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季中散步的梭罗
2009-09-30董继平
记得在15年前,美国友人勃莱寄来一本他刚编辑出版的新书,打开那因为远渡重洋而显得有些破损的包装,一下子便被那本书的封面吸引住了:那是一幅精美的木刻画,画面上是一个手持一株植物的络腮胡男子,目光炯炯有神,似乎凝视着那株植物的叶片、果实,沉思良久。
这本书名叫《飞翔的生活》,是勃莱选编的梭罗的“诗意”选集,其副标题即为“亨利·大卫·梭罗的诗意声音”。这部选集除了选取梭罗的一些诗作,还撷取了《瓦尔登湖》、梭罗的日记和其他散文篇什中的若干“诗意”章节,共辑为5部分,每部分前面都有编者的叙述,读来十分惬意。更难得的是,这个集子还收入了著名版画家迈克尔·麦库尔迪专门为该书所作的7幅木刻插图,其画面清晰醒目、层次分明,线条非常细腻,就连那植物叶片上的一根根脉纹也都栩栩如生,更不要说那个一脸络腮胡的男子的专注神情了。
就是这个人,这个智慧和思想像他丛生的络腮胡一样的人,一个精神遁世者,一个湖畔隐居者,把自己的灵魂都浸入了那一湖清澈的水中。梭罗,这个名字对于中国读者并不陌生,他的一部《瓦尔登湖》在中国传播好几十年了,但要真正读懂那本孤独之书的人似乎并不多,如果你不能安静下来,就无法跟随作者深入那本书上的田野、森林,更无法深入那在作者思想中蜿蜒的荒野小径。
其实,虽然梭罗的足迹留在文字里,但更多却留在了乡间,野外,林中,湖畔。年复一年,这个人就那样独自静静地散步,怀着对种子的信仰,把目光和思想都寄托给乡间泥土和植物,让自己沐浴在春风秋色之中,手拈植物,用他那注视过无数叶片和果实的眼睛审视着精致的脉纹。我知道,他的灵魂同样也在散步,甚至走得更远。试想,每一年,这个孤独者寂静地散步,途经春夏秋冬,会有多少沉思和遐想,会有多少灵魂的收获呢?于是那叶片,那圆锥花序,那果实,溪流,湖泊,漫上他的纸页,泥土和野草慢慢长满了他的文字。
出生于小业主家庭的亨利·大卫·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1817-1862)是19世纪的美国诗人、超验主义作家、美国自然文学先驱,生长在波士顿附近的康科德——当时的超验主义思想运动中心。梭罗从小热爱大自然,据说他对幼年时代最初记忆之一,就是他在夜里醒着“透过群星观察,看看上帝是否就在这些星星后面”。他在20岁从哈佛大学毕业后,曾担任教师,也从事过各种体力劳动。在哈佛求学时,梭罗与超验主义作家爱默生相识,受到了爱默生的影响,开始阅读英国作家柯勒律治、卡莱尔等人的著作,并研究东方哲学思想,同时还以爱默生倡导的“自助”精神进行思考,渐渐形成了自己的独立见解。他留下的著作众多,大都是涉及他在大自然中的体验。可以说,为了寻求终极真理,他从未停止过观察大自然。其代表作《瓦尔登湖,或林中生活》(1854)就娓娓地记录了他于1845-1847年间在康科德附近的瓦尔登湖畔度过的一段隐居生活,成为美国文学史上的一个里程碑。梭罗的自然散文,交融了自然、人以及超验主义理想,浑然一体,简练有力,朴实自然,在19世纪的美国散文中独树一帜。
其实说起梭罗,中国读者都不禁要联想到他那部深邃的大作——《瓦尔登湖》了。这部作品影响过几代美国人,也影响过中国读者,但其实,他对自然体验的文字还远不止这部《瓦尔登湖》,在他的文集中俯拾即是。在美国自然文学发展史上,梭罗堪称鼻祖,是后人敬仰的“诗人博物学家”。经过许多个春秋的默默耕耘,他的文字愈加厚重,后来的美国自然文学作家直接从中汲取营养,梭罗也因此成为美国自然文学的一大源头。
这部《秋色》就是梭罗的自然随笔结集,由5个长篇自然散文名篇组成:《秋色》、《冬日散步》、《走向瓦楚塞特山》、《马萨诸塞自然史》和《野果》。这些篇什记录了梭罗对自然细致入微的观察,文笔优美,尽显作者亲近可感的个人风格,从不同方面反映了梭罗与自然的思想、与自然的关系,从不同季节展现了梭罗在自然中的身体旅程和心路历程。这些篇什中,季节是十分明显的,季节构成了他文字中的具体时间和他心灵中的抽象时间,转换之间,总觉别有天地。这也是梭罗自然文本的一大特色。
