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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蝇

2009-09-30

山花 2009年18期
关键词:苍蝇儿子孩子

八 零

仿佛是定了时,骤然间,一团莫名的凉意从瓦匠麻六的心里升了起来。他微微干咳一声,拿食指在喉结上按按,干巴的喉咙里就像刚咽下了一只蝙蝠。然后,心神不宁地走出窝棚,斜坐到门旁的一堆废木料上,抽起老家带来的槐木烟袋。很快,整个人被浓烟锁住,无数条灰色的细绳在他脖子上打起圈儿,又被风吹散开去了。他的神情捉摸不定。

他即将45岁了,而实际看来倒像55岁的样子。一个沉默寡言的皖北汉子,甚至还有点儿呆。不过瓦匠技术精湛,为人忠厚,人缘因此并不坏。就是太不爱讲话,因此常被一些同伴误认为性格太孤僻了。也许俺天生如此,可这能怪谁?的确,一天中除了工作时间,嘴就几乎是关上的。也没啥喜好,打牌,赌钱,从工钱里拿出哪怕千分之一的份额到花花世界里去消遣一番,也叫他厌恶。天一黑,便早早儿钻进被窝。偶尔听听那只破收音机,如果有报纸或者旧杂志,也会翻上两翻,尽管大字识不了半箩筐。不错,俺是不识几个字的,但俺儿子识呀,小子有出息了,叫老子去死也行哪。这么想来,干起活果然精神不少。俺要快快挣钱才中哪,明年儿子就读高三啦,一旦考上大学,那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他总是喜欢在心里默默盘算着儿子的未来,嘴上的话之所以那么少,大约都藏在心底了吧?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觉得自己不是那么孤独的。可是,一想到这个可以让他欣慰些的问题时,神经也立马跟着收缩起来了。他使劲地按起太阳穴。短短两个月,老婆已给他打了三次电话,催促他赶快给家里汇钱。但是俺实在拿不出多少钱来啊。他现在已不怎么买烟抽,甚至那种劣等酒,也很少喝了。

此刻,日落时分,他独自一人躺在肮脏的铺上,心里一阵阵酸楚着。其实他的烦恼又岂止这些呢?上次回老家,他还听到一些对他不利的传言,竟说什么他的老婆桂玲跟村长……哎——他再也躺不下去了,重重吐出一口热气,从铺上翻下来,抓起瓶子,便仰起脖子。俺就不信,打死俺也不信,这都是他娘的谣言。但他啥也没喝到,瓶子是空的。然而这时,他却像喝醉酒似的不停地告诉自己,不怕不怕,说过了的,再过段时间,再过一段时间工钱就会全发下来啦。可是他马上又想了,娘的,那王八羔子的话又咋能信?这样的话,他娘的何止说过十遍八遍啊?不,不行,俺得想想法子,好好想个法子才中。可俺这笨脑瓜,又能想出啥好法子来?告他去?对。老子就告他去……微弱的灯光下,脸上骤然绽开的笑,很快又像一朵残败的花,吱啦一声耷拉下去了,散出幽幽的冷光。紧接着,一股难忍的热流传遍全身,抵达尾骨后,热气变成凉气。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不停地哆嗦,像极了一只临产的母羊。

等他略略安静一些了,便坐在床头赌着气摆弄那只破收音机。终于被他弄出一点声音来了。但他无心听本地节目。他觉得女播音员的声音太过甜美,显得很不真实。他的精神仍旧停在他老家那块尿布大的地方。他照着广播中健康节目里要求的那样,做了几次深呼吸。但是一闭眼,村长赵新贵那张长满枣树疙瘩的猥琐面孔就“呼哧”跳将出来。俺心里一定住进花斑蛇了,真坏,让俺又疼又恼。

俺也不是那么好惹的,尽管俺是好惹的。他暗暗对自己说。但是作为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此刻,他无疑缺少自我医治的办法。俺的委屈又何止这些呢,他吸溜着鼻子自语道,俺的庄稼地去年给发电厂征去了,现在补偿金连毛也没见着,却又不知向谁说,俺这两年为啥就那么背呢?背透啦,看来俺得相信算命先生的话,俺的命中一定缺啥东西了。也许是刚才的一口烟留在了喉咙里,这时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俺也不是那么好惹的,尽管俺是好惹的。从鼻孔里喷出一股热气,浑身却是凉飕飕的。他哆嗦得更厉害了,却不停地对自己说:没啥,没啥,他应了的,就总会给的吧?他不停地自我安慰着,想使自己舒服一点,直到再一次想到儿子了,嘴角才露出一丝不和谐的笑来。有一次他就问儿子,羔子,明年考大学考啥学校呀?儿子毫不犹豫地昂头说考公安大学,北京的。这让麻六激动异常,一口吞下了大半杯宿县大曲,咂着嘴说:对嘛,要考就考公安大学,看那些王八孙子还敢轻看咱,欺负咱?来,为大学干一杯。接着,又倒上,来,为北京干一杯!于是,父子俩就都笑啦;于是,之后他一见村里人,就向他们说,你们儿子长大打算做啥呀?他总爱这么含糊其辞地打听别人家的孩子,而当别人反过来问他,他却笑吟吟地“无可奉告”起来啦。被问急了,才说了句,北京的啥鸟大学吧。

这么一想,麻六心里顿时亮堂起来。于是听起了节目。女播音员的嗓子还是那么轻松甜蜜,尽管正在播报的是一桩新发生的令人不安的绑架案。就在这时,他注意到院子里有响动,探头看,是彪子,老板的小儿子。这孩子愣头愣脑,人却挺善良,和他爹简直就是俩人。彪子鬼鬼祟祟朝窝棚里看一眼,看到麻六,笑嘻嘻朝他做个鬼脸,就朝这边走过来了。地上的一截钢丝差点把他绊倒。麻六吸溜一下鼻子,大步走了出去。说实在的,他还真有点喜欢这孩子,工人们对他都有不坏的印象。喜欢归喜欢,但毕竟是老板的儿子呀,多少又有点顾忌,不敢对他太亲近,或者太无礼了。但麻六不这样想,他们看起来更像一对老朋友。

麻叔,怎么就你一个人呀?

