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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性德地位问题的再思考

2009-09-30陈桂娟

山花 2009年18期
关键词:纳兰王国维词人

陈桂娟

一、关于前人对纳兰性德评价的综述

从纳兰性德在世的时候,人们就开始对纳兰和纳兰词进行评价,当然,这些评价主要集中在对纳兰词的评价上。到了晚清,纳兰成为人们议论的一个焦点。一直到民国,人们对纳兰的兴趣有增无减。民国以后,纳兰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20世纪80年代,纳兰又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形成了一股纳兰研究的热潮。考察从晚清到20世纪80年代,不难看出,在前人的研究中,表现出两种截然相反的情形:推崇与贬损。

从晚清到民国,文廷式、谭献、胡薇元、王国维、况周颐、谢无量都对纳兰赞誉备至,尤以王国维、况周颐为最。王国维认为纳兰是“北宋以来,一人而已”,置南宋、元、明诸家于不顾,可谓振聋发聩,颇有推翻词史五百年之气概;况周颐以“真”论词,以纳兰为“国初第一词人”,阐发了纳兰对于清初词坛的开拓之功;谢无量则认为纳兰“独为一时之冠”;胡云翼更是直言“纳兰性德的个性与作品都与李后主相伯仲,他的小令在清代是无足与抗衡的”。

对纳兰持批评态度的则有陈廷焯、陈子展、罗慕华等人。陈廷焯论词主沉郁,故对纳兰自然的风格颇有微词;陈子展则不分青红皂白,对纳兰从人到词给予了全盘否定;罗慕华则认为纳兰的作品“女性化”严重,缺乏阳刚之气。

平心而论,不管是赞誉还是贬损,这些议论都抓住了某些正确的东西,但却属于“局部真理”,对于纳兰的优点、缺点,都是放大了的看法。综合起来讲,他们的共同不足表现在以下几点:

一是仅仅将纳兰当作一个词人来看待,关注的兴趣是纳兰满族身份;

二是在讨论纳兰词的时候,把着眼点又只放在纳兰词的风格上;

三是人与作品画等号。

文廷式因为喜欢纳兰的为人而推崇他的词。同样,陈子展看不起纳兰而不喜欢纳兰的词,前者是爱屋及乌,而后者则是憎屋及乌。有可能还怀有某种民族的偏见在里头。这样就造成了研究视野狭小,缺乏宏大的、开阔的研究背景,以词论词,以词论人,出现偏颇乃至谬误,在所难免。更为要命的是,在无形之中,降低了纳兰的地位与影响。虽然有的研究者是真心地推崇纳兰。

我以为,考察纳兰的地位,应该把他放在一个大的文化背景里去,这个背景至少应该有三个层次;一是纳兰作为一个满族词人在清词历史上的地位;二是纳兰作为一个词家在中国词史上的地位;三是纳兰作为一个文学家在中国文化史上的地位。只有如此,我们才能算是公正地对待前人。这三个方面是相互联系又彼此具有独立性的。

二、“国初第一词人”定位问题

况周颐在《蕙风词话》里面推崇纳兰为清初第一词人,他说:“容若承平少年,乌衣公子,天分绝高。适承元明词弊,甚欲推尊斯道,一洗雕虫篆刻之讥。独惜享年不永,力量未充实,未能胜起衰之任。其所为纯任性灵,纤尘不染,甘受和,甘受采,进于沉着浑至何难矣。既自容若而后,数十年,词格愈趋卑下。”这个评价是不是过高了呢?我以为。况氏此论还是比较符合客观实际的。谭献、胡薇元都曾提出过清初三大家之说,虽然具体指的人有出入。谭献提出纳兰、蒋春霖、项鸿祚为三大家;而胡氏所提纳兰、陈维崧、朱彝尊更为学界所接受。在三大家里面,纳兰处于何种位置呢?我个人认为,纳兰在三大家中处于领头位置。原因有:从影响广度和深度上看,陈、朱远远不及纳兰,蒋、项就更不用提了。纳兰的作品在他活着的时候就已经广为流传,正如时人所说“家家争唱饮水词”,这与当年“凡有井水处,即歌柳郎词”有异曲同工之处,纳兰的词不仅为士人喜爱,而且获得了各个阶层人士的一致欢心,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大众偶像”。《侧帽》、《饮水》在其生前就已经刊行,并广泛传播。纳兰去世以后,得到康熙的关照,其作品又得以结集、刊刻,再加上其他人编辑、整理的文集,在当时确实是形成了一股声势很大的“纳兰热”,而这些都是陈、朱所不能比拟的。客观上讲,纳兰的身份、家庭地位以及他与康熙的特殊关系。与这股“纳兰热”的形成是有内在联系的。但纳兰确实推动了清初人们研究词、传播词学知识、学词、写词的兴趣,为词这种艺术的中兴起到了推波助澜的积极作用。从纳兰词的艺术品格上看,纳兰的词更像词,也就是说,纳兰词在一定程度上讲,体现了向词本身的回归。我们知道,词来自民间,真朴、自然是其原本属性,词从风格上讲是婉约的,主情的,它更擅长的是表达细腻的情感,展现人在刹那间的心灵波动,这正是词与诗的不同,也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诗庄词媚”。诗属于庙堂文学。它要担负起“兴观群怨”的教化功能,所以诗要求宏大叙事,而词则相反,它要表达人世间普通男女的悲欢离合,“词属小科,壮夫不为”,就是从这个意义上讲的。大约从宋代特别是苏辛以后。人们以写诗的方法来写词。词越来越脱离了原来品格,诗词合流,其间虽有反驳,但总的趋势是词越来越像诗,无论从题材还是表现手法上看,都是如此。纳兰的词,批评者说其意境不深、措辞浅显、反映生活面狭窄、只是抒发个人的哀婉之情。等等。对于这些意见,我以为应该持两点论,一方面,纳兰的作品确实主要抒发的是个人的情感,没有更多的社会内容;另一方面,也必须看到,宏大叙事更适合诗文来表现,纳兰不在自己的词里面写这些内容,恰恰表明了他对词的理解与把握。他让词回到了那个长于抒情的艺术世界中去,回到了词的本身;纳兰回归词的本身,但并不是简单地模仿重复,他还有所创新、发展,特别是长调,过去有人批评纳兰的长调“多有不叶”。其实,词到了清代早已失去了音乐性,纳兰以情贯穿,灵活调配文字,这与当年柳永、苏轼对词的创制同理。