让我决定翻译梭罗这些自然篇什的,是因为《秋色》一文。最初读到这篇文章,非常感动。作为自然文学大师,梭罗以独特的眼光发现了常人难以察觉的自然中的细微变化:空气、泥土、声音……向读者展现了他对自然的观察天赋一紫草、红枫、榆树、糖槭、猩红栎,当然还有那种秋天来临时千变万化的种种叶片,即使是那些从枝头飘落、委身于泥土中渐渐腐烂的落叶,他也怀着尊崇的心情,娓娓叙述着自己的所见所感。那些描写虽然点点滴滴,也有些琐碎,但无一不细致得惊人!在他的眼里,叶片是构成秋色的重要因素,因此他对叶片的评价极高,甚至超过了花朵和果实:“花朵只是变色的叶片,果实只是成熟的叶片”。他从叶片开始,赞美着秋天,更赞美着秋色。
《冬日散步》算是梭罗的名篇之一了。在梭罗在眼中和笔下,冬天并不是一个万物沉睡的季节,而是一个充满活力的季节,“自然展现出的奇妙的纯洁,成了最令人愉快的事实”的季节。他独自踏着积雪,沿着熟悉或陌生的小径走向远方,走向大地深处,发现那些活跃的生命:“灰松鼠和野兔也活泼欢快地嬉戏着”。不仅动物,他观察到大自然中的积雪、灌木、河流、湖泊都是欢乐的,充满了乐观精神:“起初,我们还会认为河流在隆冬会断水、干涸……可是它们的水量甚至没有减少……注入湖泊和溪流的千百道泉水依然在流淌。”冬天本身,并非那样肃杀,而是生机勃勃。梭罗以散步时的缓慢步调和叙述时的悠扬笔调,向我们传递了这样一种乐观的情绪。
在一个7月里,梭罗不顾夏日的暑热,与一个朋友结伴起程,去攀登马萨诸塞州的一座高山——瓦楚塞特山,并留下了《走向瓦楚塞特山》一文。这次旅行中,他不仅记录了沿途的乡间景色,还有在此次旅行中的沉思,作出了这样的经典性概括:“最深沉的思想者也就是旅行得最远的人。”该文中,当地的山川、镇子、某些民俗、植物和动物固然尽在梭罗的详述之中,但最重要的是,当他来到瓦楚塞特山顶,他思想中的目光便升华到另一个更高远的自然——宇宙,以一种更宏大的视界来看待我们所处的这个自然——地球,同时,融身于自然中,他还把月亮视为自己的旅伴,这些具有深远的意义。
《马萨诸塞自然史》是梭罗对马萨诸塞州的野外考察报告。虽然是报告,其笔调却依然不减优雅,娓娓道来,视角与观点都体现出可感性,充分展示了梭罗文笔的大家风范。从鱼类到鸟类,从哺乳动物到爬行动物,从两栖动物到软体动物,该文均有所涉猎。同时,梭罗还描述了马萨诸塞的某些特色植物和自然环境。本来,马萨诸塞州是欧洲移民者的最早开拓地之一,开拓的繁荣之下,一些野生动物也逐渐减少,甚至消失,梭罗在该文中或多或少触及了这一事实,以客观的语调描述了这种现状,而且不动声色地向人们发出警告——保护和珍爱自然!
《野果》其实是整整一部书,是梭罗未完成的遗稿,后来由研究梭罗的专家编辑而成,以《野果》为题出版。这部作品收集了他家乡周围植物的传说与事实,细致地观察了当地灌木上结出的种种野生果实的形态和味道,描绘了不同季节的很多野果种类。这部作品是梭罗的晚年大作,梭罗在其中表明了自己对大自然的观点,因此被认为是梭罗最后的遗嘱——他在其中抗议人们对风景的亵渎,反映出保护荒野的重要性。与《瓦尔登湖》相比,《野果》虽然算不上鸿篇巨制,没有《瓦尔登湖》那样的开阔空间,但是那点点滴滴的描述,在一定程度上却是对《瓦尔登湖》的自然精神的继续。《野果》原文很长,本书仅仅选取了其中的一些章节,待今后有机会全部译出,以飨读者。
人与自然是个永恒的主题。时至今日,这个主题已经超越了简单地描写表面自然风景,却把作者的灵魂淡化、融入到自然风景之中,通过细致入微的观察,发现人与自然相处时所必须维系的恰当关系,让这个主题永远延续下去。这正是梭罗让我沉迷之处。阅读之余,就总是忍不住要提笔译出一些篇什来,让自己也沉浸在那鸟语、那蛙鸣之中,或徜徉于潺潺溪流、蒙蒙春雨、变换的秋色之中,让心灵至少从城市的喧嚣里获得暂时的自由。
(该文为梭罗自然随笔集《秋色》译序)
作者简介:
董继平,重庆人,少年时代习诗,20世纪80年代开始文学翻译,译有外国诗歌十数部、美术及建筑画册三十余部。获得过国际加拿大研究奖(1991),后毕业于美国依阿华大学“国际作家班”(1993),被授予“依阿华大学荣誉作家”,担任过美国《国际季刊》编委。现涉足人文与建筑研究及外国自然文学译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