哦,你来了彪子。他们洗澡去啦……

说着,站在了门口,抬头看天。太阳正照在不远处的另一座窝棚上。透过微红的光影,他注意到有许多东西在胡乱地飞,这让他想起家乡麦收过后大片大片浑浊的天空。

麻叔,小蜀哥在家过得开心吗?

彪子咂着嘴随口问道,眼睛向四处游动。

麻六心想,这孩子怕有啥事。

小蜀是麻六的儿子。

哈,那还用说?他可聪明啦,就要上大学了,大学你知道是啥吗你?他就要上大学啦。接着,又自豪地加了句“北京的”。他心满意足地点起烟袋问,你爸呢?

到外头收钱去了吧。

这孩子大约十岁,正是学习的好年纪,人也聪明,但似乎就是对上学没啥兴趣,整天鬼火一样四处转悠,不知道啥心思。就是太贪玩啦,想必最多不过有一肚子的歪点子吧。城里的孩子都这样,游手好闲,不务正业。麻六这样想,又想起了自己的儿子是那么的争气。

收钱?

对呀。

他摸摸这摸摸那,一会拣起点废钢筋,一会又拾些旧电线,像个考古学家那样认真。要是别的孩子,俺肯定不许他这么做。那……麻六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了口,那,彪子,麻叔问你,你可知道你爸啥时给俺们发工资?

不知道,他才是老板呀,问他去。

这语气让麻六有点生气。他觉得如今城里的孩子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根本比不上乡下孩子的老实和勤恳。他也在应付俺。有其父必有其子嘛。天似乎更热了,麻六叹了口气,注意到身后一只没冲净的菜碗上叮着几只大苍蝇。他终于明白刚才微光中那些乱飞的东西是啥了。只是奇怪为啥这两天竟会有那么多让他头疼的事。苍蝇。乱哄哄一大片。真够反常的。他想起来,有一年夏天的晚上他跟儿子说,比起蚊子,他更害怕苍蝇。儿子问为啥,他说,蚊子虽然喝人血,疼一下也就过去了,但苍蝇会一直缠着你,直到在你身上留下

脓包来。儿子就笑道,还挺有哲理的嘛。哲理,这是什么话,俺从没听说这个词。可是现在还早点,他想,夏天要是真来了,苦恼就更多了。麻六正打算转身回窝棚,那些苍蝇们却“嗡”地蹿将起来,正撞在他脸上,使他一下子恼了。黑,真他妈黑心,妈妈的。转身对彪子说,你爸他真是的,俺们的钱都拖那么久了,啥时能给呀,真不像话……

孩子似乎被这突然激烈起来的语气打动了,张大眼睛,不解地看着他,好一会才说:麻叔,其实我爸还欠我的钱呢,我也觉得他说话不算数呢,我比你还急呢我……啥?麻六几乎要笑出来啦,他也拖欠你的工资?羔子,可真会说呀你……我说的都是真的,他抬起眼,样子很认真,去年的压岁钱,还没给呢,他说很快就给的,但现在还是没影儿,同学都笑话我,他总是说话不算话……孩子的神情专注而黯然。看来不像说着玩儿的哟。再讲啦,麻六心里说,世上哪有儿子说老子的不是的?但是不管咋说吧——他舔了舔嘴唇~这样看问题,这样评价自己的父亲,对他却是个很好的安慰。受害的不光是俺,原来他对自己儿子也是这样的抠门儿。于是,他在潜意识里就把这孩子看作了同盟,微笑着站在一边看着他。他们本来没什么话题,但是现在孩子不经意的几句话,让他感觉找到了知己。他拉住彪子在一截木头上坐下,一冲动,就给他讲起了自己的家乡。最后,当讲到村里的人物故事时,又禁不住想到了赵新贵那王八孙子。

瞬间,一脸的温和全消失了。

妈的,老子干完这活,就回家去了……

为啥不干了呀?彪子忙问。麻六就更生气了。还不是你那个黑心的爹害的?老不发钱,老不发,让俺们在这憋气,喝西北风……一挥手,打跑了身边两只追逐的苍蝇。还有这恼人的蝇子!出乎他的意料,当他如此失口责骂自己老板,他的儿子竟没有反驳,或者说这孩子根本没在意自己说什么。这叫麻六奇怪。当着老板儿子的面儿说他爹的不是,嘿,做儿子的竟没啥反应?他突然就有点瞧不起这孩子了。也没啥可怪的吧,毕竟不是个有心计的孩子。麻六陷入沉思。再抬起眼,彪子还在看他,等着他的故事呢。与此同时,从兜里掏出一包“玉溪”烟。

呀,你抽烟呀你?麻六惊奇地说。

我不抽。给你抽的。你别走,麻叔,你给我讲你们那里的故事,好不好?我最爱听故事了。但一讲起老家,麻六就难免想起心中的憋屈。不过,他还是没抵住一包好烟的诱惑。他想,俺要是有文化,自己能编故事就好啦。最后,故事快讲完了,心也烦透了。他的思考使他停下来。他想清楚了,他得回一趟家去。

麻叔,讲呀,怎么不讲了呀?后来呢……

等一会,他突然盯着他问道,彪子,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就帮麻叔出出主意,你知道俺该咋要回俺的工钱吗?

