的星光灿烂,确实被唐诗的皓月辉煌所掩盖了,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可以在中国文学史上窥探到她那偶尔“犹抱琵琶遮半面”的闪烁一笑。

宋代游记散文,审美风范更为可观。不但游记文体发展到了相当成熟的阶段,而且游记散文家人才辈出,游记佳作更是浩如烟海。尤其是游记“格式的特别”大为后人惊叹。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欧阳修的《醉翁亭记》,王安石的《游褒禅山记》,苏轼的《游沙湖》、《石钟山记》、前后《赤壁赋》,谢翱的《登西台恸哭记》,范成大的《峨眉山行记》,苏辙的《武昌九曲亭记》、《黄州快哉亭记》,晁补之的《新城游北山记》等都堪称千古传诵的名篇佳作。宋时由于“本朝人尚理”,游记散文中议论成分剧增,理性审美色彩浓郁,出现了不少以说理取胜、以议论见长的“格式特别”的“理性”游记散文。这一时期的游记,学习“柳州本色”,文字精练简朴,风格峭拔遒劲。宋文不像唐文那样以写景抒情为长,而是以阐明哲理为尚。特别引人注目的是,宋代出现了所谓赋体游记散文体,这种游记“新文体”,继承了中国传统赋体的审美传统,增添了中国游记散文的语言艺术活力,它似赋而非赋,多衬虚字,少成骈偶,打破了赋的句式韵律,形成了赋体游记。议论化、赋体游记文的出现,可谓宋代游记的新辟蹊径。宋人游记散文的这种探索,明显地打上了程朱理学的审美烙印。

明代开国之初,形式主义的“台阁体”及前后七子的模拟文风盛行,此时期的游记审美创新不佳,后经唐顺之、归有光等人及公安派、竟陵派文人的努力,游记散文美学复有起色。当时,出现了不少山水小品,为游记散文审美增添了异彩。著名的公安三袁兄弟的山水游记为世人传诵不绝。其中袁宏道的《虎丘记》以生动细腻的笔触,把中秋月夜的苏州虎丘的景色,以独特的审美视野活灵活现地展现在读者面前。明末张岱的游记散文追求悟性和率真的品格,其作品可谓明代之冠。他描绘故乡的山水园林,声色并作,寓亡国之思、破家之痛于山水游记之中,笃情厚意充溢纸背。明“性灵派”作家的游记散文更为活脱潇洒,风度宜人。闪烁着中国文章的人本主义的理性光泽,使中国游记散文多了份恬淡和风流,多了份脉脉的人情美和人性美。

徐宏祖是我国明代杰出的旅行家、地理学家和游记散文家,所著《徐霞客游记》既是地理学、地质学、植物学的著作,又是一部优美的游记散文集,它是我国游记散文之皇冠,在散文发展史上有极大的成就和贡献。作者能抓住各个不同山川的特点,以生动的细密的审美笔触,在二维的视觉画面上呈现出三维的立体审美效应,形象逼真地描绘出华夏山川的东方特色,使中国山水的风姿呈现出与西方截然不同的风韵。由于山川气势不同,施以间疏点染的中国画法,数十篇游记便呈现出不同的风格追求:有的奔放雄伟,有的清秀淡雅。作者造语工致,能准确地刻画客观景物,同时又能驰骋想象的翅膀,融情于景,具有强大的艺术魅力。无怪乎清人钱谦益把《徐霞客游记》誉之为“古今纪游第一”。人们发现,《徐霞客游记》比西方传奇性游记体著述更具独特魅力,它昭示的东方情调和传奇性审美方式,是任何西欧历险式游记体著述所无法比拟的。

清代的游记散文,可观的不多。统治文坛近二百年之久的桐城派文风,一定程度上影响着它的发展。加之乾隆嘉庆以后,游记向义理、考据方向发展,影响了它特有的审美风范。但桐城派的游记中,仍有清新简洁的篇章令人难忘。其中姚鼐《登泰山记》颇享盛名。

作者调动多种审美方式,从不同的视点和角度具体、生动、形象地描绘深冬季节的山、海、日的奇妙美景,尤其观日出一段,运用传统国画审美笔法,将日出壮观描绘如画,令人神往。作者善于以极简练的语言写来,绚丽而不浓艳。疏淡而不萧瑟,苍劲朴茂,功力深厚,堪称桐城美学典范。即使置于古代游记散文佳作之中,也毫不逊色。值得庆幸的是,清代“文字狱”未能伤害到游记散文的“筋骨”,虽然细读时能隐约嗅出,不少游记中少了些情思,多了些刻板的机械记录。显然,当时实证主义审美拖累了清代游记散文的轻盈的脚步。

近代从鸦片战争到甲午战争时期,曾国藩利用封建政治势力,鼓吹桐城派古文,网罗封建帮闲文人,组织了反动的桐城—“湘乡派”,掀起了一股桐城派“中兴”的文化逆流,致使清新可读的游记散文不可多见。这一时期,虽然偶尔冒出一两篇能读的游记佳作,但就当时游记散文整体面貌而言,不管是从思想内容上还是从审美艺术技巧上看,都让人有些遗憾。随着梁启超“新文体”的兴盛,游记散文又有了不少生机和活力,但那时所谓“新文体”的游记文章,一是总量不大,二是佳作不多。当时的游记散文创作虽处于低谷,但中国游记散文也借此机遇调整自我,反省发展历程,积莆力量、修身养性。这是中国游记散文发展历程中的冬眠期。她像快要分娩的母亲,痛苦中深藏着期待新生命的审美希望的微笑。