三、“北宋以来,一人而已”的满族词家纳兰在中国词史上的地位

王国维对纳兰的评价不可谓不高,在《人间词话》里,王国维说:

“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由此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过去人们对王国维的这一评价,无论是赞同者还是否定者,都以为王国维是就纳兰词的艺术风格、艺术表现手法而言的。其实,王国维在这里不仅仅是谈纳兰的艺术风格与手法。还涉及另外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也就是况周颐所说的“词心”。况氏在《蕙风词话》里面讲:“吾听风雨,吾观江山,常觉风雨江山外有万不得已者在。此万不得己者,即词心也。而能以吾言写吾心,即吾词也。”词心就是今天我们讲的作品所展现出来的对人生、对世界的独特的体验与感觉,是作者思想情感的最深切、最真实的流露,也是作者人生观、世界观的反映。王国维接受的是德国存在主义哲学家叔本华的“悲剧生命论”,认为“人生、欲望、痛苦,一而已”,在他看来。生活的本质就是痛苦,艺术要表现人们痛苦的人生以及解脱的道路。而纳兰这种“哀感顽艳”的特色,恰恰真实地表现了生活的真实,故而王国维认定纳兰是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这里的“自然”包含着认识的因素在内,亦即纳兰发现了生活的本质、真相。考察整个词的历史,我们可以发现,到了纳兰这里。词心发生了一个重大的转变,即向现代性的转变。换而

言之,纳兰的词表现出了一种有别于传统词的现代意识、现代情绪,开始了中国传统词的现代性话语转型。这种现代性话语转型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对于生命本质的认识,即人生虚无的思想。在纳兰笔下,拷问生存的意义,质询生命的价值,产生怀疑、发生动摇,如《江城子·咏史》、《生查子》(鞭影落春堤)无不流露出浓郁的虚无色彩。二是对于生活真相的揭示,即痛苦是生活的全部真谛,纳兰写了大量的悼亡词,这些“痴情裹缠、血泪交溢”的文字,表达了人生难测、前途无望、理想幻灭、幸福不永的苦闷,如《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南乡子》(只向从前悔薄情)。三是对于人道主义的吁求,对个性解放的追求与对压抑个性自由的愤懑,《金缕曲·赠粱汾》“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失意每多如意少,终古几人称屈宋?”纳兰作为一个敏感的知识分子。在那个文网严酷的时代里,站在人道的立场上,肯定人的价值,呵护人的尊严,推崇个性自由,表达了强烈的人文关怀,这是晚明以来追求个性自由与解放精神的延续与发展。正是由于这种精神贯穿在他的词中,使得纳兰的词展示出了别种风采,使词这种古老的艺术形式获得了崭新的生命。这种现代化的转型,由于纳兰的过早去世而中途夭折,但纳兰的开创之功应该引起我们的足够注意。

另外,纳兰在中国词史上继李煜、柳永之后,又树立了一个独特的抒情主人公的形象。纳兰的全部词作,为我们塑造了一个真率、自然而又充满忧伤与痛苦的抒情词人的形象。他虽出身豪门却礼贤下士,与士人情同手足:他虽为满族,却心仪汉家文化,成为向先进文化学习的典范:他身处荣华富贵却敏锐地感受到沧桑与凄凉,洞察生命的真谛与生活的真相,用自己的才华、心血与生命为人们创造了一个凄婉美丽的艺术世界。

四、纳兰作为一个文学家在中国文化史上的地位

过去,我们主要把纳兰当成一个词人来看待,忽视了他在文化上的贡献。其实,我们只要看一看纳兰的著述就不难发现,他还是一个著作颇丰的文化人。纳兰的著作,主要有:《通志堂集》20卷,其中赋一卷,诗、词各四卷,经解序三卷,文二卷,《渌水亭杂识》四卷(附录二卷);《陈氏礼记集说补正》38卷;考订、编辑《大易集义粹言》80卷;与他人合编《今词初集》、《名家绝句钞》、《全唐诗选》等。要提醒大家注意的是,纳兰仅仅活了31岁!纳兰研究领域涉及中华文化的最基本的东西,经史、文学、书法、医药、地理、历算、佛学、音乐、考证,而且他还对西方先进的科学技术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渌水亭杂识》表现出了纳兰丰富的知识与广博的学问,传递出的是清朝前期满族上层对于中华传统文明的认可与追求,而那时绝大部分满族人还不识字。纳兰完全可以说是一位向先进文化进军的骁将,他深入到汉民族文化的最核心之处,汲取营养,同时也在改变着汉族文化的某些弊病,批判地继承与吸收,兼具两种文化的优势,成为这种先进文化的拥有者,难怪人们赞誉其为“文化圣手”。纳兰在传播先进文化方面功不可没,我们应该对此给予充分的肯定。

总之,纳兰既是一位卓越的词人,又是一位颇有建树的文学家。他不仅属于满族,他同时属于整个中华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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