不知道,我也没有办法。说着,悻悻地跑到一边继续拣起废品来。麻六气呼呼地问他在干什么,他说他要拣东西卖钱,好给一个同班女同学过生日。这个回答让麻六张大了嘴。生日?俺还没过过,俺儿子也没过过,这像什么话。过生日……俺得回一趟家。过生日……

收音机里,还在讲述着刚才的那起案件。

彪子拣了会废品,逛进了窝棚,老鼠似的眼四处瞟着,在一张板凳上坐下,捧着下巴看麻六。麻六没好心绪,耷拉着脸听广播。奇怪的是,他的注意力集中起来了。俺竟喜欢上她的甜嗓子啦!真是奇怪的事。女播音员最后说:这起案件十分棘手,目前尚在调查之中,敬请各位听众继续关注案情发展,提供相关线索……麻六呆坐着,总算把这个节目听完了,才发现彪子也在屋里。他出神地看着他,陷入沉思。然后,突然跳到他跟前,咬了咬干巴巴的嘴唇说,彪子,俺……俺终于想出好法子来啦,保你能要回压岁钱……

此刻,他们沿着一条小巷子走。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黑一白,形成极其鲜明的对比。

彪子,你说咱这么做合适吗?话一出口,麻六就有些后悔,就觉得自己太窝囊太没骨气了,在这个时候还没一点主见,反不如一个孩子走得稳当……怎么不合适?彪子兴奋地说,不是说好了吗,别怕,反正这又不是真的。是我自己愿意的!走啦……对,反正这他妈又不是真的,有啥子好怕?到现在,直到他们离开窝棚老远了,他才明白自己刚才的担忧,准确讲,叫害怕。这真有点不像他啦。俺可不是个怕事的人,俺可不是个软蛋。现在总算没啥了,连这孩子都清楚,这不过是假的。于是步子迈得坚决了些。太阳像钉在天边一样,老半天了都没下去的意思,似乎在等着什么。麻六心想,太阳呀太阳,干啥还不落下去呀,你老照俺的脸,让俺多不自在?天黑下来就好啦,天一黑,俺就从容了。他突然想起来一个河南工友的说法,天一黑下来,太阳就不叫太阳了,那就叫日了。日比太阳让人感到舒服。

这时彪子说,麻叔,你真聪明,想出这么好的点子。我最爱演戏了。他还是那样兴奋。与其说他现在在走,不如说在跳,像只快乐的蛤蟆。啥?麻六回过神,你说俺啥刚才……孩子没回答,正沉浸在即将到来的快乐中,蹦蹦跳跳,不住地扯着墙壁上的小广告。也难怪,这孩子日常生活中,也确实缺少快乐:他父亲可没时间多管他,妈妈呢,出国进修……家里只有一个中年保姆,哪里管得住他?何况现在还是周末呢。

麻六心想,现在那些出去洗澡消遣的工友们一定该回来了吧?一想,心就紧了,腿打起激灵,停下来了。彪子迈出去好几步了,一回头,也跟着停下。麻叔,怎么不走了呀?哦……麻六又迈开步子,彪,彪子,你说……你刚才说俺,说俺啥来着?彪子愣头愣脑看了他一眼,摇头。他太兴奋,早不记得说什么了。麻叔,磨蹭啥呀你,快走吧,我都快等不及了!

说着,两步转回来,朝麻六腰间摸了摸。家伙还在呢,这就好啦,快点吧!他昂着头,唱起《双节棍》。这么一说,麻六才意识到自己带着家伙。下意识摸腰,果然在。现在那些工友一定都回来了,他们该做饭去啦,然后就是吃饭喝酒,就是打牌,接着讲荤段子,时不时还会问上一句,咦,麻六那羔子到哪消遣去了?他倒吸一口气,感觉身上有点冷。继续往前走。手放在腰上。直到有个过路人迎面走来,他才神经质地把胳膊缩回去,像偷了人家东西的孩子,手不知往哪里放好了,便慌张地从墙上抓下一绺杂草。等那人走过去了,他想,那家伙也许看出了啥?不然咋老盯俺的脸。没等他继续胡思乱想下去,彪子拉住他的胳膊,麻叔,你看我们在哪做好呢?得找个人多的地方才行,你说呢麻叔?孩子自言自语着,这样的话,他们才能注意到咱们呀……

麻六回过神,咬了咬牙,好,你说咋办就咋办,反正咱们是闹着玩儿的,你说是不是彪子?麻六给自己打气。他突然想起了从前一桩颇能激励他的往事来:那还是二十几年前,当时他21岁,浑身都是力气和胆量。那次他们老家后山出了一只狼,当时就是他带着几个乡亲为大伙除的害……那时俺可啥都不怕。那时俺啥也没怕过呢。那是一个很黑的夜,他们以一只半死的老母鸡做诱饵,将那老王八伏击了。他想,连狼俺都不怕,还怕这事?再说了,这都是假的,闹着玩的。那是一个深秋的夜晚,天黑得超出想象,他们几个小伙子躲

在一块大石后面,一动不动地等待战机。夜色中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跳。虽说吧,这城里有些人比狼还狡诈,但俺毕竟不怕,人毕竟不是狼。终于等到了后半夜,终于看见那双莹莹的畜眼了。风呼呼吹,那双绿眼睛火星子一样,在杂草间若隐若现。他屏住了呼吸,手里的猎枪紧紧贴住脸。然后,他开始瞄准。只要它再靠近几米,就万无一失了。

