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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嚣世界中导向灵魂的通道

2009-09-30何石妹

山花 2009年18期
关键词:贝娄书信小说

何石妹

索尔·贝娄被誉为美国战后新一代作家最杰出的代表,1976年,因为他“将自己对人类的透彻理解和对人类当代文明的精妙分析融入作品之中”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贝娄创作过十多部长篇小说,每一部都堪称文学精品,而《赫索格》为他后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奠定了基础,因此被称为“成就最高的小说”,该小说“将他以前创作中探索过的所有问题、所有感情,人类所有的困境和所有的希望都概括、压缩在这部作品中”。

贝娄是一个具有高度责任心、使命感的作家,他在接受诺贝尔文学奖演说词里说道:“要打动一个现代读者的心,或许是更为困难了,但穿过喧嚣到达宁静的地带还是可能的。在这宁静的地带里,我们会发现他们正在热诚地等待着我们。”贝娄的这种认识,使他在创作精神和价值取向上,既注意思想上的严肃性、探索性,讲究精神上的独特性,又力求与大众沟通,使形而上的理想主义精神取向与具有最大涵盖面和渗透力的形而下的普遍理想结合在一起,这也是这部作品既具启人睿智、发人深省的深度,又在短时间内成为畅销书的重要原因。

《赫索格》因“对当代文化的精妙分析”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这个授奖词真是概括得恰如其分。读过《赫索格》的读者都会发现,小说中当下发生的事只有几件:葡萄园港短暂之行;在纽约公寓思考了一天,然后跟情人雷蒙娜共度一夜;去芝加哥看小女儿,结果出了车祸;回到乡下路德村的房子,故事时间只有短短的一个星期,书中大部分事情都是发生在主人公赫索格的脑中:通过他的联想、回忆、写信和写信时穿插补充的独白等描述了他第二次离婚后精神涣散的情况。妻子和好朋友通奸,重年时“充满人类感情”的家庭生活,几桩风流韵事,朋友及家人的情况以及自己大半辈子的经历和遭遇,更引人注目的是他不断发表自己对道德、宗教、政治、经济、文化等的见解。

从一开始,这位思想品格还浸润在近代的浪漫主义和古典主义精神里的历史教授,就碰到了一个十分窘迫两难的问题——他的第二任妻子马德琳和别人私通,使他被追离婚,还失去他的掌上明珠,可爱的女儿。这对一向尊崇规范理性、和谐自然的冬烘先生来说,的确是一个沉重打击。而且与他妻子私通的正是他最为信赖的朋友,这使他对这个世界的判断与信任发生了严重的危机,精神上受到了巨大的创痛,心理上造成了全面倾斜一这个世界是否像过去那般美好?这个世界上的人格是否像以前臆想的那般健全?原来如此:自己竟是被这些假象欺骗了。

像索尔·贝娄描绘的其他人物一样,赫索格仍然是现代知识分子,在思想、文化、道德发生全面危机时,掷向天穹的一个大问号。当他试图解释这个世界时,他便发现,这个世界已经不可解读了。“人类究竟是什么,我们是谁,为什么活着?……”现实不能完整清晰地给予他一个准确的答案,于是,他成为一个找到目标、踏不上实地的“晃来晃去的人”,处境十分尴尬。

然而当赫索格放弃了当一个“杰出的赫索格”的梦想,回到阔别已久的恬静的山庄的时候,穿过苦难的喧哗与骚动,到达了一个心灵静谧的中心,这是历经混沌之后的静谧。“我打量着我自己,看到胸膛、大腿、脚、一个头。这个奇怪的结构,我知道它会死去。而在内部——有着某种东西,幸福欢欣……你感动了我,这没有选择的余地,种种东西能产生,一股强大的力量,一种神圣的感情,就像橘树能产生橘子,青草产生绿色,小鸟产生性欲。”

这个一生都在研究浪漫主义的哲学教授在生之疲累之后终于回到‘个生命的本源:倾听生命内部那永恒的神圣情感与强大的力量。这令人欢欣的安宁的感动只能由本能感觉得到,肉身总是要消亡的,知识在无限的时间和生命面前捉襟见肘。这一感动的核心是人性一种本源的美好的道德情怀——善。