“五四”时期,可以说是中国游记散文的“复兴”时期,那时的游记形式多样,风格别致。字里行间散发着时代的馥香,跳跃着作者的红心,洋溢着战斗的热情,闪烁着审美的目光。郭沫若的《今律纪游》,在异国风光的审美领略中,抒发着浓郁的爱国热情和浪漫情思;钟敬文的《太湖游记》,抒写着审美视察的别致印象和怀古的幽情;朱自清《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用诗的美好韵律描绘灯月交辉的迷茫夜色,将心中的听歌欲望与道德律的矛盾从美学的层面表现得淋漓尽致,使中国游记散文呈现出为世界读者而惊叹的美的极致风韵。这些游记,作者往往在优美的行文之中,将自己所想的如实地向读者倾诉,作家们审美视野主动贴紧了社会生活,极力拉近了与读者的心理距离,使中国游记散文闪烁着人文主义光彩。游记散文成了时代的眼睛和耳朵,读者又从作品中听到“五四”的呼吸和心音,中国游记散文发展到了让世界文学史如痴如醉的美学境界。

郁达夫是继徐霞客之后又一个杰出的游记散文家,他的游记是我国游记散文中十分珍贵的文学遗产。他所积累的丰富创作经验及其表现出来的高超的艺术技巧,实在有着不可磨灭的美学价值和借鉴意义。他依据自己的审美理想将游览的进程、时间的先后、表现的重点统统按照美学原则精心安排,构思到位。他精心选取自然景物,尤其普于捕捉那些自己印象最深刻、感染最强烈的审美意象,准确逼真地加以追踪式描绘。正因为如此,他笔下的名寨大川,则雄伟壮阔;深山幽谷,则凄清僻静;悬岩隧洞,则奇妙万状;花鸟虫鱼,则栩栩如生。郁达夫笔下主客观意象,与历史的真实、地理的风貌、生活的诗情结合得天衣无缝。给读者一种赏心悦目的全方位立体式的美感享受。郁达夫的游记,简直就是作家用自己和中华民族的“灵与肉”铸成的感人诗篇。

新中国成立以来,特别是改革开放的三十年来,是我国游记散文高度发展的时期,这不仅表现为作家之多,作品繁茂,更重要的是人们把游记创作作为一种志趣爱好去追求,通过创作游记散文传导人性和人情,把握“人与自然”的脉搏,写出了大量的“绿色游记散文”,表现出强烈的生命意识,实现着“审美生命”的文学回归。作家们从游记的内容和形式,作出全方位的开拓和创新,不少游记分章描写或加注小标题,增强游记脉络的跳跃性,突出游记审美意识的鲜明性。作家们往往把描写山光水色作为描写人物或风土人情的衬笔,突出地描述普通百姓的精神面貌,一扫旧时代的忧郁情调,代之以高亢激昂的旋律。不少游记中常穿插神奇动人的民间故事,或引用一些古典诗词作为点缀,文章跌宕起伏,摇曳多姿。但是耐人咀嚼的游记佳作,还是老一代的作家作品为最。秦牧的《逛东陵》,杨朔的《泰山极顶》、《海市》、《荔枝蜜》,李健吾的《雨中登泰山》,石英的《蓬莱阁山记》,何为的《园林城中一个小庭园》,方纪的《桂林山水》,徐迟的《黄山记》,碧野的《天山景物记》,刘白羽的《长江三日》、《红玛瑙》,王西彦的《浩瀚的长江》,郭沫若的《飞雪崖》,曹靖华的《红岩归来》,丰子恺的《庐山面目》,张天来的《猕猴乐园》,吴伯萧的《攀金顶》。李广田的《花湖》,冯牧的《湖光山色之间》,叶圣陶的《游临潼》,蹇先艾的《记阳明洞》,洛汀的《天下第一奇观》等,都至今仍在打动着我们的读者。因为他们有一种共同的追求:在崇尚自然的湖光山色描摹中,显露出社会的眼睛,颤抖着时代的心跳,蓬勃着人性的生机,流淌出中华民族和辉煌时代心底的音符。

当前游记虽不乏佳人佳篇,但让人感到有些烦躁和不安。有些作品虽名噪一时,而后便似流星一闪而过。究其原因有二:一是立意太“高”,二是寄托过“深”。众所周知,中国游记散文,从她诞生的那一刻起,就是一位打着羊角辫的活蹦乱跳的“野姑娘”,游记体散文的语言应当具有绿色自然的“天生丽质”,要少“打扮”,去粉饰。作家应信手拈来,切勿有意寄托太高太深的情感,更不能有意潜藏人生哲理思辨。要传承中国古代游记的审美传统,在“无意”中立意,在“无托”中有寄。拙笔以为,一个时代意识和自我表现欲望强烈的作家,容易诱发创作过程中的浮躁情绪,这正如同一个功利主义酿酒师,他很难酿出浓香扑鼻的“百年老窖”。因为美是无声无息的,她不需要炫耀。我们期待当今游记家们潜心研究中国游记散文审美发展史,饱赏中国游记散文作品独特的色、香、味,开拓游记的源泉和处女地,辛勤耕耘,苦心酝酿,创造性地推出一批拥有既时尚又传统的“百年陈酿”,激励当今读者由“自然的美……想起人类”,令游记追朴求真,在欣赏游记审美意象时,寻找到东方特有的人性美和人情美。我们期待中国古老而难老的游记散文能全方位返璞归真,实现彻底的审美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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