人再狡猾,也总比不上那只狼吧?但是,当那畜生油光光的身体刚一闪进他的视线,就隐入一片深草,不动了。鬼眼警惕地向四周转。它一定闻到了不远处那只带血的母鸡了。但它没有贸然多走一步。多狡猾呀,他想。这时,一个后生项不住了,想溜,被他按住。直到半小时后,那畜生才完全进入他的射击范围。“砰”——枪响了,正中狼头!接着,欢呼声响起来。但出人意料的是,那羔子并没有一下毙命。当他们冲过去时,它还试图奋起一跃。要不是他身手敏捷,用枪托将它拨开,锋利的爪子一准就划到那后生的脸上了。哈,那孙子真是他娘的窝囊废,竟吓得尿湿裤子了。

那后生,就是现在的村长,赵新贵。麻六从鼻孔里喷出一股快意的热气。现在,他舒服多了。他从自己英雄的历史中获取了极大的精神动力。尤其当他想到他凯旋后的那个热烈场面。他觉得自己比打虎英雄武松还光彩。更重要的是,赵新贵那羔子竟尿湿了裤子,这让他无比幸福。

出了这条长长的巷子,前面就是一繁华地带。啊,俺马上又要光彩起来啦,那时候一定有更多人来看俺,把俺当做英雄。其实,他之所以向彪子提出这个建议,最大的理由乃是为了自己。等事儿一完,他就可以拿钱回家了。他已经想好啦,他要买一身名牌西装穿回去。这可不够!俺要打的进村子,并且在村长家门口停下,吐一口唾沫,然后鸣笛开过。嘿,他娘的窝囊废,竟尿湿了裤子。

彪子,慢点儿!他突然朝前喊了一句。

彪子停了下来,看他。你就会磨蹭,麻叔。

咱们再合计合计?保证做到万无一失。

好吧。孩子嘟囔着个胖嘴。

首先,咱们得配合好,要让他们以为这是真的,虽然这是假的……这是当然的啦!彪子打断他,我们要假戏真做嘛……麻六笑起来。他突然觉得这孩子并不像他想的那样呆头呆脑。彪子也笑,放心好啦,我又不是没演过戏。有一次我们几个同学演结婚,新郎就是我扮的,可像呢,他们都说我扮得好,不骗你……麻六又笑。好,俺信你。麻六咂咂嘴,又问了一句,彪子,你害怕吗?

我才不怕,有什么好怕的,又不是真的。你怕啊麻叔?俺……俺不怕,俺怕个俅呀俺!俺是男子汉,有啥好怕的?他真想一口气把从前自己打狼的事说给他听听,但他没说。他觉得没必要把这么光彩的事,随便就告诉给一个孩子。除非,除非他再拿一包好烟央求俺。

那就好,我们快点吧,我都等不及啦。

他们继续朝前走,再走几十米,就出巷子了。临走出巷子的时候,麻六又说了一句,彪子,到时候,等事情做完了,你得跟他们说清楚,咱们可是闹着玩的……哎,你可真够啰嗦的,不早说好了,这不是真的,就放心吧你。

你这么一说,俺就放心了……

麻六深深吐出一口气,看看西边的天,太阳像块就要烧完的木炭,红莹莹的,却又并没有一下子烧完的意思。他再次注意到光线中有东西在飞,把空气都弄浑了。他不觉得怎么热也不觉得怎么冷了。从后面看过去,他的后背上爬着几只大苍蝇,那是由于他的衣服上沾着油渍。他当然没有发现这一点。如果彪子走在后头,或许会帮他赶走它们。

现在,他们是并肩走的。

出了巷子,是一个十字街口。

刚才还清净的场面,很快被各种声音打破了。路上行人匆匆,车子来往穿梭,店铺招牌上的彩灯亮起来了,放眼望去,构成一条五彩缤纷的长廊。这就是城市的好处,到处都是光,什么都看得见,不像农村,黑糊糊一片。他想,如果再晚些,那就更好看啦。他从前很少来这里。不过他工友中倒有几个小子常爱到这儿消遣。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简直穷烧包。我们不是有钱人。我们是来过死日子的。他向大街两边望了望,却并没有看到那几个穷烧包谈到的那种叫“鸡”的好看女人。真像他们说的那样,这世界还像话吗?摸出烟袋,点上。他把烟袋头撅得老高。

首先要穿过一条马路,然后才能到达对面那条热闹的街。十字路中央竖着一个交通哨。麻六发现一位交警正在不远处走来走去,赶忙拉住了彪子。

麻叔,又怎么啦——彪子不耐烦了。你看见那个警察了吗?他赶紧熄灭烟,向斜对面瞥了瞥眼,目光立马收了回来。彪子略略怔一下,茫然地看去,随即拍着胸脯说,看,看见啦,怎么啦?咱们过了马路再往里走,不就看不见了?麻六小声说,可俺还是怕把警察招来,虽然是闹着玩儿的……说起警察,麻六心里就起毛。小的时候,他至今还记得,有一次一辆到他们村里办案的警车,曾使他紧张了好一阵子。那次他刚在一家门前捡到一毛钱,想了半天不知道该咋办,只得又鬼鬼祟祟将钱丢在了原处。就在这时,那辆警车“呜呜”地进村了。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忙奔到一个草垛后面躲起来。事后,才发现那车是来捉一个叫曹五的盗牛贼的。尽管和自己没啥关系,但麻六心里还是极其紧张,以至成年之前,每次见了警车都下意识躲起来;成年之后,一见到警察板着脸走过来,身体就自动发起抖,以至于到后来,也就是去年春天村子开建电厂那会儿,他坚决不同意别人强征他的地,最后警车开来了,也就只好乖乖赔着笑答应了。

天生对警察有一种畏惧心理。但在他内心更深处,却极力要求儿子以后考公安大学。

麻叔,你的腿咋乱抖呀,你怕警察啊?彪子张大眼睛看着他,让他很不自在。

谁,谁说的!他小声吼道,俺才不怕,谁怕谁是孬熊!俺是好人,俺又不欠人钱,不做坏事,不赌博,不贪污不受贿,也没像曹五那样偷牛,也从没……乱说,俺怕啥呀俺?他还想说,也从没“嫖过那些好看的女人”这样的话,又觉得在孩子面前这么说有失体统。他感到奇怪的是,他那些做过这等犯法事的工友们竟敢大声去嚷嚷,难道就不怕警察听见?