赫索格在退居乡村古屋时获得了与另一种生命境界的相遇,在那个欢欣的时刻他看到人内部有神圣、有力、有万物与他本人休戚与共的怜悯和痛苦感,他看到善并不是幻觉,只不过在这个时代,被邪恶遮蔽:而知识分子的职责只能是以行为与心来彰显这“善”,阐明人是什么,何为活着的生存难题。所以,赫索格最后的行为显示了他在这个异化时代找寻自身灵魂家园的信心。

在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时代,当作者试图解释这个世界时,现实已经不能完整清晰地给予一个准确的答案。乔伊斯、普鲁斯特、萨特等存在主义者都试图解释这个万事纷纭的世界结构,在对这些流派的传承上,在不放弃现实主义手法的前提下,贝娄仍然希望通过他笔下的人物命运给这个世界提供一种答案。然而如果他只是一味地试图表达自己的感受与思索,过分地形而上,内向化,便很难与读者进行真正的心灵沟通,更难在当代视觉文化发达的攻势下与大众进行沟通。因此在创作技巧方面作者也进行了独特的探索。首先引人注目的是独具一格的书信形式。

索尔·贝娄选择书信技巧,的确充分发挥了它在表达思想与感情方面的优势。但是,他也为自己带来了新的挑战。书信技巧无法克服自身所具有的某些先天缺陷,比如书信中第一人称叙述的主观性以及书信形式对叙述自由度的局限等。为了使这一古老的叙述技巧焕发崭新的生命力,更加灵活地表现《赫》的多重主题,贝娄勇敢面对这一挑战。在小说中对书信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

首先,他突破了书信的时间限制。他的信件不仅记录下了他当时当地的感受,而且还包含着他对过去经历的回溯。无论是受时间限制的个人行为,还是不受时间左右的哲学玄想都融入了他的信中。上至17、18世纪的哲学家,下至他的妻儿,无不被唤入他的书信世界。在小说的最后一章,赫索格坐在伯克郡破败的旧宅中,思绪如潮。运笔如飞。他写信给他的情妇雷蒙娜、儿子马克、仇敌马德琳娜,这些人都与他目前的生活息息相关。他更写信给他死去的母亲、尼采、上帝,他们却远离他所生存的时空。假如没有这些不受时间限制的书信,《赫》的故事本该沿着一条直线随着主人公的言行按时间递进的顺序向前发展。我们看到的将是赫索格离开纽约,又回到纽约;飞往芝加哥,最终回到伯克郡这一连串的行为。但是,恰是主人公的书信以及它们引发的思绪将这条直线扯得七零八落。贝娄这位技巧大师借助书信,任主人公的思维在时间的领域内纵横驰骋,从而赋予了小说广阔的时间跨度:小说中主人公七天的遭遇映射出他一生的际遇;他个人的经历更演绎为西方思想史的一个缩影。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人是背负着沉重的历史感的。虽然人的躯体只能滞留在此时此地,思维却可以无限延伸。从他的书信中。我们不难看出,在赫索格的精神世界中,昨日与今日并无界限,过去与现在错杂交织。人是无法摆脱那份厚重的历史积淀的,那是人类宝贵的精神财富,历史与人如影随形。赫索格在脑海中搜寻的不仅仅是一个失落的世界,他更渴望从中为自己,为所有身处困境的现代人,寻到救赎灵魂的金钥匙:他“凝望着过去,强烈地渴望从中找到与现实相关的蛛丝马迹”。

索尔·贝娄在《赫》中对书信体进行的第二个创新是他改变了书信的一般格式。赫索格是位怪异的写信人。一般情况下,人们只在

渴望告知对方一些消息时,才会想到写信。他们会为写信留下一块专门的时间。可是赫索格写信却是率性而为。无论是在电梯里,计程车上,还是在商店里,只要有想法,他都会奋笔疾书。哪怕在课堂上,在学生的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会不管不顾地在纸上记下几笔。更令人惊奇的是,赫索格这个随心所欲的通信者写出的信与它们的作者一样不受规矩的束缚。一封能够实现交际功能的信件需要由6部分组成——信头、信内地址、称呼、正文、问候语以及作者签名。赫索格的信至多只含有这六部分中的两部分;称呼与正文。赫索格写出的上百封信中,只有留给招待他留宿的朋友莉比的一封完成了交际的功能。而且,他的信相当一部分根本没有变成白纸黑字。