我觉得你怕,彪子一本正经地说。

麻六的眼一下直了。这时彪予笑起来,其实警察有什么好怕的?你真是的,一个大人还怕警察,你又不是坏人。就算是坏人,也不要怕警察呀,以前我妈单位一个吃喝嫖赌的贪污犯被警察抓走的时候,什么都不在乎,还乐呵呵着呢——哪像你,胆小鬼!

人说他胆小。在村里人看来,他其实就是胆小鬼,缺少男子汉气概。甚至有人还悄悄说他是“窝囊废”,连自己的老婆都管不好。但这样的话要是被他听到了,他非要跟人家拼命不可,尽管他不一定真的敢跟人家拼命。俺可不是那么好惹的,尽管俺是好惹的。他想他怎么说以前也是打死过狼的,难道还怕那些王八羔子不成?现在,当听到一个孩子也骂他胆小鬼,一股痛苦的热流就堵住了他的嗓子眼。

混账,王八羔子!谁,谁讲俺是胆小鬼?再讲俺宰了他——俺可是杀过狼的……

他终于把自己的光荣历史抖出来了。说完,看彪子。彪子先是一愣,接着兴奋地跳,我就知道麻叔你是

好样的!这样就好啦。走吧,咱们去演一出好戏去,让全城的人都知道咱们的大名……对,去演一出好戏,让全城的人知道俺麻六不是个孬种,让全村的人都知道俺的本事!再说,为自己讨公道,是正经事,不算犯法,值。又想,到时要有村子里的人在场,观看俺的壮举,那就更好了。按彪子的要求,他们就地击起了掌。两只手,一大一小,一黑一白,重重地碰在一块,旋即分开了。

太阳没有一丝热气了。

麻叔,家伙准备好了吗?

好啦,他摸摸腰,嘿,早准备好啦,走,走吧,说好了,谁,谁害怕谁就是孬种养的!

他们很快选好了一处地方。

地方是彪子选的:一间正在装修的靠街的房子,里面的人出去了。有一股刺鼻的油漆味儿。趁现在没人,他们走了进去。

彪子说,咱们就在这儿吧?

麻六想说这里的味道让他不舒服;而且角落里几只没洗的盘子上还叮着苍蝇。但他啥也没讲。好,就在这,说好了,谁怕谁孬种养的。

那咱们开始吧。彪子快活地笑起来。

俺……俺该昨做呢……

麻六的眼一时不知往哪搁。这是一个等着开业的门面,进来时他没注意有没有挂上招牌。理发店,或者是间衣服店,有没有可能是一家……“鸡店”呢?因为他突然注意到,房子里面似乎还有房间,墙上贴着好几张十分惹眼的女人画,和那几个后生形容的差不多。

麻叔,乱瞅啥呀你?别磨蹭啦,我早想好啦,你现在就把家伙架在我脖子上,把我推到门口就行啦。到时你就大声地喊……

喊啥?

唉,你怎么什么都不会。你没见过电视里是怎么做的吗,那些绑架的人是怎么喊的你就从来没看过吗你?快来吧,店里的人来了,就演不成啦,你可真是胆小鬼呀你!

说这话的时候,彪子又气又急。

当彪子又气又急地骂他“胆小鬼”时,麻六的神经就受不住了,上前一步,一只胳膊勒在了彪子的脖子上。他脑子里“嗡嗡”响。他感觉身后碗里的苍蝇,一下全钻进他脑子里了,使他的脑袋成了苍蝇窝。苍蝇窝。蚂蚁窝,蜜蜂窝,蚂蝗窝,无数张毒嘴在咬,在吸俺。无数只苍蝇叮上了长满窟窿的坏豆腐。苍蝇……

这样还不行呀麻叔,彪子打断了他说道,把家伙架在我脖子上,快呀,这样看起来才像真的!于是麻六把家伙从腰里拽出来,然后哆嗦着架在了他脖子上。彪子的头本来是高高昂着的,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姿态,是因为他这次想演刘胡兰,做个大英雄。但他还是感觉有些不对劲,低头一看,发现架在脖子上的并不是一把锋利的铡刀。

这使他非常扫兴。

麻叔,这是什么刀呀这是?瓦……瓦刀,嘿,咋是瓦刀昵?麻六自己都奇怪了,哦,想起来啦,你当时叫俺带刀,屋里暗,你催,顺手就拿这个了。咋,不行吗这?麻六看了看这把随身多年的精致瓦刀,心里踏实。这刀厉害着呢,可别小瞧它,跟俺五六年啦,快着呢,敲砖头一点劲都不费,咔哧一下,梆梆的……

这时,彪子注意到路对面有个人正朝这边看过来,马上说,行啦行啦,就用这个将就一下吧,道具都不会选,你可真是的……

那,要不俺回去再换一把?

不用啦,你看到对面那个男的了吗?正朝这边来呢,一定是店主,来不及啦!

那可咋办?他来了我们该咋办呀……麻六感觉自己的心快炸开了,身子不停地颤悠。

冷静点冷静点麻叔!他不来,我们演给谁看?就是要他发现我们,这样才有观众嘛。

对,这样才有观众。虽然这是闹着玩的。我不能怕,不能慌了神,我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农民。我不能让俺儿子知道在节骨眼儿上,他老子像个孬种。麻六使劲吸溜一下鼻子,将身子挪正一些。不能。绝不能那么窝囊。

别愣着呀你,你快喊呀,你不喊人家也不知道咱们是干啥的呀!

对对,俺得快喊——可俺喊啥好呢?

你就拣最能吓唬人的话喊!

麻六还是不知所措。最能吓唬人的话?瞧他说的。他是记得他曾说过一些唬人的话的,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再加上现在情况紧急——这时,他也看到那个正小心靠过来的戴着黑眼镜的男人了——就更不知说啥好了。

他感觉手里的瓦刀在激烈颤抖。他只好硬着头皮想下去。他想,俺以前好像对儿子讲过些厉害的话的,至于都讲些什么,却啥也想不起来了。瞧俺这破脑子,都被苍蝇吃光了。

没等黑眼镜男人靠过来,麻六突然激灵了一下,嘴巴猛烈一抖,失声大叫了起来,你,你别过来啊,你别过来你,俺求你了……

这时,彪子也拿出他的演技,装作痛苦的样子,大声说,叔叔别过来,我被劫持啦!

这话起到了作用。那男人神经质地停了下来,呆头呆脑地站在路中间,手扶在眼镜上,下巴张到了水泥地上,然后“嗷”的一声,身子咯噔一转,跑开了。嘿,那熊样真像鸟,城市里到处都是这种没种的鸟。瞧他们那些哆嗦的鸟爪子,鸟眼神,那可笑的鸟屁股。麻六为这突然的发现,激动起来了。

麻叔,别哆嗦,马上就会有人注意到咱们。

果然,几秒之后,过路人都停下来不走了,都朝这边看过来。满脸惊恐。这个场面让彪子相当兴奋。而麻六却激动起来,身子紧紧地贴着彪子,头上开始渗出细汗。

都,都走开,快走开……那些笨鸟,俺可不怕他们,俺的父亲以前可是猎人,猎人的后代都是一只鹰,还怕鸟不成?嘿,俺怎么觉得有些冷呢?他不断地向鸟群发出叫声。他甚至从自己耳朵里听到回声。但那些人只是下意识退几步,并没走开。他们伸长脖子往他们这边瞧。交头接耳,似乎在说话。麻六啥也听不见,只感觉脑子在“轰轰”叫。那些可恶的苍蝇又飞到俺脑子里啦。

都他妈给俺滚开!他再次喊叫起来。

但没用。

麻叔,别光喊这一句呀,彪子小声说,他们是不会走开的。

为,为啥?麻六咽口唾沫。

唉,反正是不会走的啦,如今谁不想看热闹啊?别管那么多啦,你对他们说,你们再不走,我就杀了这孩子……

于是麻六扯起嗓子叫道,都,都他妈滚开,再不滚,俺,俺就杀了这孩子!

这话起了作用,围观人“轰”的一声,往后退出好几米远。又是这该死的鸟叫。不过这倒叫麻六感到安慰。但是,他很快又发现,实际情况并不像他想的那样:围观的人不是在减少,而是在不断地增加。一只老鹰被一群恶鸟围起来了。他突然感到无限的沮丧和无聊。

刚才他还能看到对面一家美发店的玻璃门,现在啥都看不见。眼前十几米之外到处是人。俺被包围了。他感觉耳朵边有无数只苍蝇在飞,在叫。最让他苦恼的,无论怎么找,就是发现不了它们。腿一直在颤,他感到身子发软,比从前在老家干完一天的活感觉还累。他不知道这出戏往下该咋演啦。

头上的汗水开始往脸上滴。他感觉眼睛疼,嘴巴里咸丝丝的。

麻叔,别紧张,振作点呀,你看,现在那么多人看咱们,你看到他们的脸了吗——真滑稽!真好玩呀,你看呀麻叔……

麻六努力张大眼,但看不清,那些鸟脸有啥可看的?汗又流下来,他只好缩回胳膊擦。

麻叔,认真点啊,胳膊别动呀,一动就露馅啦……彪子提醒他。

好,俺不动……一动,一动就露馅了,虽,虽然这是闹着玩的,俺虽然是个笨农民,可俺清醒着呢。这是闹

着玩的,可俺清醒着呢。

天空中骤然响了一下。麻六的眼睛现在能看清了,但他不想看这些鸟样的受惊面孔。又觉得那些脸更像他以前打死过的那张狼脸。他说不清为啥,尽管知道这么想是不对的。于是,他朝天空看了看,想找到刚才的那声闷响,但是没找到,只看见人群的上方有东西在飞。

人越来越多。麻六感到了更大的无聊。他想,要不了多久,整条街的人都会到这来,全城的人都会围拢来;要不了几分钟,树梢,楼顶,路灯上,也会坐满参观的人呢。就像我们那地方从前放电影,到处都是搬着板凳的人,现在他们在看俺,俺感觉亲切极啦。现在,他不觉得怎么紧张了,那些人只是在安静地看着,投入那么多热情,让他感到有些尴尬,甚至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啦。

为了打发这无聊的时间,他只好去想从前的事,试图让自己高兴些,但又想不起太多高兴的事。只能想起一些越想越没劲儿的事。想起赵新贵,想起他尿裤子,想起他那张猥琐的脸;想起自己的老婆;想起那些警察肩膀上反射出的银白色的光,他总在想那些人的枪里头是不是真有子弹?接着想到他的庄稼地,他想,现在俺的那块好地不知被那些王八孙子折腾成啥样了。又想起彪子的爹,想起他是咋欺负他的,他总爱拿瞧不起人的眼看他,最重要的,是欠他的那些钱……想起这些,他就难受,就生气。但就在这时,他又自豪地想起自己的儿子。这一想,他就激动起来。

就突然有一种冲动了:他想把心里的这些委屈全说出来,说给眼前的这些人听,好让他们给评评理,看他倒霉不倒霉?想把自己的儿子介绍给大家,好让他们知道小蜀这孩子多有出息。不然,老这么僵着,太无聊了。他想,幸好是现在做这事,要是在做工的时间,那损失可就大了。俺可从不耽误一分钟的工……

麻叔,你的胳膊松一点,我有些累啦!