在小说接近尾声时,赫索格一时冲动,决定杀掉合伙欺骗了他的前妻马德琳娜和她的男友哥斯巴奇,却意外地看到哥斯巴奇为他小女儿洗澡的充满温情的一幕。随即,赫索格写下了一封短笺:“人的灵魂是一只两栖动物,我触摸到了它的两面性。”它展示出赫索格的顿悟:人性中原本就善恶兼容。但是,这封信却没有用纸和笔记录下来,赫索格仅仅在脑海中打了个草稿,因为那时,他正站在窗外沉沉的黑暗中。

在《赫索格》中,贝娄为打破书信的形式限制而进行的大胆尝试带来了多重好处。首先,它拓宽了书信的自由度,扩大了小说的内涵,打破了小说叙述的单调节奏,时快时慢,时张时弛,使小说的叙述更富动感和张力。其次,这种技巧生动地勾勒出了主人公灵魂不安的躁动:赫索格在离婚后思想处于崩溃的边缘,无法运用理性思维进行清晰明彻的分析。正是书信,将他这种颠倒错乱、茫然无绪的精神世界刻画得惟妙惟肖,最后,不受形式制约的书信技巧更描摹出一个纷繁复杂的现实世界。通过这些杂乱无章的书信,我们不仅能够看到主人公灵魂的躁动,更能看到大千世界在他脑海中斑驳的投影。贝娄曾坦言:“为艺术而艺术的小说家相信纯粹的形式,经典的秩序。这种秩序几乎是不可能存在的。在一个混乱无章的世界里,这种想法毫无疑问只能带来失意。”因此,他在《赫》中对书信体的全新改革,恰恰深化了他对庞杂的外部世界和混乱的内部灵魂的双重描写。

通过书信技巧在《赫》中精当巧妙的运用,我们不难看出,为了显现并深化《赫》的主题,贝娄在叙述手法上确实匠心独具。

索尔·贝娄的高明之处在于既借人物之口说出了自己的惯常观点,又借助小说技巧把人物在思想泛滥的现代精神危机前那种笨拙挣扎的幽默注入赫索格中,从而使小说获得了一些更有意味的内涵。

作者贝娄把这个人物处理成喜剧性的角色。例如疯狂的写信行为,可以说既是他以前沉迷于思考的习惯延续。也是这个自视为“身负人类文明重任”,坚信自己思想重要性的赫索格对以往思想的崇拜、热衷于给世界一个“综合”的反思。他专爱想那些高深的哲学、信仰、理性、历史观,按自己所理解(一知半解)的高尚原则生活,可对人情世故的了解还不如桑多十岁的儿子,情敌哥斯巴奇来拿妻子的“子宫套”,明知他们会在波士顿过夜,他也双手奉上。正如菲比所说的:“你拒绝了解别人的生活……是你自己的思想使你陷入这种境地”。如果不是这次婚姻带给他的危机。他也许会写出自认为“影响整个人类文明的进步的著作”,关于从生产中解放出来的群众如何过“个人生活”的。这个人物的另一个可笑之处来自于他的自我嘲讽。小说中他自我嘲讽的例子比比皆是。他一方面在苦思冥想,时时肯定自己思想的重要性,“事关整个文明的进步”,也是自己求生的一种挣扎,可他又时常否定自己的思考,“不思想会死吗”。这些都凸显出这个人物在现代精神危机前笨拙挣扎、不知所措的状态。

贝娄曾深刻指出:“多少年来,文学一直是自身的源泉,自身的领域,并且依靠着自己的传统而继续存在着。同时,文学对于不切实际地与普通老百姓分离或疏远表示了认可。尽管这种疏远也产生出了一些传世杰作,但时至今日却使文学日益衰落了。”几十年后的今天这种情况仍没有多少改观。电视、网络早已成为大众传媒的霸主,日常生活的各个方面产生了有异于文学时代的诸般变化,传统文学的概念、地位必然受到种种冲击,不管是纯文学还是大众文学,固守传统只能是一种危险的自焚,过分的形而上、个人化、内向化或是模式化都无法抗衡那充满生命能量与新鲜感觉的视听文艺形式。通过《赫索格》,索尔·贝娄寻觅到了两条通道:一条是作为一个具有高度使命感的知识分子的对当下人类命运之路的严肃思索;另一条是在这种喧哗的浮躁世界里将这种思索有效地传达给广大读者的叙述通道。《赫索格》作为“严肃作品”进入以俗文学为主流的畅销书行列,其雅俗共赏的特点,其特有的文学品质,给予我们的启示是深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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