麻六松了松胳膊,感觉自己也累了。

彪,彪子,你说咱们下面该咋办呀?咱们不能老是这样啊。咱们说说话,要不?

不行!彪子的胸挺得高高的,断然拒绝了他,你把刀紧紧贴着我的脖子,别乱动,虽然这不是真的,也要认真点吧?

这时,彪子在人群中发现了他的一个女同学,就更兴奋了。他挺喜欢他这位女同学,但她对他却没啥好印象。有一次一个男孩将一只蟑螂放进了他的书包,他竟夸张地叫起来,这让那女同学很是瞧不起,于是就常在彪子背后说他是胆小鬼。现在为了证明自己不同寻常的勇气,他的头有意昂得高高的。

别乱动麻叔!把刀架紧呀!彪子生气地说。

不,不是俺想动,有一只苍蝇老……老是落在俺脖子上……他妈的,有一只苍蝇……

他又动弹起来,手里的瓦刀向下垂着。

这时候,人群中骚动起来。紧接着,传来了警车的“呜呜”声。麻六起先并没意识到这是咋回事,当他听到“呜呜”的警笛声,愣了好一会儿。他咋都觉得这声音熟悉,就是想不起。

此刻,他才弄清楚,是警察来啦。

他下意识朝后退去,尽管彪子对此有些抱怨。他们本来是站在店门口的,现在他们退到了房子里。麻六的身子靠在一个脚手架上,“呼呼”地喘起粗气。警察来啦,警察……

彪,彪子,坏,坏了。来了,警察来了,我们,彪子,我们咋办?

别怕l他们来了又能怎样?不是说好了吗,咱们是闹着玩的,又不是真的!

也,也对!是……我们是在演戏……

麻六还是紧张。他感觉警察越来越近了。他听到警车“嘎”地停下来。他听到人群中的声音更大了,像百鸟朝凤。他甚至听到警察的皮鞋声,看到他们都有着很粗很黑的眉毛。

他现在的位置有些被动。站在这地方,外面的情形看不大清,只能模糊地看到一群黑压压的人头,以及警灯投射到上面返照出的红色光。他本想移动一下,找个便于观察的角度,但感觉两腿已经不听使唤。他想起了不久前收音机里女播音员甜美的嗓音,感到嗓子干得难受。他想喝一口水。幸好他身上有烟。这让他兴奋,忙摸出一根“玉溪”,颤颤地点上。他感觉嗓子里就更干啦。俺快冒烟了俺。

外面响起了巨大的声音,里面的听着……

彪,彪子,警察,警察喊话了……

我知道。他们叫我们,不,是叫你呢麻叔,嘿,真带劲儿,哈,他们在叫你投降呢!

那……那我们赶紧出去投降吧。你,你去跟他们说清楚……咱们,咱们这是在演戏呢……我们快出去投降吧……

别急啊,你怎么又胆小鬼了呀你?

我……我啥时候胆小鬼了……

麻叔,你紧张什么呀你,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再等一会儿吧,好不容易才引这么多人来。刚才我看到记者也来了……

记者?……麻六疲惫地说。

外面的喊话声此起彼伏。麻六想,这声音比村里的大喇叭声还大呢。他想,那就再等一会吧,看在彪子送我好烟的分上,就让他再闹腾一会吧,反正这是闹着玩的,又不犯多大的法。这时,他突然想起他们镇的镇长王重阳来,村里人都说他贪污受贿,说的有鼻子有眼,后来呢,上面来人也没怎么着他。俺一看他就知是个孬熊,犯那么大的法都没啥事,现在不过是在演戏,也算不了啥。嘿,这烟可真不赖。

但屋子里的那几只苍蝇却总叫他不得安心。一会飞到他手背上,一会落到脸上,弄得他心烦意乱。于是胳膊便不停地挥舞起来。

喊话声一刻没停。

就在这时,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麻,麻六——有话好好说,你快出来,别——千万别冲动啊你……

麻六一下子就听出来是老板在说话。

这下,就更激动了。他没想到彪子他爸也来了。这他没想到,也许想到了,他没把握。

他只觉得脑子里嗡嗡响。俺,俺不出去……他大声叫道,俺,俺不信你!

他说的都是真的,他不再相信这个人,他是他的仇人,他欠他的钱,让他回不了家。

麻六,老子警告你,你要不把彪子放出来,我就不给你钱,一个子儿你也别想得到!

这话让麻六犹豫了。他想,如果我把彪子放了,他就能给我钱,那也不错啊。

但是彪子却说,麻叔你别听他的,至少我们要多演一会,得演的像真的才行!

对!俺不是那么容易被骗的,不给钱俺就不出去了。俺早说过俺不是那么好惹的,尽管俺是好惹的。他涨起脖子,大声道,俺不出去!俺麻六坚决不出去!想了想,觉得还应该再坚定些,不给俺钱,俺就杀死你儿子……

外面安静了,彪子爸不再喊了。

麻六又听到天上轰响了一声。

天色更暗了。现在他的眼里模糊起来,他感觉那几只该死的苍蝇现在正在抓他的后心。

彪子,你说你爸会给俺钱吗?

会吧,你都说不给要杀死我了,肯定会的。

外面的喊话声停了一会又响起来,麻六,你要再不放人,再不交出人质,我们就不客气了!希望你放清醒些,希望你想想自己的老婆孩子,别做出后悔的不可挽回的事情……

这话刺痛了他的心。他确实想他的老婆孩子了。此刻,他的内心一片慌乱,他真想马上回家去,他厌恶这鬼城市了。自从来到这,俺还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呢,整天风里来雨里去,受这么多委屈,俺可真惨呀俺……他鼻子突然就一酸,就忍不住啜泣起来啦。他哭得很伤心。任彪子怎么劝也没用。他就是感到心酸,只觉

得自己是世界上最伤心最委屈的人了。

麻叔,怎么说哭就哭?彪子冲他喊。

麻叔!彪子大叫着。

唉,别哭了好不好?我求你啦行不行,麻叔?别不像个男子汉啦!

你那么大声干吗,俺控制不了自己呀,呜呜,俺觉得自己太窝囊了,呜呜……

彪子想了一下,对他说:我有个好主意,你让警察把那些记者喊来啊,你有什么伤心事给他说不就行了吗?你说是不是?

麻六不哭了。

他大声地喊起来,都他妈别喊了,叫记者进来,快,叫记者进来……

他停下来问彪子:叫记者有用吗?

当然有用了,比警察还管用呢!你没看过焦点访谈吗?

焦点访谈,真了不起。俺当然看过,整个国家的干部都看,和俺一起看。嘿,焦点访谈……这下麻六放心了,快,都他妈别进来!叫记者来。为了表明自己的决心,又加上一句,记者要不来,俺就杀了这孩子!

嘿,麻叔,你演的比刚才强多啦!

麻六受到了鼓舞,扯着嗓子叫个不停:记者再,再不来,俺就杀了他……

外面赶紧说道,好好好,我们答应你,但是你必须保证人质的安全,希望你想清楚,我们这就叫记者来……

麻六深深舒了一口气。这下好啦,记者来了,俺就可以跟他说俺的委屈了,俺要告村长说他贪污村里公款,还要告电厂不给俺钱,告彪子的爸,他欠俺钱,让俺回不了家……这时,店门“咣当”响了一声,麻六身子一耸,下意识将彪子搂紧了。天还没完全黑下来,但屋子里毕竟没外面亮堂。“当”一声,门又响了一下,一个影子进来了。影子说:我是记者,请你别激动,我是来帮助你的。请你相信我,千万别冲动……为了使麻六相信他的身份,他特意将肩膀上的东西晃了晃,瞧,看到了吧,摄像机!请相信我们记者。我们是专门为你们这样的人说话的。

我们这样的人……麻六看了看,但还是不能确信那是不是一架摄像机。他现在大脑里一团乱麻。他往前挪了挪步,叫道,你,你站着别动!你别过来……

他眼睛张得大大的,想看清这人的脸。这时,那些可恶的苍蝇又闹腾起来,其中一只竟落到了他的嘴唇上。他痛苦地大叫一声,气急败坏地张大嘴,想把它吞进去,把它咬碎,咬成一摊黑血,再吐到他痛恨的人的脸上。

但那苍蝇,却“嗖”地飞跑了。不但没能咬死它,反倒咬破了自己的嘴唇。他感觉自己的血热乎乎的,还有点甜。趁这个工夫,那扛摄像机的往前跨了一大步。那只刚刚逃跑的苍蝇,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儿,又飞回来了。

麻六紧张地叫道,你,你别过来!

这次,它飞到麻六的脖子上。麻六再也忍不住,愤怒地叫起来了,俺操你的亲娘俺!

跟着,胳膊奋力地向上抡出去。他想用刀亲手杀死这些可恶的混蛋。他受不了了,他要亲手杀死这些让他不得安生的坏东西。

暗淡的天空里,又沉闷地轰响了一声,麻六刚挥出去的胳膊,幽幽地缩回来了。

他感到此刻正有一阵风从他身旁的某个地方吹了进来。那风凉飕飕的,让他感觉很舒爽。咦,这真奇妙,好像是打雷的声音。马上就要下雨了吧?他想再张大些眼睛,瞧瞧现在外面的情况。自从退到屋内,外面都发生了啥事,还真不清楚呢。嘿,真奇怪,刚才打了一声雷,现在那些苍蝇一下全没啦。但他却感到浑身无力,脚尖还没踮起,身子一歪,头朝门,“呼隆”一声,倒在地上了。

俺感觉舒服多啦,站了那么久,现在终于可以休息一会啦。他听见外面又吵闹起来,“噼噼啪啪”的声音传到他耳朵里,一阵接一阵。外面一定下雨了。可不是,噼噼啪啪的,就像无数个人在鼓掌。他突然想起来,以前在老家的时候,那时候他总盼望着能下雨。那样的话,清晨就不用起早下地干活了,那样的时光多惬意呀。哈,多好啊,太阳就要全沉下去啦。这时,他突然用力睁了睁眼。一个头戴钢盔的警察从对面的房顶麻利地跳了下来,正歪嘴吹着一股烟。炊烟笼罩着整个村子。晚饭的时间到了。咳,这雨要是下得再大些、再久些就好啦,那样,明天俺也不用下田了,就可以搂着自己的老婆在自家的炕上美美地睡上一觉了……在他朦胧的注视下,彪子走出去了,一只快乐的苍蝇跟在他的身后。

作者简介:

八零,本名扬飞。1980年生。安徽宿州人。诗歌小说作品散见于《青年文学》、《山花》、《绿风》、《诗选刊》、《诗歌月刊》、《诗刊》等刊。现为教师,供职于安徽宿州九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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